“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平沙,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端木羽鼓着粉腮,嘟着红唇喃喃念着。当初夫子教的时候,她确实是为这景色意境着迷不已,可是,一连看了四五天这样的景色,那可就不好玩了!黄沙滚滚,吹得她不得不躲在马车里,以免风沙进了她的发,洗了一个时辰也洗不干净;吵死人的乌鸦叫声,每日都在她耳边鬼叫个不停,惹得她想不断肠也难。
无聊、无聊、太无聊了!她甩甩手中的扇子,想借着扬起的微弱凉风,煽掉满腔躁意。
为了取木灵石,他们得愈过草原,到边界的玄灵山才行。早知道找个石头要跋山涉水翻山越岭,打死她也不会来!
都是他!都是这个讨厌鬼!如果不是他,她现在就不会这么狼狈了!想到此,她怒瞪了东方初晓一眼。
“怎么了?灵羽姑娘?”察觉到端木羽忿恨的眼神,东方初晓问道。
她哼了一声。“好热。”
换东方初晓瞪她。
“热死了!”不理他凶恶的眼神,她把扇子丢向他。
东方初晓咬牙切齿地拾起扇子。他是丫环吗?若不是为了主子、为了木灵石,他才不要跟这个骄纵任性的女人坐在一起咧!
想到这,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他替她扇着扇子,扇子掉了下来,刚好打在端木羽手上。“哎呀,对不起。”东方初晓装出一脸的歉意。“一时失手,姑娘别见怪啊!”
王八蛋,一时失手?换你被扇子打打试试!端木羽气上心头。“你故意的啊?”旧恨加新仇,她拾起扇子朝东方初晓的头扔去。
东方初晓阴着脸揉着被扇子敲到的头。“是故意的又怎样?你是没手还是没脚?自己不会扇啊!”他愈想愈火,抄起扇子扔回去。
端木羽将那把两人都不要的烫手扇子扔向他。“是你自个儿忙不迭地拿扇子来扇本姑娘,我又没叫你握,关我屁事!”想到自己好端端的闲逸生活,全都被这个死家伙破坏,她愈想愈气。
“你管我要扇风还是点火,还不是你自己找上门来的!”一恼火,她索性抄起头上的金钗,对准东方初晓——
亮晃晃的金钗就要射来,白痴才会笨笨地当靶子咧!东方初晓闪过,钗子随即牢牢钉在马车的壁上。
他是招谁惹谁啦?纾尊降贵帮这女人扇风,还要被当成练飞镖的活靶?“你这泼妇!你到底看我哪里不顺眼?”他阴着脸,拔起钉在木板上的钗子丢回去。
“全部都不顺眼!”端木羽瞪着他,咬牙切齿着。“不甘愿的话,就不要找我啊!”
祸水是自己捞的,总也要自己泼回去,他要忍耐!东方初晓冻着一张脸,不情不愿地拿起被扔来扔去的扇子,继续帮端木羽扇风。
那两个冤家又在演出全武行了!听到后面的车厢传来熟悉的铿锵声和怒吼声,方结麒忍不住狂笑。
自那件事后,东方初晓对女人视如敝屐,连睬也懒得睬上一眼,现在却成天和这女人在一起。姑且不论他们相处得和不和睦,能这样待在女人身边,已经是绝无仅有的稀奇事了。
能激得冷静的东方初晓没事就鬼吼鬼叫,这位花魁的本事也真不是盖的!虽然这位花魁一路上无所不能地欺侮东方初晓,但当她面对其他人时,却是一副温文有礼的模样,一般的世家小姐都未必像她那般有气质。为什么她总是跟初晓吵个不休?
唉,管他的,不是冤家不聚头,只能说他们是冤家吧!
想破头也想不出原因的方结麒,只好耸耸肩,继续驾着马车行进。
三人进入了多日来惟一仅见的客店。
今天除了他们三人,并没有其余的客人,用过了晚膳,端木羽舒服地泡了个澡。
十五刚过,明媚的月高挂在深蓝的天上,清风习习传送着夜来花香。
洗了澡,也洗去了心中的沉闷,她信步走到客栈后的小庭园散心,一抬头,望见东方初晓正坐在亭子里,她直觉地转身。
“等等,灵羽姑娘,”东方初晓出声唤住她。“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这么讨厌我,我得罪过你?”
她肯抛下优渥的生活跟着他餐风露宿一路劳累,他相当感激,但一路行来,她的眼神总是带着忿恨,对他也从没有过好脸色。
好奇怪,他向来讨厌女人,但却不想她讨厌他,每当两人又在吵架的时候,心中总有些难过,他不想总是与她争吵,不想两人总是针锋相对——
望着灵羽伫立不动的背影,东方初晓又开口了。
“看在今天月色很美的分上,暂时休兵,好吗,灵羽姑娘?”他的声音微微沙哑,又带着些许无奈。
端木羽转过头。“你能不能不要灵羽姑娘、灵羽姑娘地叫个不停?”她可是良家妇女,不要再叫她灵羽了啦!
“那么要叫你什么?”
“唔……”她受够了花魁的称呼,但她又不能告诉东方初晓,她叫端木羽啊!她想了想。“叫我幻羽。”
“幻羽?”怎么她也叫这个名字?东方初晓很讶异。
“哦?怎么了?”
“因为……我曾经对一位叫做幻羽的西宁郡主,做出了不礼貌的事情。”
这件事梗在他心中许久,两年了,每当午夜梦回,他总挂心着那西宁的幻羽姑娘。那夜的事,不只在幻羽的心烙了伤,他的心也留着一个抹不去、忘不掉的疤。
“呃?”端木羽心虚地问。“怎么一回事?”
“……那夜,我心情不好,又喝了酒,听说在神志不清的情形下,我轻薄了她,”东方初晓一边说着,见灵羽的衣裳单薄,便解下自己的衣服为她披上。“可是我喝醉了,完全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
望着他落寞的神色,端木羽的心忽地一紧,她静静地听他说话。
“未出嫁的姑娘,遭人家如此欺侮,心中一定有着很大的疙瘩、很大的伤口,而且,这件事若是给她的夫家知道了,她的将来可就毁了。”
为什么当时不告诉她呢?如果那时向她道歉,她就不会恨他恨到现在啊!端木羽握紧了拳头,想说话,声音却梗在喉咙,发不出来。
“我落了水,生了场大病,调养了很久,等到阿麒告诉我经过,我才知道我做了什么。月夜祭结束没多久,我被带离开西宁,当我再赶到西宁城想道歉的时候,织雪公主却告诉我,她已经离开了西宁。无论我如何请求,公主都不肯告诉我她的下落——”
是这样子的吗?原来是她误会了这么久!端木羽愣愣地望着他盈满歉意的眼眸。
东方初晓抬起头望着月亮。两年来,他从未跟人提及这事,此时一出口,才恍然察觉,对着面前这个同样叫幻羽的姑娘说出来,他竟有一股解月兑的感觉。
“我做出那种事,她一定很恨我……”东方初晓轻声说着。“是我的错,明知道自己酒品差,还喝了那么多酒……织雪公主说,她是很好强、很好强的姑娘,可是那晚她哭得很伤心……”
在他的眼角她看到了一丝泪光。“不要紧的,不要紧的,你不是故意的,她会了解的。”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好奇怪,为何听了她的话,仿佛真是那位幻羽姑娘原谅了自己?东方初晓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你为什么那夜心情不好?”过了好一会儿,端木羽才吐出这句话。
“喔,因为这个,”东方初晓笑笑,抬起自己的手,他的左腕套着一只玉环,上面刻了一只飞龙。“听说过女娲的补天灵石所打造的结情环吗?这是结情环中的龙环。”
这不是普通人会拥有的东西。“结情环?你怎么会有这个?”她一直很疑惑。
“这是我二十岁时我师父给我的,他说我原本是天人,惟有天女能成为我今世的妻子,这只结情环将套在一位天女手上,而她,就是我今生的新娘。”
“你的新娘是天女?”
“无稽之谈罢了!”东方初晓笑笑。“我才不相信什么天人、什么命定呢!我干嘛话了这样非去娶一个所谓的天女不可?”
怪不得那时他那么激动!她望着他手上那只与她手上的玉环成对的龙环,在月光照射下,那玉环格外显得温润。
“可以借我看看吗?”端木羽不自觉地伸出手,但在指尖碰到玉环的那一刹那,却又缩了回来。“对不起,从师父交给我、我套上的那一刻起,它就再也拿不下来了。”望着她仰着的小脸,他带着几分犹豫,轻轻执起她的手,放到龙环上。“不过,你可以模模看。”
她恋恋地抚着玉环,一股温柔温暖的触感从那玉上传来,从指尖传入她体内,暖暖地流入心房。
明知该放手,但在这难得静谧的时刻,却又不忍放、不舍放。
“为什么拿不下来?”好一会儿,她才轻声开口。
“听说这玉环是两人之间的誓约,一旦套上,除非缘尽、缘灭,不然这环取不下、也除不去。”如果知道再也拿不下来,他才不会傻傻戴上呢!
“另一只呢?”端木羽轻声问道,即使她明知道那玉环系在她手上,系得那么紧、那么牢——
“在那位幻羽姑娘手上。”
“那么,那位幻羽姑娘就是你命定的姑娘了?”端木羽小心翼翼地开口,心中竟觉得有些紧张,毕竟,她并不是天女啊!
“我不知道,后来我见到师父时也问过,师父说,那条系着缘的线不知为何消失了,似乎有高人将它隔了开来,他瞧不见另一只玉环的下落。”
那是当然的,被朝颜姐姐特地打造的金环给阻隔了。“那,没有那玉环,你不就碰不到你那命定的天女了?”端木羽望着他,抿了抿唇,不明白自己的心中为何有股小小的失落感。
“没有也好!我不相信命运,不相信天定,我的爹娘就是天定说之下的牺牲品……”他顿了顿。“我不甘愿自己终要受命运的摆布,一定要娶那个天女,更不甘愿自己的婚姻就这样给左右了,人生是要自己掌握的!”他愈说愈是激动。
忽然间,从玉环上传来的不再是暖暖的柔意,而是一股热烫的、灼人的气息。
端木羽轻啊了一声,手指离开了玉环,她将指尖放入口中轻咬着,仿若这样才能除去那烫炙的痛觉。
听到她的轻呼,东方初晓紧张地望着她。“怎么了?”
“没事,我……”她抬起眼,正对上他像黑夜般深邃的眸,一阵恍惚,她再也说不出话了。
“我瞧瞧。”东方初晓拉住她素白的手指,上面有一股淡淡的红泽。“你什么时候受的伤?”怎么会这样?他紧张地问。
“我没有……”她嗫嚅着,脸颊染上一层红霞。
他才不相信。没有受伤,手指会这么红吗?“还说没有!”说着,他执起她柔若无骨的手,放到唇边。“我跟阿麒小时候受伤,都是舌忝一舌忝就好的。”
他猛然想起她不是方结麒,他怎能——
他放开了她的手。
端木羽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我……这儿风大,我先回去了!”她随即慌慌张张地往自己的房间奔去。
东方初晓愣愣地望着端木羽远去的背影,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房门里。
世间女子皆不可信,他怎么会忘了从前的教训?是被月亮的魔力给魅惑了么?为什么望着她,心头会涌出连他都不明白的温柔情愫,想呵护她、保护她?
东方初晓就这么呆呆地站在树下,忽然,他听到了什么……
“给我下来!”他冷着声音喝道。
“是是,遵命!”方结麒从树上跃了下来。
老天,刚才他跟灵羽之间那种暧昧的情形,该不会都被这家伙看光了吧?“死阿麒,你躲在上头多久了?”东方初晓阴着一张脸,打量着他。
“我……”
方结麒本想好好嘲笑东方初晓一番,但看了他阴得像是盖满乌云的脸,如果他敢多说什么,恐怕立刻会被雷劈!
方结麒立时决定装傻。
“我才刚来,什么都没看到!”白痴才会去故意拔狮子的胡子咧。
对,什么也没看到!没看到那娇滴滴的花魁抚着他的手,也没看到他握着人家的纤手不放,更没看到他望着人家背影,依依不舍的样子。
“嗯?真的吗?”东方初晓上下打量他。“那你在这干嘛?”
“房间太热,我只好到树上睡觉啊!”方结麒一脸无辜。“那你呢,你在这干嘛?”他反问。
东方初晓结巴了。“呃……那个……因为天气很热,所以我、我在乘凉。”
“对啊,都是天气惹的祸,所以我在树上睡觉,你在树下乘凉,啥事也没有嘛,干嘛那么紧张!”方结麒用力拍拍东方初晓的背。
“你真的没看到什么?”东方初晓不放心地追问。
老天!这位老兄,你这么一问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方结麒忍住想狂笑的冲动,装作一本正经。“对!我睡死了,啥都没看到,你放心了吧!”
最好是什么也没看到,不然我挖掉你的眼睛!东方初晓瞪了他一眼,转过身,预备回房。
“等等,初晓,你不觉得她怪怪的吗?”方结麒忽然开口。
“啊?”东方初晓一脸茫然地回头。“你说谁怪?”
“那位花魁啊!”方结麒抚着下巴,转着眼珠子。“传闻灵羽的性子极为沉稳,而这位花魁却动不动就怒吼,哪来的沉稳?传闻灵羽工于心计,这位花魁却没见她耍过什么心机;灵羽极媚,这位花魁虽然很漂亮,却怎样也掩不住她天真的气质……”
天真?她的眼眸确实很清澄,就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东方初晓的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她方才羞怯的模样。
“可能这才是她的本来面目吧!”东方初晓说道。“面对客人时,当然要笑颜以对,现在她又不用卖笑,干嘛要……”
“等等,那也差太多了吧!你难道不觉得她清纯得过了头,哪有花魁在被人模了小手之后就脸红跑掉的?别说是花魁,一般青楼里的姑娘被人家握了手,谁不是借机卖弄风情,然后握着、握着,顺便就握上床去,哪有花魁像她一样红着脸跑掉?这样怎么拉得到客人嘛!”要是我,才不想去光顾清纯的花魁咧!方结麒默默在心中补上这句。
“我又没上过妓院,怎么会知道人家拉客的方法……咦,等等!”东方初晓终于发现不对劲,脸变得跟雷公一样又青又绿。“你说什么?方、结、麒!”
“我、我是做梦梦到的!”方结麒一边喊,一边拔腿开溜闪得远远,以免晚了一步就会被雷劈死了。
回到了卧房,端木羽关上了门,愣愣地坐在床缘,心跳得好快、好急。握住手,依然能感觉到残留的余温,闭上眼,仿佛还能看见他带着歉意的眼眸。他低沉的嗓音、絮絮地说着月夜祭的神情,还在她脑海盘旋。
因为对他的恨意使然,当他认错了人时,她没有立时纠正,今夜知道事情的原委后,她发现自己已不再恨他。
厌恶他的理由一旦消失,消失已久的良心也跟着回来,欺瞒他的歉疚开始啃噬她的心。
该不该在未铸成大错前,及时回头?端木羽抿紧了唇,皱着眉苦思。
噢!做人还是没有良心会比较开心一点!
隔天,三人重新踏上了路途。
一路上东方初晓总觉得不对,但究竟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他闭着眼沉思了许久,终于发现了灵羽异于平常的安静。
好奇怪,从前一上车,她就开始挑他的毛病、找他麻烦,吵得他不得安宁。
可是今天听不见她的声音,他却又觉得浑身不对劲。
他望着灵羽,她正托着下巴望着车外发愣。在她眨了第一百九十七次眼睛,依然一言不发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了。
他伸出手模她的额头,咦,没发烧嘛!
“你、你干嘛?”她愕然地望着他。“搞什么鬼啊!”他是不是吃错药了?
喔,还好,说话还是一样的粗鲁,可见不是脑袋坏掉……东方初晓轻吁了一口气。“你没病啊?”“我健康得很,没事别咒我。”她没好气地说。
“那你今天怎么这么安静?”
她翻翻白眼。“安静也有错啊?”
“我不习惯。”东方初晓淡淡吐出话语方才一惊,他向来独来独往习惯,今天竟然会因为身旁这个女子不说话而觉得不习惯?
哼,平常这家伙总嫌她吵,现在如他所愿地安静一下,他又说她病?他才有病咧!“疯子!”端木羽瞪了他一眼,转过头继续望着无论看了多久,也没有大改变的窗外风景。
不久,车子经过一片花海,鹅黄色的花朵,在太阳映照下,显得娇艳欲滴。
“哇!好漂亮啊!”好不容易看到不一样的风景,端木羽的郁闷一扫而空。“喂喂!你看!”她兴奋地指着花朵。
“关窗!”东方初晓脸色大变地吼着。
端木羽正想破口大骂,忽地,车外吹进了一阵风。
噢,好痛!眼睛好像在燃烧一般!端木羽拼命地想要揉去眼中的异物,眼泪不断扑簌簌掉下。“不要揉!”东方初晓将她的手紧紧箍住。
“唔……放开我!”两年前不快的回忆又重新回到心中,她挣扎着。“你这个混蛋……”
“闭嘴!不要动!”东方初晓低吼着,从怀里取出药膏,拨开她的眼皮,为她涂药。
烧灼感随着凉意传来消失不见,知道他在为她治疗,她安下了心。
他的手指在她的眼睛外框轻轻按压,反复循环按摩着,一会儿治着她的眼角游移到太阳穴揉搓按摩。
好奇怪,为什么在他触碰的同时,她醺醺然地像是醉了酒?她晕陶陶地想。
东方初晓低沉的声音响起:“好点了么?”
她恍然惊醒,睁开了眼,看见他关心的目光凝望着她。
“没事吧?看得见吗?”
“嗯,我没事。”她轻声说着。
“真的?”东方初晓吁了口气。“这花有毒,若是花粉进了眼不及时解毒,眼睛会瞎掉,还好来得及。”他的语气很平淡,但她听得出其中的关心。
可恶,你人不要这么好行不行!她吸吸鼻子,想装作若无其事,泪水却自眼眶滴滴掉落。
“怎么了?”看见她的眼泪,他慌了手脚。“眼睛还在痛?”
“唔。”她摇摇头,又点点头,拼命地告诉自己,掉下的泪滴是因为花粉,不是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