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晨无泪 第二十二章 作者 : 梁凤仪

“天!我冲前去,抱住了小蓉,问:

“‘你怀孕了?’

“‘对,是你迫奸成孕,可是,那不是我要的孩子!’

“‘小蓉,请别这样!’我哀求她,‘小蓉,请相信我,我爱你,我真心爱你,从小我就喜欢你,听到你的婚讯,我赶回来,肯定我的感情,苦苦地哀求你嫁我!我不能忍受别个人把你娶回去!’

“‘就因为你以为你真心爱我,你一切的条件有都比善鸿优厚,你就可以为所欲为?魏千舫,你骨子里流着英国人兽性的血液,是你说的,彼得罗福当日了翠莹,她就心甘情愿地当了一辈子的英国人妾侍。可是,时代不同了。我不能就此屈服!这些天来,我尝试过,可是我觉得委屈、难堪、痛苦,我想念善鸿,我不忍心他为了知悉你的兽行,而伤心地远走天涯。我告诉你,魏千舫,除非你把我送回赵善鸿的身边去,我才回好好地把孩子生下来。否则,你阻止得我一时,看管不了我一世,我不要看到一个因而生存下来的生命,在世上活着,让我天天看到罪证!’

“我从没有想过小蓉会是如此坚强刚烈的女性。她不肯原谅我,她坚持离去,以我们的骨肉为威胁。”

庄竞之浑身打战。

固然骇异于故事的真相,她不能想像一位书香世代、金马玉堂世家出身的人,会以强凌弱,不择手段,以期达到目的、发泄私欲,看不得他心头的一块肉被迫着割舍,落入别人怀抱之中。

魏千舫体内流着英国人的血。

庄竞之联想到这美丽的小岛来。

东方之珠从前像翠莹,因为强权而跟定了彼得罗福,在他的羽翼下享受富贵荣华。如今却像那娇媚动人、玲珑精巧的盛小蓉,一旦宣布了花落谁家,就要面对兼承担种种英国人对付回归殖民地的部署。一样有不管民意民情,独行独断,为所欲为的政绩,不住出现于金融证券银行界,且可见于政府有关部门的独立行动之中。机场的锐意兴建,不消说,就更是深谋远虑了。在在的刀光剑影、强制执行,跟对付一个手无寸铁,待嫁姑娘的残忍蹂躏手段有什么分别?

“我爱她,我真地爱她!”魏千舫这么说,激动地洒下一滴滴枭雄之泪。

英国何尝不是口口声声说,他们爱护香江,照顾港民,这过渡期内的所有政策,都是为香港好?

以最宽容的角度去批评港英政府的种种动机,是从他们的观点与角度,去强领香港走他们认为是对九七之后香港好的道路。

这跟魏千舫一口咬定他是真心爱恋盛小蓉,所有的行动都是为她更美好的将来着想,何异?

不能往这个方向想下去,否则,庄竞之的神经就要紧张到一个不能自控的程度。

盛小蓉,以肚子里的亲骨肉为威胁,反抗强暴,坚持回归挚爱。那么地叫庄竞之感动,甚而鼓掌。

盛小蓉说:

“我不要怀你的孩子,你要我把骨肉平安诞下,除非你让我回赵善鸿身边去!”

若干年前,庄竞之一样怀了杨慕天的孩子,作为利诱,让他抛弃妻室,不得不贴上一半身家作为赡养费。之后,庄竞之把胎打掉。

她清清楚楚记得,那最后的一夜,她对杨慕天说:

“杨慕天,我绝不会怀一个如此无情无义而冷血者的孩子,世界上没有这种人的后代,决非损失,而是福分。”

盛小蓉,竟是她的同道中人。

然,竞之想小蓉又比自己幸福,她可以投奔挚爱,知所终向。正如本城,到底还抱有希望,但愿回归祖国,依然能过着繁荣安定的日子。

姑勿论赵善鸿在商场上如何的心狠手辣,胡作非为,在情义上头,他的确值得盛小蓉付予痴恋狂爱。魏千舫跟盛小蓉的关系,他明显地知之甚详,才会抱着悲愤或成全的心,于婚前离乡别井,远走他方,那种属于中国男人的传统保守的执着与倔强,有一份令人折服的涵养与魅力。再下来,小蓉千里寻访团聚之后,赵善鸿对盛小蓉母子的真情挚爱是无可置疑的。终其一生,他没有在言行上透露过半点形迹,让任何人知道他究竟是否洞悉祖荫的身世。这是对盛小蓉至高至大的尊重,也是对赵祖荫无懈可击的保障。

赵善鸿的一切部署,全为他爱盛小蓉。

为爱盛小蓉,而爱赵祖荫。

也为爱竞之,而从新接纳魏千舫。

这就是为什么他如此肯定,有一日当庄竞之走到魏千舫跟前,诉说了她的故事之后,魏千舫必然会伸出辅助之手。

对女人肯尽情尽义的男人,无论如何在庄竞之心目中,值得敬重。

竞之不禁羡慕起盛小蓉来,最低限度,她可以死在一个深爱她的男人怀抱里,肯定她的被宠被爱,直至瞑目。

自己呢?现今是何去何从?

这一夜,魏千舫究竟是何时离开竞天楼的,庄竞之已不复记得。

她在极度的震惊之中,管自迷惘。

她不懂如何地应付明天。

明天,不会有泪,只会有无穷的惶惑,无尽的苍凉,纠缠着她,不让她飞越沧桑。

那不是梦,而是铁一般的事实。

在清晨,一大片草坪之上,庄竞之缓缓地一步一步走向来访的杨慕天。

轻柔如梦的阳光,透过云层,洒在他们两个人的身上,中和了半山常有的冷风,有着一阵的温暖。

庄竞之与杨慕天,重逢。

是爱、是仇、是恩、是怨?

可否如旭日出升后的人间朝露,渐渐消失于无形。

如果昨日已死,今晨无泪,明天应是说不出的幸福与欢畅。

像杨慕天,像庄竞之,这么一对于才情灵气,都超凡月兑俗的世纪末璧人,只须携手,明天就属于他们的了。

忘记过往吧!

过往,彼此都已打了个平手。

把上半生放上一个休止符。

连本城的命运,都心甘情愿放回根源故国之手。肯尝试忘记曾有过的不堪与难过、期望将来。

何况是一个人?

经过了重重的故障、困扰与艰难,真的累得不成话,不必苦苦寻忆觅根,翻仇记怨了。

杨慕天跟庄竞之一样,永远是个奇迹。

在他的脸上,再寻不出历劫沧桑的痕迹,依然玉树临风,倜傥从容,站在阳光之下,光芒尤胜往昔。

“我来,向你请降!”这是他凝望着庄竞之,说出的第一句话。

庄竞之,无辞以对。

要不就是孑然一身,要不就只能从一些都有过人生重罪的释囚堆内,从新作出选择,除了杨慕天与魏千舫,可能还有其他,然,全都一式一样,连最重情爱的赵善鸿都如是,在光芒灿烂、熠熠生辉的面孔背后,仍是千疮百孔,劣迹斑斑。

谁能例外?

庄竞之凄然冷笑,其实,请降者谁?

大太阳底下,怕是难有永远的情人,亦没有永远的仇敌。

全部是阶段性的关系与表现。

她跟杨慕天的过往,有着很多很多个不同阶段的恩爱与仇恨。

今日,是另一个新阶段的开始。

不能再回顾,只可以期盼,接受现实。

这一夜,竞天楼的后花园,洒了一地的银光。

月华高照,复有清风与虫鸣。

杨慕天紧紧地楼着庄竞之,坐在那悠然地荡来荡去的秋千椅上。

杨慕天把下巴贴在庄竞之的头发之上,深情地说着:

“我爱你。”

竞之不晓得回应,她只是蜷伏着,不动。

她承认多少年以来,未曾试过有像如今的平和与无虑。

她跟慕天的重逢,泯尽恩仇,并没有为她带来狂喜。然而,一种浓郁的安全感,使她不再心惊肉跳,不再惶惶不可终日,不再午夜梦回有挥之不去的担挂。

这种感觉对她新鲜,令她钟情,叫她迷惘。

杨慕天还是杨慕天。

他入狱以来,未曾有一天在心灵上放弃过对庄竞之的穷追猛打。及至竞之出狱以后,设计的一连串干扰动作,使她倦怠、灰心、困扰。

终于在杨慕天重获自由的今日,遽然成功,从新拥有庄竞之。

最彻底雪耻的方法,莫如使庄竞之重投他的怀抱。

杨慕天笑说:

“竞之,你可知这一仗赢的是你!”

庄竞之没有回答,她恋恋不舍于现状,享受着一个温馨无比的拥抱。

“同意不同意?”杨慕天再问。

“观点与角度问题。”

“你不认为,我追索着要回到你的身边来,感情上甚而将来事业上依靠你,就是我彻头彻尾的认输?”

竞之依然缄默,她不能说:

“财色兼收的目的达到,是你一份价值连城的收获。”

这无疑是太直率,太伤杨慕天的心。

竞之细想,或者她跟慕天之间的关系与爱情,已经变质。

她之所以投降抑或纳降,只不过是因为年年战役,已然疲累,放眼回望,寻寻觅觅,头上有光圈者又有几人?于是人疲马倦,心灰意冷,才息兵戎。

外貌青春,体态婀娜,而仍有一颗苍老的心,这是跟以前至大的分别。

她,需要一个伴。

不是随便一个人,可以够得上资格。

无敌最是寂寞,要找一个合适的对手,谈何容易?

故而,庄竞之下意识地编派了杨慕天一个新的角色——一个让她稍示歇息的驿站,一个可以呼之则来的伴侣,一个跟她可以沟通得来的老朋友,一个依然能激起她火花的对手。更重要的是,对方至腐败的一面已经呈现,并已在完全控制的局面之内,这对她生了莫大的安全感。

唯其如此,她才不觉得一下子接纳了杨慕天,是委屈、是无奈、是迫不得已,甚而是耻辱。

她忽然稍稍虚伪地对慕天说:

“一个女人接纳一个男人的认输,到头来也即是那个女人输。是不是?”

竞之终于翻了个身,妩媚地一笑。

心想,她和杨慕天,现今算不算得上是相敬如宾了。

“竞之,我决定要从新站起来。”

“很好。”

“你会帮我?”

“怎么个帮法?”

“有了计划,再跟你详议。”

“商务的处理上,我已很觉烦累,你或可在那上头代表我……”

竞之还未讲完,杨慕天就截她的话:

“不,各自为政,我有我的想法、做法。你不得不在自己的王国里继续称王称帝。我可不愿意成为皇夫角色。”

“如许敏感与狷介?”

“今非昔比,在家资上,你我相去极远。”

“你不认为年前的一切损失,是暂时寄存于我手上?”

“输掉的筹码必须撇帐,不必回顾。”

“你打算再赌另外一铺。”

“信我,对手不再是你。”

竞之嫣然一笑,道:

“慕天,走进赌馆去,过分疯狂的人,是会灭亡的。你记住了。”

“你呢?”

“我?已无所求,只打算实心办一些事,取诸社会,还诸社会,决不取诸黎民,还诸己身。”

杨慕天亲热地把庄竞之从新拉到自己的怀抱里,说:

“分离经年,我不知道可爱的竞之,竟变成了普渡慈航的观世音,拯救众生的圣母玛利亚。”

之后,再由不得庄竞之反抗,他吻住了她,以柔情激情将她整个融化,差一点点变为灰烬。以至于一阵晚风吹来,灰飞烟灭。

人性的柔弱,最易于极度的欢愉之中原形毕露。

对于灵欲合一的享乐,谁人可以潇洒地,轻轻一挥手就推却、抗拒、舍弃掉?

别以为久历沧桑,就能看破红尘。唯其身经百战,才更恋恋不舍于太平盛事的升平歌舞。

久渴之后的一滴甘露,哪怕是砒霜,都有人甘之如饴,饮了再算。

自从洞悉了盛小蓉的故事之后,庄竞之跟魏千舫在私交上淡薄下来,却在公事上加强了合作。

魏千舫当然明白庄竞之的心理故障。事实上,年轻时曾作的丑行,对魏千舫而言,好比于在一幅价值连城、天下无敌的字画上,泼上一滴墨。画师却已是用他绝顶优秀、巧夺天工的技术,从新着笔修饰,教人无法看出精品的瑕疵来,只有他自己心知而已。然,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耿耿于怀,每有人触及他的十清一浊,就整个人像触电似地作出反应。那次在游艇上,庄竞之偶然间一语,认为凡事一勉强就失真了,便惹来魏千舫爆炸式的盛怒,其实是他心理压力大到一触即发的地步所致。

要经年累月的承担罪行被指正、被揭发、被公开的威胁,非身历其境者,不知个中之苦。

魏千舫越是站在众人头上,越为从前加添愧悔惶恐与困扰。

他的丑行一旦摊在庄竞之跟前,表露无遗,使他遽然感到矮掉一截。

曾因竞之跟小蓉种种的相似,以及赵善鸿也爱恋竞之的关系,而在心头对她生了的爱慕,像一束蓓蕾,经历一场暴风雨之后,已无奈地凋零,空余惆怅。

竞之,基于中国传统女性一种保守的情意结,无法不对魏千舫失望,甚至有稍稍的不安与鄙夷。

盛小蓉终于原谅了魏千舫,亦同样为了中国女性保守的思想作祟。一夜夫妻所带来的百夜恩情,在在使一位女子的爱恋情仇起着化学作用,而变得事事留有余地。

盛小蓉之于魏千舫,跟庄竞之之于杨慕天的心理历程,其实都是如出一辙。

然,庄竞之对魏千舫到底不曾有着劳不可破的感情关系牵连,在绝对自由意志与理智之下,可以毫不留情地对魏千舫曾有的丑行起反感。

为此而影响私交情谊,似乎是无可避免的事。

当然,生意上的合作可以是完全另外一回事。

通过业务联系而能同时达到一重社会意义,更应另议。

故而庄竞之仍然热衷于有关机场非核心兴筑的几项新竞投。尤其是她结束了私人的斗争,把全副精力放在分析研究本城日后的前途发展之上,更发觉魏千舫的承建方针与计划非常符合经济实惠的原则,对香江的繁荣安定起着建设性的作用。

在商场上涉猎多年,庄竞之天分与经验融汇在一起,使她深切体会到本城在过渡期内的经济过热,所带来的可能后患。

若以最简单、最直接的比喻来解释,就是刻意通过一项巨型发展计划,使都会在那个发展期内骤然加增了就业机会、催谷工资高涨、提升物价涨幅,尤其是限时限刻完成计划,把可以稍缓的提前完成,单是超时工作范围内所带动的额外支出,就已相当可观,在在都能造成经济过热。

这表面的繁荣如果没有长远的承接韧力,就会得在日后变成千疮百孔,尾大不掉。

前几年,香港曾有人倡议过在九七年举办世界博览会。一般市民骤听之下,觉得这是个令香港繁盛的无懈可击计划,无不雀跃赞成。试想想,博览会要筹办经年,万国财力人力云集,说多繁盛就有多繁盛,有什么不好呢?刚刚在英国国旗除下来,中国国旗升上去之时,多以一个受举世欢迎的名目去招呼国际来宾,真是威风至极,有什么理由反对?

这就是一般市民对于经济与政治知识的浅见。

当时,国际闻名的居港经济学教授张某,立即以极其显浅易明的文字发表了他独特的见地。他认为香港绝对不能举办世界博览会,惟恐有“虚不受补”之恶果。一催谷繁荣之后,市民习惯于已提高的生活水平与社会热闹,无论在实际收入与起居享用上都有了新的要求,博览会期内自不成问题,一旦大事已了,人去场空,本城有没有另一项媲美博览的重大计划,足以维系着市民精神上与物质上的满足呢?是一个极大的问题。

从来世界博览会与世运会都只宜在大都会,即有长远发展资格和条件的城市举行,才不会有虎头蛇尾的顾虑。

温哥华在八零年代举行世界博览会时,亦有同样的忧疑,商界人起初都抱着“好天揾齐落雨米”的心态,打算借助博览,作积谷防饥之举。而且传媒做足功夫,把这个道理广播,深入民间,使温哥华城内各式人等有心理准备,在博览会带来的极度繁荣之后,可能会一下子经济衰退,市面凋零。

其后温哥华因为承接香港与台湾为数可观的移民,以致消费市场得以持续繁盛,诚是意外之喜。

换言之,机场建设,以及其他庞大发展计划在香港进行,利弊必须清楚。

中国政府碍于很多形势与民情,不能阻止及稍缓机场的发展计划,只能在英国政府既定的内政方针内,尽能力作出合理程度上之规范,以保障九七之后香港繁荣之持续。

心细的人,其实更有着政治上的忧虑。九七之前,经济热辣,一到九七,要减缩发展,循步渐进,啊,不得了,立即在社会上扬起一片埋怨之声,道:“看,英国人走了,就没有得再如前的好食好住好着好用了。”

这种前人阔绰,由得后人来收拾残局的情况不能只是一层心上的担挂。且在可能范围之内,必须控制阔绰,是每一个爱护香港的人应有的责任。

故此,庄竞之对于参与本城的建设,相当热炽。

对于已承诺的商务合作计划无变,魏千舫有点喜出望外。

庄竞之的公私分明,令他更觉不可小瞧了这个女人。他非常诚恳地道达了他的敬意与谢意,对竞之说:

“原以为我可以依照赵家遗愿,尽力帮助你,谁知今日,反而要你伸出援手,无以言谢。”“在维护本城好处的大前提下,大家不必客气。”庄竞之这句话大方得体之余,也稍稍表露了划清界线,宣宗明义的意思。

当然,在谈家国之事时,魏千舫有他的既定宗旨,不会介意女人心思的过分仔细与立场的过分分明。

若然无此胸襟,又焉能成其大事?

“新机场既然要赶建,在此事上,我们只能以最踏实的方式去谋最美好的成果。我对于你的建议计划,非常支持。”竞之说。

“很好。那么,我们分头进行,你在前线,做足所有竞投所需的功夫,我在幕后,联络有关具影响力的人士。”

“我们的承建条件如此优惠,成功率一定很高了吧!”竞之有点不解。

“在政治气氛浓烈的情势之下,不是最平最靓最经济实惠的计划会得备受赞赏。我们要防有一方面的人会巧取豪夺。工程落在不为本城前景设想的人手上,后果堪虞。”

“这就是你要我为核心,加入中资美资,以期能使竞投条件更优厚,并起到政治牵引力量的原因。”

“对。”

任何一项计划都有些人或事起门面修饰作用,好比机构邀请董事局成员,把一些社会名人纳于其中,并不管实际行政,而予以一定程度上的利益回报,就是要他们的参与作为支持的一份力量,笼络到站在他们身边的一总人际与商业关系。

在竞投计划上,庄竞之运用了她在美国的地位与影响力,得到在建筑界负盛名的欧文集团加盟。魏千舫又联络到有中资背景、业务遍东南亚的环宇银行财务机构答应联手,就是一项兼有实际辅助和门面声势功能的部署。

庄氏集团在这场竞投上的对手,是其他一个以致多个以各国外资出面而实在以英资为后盾的集团。

此事上,庄竞之只有一个疑问。她终于坦白说出来,问魏千舫:

“为什么不引进英资?”

魏千舫微微一愣,才说:

“任何人与国,到了利害的最后关头,只能站到自己认为最亲近的一方去作战,并无选择。”

庄竞之一时,不是不吃惊的。

本城之内,未见兵戎,实则上,已然烽烟四起,杀戮之声不绝了吗?

她以眼神相问,魏千舫则据实回报。

“比你所能想像的还要壁垒分明。英国人的自尊多少年来都建在日不落国的名号上,如今这个威名无可置疑地只能成为历史尘迹,他们不会毫无感觉。在位者,因着直接利益冲突,而感受更深,在野人士,刺激接收得比较迟缓而已。目前,要我在信任与不信任英资机构二者之中择一,决定是再明显不过了。”

“你不会后悔?”竞之只能这么问,她断不可以说:你不也算是英国人?

“不。我的抉择在于我是中国血缘极重的中国人。”魏千舫忽然感慨,自动地解释着:中国人跟英国人,在民族性上各有优劣,然而有一点,我很着重,却偏偏是英国人少有的。”

“那是什么?”竞之问。

“念旧怀远,感恩图报之心。不论中国人如何的不团结与自私,然而,我们是讲恩义的民族。竞之,请相信我,魏家在今日之所以能在中方人员跟前讲上两句话,是因为吾父有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参与。我在英国下议院也有联系及影响力,却是因为我在英国政治舞台上,肯拿出真金白银的支持,而并非为了我的身体内仍有百分之几彼得罗福家族的血液。”

至此,庄竞之对工程竞投,已经全心全意全神全力投入,再无丝毫的疑虑。

这一夜,杨慕天差不多是守着庄竞之回家来,把她拉到书房去,紧张地密谈。

“竞之,我需要你给我安排一项银行借贷?”

竞之望着杨慕天,问:

“天文数字?”

“只及你身家的百分之几,”杨慕天兴致勃勃地说,“你当然知道我手上剩余的资金并不算多。”

“这个多字肯定以亿为单位了。”

“可以这么说。”杨慕天做了个胜利的手势,“也不能算多吧!二亿,只周转一下,让我在股票市场上再显身手,是一门大生意。”

“正经生意?”

“绝对。”

“你知道我会答应?并且在不曾详问根由的情况下答应?”

“我肯定你会。”

竞之笑,微微点了头。

没有比收买起一个人来,更具胜利与英雄感。

庄竞之并没有拿杨慕天可以从她的救援之中受益的角度去审视整件事。

她只想,杨慕天曾背叛她,受到了至大的惩罚之后,仍然只得回到她身边,不,是蹲在她的脚下,仰仗她的庇荫。

只好比对臣属者的奖罚分明一样。

她的尊严不但可以从报复手段中保存下来,更得以在施予的行动上得以确立及表扬。

杨慕天也是洞悉她这个心理,才开这次口。

至于说他会不会再拿了钱,胡作非为?

庄竞之几乎肯定,杨慕天不会再以身试法。

曾经沧海,记忆犹新。有何必要,非重蹈覆辙不可?

至于在商场上对付谁,击败谁,庄竞之怎么管得了?

在业务发展上,他们分道扬镳,完全的不相干。

若说到用不用防范杨慕天借庄竞之之力害庄竞之?在今日,这是很不必要的举动了。

于是庄竞之在二亿的银行贷款上签了个人担保。

动笔之后,竞之心想,杨慕天到底不是一个便宜货。

这个感觉令她心情轻松。

在见着陆佐程时,她神态自若,连对方都感染得到,说:

“世事如棋局局新,你的故事已是尾声。我是非被撤职查办不可了。”

“佐程,如果在日后,我需要劳你大驾,调查杨慕天有无外遇,你会不会嫌弃工作过于烦琐?”

“酒楼规矩,净饮双计。要大师级人马处理芝麻绿豆的个案,请以巨额金钱,代替工作本身的挑战性。”

庄竞之大笑,道:

“你的阳光与海滩日子终于来到了!”

陆佐程挥挥手,做了一个鬼脸,说:

“哟,还有美女!”

“对,好好地放一个长假,再接新生意。”

“庄小姐,本城开始极多商家卷入政治旋涡,你如果将来要我调查政治消息,收费特廉。”

“因为工作刺激,满足感大之故。”

“可以这么说。”

“好,我会记住。”

陆佐程站起来,跟竞之握手。

“我已把你应得的花红直接放进你的户口之内,表示我的谢意。”

“庄小姐,你从来都大手笔。且考虑一下会不会跟着杨慕天,在轮敦股市上炒一手。”

庄竞之一怔,有兴趣地问:

“你知道他手上有了一笔巨款?”

陆佐程点头,说:

“在未接到你正式辞退我之前,我依然有责任深入了解他的一切。”

竞之问:

“大可买卖轮敦股票?”

“对,拼命地空出一只叫杜格连集团的股票。”

“杜格连集团?”庄竞之说,“你的消息是真?”

“当然,要不要看他通过那几间大证券行出货?”

庄竞之当然地信任陆佐程,她火速赶去把这消息告诉魏千舫。

“杜格连集团是不是机场非核心工程竞投的其中一个热门集团?”

“对。是我们最强劲的对手。杜格连集团纠集了英法两国的银行资金与技术,很志在必得。”

“他们的成数?”

“很难预测,机会是颇高的。不过,我们列出的条件实在太优厚,就算委员会内有偏袒杜格连集团的,也要提出足够的回绝我们的理由,以向各方面交代。”

“对,他们不能太明目张胆地把工程批判给条件绝对有利的英资集团,否则我可以引用舆论的力量,这是英国人最忌讳的,任何丑行都怕被公开。”

说了这话,庄竞之才发觉有点不对劲,怕魏千舫以为她在指桑骂槐。

魏千舫没有做声,他把眼转移到另外一个方向去。

庄竞之慌忙把话题带回轨道,说:

“我刚要告诉你,在最后的招标书内,他们加多了一项声明,就是对延误工程的罚款问题,表示极大的关注。换言之,要竞投机构主动提出担保,如果超时完成计划,要负担赔偿数目,这个我们需要商议拟订。”

魏千舫想一想,问:

“竞之,你介意向杨慕天探听一下,为什么他胆敢大手地空出杜格连集团的股票吗?这其中的资料对我们可能很有用。”

庄竞之点头。

在没有跟杨慕天谈起此事之前,庄竞之摇了一个电话给陆佐程,说:

“佐程,可否代我调查多一些有关杨慕天的行踪?”

“真的是净饮相计,你怀疑他有艳遇?不可能的事吧,谁能与你匹敌?”

“我是认真的。我要知道他近这些日子来,跟什么人亲密来往,有何商业活动?”

“我一直详细地把有关资料写在他的行踪档案之内,庄小姐,你在前些日子丧失了调查杨慕天的兴趣而已。”

“请简单地给我报道。”

“杨慕天自出狱之后,不知如何搭通了天地线,跟香港政府内的一位极高级的原籍英国官员莫彬士很有联系。对方成了他的股票经纪行客户,当然是以一个离岸公司为挂名户口,把炒卖股票的利益老早调离本城。这最近赚得非常精彩的两次是在美联银行出事之前,他们大量出售银行股,又在中英双方在机场达成协议之前,疯狂扫进蓝筹与二三线股,即是全面看好。没有十足证据认为是有内幕利好或利淡消息,但是,这个可能性是很高了。否则,莫彬士夫人上礼拜回英国去以她父亲名义买下了在咸士达区的一幢平房,在于她丈夫未把公务员退休金拿到手之前,未免跷蹊。”

“慕天还有没有其他雷厉发展的业务?”

“没有。只守着他的股票经纪行,替自己及几个仍然信任他的大客做买卖。”

对于陆佐程这番话,庄竞之上了心。

当她跟杨慕天说话时,也就直接了当得多。她问:

“你有内幕消息都不给我关照一声,管自分肥。”

杨慕天一怔,说:

“既然有此一说,证明你的消息不比我迟缓,又何用我照顾了?”

“知道时已经事过境迁,你这等人已袋袋平安。”

“竞之,今时不同往日,我不会把我知道的讯息告诉你,要赌,我自己下注。瓜田李下,还是避嫌的好。”杨慕天忽然情深款款地握着竞之的手,说:“我不要冒任何可能失去你的恶险,何必?”

竞之笑:

“我还会认为你敢存心陷害,向我提供市场上的假消息?”

“不是这个问题,万一我听回来的消息的确有变卦,害你损失了,我如何解释自己的清白。”

“诚意,诚意是最无敌的,看得出来。”

“但愿如此。”

“告诉我,慕天,谁鼓励你先行抢购杜格连集团的股票,这最近又慌忙抛出?”

杨慕天略一迟疑,才答:

“我在英国有很亲密的股票经纪行朋友,他们有消息。”

庄竞之双手搭住杨慕天的双肩,把他扳过来,说:

“慕天,请望住我。”

“我不正在望着你吗?今夜,你尤其美丽。”

“人家说,凝望着对方的瞳眸,你就不能说谎,否则,会被看穿。”竞之很严肃地说,“我看得出来,慕天,你并不老实。”

“不,我抗议,我否认,今夜你的确美丽。”

“不是指这句话。”

“那指什么?”

“你知道我指什么?”

“竞之,我从没有问过你业务上的各种联系,且我答应过不从我口里说出关键性的人物与情况。”

“不用你说,只听我讲就行。”

杨慕天没有做声。

“在于九七的过渡期内,见尽了各种世纪末的嘴脸,有些人恋栈于英国人的庇荫,依然在不计后果地做着狐假虎威之事。这些事所得回的代价有多种,其中一种是仗着特殊的地位,在官府内可以探悉特别消息,利用在商务上头,揾最后这几年的急钱。我听说莫彬士就是其中一位,你跟他近期来往极密,且他是你的股票行客户。这些天来,你忽然地从秘密购入杜格连集团的股票,改而为拼命出货,是因为杜格连集团对有关非核心机场工程的竞投,有变志的消息,原以为得到了庞大的兴筑和约,会刺激股票上升,谁知其中有变,等下宣布花落谁家时,股票必然狂泻,故此你作此部署?”

“竞之,”杨慕天看牢庄竞之说,“你曾说过取诸社会用诸社会,我当时以为你并不认真,没想到你是坐言起行,若由建设香港未来的工程始,我就要恭喜你了。”

说罢,把竞之拥入怀中,连连地拍着她那线条极之优美的背,像鼓励一个做好了功课的孩子一样。

当魏千舫与庄竞之会同了环宇银行以及美国欧文集团代表开最后一次会议,讨论政府临时加上的那一项招标条件时,个人都因庄竞之的态度乐观而显得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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