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爱恨,生死一瞬 下 作者 : 古木

当我第一次见到那个女人的时候,我并没想到她会是这样——她竟是这样!——当我看到在她身边的秦展自如而微微流露出冷酷笑容,突然觉得在自己好像一不当心掉进狼窝一样,不再有家的感觉。那个女人跟雷煌的生母长得一模一样,我看过他妈妈的照片,明明是在阴天照的老照片,她悠然一笑蓦然碧空清澄,绝对是倾城美貌,似水柔情,那是种骨子里流出来的柔,是男人就招架不住的妩媚风流,一代名妓的翻版今天在我眼前重生,只可惜我近日只觉得身体昏沉,疲惫无力,当时看她尽管错愕却全然忘记勾搭。

我很喜欢穿旗袍的女人,可能因为妈妈也爱穿素色旗袍,当时的茉莉就穿着一袭紫色旗袍,手指细细尖尖,挑起弯弯柳叶眉,面目如画,身段婀娜,她一边睨着墙上悬着的水墨画,一边就叹了声,这就似是一枝水中青莲,幽幽雅雅,绰绰约约,再无别物可沾染。

秦展从哪找出这个妙人,她甚至比雷煌的生母更加让人昏眩。

“好点没?”秦展问我。

我摇头晃脑,脑袋沉重,可能酒后着凉越发疲乏,就算白日里也总是昏沉欲睡,做什么都无精打采,总算要我做的事不多,还好秦展帮衬着忙上忙下。

“还是去休息吧。”他劝我,旁边的女人也望望我,不出声地安静,不见喜乐。

“交给你了,我想出去溜达溜达。”我捣捣他,一切如常,嘴上说笑:“我要带萃她们出去飙车,野外空气可好了。”

他想了想,点头同意了,不知何时开始,我的某些决定需要经过他方可实行,比如出去玩这些小事,只是小事罢了不必放在心上。“路上小心。”他不放心叮嘱我。

我又看了那女人,光彩照人,婷婷玉立,她回我一抹笑,安静而飘忽。

萃没跟我出去,她说刚从米兰回来累了,而且她和秦展晚上有“约会”,她神秘兮兮但也非常开心,一付期待惊喜的小模样,结婚后她可爱不少。我就一个人行动了,当我开车才经过第一个岗哨,就被保镖拦下来,硬说要秦展的批文才行——这群笨蛋,秦展做什么一向要我的批文才对!“我是你们的大少爷,你们糊涂了!”我按捺脾气,觉得好不对劲,但他们一脸惶恐不安,尽说:“大少爷不要为难我们,您要出任何闪失我们担不起责任!”

“秦展会杀了你们不成?”我就不信。

他们更加一脸惊惧,牢牢拦我车,似我说得就成真。他们真糊涂,秦展才不是那么狠的人。

但我终究没出去得成,真向秦展要什么批条,那也太损我面子,我想他太担心我,我是个百试不爽的出事万灵体,还是不要太迁就我的好。

多数时候,我只能陪妈妈一起弹弹琴,种种花,打发无聊,妈妈很高兴,她看着我在她身边她就放心。我身体还是老样子,越来越不想出去,总是累累的。

秦展的计划一步步成功。他看我时,总是要把进展一一详细讲述给我听。

比如,他怎样精心安排层层设计让雷煌和茉莉顺利见面了,比如,雷煌是怎样几乎一眼就迷上茉莉了,她实在太像他从没见过母亲,据说从第一眼见她,他就扔边的人、事,直直走向她,目不转睛看她,他分明是动情了,如果每人心中有个弱点,几乎可以肯定,她就是他的软肋了。

我听着,没办法不听,这是我的职责所在,秦展很留意我的神情,他甚至说算了,我再不跟你说起他了,我的倔强冒冒头,命令他继续给我讲下去——她是他的软肋吗?爱上一个人可以很简单吧,比如雷煌也说爱过我,却再也不来找我,而执意打击、摧毁我,爱,真的很简单吧,有时候就一个场景,一个手势,一句你不相信我就这么结束。秦展真是奇怪,他总能模透人心中怕见光明的一面,将它们一一善用,如果不是和他从小一起长大,我肯定要戴上面具,绝不再他面前流露丝毫由衷。

“她这么有钱有势,他当然爱她。”我微微讥诮,“他想娶个公主,他当然爱公主。”

“你没看到他看她的眼神,那不是对公主的眼神……”秦展笑我,笑我不懂:“那是对爱人,爱的女人,你看不出吗?”

我看不出吗?或我情愿眼瞎,那个人曾经吻过我,对我说过很多甜言蜜语,那个人还抱住我,和我在沙滩跳着慢悠悠的舞,我曾经在他身边懒洋洋醒来,看太阳温暖照在我们身上,我曾经对他说逼我爱上你,无论地狱或是天堂——那个人,给我过非常甜蜜的吻,他有着一双高兴时会变得湛蓝的双眼——这些,我情愿遗忘。

“没可能的,他不会爱她。”我定定看秦展,重重否定,因为我知道他爱谁,我知道的!“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枪伤你?为什么是他?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做这一切?”

“这些已经不重要了。”他给我倒杯茶,让激动的我喝下我喝了,很疲倦,刚才的劲头又抽空了,“重要的是你很快就能摆月兑他,难道你还想再回到他身边??

我拍拍自己脑袋,那个人的样子似乎就此能拍出自己的噩梦,在他做过这一切后,我怎可能回他身边?真要一起下地狱吗?

一切都回不去了,已经。

“秦展,等这一切结束后,我想跟妈妈去旅行,这里就留给你和萃,好吗?”如有可能,我不想再回来。

他有些吃惊,有些不快,他给我倒茶却手一抖把茶倒偏,但他还是应承固执看他的我,“结束时再说吧。”

时间过得特别快,我瘦得厉害,本来苍白就苍白吧,好歹身材架势不错,现在慢慢形销骨立,模起手腕,一把骨头连皮,照照镜子,翩翩佳公子打回原形,好像无精打采痨病鬼一只,但精神还好,我现在已经不常困,反而很难睡着。

妈妈非常担心,秦展常不在家,而生活没有多少改变,慢慢地,我已经不看报道,花边新闻上总有那对佳偶天成,她和他的母亲极度肖像,但她是背景显赫、富可敌国、清纯曼妙的公主,他爱上了,于是眼里有热恋的温存。

一晚,我好不容易睡着了,隐隐约约却听见有人小声哭泣,因为这么熟悉而闭着眼都能扔个枕头过去:“威威,你吵什么?”

威威靠过来,给我细细掖好被子,“少爷,我好害怕,现在好象什么都变了。”

我还是闭上眼睛,固执不看,“你父亲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我给他一笔钱回家养老,有什么不好?傻瓜。”

他不出声。我皱眉想睡。

——“少爷还想骗我?根本不是少爷想让他回去!是那个人自作主张,他现在谁的话都不听,每个人反倒要听他的,连我爸也要!您看看我们家里全没有熟悉面孔了!怎么会变成这样?少爷你为什么不跟他争?你才是大少爷!”

我把被子拉高,盖过头。

威威扯我被头,开始歇斯底里、大喊大叫:“我早就知道!少爷一直对他、一直对他——我早就知道!但他不是好人,少爷你睁开眼看看啊!我小时候看他第一眼就知道他心眼坏,少爷你一直都被他骗了!他想夺走您的一切,他是头狼!他从没有真心喜欢过您!”

我扯着被子,嗡声嗡气:“你再吵我也赶你走。”

“他坏死了!他坏死了!他要害死少爷了——”从十一岁我拿藤条抽打过他,威威再没有哭得如此厉害,他呜呜地哽着气,揪住我被角,擦着他的鼻涕眼泪。

——我叹气,坐起来,模模他的小脑袋,“威威,其实我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真的。”

他呆住,傻愣愣看我说起胡话,眼看又要为他已经神志错乱的大少爷嚎啕大哭。

我揪住他半天脸,“我说真的。你不信吗?”

他诚实地摇摇头,根本不信。

“所以,嘴里说的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根本没办法分清吧,假如我不是生在这样的家族,我或许会好过一点,只有天知道!威威,我告诉你,一直到现在为止,我从来没有怀疑过秦展对我的忠心,就算你跟我说他天天在我茶杯里下毒药,我还是会眉头都不眨地把药喝下去,这就是我的相信。”

我笑笑,怡然快要自乐。

“少爷……别人不行吗?为什么一定要他?我脑袋快想破了,都不明白。他有什么好?”

“是啊是啊,他一没我帅,二没我聪明,三没我乖僻任性,威威,为什么老虎要吃肉?为什么山羊要啃草?这是自然反应,没法可讲,没理可寻,我早就认栽。”

他眨巴眼,总算像是领会过来我的深入浅出,趴我床边,憨憨嗅鼻子,我没想到他还继续冒傻气:“少爷,你为什么不爱我?我会对少爷很好很好的。”

“怎么可能?”爱怎么可能就是你对我很好很好就能决定就能付出就能相守。爱这么这么难,怎么可能想要就要,想不要便能不要!

雷煌和异国新娘的婚姻由双方同意的资产联合缔造。也就是他是她的,她是他的。

她当然不是他的,她所允诺的一切只是不超出银行或任何组织可查验范围内的空头支票,但他将要为她奉献他的50%财产,高达数十亿美金。

我所怀疑的异想天开一一成真,雷煌不是笨蛋却识不透这天罗地网,他眼里被爱情迷住头脑也一定焚化,早知如此,我也该骗个几十亿花花,但看自己现在惨淡模样,即使擦肩走过,也未必识得,我再没见过那女人,她在我的印象中已褪变成一种花的符号,如花的茉莉,幽幽雅雅,绰绰约约,而微微地冷淡。

四月的一天,我走在自己后园,花渐开了,慢慢走到那棵树下,慢慢抬头望望,树真的好高,围着转悠一圈,我把袖子一一卷起来,抱着树,“噌噌”我像大壁虎使劲向上,汗流汹涌,心脏“咚咚”发作,不知哪根神经搭错,我鼓足劲头就是要爬上去,这次我一门心思就要爬到顶上——

这次比九岁时还遭,我是只失败的大壁虎,在离树顶遥遥无期的1/3处,我失尽力气,像被踩断尾巴的大壁虎松开细瘦的爪子豪无垂死天鹅的颓败美感而狼狈摔落,在摔下的过程中,心脏非常疼痛,难忍,蔓延全身。

我再次掉到地上。

忍不住的时候,我用最后的力气拨了手机。

响了两声后,接电话不是他,像精致的茉莉花瓣一样柔软的声音微微传过来,这个女人问我:“你好?”

四月的阳光十分温暖,你若觉得寒冷就是你发烧你有病,我觉得非常寒冷而缩紧身体。

“喂?”她再次重复。

我不吭声,或痉挛的身体到喉咙不允许我出声,我只能听听某人的声音,低沉,遥远,甜蜜的回忆,不被允许的禁忌,是我的仇人才对。

隐隐约约,他说给我,她把电话给了他。

他接过来。

仿佛就在一秒,我听到是他,我就沉着关上电话,镇定捧着,在四月的春风里,小念念孤独躺在大地上,数着天上白云一朵朵,等待有人来救病发的他,数到五的时候,他捺不住疼,自愿昏过去。

秦展来看我,多日不见他虽然辛苦消瘦但精神十分不错,我想他快事成。

醒来的时候,长长舒口气,缓慢苏醒,才发现自己的手被秦展拉着,攥在手心里,他手心出汗了,他悲伤看着我,越发狭长的双眼越发挑得厉害,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个精明狠辣角色,不能欺骗不会相信,我的好兄弟什么时候变得比我行这么多?

“一切都快结束了吧?”我很想说这个,我一清醒就满脑子这个:“我一想到结束,身体就好轻,非常舒服。我要带妈妈环游世界,我要去看金字塔,金光灿灿一定好看。”我说着咳嗽起来,牵动心脏,把心里的血却咳了出来,红殷殷;秦展全然愣住了,连他的手都在刹那僵硬,但他仅仅看着我这样却全然忘记给我擦干净,我只好自己动手胡乱抹着嘴角,突然笑起来:“没吓死你吧?我是有意咳出来的,是男人中弹的时候一定要咳出一口红才气派,呵呵……”

“念念——”他叫我的名字,哭笑不得,“别让我们担心,事情结束了你当然想去哪就能去哪。”

“是吗?”我看他,眼睛睁得老大,定定看他,他也看我,镇定自如,意气风发,他的手已经不流汗。

雷煌结婚那天,天气非常好,真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秦展一直与我待一起,我们安静地各干各的,其间他接了几个电话,我感觉每接一个他的心情就越发好起来,这从他的外表没有丝毫流露,但我毕竟与他多年相交,几乎从他一个动作我都能揣测出他的心情,我想是婚礼进展顺利,今天确实对每个人的人生至关重要。

下午两点,钟敲响,我吃完药准备午睡。秦展站在旁边看我躺下,他突然弯腰,直冲着我脸而来,我一惊,他快快擦过我脸侧原来只为捡起床头硌着我的一片树叶,定是从窗户里刮进来,他似乎很满意看障碍物清除,我皱皱鼻子笑话他:“婆婆妈妈,谁在乎?又不是女人。”

他不笑,却学我皱皱鼻子,再次弯下腰半跪在我床边,伸手模模我早已不发烧的额头,我以为他要走了,他却赖着不走;他就维持这姿势,与我面对面望着,他凌厉深沉的眼神渐渐迷惑,渐渐失魂:“豌豆公主就会被一粒砂子硌得整晚睡不着,念念,你是谁的公主?”

突然之间,这么古怪,这么不对劲,好象障碍物真的已经全部清除,我的好兄弟正在用一种看女人一样的眼神在看我欧阳念!我毛骨悚然,这当然不是他!

“我是太子,我是二世祖,你在胡说什么!混蛋!”我作势拿拳头敲他。

他竟拽住了,就强把我拉近,我几乎撞着他,他单手攥着我胳膊,毫不费力如同看我笑话,眼神捉弄,好怪好怪!我生气了!胳膊不疼但他抓住绝对逃不月兑。他该不是整倒雷煌高兴快发疯?

我瞪他不放。

“永远这样看着我吧,念念……”他细细呢喃,却不容置疑拉高我手,竟以唇轻轻摩挲我手背,把我捉弄得好惨,我任他拉着,像个小呆子任由他行动。

电话尖叫一样大响。他走过去接了,然后就变了。

他说:“她死了?……”他就停在那,好象一个赌徒无法接受胜负之间,朝赢昔败。他久久地停在那。

“谁死了?”我下床,走近他,不忍看他这样颓唐。“出什么事了?”

秦展慢慢蒙住脸,高大的身躯屹立却在明显发抖,却不是出于难过悲伤而是愤怒、仇恨、极端愤怒,他快要失控了!

“你说还有谁?”当他放下手,他给我一个与刚才截然相反的眼神,不是捉弄而是漠然,他迅速地隐藏起所有愤怒,如同沙漠吸干任何一滴雨珠,他麻木地冷血地注视我。

“我怎么知道?”我束手无策,我想帮他。“我真不知道。”

“你的情人没告诉你吗?”他无法忍受再多看我一眼一样,大力推开顽固碍着他道路的我:“电话里,你已经把该说的都说过了吧。一定是有人事先泄密!”

“难道是她?那个女人?——我不知道,我不明白。”我的骄傲发作了,迅速代替了困顿和茫然:“我把身家都给你难道就为了你现在对我指责?你难道怀疑我?我怎么可能背叛你?那女人的死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杀她我能有什么好处?”

“很快我们就会知道了。”他如此断定我,如此漠然对我说话,让我非常失望,我不由倒退两步,失望看他——功败垂成没人会想,但不能否认我此刻心怀一丝侥幸,为那个逃月兑厄运的男人。

“你错了。你错了,秦展。你怎能不相信我?我们生死与共过,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们不是好兄弟?”

“但你爱上他,你爱他,雷煌。”他不能忍受再看我,他走出去:“是你把这一切都破坏。”

“我没有爱他!”我大声喊着,冲他宽阔背影。“我——我——”

——“你别说你爱我,谁会把自己的爱人推给自己的妹妹?谁会跟别的男人无影无踪只给爱人一个说我要走了的电话?谁会二十三年里一直对爱人说你是我的好兄弟、好妹婿?谁会在只剩最后一口气拨的却不是自己爱人的电话?——欧阳念,你千万别说你爱我,就算你把我当傻瓜你也别说你爱我。”

他真走了。

我说:“我爱你。”我是笑着说的,完全没有哭,说爱的时候一定要笑着说对方才会相信,“你不相信,你真是个傻瓜。”

是萃先来找我,她对我和秦展的阴谋一无所知,但她居然清楚是我暗杀了雷煌的新娘,反正她那个圈子里的上流社会个个都清楚我和雷煌的关系,不由她不信。

“哥哥,你猜我究竟爱的是谁?”她突然靠着窗这样说,出我意料,她穿着白色的长裙,似笑非笑望着我,该说米兰新款不俗,还是我妹妹本来就出类拔萃。

我当然猜不出,这小丫头的心思。我拿了披肩给她遮住半露的肩膀。

——“到我死的时候,我就告诉你。”

我吓一跳,敲敲她脑袋。她笑眯眯看我,说又要去参加个什么沙龙,又没了影,我本以为她是来质问我是不是当初她的婚礼也是她的好哥哥搞的鬼,总算松口气。

随那个茉莉花一样悄然凋零的女人的意外死亡,我们的家产全部冻结,除了巨大的豪宅似乎都随那女人陪葬,秦展为求逼真帐面做得太过完美,以至我们短期内不可能再动一个死人的帐户。她花开得神秘,凋谢得也分外凄美,听说她死时仍穿着旗袍,子弹贯穿心脏,血蜿蜒流了一身,大红色的旗袍再没喜气。

雷煌或许会悲痛欲绝,但我怎么也想不出他悲痛欲绝的样子,虽然幼时的他曾让我看见哭着的模样,但他该是很强很强的;我能想象出秦展悲痛欲绝的模样,我总是梦见,他小的是时候,他稍微大些的时候,他终于比我高了的时候,他饱受欺负的时候,他惊悸看我霸道视他的时候,他功败垂成的时候,他那么想哭却要强忍,是我对他保护得还不够吧,就算到此刻,还是想保护他,失去力气也想保护,我不想此刻就随便认输,就随便输给我的他。

他没想到我会来看他。

他在我的办公室,高高的顶楼与鳞次栉比的大厦平行,我以前的胡闹场所。他身处其间,神情放松,泰然自若,我坐在沙发上给自己倒了杯茶。

外面正在下雨,我肩头被打得湿漉漉,头发也湿了,侍卫送我到达安全的目的地就在外面守卫。秦展忙他的,他走来走去,他拿资料,他打电话,他批文件——现在,谁都再无法看出他脑袋里埋藏的是什么了,他从我进来开始就对我视若无睹——太过嚣张!

“你有结果了吗?”我问他,我看着他。

他看也不看我就答我:“我现在没时间理你。”

…………

我放下茶,站起来,走过去,他在看份东西,我抓过来那见鬼的鬼东西,扔掉,我撑着桌面俯视他说:“你跟我说话时,要看着我——你是疯了你怎么敢!”

他手里现在空了,他眼睛也空了,他没疯却是太冷静太无动于衷,在他玩完我的一切后他终于冷静,在他漠视我的一切后他终于无动于衷,我欧阳念还有什么好说!

他维持着原有的姿势,维持静静看我,突然就一笑,突然就摇摇头,我不明白他明明是在仰视着我,为什么眼里再也流露不出臣民对主人的服从?而是那样从容笃定仿佛他早已料定今天的到来,如同那天我逼他磕头认错他一声不吭只默默磕碎指甲,我不明白他现在看我的意思,不明白他摇头的意思。

我扬手,打他一记耳光,皮肤接触,响亮而冰冷,我被这响声和温度惊到一颤。

他脸被打到一撇,他模了下,垂下眼睑,很冷很冷。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真不明白,你告诉我你想干什么好不好?”我呐呐说话,我看到他脸上红印子,是我打的,我又打他了,再没有比这更坏。

——“你说,你和你的妹妹,我该把谁给雷煌?”他的声音平静,态度平静,他问得轻巧:“雷总裁问我,我是要你还是要萃?”

我冷嗖嗖笑话我的妹婿:“你不会笨到选要我?那就太不值了。”我也想伪装平静,但急促的回应却暴露我的在乎,选与不选对我没多大分别,只是死得有多难看而已,我知道雷煌现在只会对折磨折磨消遣消遣我有兴趣,我落到他手上,不过是再被烙上几个疤再被上个多少回,没有尊严没有希望比狗还不如,但好歹还是活着,我要秦展要我吗?

“不管什么时候,你都只要选一个人,你的妻,你的萃。”我斩钉截铁:“我活下去不具意义。”

“好啊。”他终于肯抬起头来看看我,他几乎是松了口气终于心无芥蒂赞许我:“我也是这样想,就算对不起你,但想到是萃活下来我就松了口气。”

我没有松气,我不死心:“现在我们还没输吧,作这种把人当作商品的交易也得有耐心等到最后一刻,秦展,不要认输,我们还活着,为什么要认输?父亲当年也是赤手空拳打下天下,我们一样可以,就算他夺去一切但我从没对你失去过信心,你配得上我妹妹,你撑得起我的家族,就算我马上突然病发死掉,我也会因为有你在而放心!所以,雷煌怎样说怎样做我都不在乎,我不信他能永远赢下去。”

他站起来,不需逼近就能逼视我,这种傲慢的神情充满魄力与压力,而我不能负荷:

“你不在乎?我还真以为他迷上茉莉,她真是完美的女圭女圭,离不开毒品的女圭女圭,想想看雷煌自愿娶个妓女是多精彩;你都在干些什么?是在一边暗暗笑话我吧,我该找个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妓才对,我真是没眼光——我告诉你,念念,我要雷煌死,就这么简单,跟输赢没关系。”

他以前的样子真的不是这样,他以前说话绝没有这么狠毒,他以前笑起来的时候绝没有这么冷酷,他以前眼梢慢慢挑起会形成美好的形状绝没有这么邪恶——他以前样子很刚直坚毅,他以前对我说话半带玩笑半含尊敬,他以前笑起来让我也跟着好开心,他以前把眼梢挑起我觉得真是他好看得过分——好美好美啊,我的他。

我终于发现了,面前的这个人,已经不再是我熟悉的那个人。

我推开妈妈的琴室,没有人。当然没有人,我把妈妈和翠姨送走了。欧阳家未必个个都对我的妹婿忠心,也未必个个都对我叛离,而最滑稽的是,这都是我造成,我不断跟所有人强调他与我的地位同样重要。妈妈心脏病犯了,自然去看病,翠姨陪她,只是要去很远的医院。

我很对不起妈妈,把她药晕了才送走,她总会为我担心这次就来不及了。一切都会很快结束,从现在开始。

晚上和萃吃饭,她一直闹着要吃酸,我想不会这么快吧?她难得娇羞,好象不说我什么都会明白,微微隆起的曲线原来不是发胖而是有孕,我怎么没想到?她的生活过得很好,要是父亲在,一定会非常高兴吧,他或许就要有孙子了,货真价实的孙子。

下雨天,一直下雨。

我的资产被冻结,我的产业被查封,我的高楼大厦很快就要改名换姓,究根溯源,不过一场风花雪月。

我拉上窗帘,自己弹琴。虽然寂寞,但还算平静,不至于哭哭啼啼要死要活,金钱对我这种人能有多大用处,我心里知道,失去金钱对我这种人能有多大害处,仔细想想,除了不能随便再打人骂人,好象对混世小魔王没多大妨害。所以,我还没拔枪对准自己太阳穴“砰”地扣一记。

才听说连房子都被抵押,我明天可能就要流落街头,欧阳家族的没落就此终结。

只是,好不甘心。

如果失去爱恨,人生一定完满。

威威闯进琴室,好像我们家失场大火了,他喊我:“少爷快走!我收到消息他们今晚就要来了!他们要杀你!”

“谁?”我父亲的我家族的还是我自己的仇人?

“还会有谁?”威威紧张极了,他的脸快变得跟我一样白,他仿佛已经预见倒在血泊里的少爷,他不懂为什么我还在弹着没有任何意义的钢琴,好象在继续一场我无法醒来的无聊美梦:“少爷我已经都安排好了,车就在外面,我们先去南美避一阵,我把钱都提出来了够您花上四五年,等那时候,等他们窝里斗个你死我活,我们再回来把他们踩在脚底下。”

“外面还在下雨?”我停下来,手指失去感觉,突然开始明白妈妈弹琴时的心情,无法缅怀的思念,对故人,对爱人;但还好她有父亲,父亲会霸道地阻止她去思念,妈妈心里是高兴的吧,一代枭雄也成绕指柔。这世上,真没什么公平。

比如我吧,比如我吧。真不公平。

我站起来,走到立窗前,大大拉开雪白的窗帘,一时间,强风杂雨刮过来,宛如雪花飘舞,柔软而冰冷的绸缎瞬间吸附在我脸上,把我整个紧紧包裹,皮肤一片雪白。我喜欢这种安静无人打扰的自在,好象可以藏匿。

威威拽我胳膊,他拨开窗帘,他大叫:“走吧,少爷,求您跟我走吧。”

我转头看他,小威威,总被我不时欺负的威威,为什么你不能像他们一样恨我?那你就不用再为我难受了。我张开胳膊,抱住威威,虽然没我高但也变个大男孩了,“戴威,你要好好活下去,要帮我照顾妈妈她们。”我拍拍他脑袋,他使劲摇头,他对我最后一遍说:“少爷,我们走吧。”

我走不了。泥足深陷。走就是逃。我不能接受。

威威软软地倒在我怀里,我牢牢抱着他,手刀仍然劈得干脆,他也仍然丝毫没提防,我放他在一旁的沙发上,关上窗户,拉好窗帘。从口袋里取出给妈妈的信,和一张填好数额的支票,多年零花已然足够她们丰衣足食,我把它们放在威威的口袋里。

走下十五层楼梯,本只想自己拿杯酒喝,却看见厅里、厅外零零落落仍然留下数十人,他们沉默地站着,站立在这曾经有那么多舞曲和花香的大厅,现在沉寂如坟墓,只有水晶灯在风里摇晃。我清楚他们是在对我的父亲表忠心,我认识他们,我该喊他们叔叔伯伯,他们的命几乎都是父亲救的或受过父亲的大恩,他们的命就等于卖给我们欧阳家,而不是我这个败家子。这些人,现在完全对我失望。

我倒酒,喝下,在送走妈妈的第二天,祸事就临头,他们毫不给我喘息余地,这是黑道,这不是天堂。

喝完了,我找来杯子,像演默剧,我找来所有杯子,我倒了几十杯,倒给这些最终选择与我共赴生死的人,为谁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刻。

“少爷,我来。”戴总管也来了,他依旧不苟言笑,腰板挺得极直,他今天的打扮是我见他二十年来最帅的,几十岁的人了,一身劲爆的黑皮装,改装过的F77张牙舞爪就别在腰间。才想起来,父亲说过他也曾是叱咤风云的一条好汉,只是立誓金盆洗手,由父亲庇护二十载。他可说是看着我长大。现在也是,他恭敬地倒酒,那些旧人、老人就一一走过来,和他拍拍肩膀,和他痛快喝酒。

假如枪声不响这一切就像是老兵聚会,假如枪声不响一切都很温馨很和谐。但枪还是响了,大作,没有人浪费时间装什么消音器,狂风大雨里的深山无比安全。

如果这个世上,只剩下一个人足以相信,我会选择他,选我的青梅竹马,选我父亲最忠心部下的儿子,选我的妹婿。

我把赌注全押上了。

所以,一败涂地。

——

没有药,只能等死。我的药被全部倾倒水中。

我恹恹一息。所有人都幻化成这场雨,在耳里旋转,大大的雨声。

——“你知道自己输在哪里?”——

——“我现在,还没输吧。”——

——“但当这里面最关键的一步棋,那个胎儿,不是他的,他该怎么办?”——

——“欧阳念,你都对我做了什么”——

——“那晚,你说的话有半分是真?”——

…………

是真是假,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到底怎样才分清?!

他轻轻模着我的脸,沾着上面的血,他轻轻对我说:“我就快杀了他,你会心疼还是舍不得?两个主角都谢幕,现在轮配角上场。”

这才是真?我的幻化世界里,他是骑士却不是来解救,既然已经做了不能回头的决定为什么还要这么悲伤对我说话?这太假,这太假,秦展。

“你都对我做了什么?”我借了那问,问出口才觉出这好不心酸,自己是这么茫然无知、随心所欲、宁愿蒙住所有眼睛耳朵地为你所骗,总希望、总希望你能回头,到现在,你我都无法回头,结果都不能收拾。血盖住了我的眼睛,我闭上,已经太累。

轻轻的手指轻轻地移动,移到我的心口,他按着,生硬地顽固地绝对地占有——“那夜,是我。我是你第一个男人。”

血淌着,破裂的伤口丑恶的形状火红的烙印无法修补的记忆,噩梦——感谢我还能流血,至少鲜红的血可以勉强挡住眼角的眼泪,此刻这么清醒在痛哭,此刻这么狼狈在痛苦,此刻这么心酸在这让我痛失一切的亲人面前。

“不要说话,念念。”他模着我的唇,抵着,“你现在说的话会缠我一辈子,我现在不能听你说话。”

我咳嗽,剧烈的咳嗽,堵住那口气,只是呼气远大过进气。我和死,一步之遥。

“那三十亿都归在新户头里,过户人上填的是我,密码是你的生日,我怎会把它们都给那妓女?我只是骗你;人的性命是有贵贱的,其实,就是从我为你档枪那刻开始我才醒过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训练成了一条狗?到底怎样才能不变成我父亲?想得到一切,真是的就必须不择手段,欧阳,为什么我要接近你?为什么你叫我兄弟?因为我就是生来要夺走你一切的,这是命中注定。我带我的人投靠雷煌,所有陷害他的计划都是你设想,等他和你两败俱伤,我就出手,现在最是他得意的时候,我会为你报仇。”

——什么时候开始,你变成这样,我全不知晓,我记忆中的你,是那个雪天狠狠砸来的大大雪球。

我好晕头转向。你的面孔就出现了。就像现在这样。

那时你粉雕玉砌,你勃勃有生气,我见过行色美人,惟独栽给木头一样的你。这叫我怎么办?

现在你不差给任何人了,你不用再当任何人的狗,还有谁比得过你不择手段、阴险毒辣?

我的秦展到哪去了?

再也回不来了。你和我都被这生这死弄花了眼睛,我们之间哪来恨哪来爱,我们认识二十年只是陌生人啊。这才是原来如此。

我睁开眼睛,一直闭着的垂死的眼犹如回光返照睁回正常,我的头顶是璀璨生辉的水晶灯,墙顶是名家绘画的巨著,这里是豪华的是气派的欧阳的家,没有人可以夺走。假如这是城堡,我就是王子,我要作不快乐的王子这是我的选择。

他也当我回光返照,他还没动容,他半跪我身边,手依旧放在我脸上。

“我不是回光返照。”我笑笑,我爬起来,在我做了这么一场大大的恐怖的梦后,我仍然可以不费力就笑得什么都不再有所谓,我真是佩服自己,欧阳念,你再怎样用力都要笑出来!——假如没有爱也没有恨,那就只剩下薄薄的面子问题,那我就是要死要面子,活受罪。

我和秦展的视线终于接触到,没有血的阻碍,我看到他气势惊人,仍旧纹丝不乱。真的好厉害。

——“师弟……”

我转过头,从外面朝我慢慢走过来的人喊着我们俩之间的呢称,不紧不慢走过来,一向端正老沉的容貌仍旧像千年冰山无所动容,但渐行渐快的步子到底还是泄露底气不足,他绝对反对我这样做,他对师傅的尊敬远超于我,他对我的疼爱却是多年不变。

大厅,突然就进来一些人,身手利落,面容肃杀,夹杂满眼的金发绿眼,好一个国际黑帮盛会。

秦展没有动作。

“他不是雷煌的人,我也没有和雷煌联手。”我淡淡对也缓缓站立的身边人说,我现在已经完全清楚我该对这样的他采用措辞才对,我不是傻念念用不着再说爱和不爱的傻话。

“介绍一下,我的师兄,闻啸天。”我朝师兄招招手,师兄稳重地走过来,一板一眼离我很近,我拍拍自己脑袋:“其实也用不着我介绍,你就是用他这张王牌来要挟瑾。你当然成功了。”

“瑾?”秦展重复,此刻他声音平静、表情漠然;我呼口气,我习惯,我已经习惯从他的声音、姿态、神情去揣测他的心意,没有心何来意?我晓得太迟。师兄伸出胳膊,甩都不甩秦展,把微微笑着的我轻轻带到自己身边,他模模我头上的血,谴责地用冰凉冰凉的眼神剜我,好象老母鸡对小鸡要护到翅膀底下,我哪敢不从?兰师傅这么偏心教他一身绝世神功,偏我狗屁不通。

“叫King也行——教父、闻炼、杀人魔王、西西里恶徒。”我瞥瞥师兄,他回我白眼:“你血流得还不够?多话。”他一向冷淡,惜言如金,与外冷内热的我真是不同。

我拍拍手,轻松耸肩:“好了,戏收场了,你——”我看看这个人,朝这个人比划出走人的手势,请离开我的家。

“你这时候不杀我太可惜。”这个人不走。“我强暴你我欺骗你我一直看你笑话,我一走你就要后悔了。你设这个局却不端走筹码,不是太傻?”

他说起自己生死,无动于衷。我还在为他在意什么?就算到了这个时候,也还在自不量力要去做什么保护不保护的可笑努力吗?

我啊我,你啊你,真是两个傻瓜。

“我从开始就没想过杀你,只是我太任性,是啊,我就是这么任性,所有人爱着我的时候,我闹死闹活,但大家都想我死的时候,我就不要去死,我不要随随便便就给你们像掐只小蚂蚁一样弄死,我这么骄傲我这么狂妄我这么自以为是我为什么要去死?我不是女人,这也不是演爱情大悲剧,让我跟别人一样演?我不高兴,我不要流俗我跟平庸绝缘,你不知道我是这种没心没肺的人?”

“我真不知道。”他一个字一个字说。

然后,他拔枪,电光火石,就对我额头。

所有其他人立刻拔枪,对着他,师兄要挡我面前,我狠狠抓着师兄胳膊,不准他动。我直视秦展双眼,我本想继续出言刺激,师兄这时果断出手点我哑穴。

秦展的眼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洞,里面没有希冀没有欢乐没有光明,这样的他,却对自己无动于衷,这是多残忍。

“陪我一起死?”他邀我,声音温存,恍若往昔:“念念。”

“我不爱你我不恨你,我们用不着一起死。”我朝前冲冲,恶意顶着他枪口,只差叫嚣有种你就开枪啊!

在就一秒或很长时间。

“但我恨你。”他一脸无所谓垂下枪口,他一点不害怕扔掉枪,“我怎么能不恨你?——”他挪开步子,他朝外面走,他就一点不在乎擦过我:“因我是这样的爱着你。”这,只有我一人能听见。

——这个人,这个人,该死。我早就知道他该死,但我下不了手。我也不准别人下手。

师兄扶我坐下,其他人或散或守卫,我靠着椅子,今晚的水晶灯特别耀眼,我仰起头朝向光辉灿烂的它们,露出我今天第一个真心的笑。

“把药吃了。傻瓜,你犯病你还敢强撑!”师兄原来是给我端水,他把药放在我嘴边,他说话还是那么没人情味,冰山一样的棱角从没见软化过,真的很想见见他被教父围追堵截终于收服的惨样,可惜可惜。

“啊!——”我大叫一声,吓了旁人一跳。

师兄没被吓到,扑克脸要笑不笑,“少作怪,死孩子,敢不张嘴我就撬开——”他真捏我下颚就撬我嘴,他这么神速利落以致我都无法反应,再熟练地一合一仰果然是世界名医风范。他拿出洁白手帕堵我额头,竟也满溢消毒水味,我快被熏死。

就算想笑话一番,但咽了口唾沫,却真怕他掏出手术刀,在我身上利落钻两个大洞,我笑笑看我的好师兄,“师兄,你还是那么凶——”

他不笑,忽然掉了手帕,忽然抱着我的小脑袋,再也不能冷冰冰:“小念,你说等你大了要跟我一起带着美女环游世界,你现在大了,我这就带你去。”

“师兄,没用的。”我已经没有力气再看那美丽耀眼的光明四射的光芒,我脑袋搁在师兄怀里,渐渐合上眼睛:“心碎了,再怎么补都没用。”

“我闻啸天说要救的人没人敢不活,你存心砸我招牌?”师兄打横抱起我,他一向高大有力,我却有点丢脸。“你敢死我剥你皮泡福尔马林!”

师兄抱我走出这里,我的家,我的城堡,我的宿命,我的囚牢。

灯火灿烂,全被抛诸脑后。靠着师兄的肩膀,我浅浅呼吸,在冷冷的空气里都化做了白。

在下最后一个台阶时,师兄微微停顿,好象下了多大的决心,他说:“不要回头。不要看二楼的窗台。”

我看了,我回头了,我抬眼正对着二楼的窗台。就像别扭的小孩总不听大人话才招来一大堆麻烦一样。我遥遥视着遥遥窗台。

那里,只有一点烟火,一个男人在月下的稀疏剪影。他或许在望我。我正离他远去。正如那晚,已经远去了。那个影子深沉尖削、慢慢地开始温存和软化、而极度有魅力,如果我愿意,这个男人是我的——他抽的烟是什么牌子?我想不起来,我真想不起来,假如你爱一个人,你应该记得住他抽的是什么牌子。我现在只记得他吻我的时候,非常甜蜜。

“把手给我,我们会离天堂最近。”黑夜和心痛里,我呓语,趴在师兄肩头,望那剪影离我越来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

“他一直在看着你,在你面前他把药扔掉却把药放在我看得见的地方,他的骄傲已经输光,虽然他跟瑾一样都不是好东西但他救我就是救你。”师兄沉着碎碎念我:“只是你这小混蛋什么都装不知道,你后悔吧你。”

我不会后悔,你见过死人后悔吗?

师兄已经把我放进车里,让我躺舒服了,我把头搁在他腿上,我们握紧对方的手,我的手一定很冷,因他的手非常温暖和紧实。我把脸贴在他手上。

——“帮我跟雷煌说,那晚谢谢他,那天的红气球谢谢他,他把你救出来还给闻炼谢谢他,还有,他肯不要我了谢谢他。”

——“我还会跟跟秦展说‘是欧阳念拿命来换你命,他到最后把命交给你只希望你回头,你却要他死!”

——“是啊,他也是个小混蛋。”我大笑,笑罢终于呕出满口鲜血:“师兄你知道我什么时候爱上秦展?”

——“傻瓜、死孩子、笨蛋!给我醒过来!小念!”师兄冷冰冰的扑克脸在我面前无限放大:“我告诉过你,你敢死我就要秦展他为我宝贝师弟偿命。你去死啊?!——”

——细不可闻,我在嘴角漾出我这辈子最任性最无赖最嚣张的笑:“我告诉你,我不知道,原来我也不知道啊……”——

师兄的衣服被我染红了,我要睡觉了,小念念睡觉了。

欧阳念的葬礼不算盛大但场面上还过得去,起码比不上他父亲,从DV回放效果看还不错,始终清晰,棺材沉下去埋上土的时候,痛哭着扑上去却被丈夫拉回身边的是欧阳萃,欧阳念的妹妹。她真的非常伤心,一直喊着“哥哥、哥哥——”

后来就这样了。

大家的生活,或好或坏,都要继续。

雷煌真的成为了亚洲霸主,却是在杀人不见血的商场,凌众跨涉金融、电子、酒店、房产等数十个黄金行业,资产超过四百亿美金,还不包括他在股票上的巨额投资,凌众在道琼斯的持续惊人涨幅已经被全球金融专家列为研究个案,不断在各国报道上惊叹它为21世纪的商业奇迹,它的繁盛拉动了整个亚洲的贸易发展,最近,雷总裁建址香港建成了世界最高贸易大楼,在经历纽约世贸中心坍塌的恐慌后,他似乎全不担心这座称为“永念”的222层大厦成为恐怖分子下一个袭击目标。雷总裁至今未婚,爱慕者不计其数,据《凌众——华人商贸巨子》中猜测,他是由于深爱亡妻——在婚礼当场离奇死亡的绝世美女,因而至今不婚。

黑道,自有后来人。当年欧阳家族的第二代欧阳念被暗杀后,他的妹婿独立挣起整个摇摇欲坠的欧阳家,他在两年里悄无声息,却在第二年的国际黑帮大会突然现身,居然要求大会宣布归还欧阳家族两年里失去殆尽的所有地盘、赌场、毒品市场,当然遭到拒绝;会场当晚遭遇突袭,会场被一百个顶级南美雇佣兵控制,杀死杀伤无数,亚洲黑帮三大头目当场丧命,会上被迫通过重新选举的决定,他一跃成为为亚洲首席代表,至此,他终于走出了全面收复失地、成为黑道一代霸主的第一步,欧阳家族也加快了迈向巅峰的步伐。已经没人称他是欧阳家族的女婿,秦展已成了欧阳家族乃至整个亚洲黑道集团的象征,城府极深,绝对狠辣。所有人都知道必定是他杀死了正值英年的欧阳念,他走向集权的最大障碍。

一黑一白,相安无事,表面如是。

闻啸天收到了今年的第一封圣诞卡,打开来,里面画着正在升起的金色太阳,好象大大的火球,给人以希望。“别忘了今年乖乖来我墓前磕头献花。亡者留。”有劲道的舒缓字体显示出身体的健康和精神的旺盛,闻啸天读出来,总是黑沉沉的僵硬脸上慢慢流露出放下心来的微笑。

邮戳上看,是东京。

而此时,电话响了。他接过听了,好不容易有的笑就立刻消失无踪,这两年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深夜,整个走廊都特别安静,只有护士照常巡夜,国立医院的三楼只有一个病人,欧阳夫人,那个令黑道人敬畏景仰的鼎盛家族的长夫人。

一个身材瘦高的医生从楼上走下来,他好象全不受紧张气氛影响,不急不慢走到那惟一病人的病房前,两个侍卫检查了他的证件,便放他进去。他关上门,走到欧阳夫人面前,躺在床上的衰弱妇人有着端庄美丽的容貌,只是近年憔悴得厉害,她听见响动睁开眼看了看他——

“伯母……”

——门几乎是被踢开,一步一步走到医生面前的高颀男人有着出类拔萃的气势和俊美邪恶的五官,他的出现几乎就是整个纯白世界的黑色污点,他的眼诡异得狭长拥有常人难以匹敌的冷酷魅力,他一步一步走过来,无可阻挡,呼吸急促,胸膛起伏,眼里惊涛骇浪,步步靠近那个背靠他的医生,直到越来越近,伸手可及,他伸出手,是狂喜,口中嗫嚅,微微成型——

转过来的人,面部表情岿然不动,宛如千年化石,开口就是大大嘲笑:“真厉害,你抓着我了,恭喜恭喜。”

好象一瞬间就抽走了所有激动和迫切,有着恶魔气息的男人看闻啸天一眼,淡淡说,“——我们伟大的教父没陪他的小宠物来?”

“好了好了,该让病人休息了,欧阳家的好女婿。”闻啸天面无表情说道,背挡住欧阳夫人视线的一瞬,他出手如闪电,只是点了秦展一个穴道,秦展脸色一变,竟疼到全身不能出力——人最痛最痛的穴位其实在胳膊上,上肘三寸,闻啸天还特意灌了些内力进去,好让疼痛蔓延全身神经更快些,确保如被刀剐,痛入骨髓。

闻啸天架着秦展出去,侍卫一直守在门外,对自己主子受制毫不知情,眼睁睁看医生扶着好象不太舒服的首领慢慢走出回廊。

“我没点你哑穴,你想喊便喊,我正好被饲养过度可以当练练沙袋。”直到安全地带,闻啸天才松手解开人质穴道,看他一路痛苦难忍却乔装一声不吭满不在乎,心里不由回想起师弟最后吐在自己身上那口血,非常想此时一掌劈死这头没半点人性的恶狼。

秦展一笑,从神坛步下的一代霸主笑得牵强:“我再害你,就算在地底下,那人怕更要恨我。”

“那你也去死好了,求求他别再恨你。”闻啸天走下楼梯,转眼身影就要消失——

——“跟他说他再不来,他妈妈就等不了了。”秦展的声音非常平静,极其镇定,这对短短两年就以残忍狠毒扬名黑道的他来说真的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他可以在短短一天内把对手的所有爸爸妈妈姐姐弟弟杀光,来取得一块整齐的地盘或一场昂贵的军火生意,无论藏在哪里保护的多好都没用,他有最完密的情报网和最顶尖的杀人机器。

闻啸天决定还是动手杀他吧,就当是错手,不管了。

他回身,才转半个身,就停顿——眼角,秦展仍旧站在楼梯的上方,维持不动,举枪——以一种怅惘的语气,说:

“跟他说他再不来,我就等不了了。我等不了,就有人要死了。”

闻啸天决定还是不理这个疯子,他继续走他该走的路,不理睬丧心病狂的疯子:

“他早被你如愿害死,你忘记你听到他死讯有多开心?你开了三天狂欢舞会庆祝他所有一切都变成你的——”

秦展打断他,用种仿佛沉浸在美梦里的神往:“跟他说,我每晚做梦都是他,都是他,我越来越越来越想他。”

鬼绝不会知道人做的梦。闻啸天知道自己不会告诉鬼。

空荡荡的走廊,和深夜的医院,白色,寂静一片,没有人声,有时候这种地方会有往世的灵魂在游荡吧。秦展听到远远的钟声敲了:午夜两点。

他闭上眼,是那年彩色绚丽的焰火下,那个比焰火还要迷离绚丽的骄傲男人对他伸出手心——跟我跳支舞吧,美人?——笑得真正无赖,笑得真正傲慢——你相信一见钟情吗?秦展,在这个世界上,有个人,我很喜欢——我要开这世上最大最快活的舞会,跟那个人一起跳舞——你相信吗?

“我跟你跳舞,我等你再把手伸给我,念念。”

越来越想他,只是越来越想他。在他死后。

开始拨号码,一共15位。

——“收到卡了,小傻瓜。”

——“老样子。”

——“那边冷,穿厚实点。”

——“她很好,又是放烟雾弹而已,伯母一心想回那个家,你拦不了……”

——“你来好了,你不相信我就来好了。我再不管你!”

五句后,声音刹住,电话猛然被挂断,冷笑乍响,声音迅速放大,回荡每人耳边:“好家伙,这是什么?——针孔窃听器!怪不得在医院粘我这么紧,你真是够了!”把窃听器掼在地上,激烈的嗡鸣声震荡在整个明亮室内。

“这么想玩抓鬼游戏?那就快来啊。”

侍卫摘下耳罩,望向站在原处一语不发的首领,虽然年轻但惊人沉稳——首领到底想抓什么人?动用这么多人两年来跟踪、窃听一无所获直到昨晚才有一点渺茫线索。

“找出来,他在跟哪里通话。我给你们一晚时间。”

摆满最先进通讯和侦察仪器的明亮室内,数十人同时立起遵命。离天明只有3个小时。好象生死时速。

东京的夜空,看不见大颗星星。天空,开始下雪了,是今年第一场雪,大大的雪花飘啊飘,飘啊飘,真的是有形状的,一面捧着泡面一边趴在车窗津津有味看异国雪花,咋吧咋吧喝完牛肉味的热汤,实在人生一大美事。

旅行团的人们都在兴奋地或说或笑。他旁边的黑发小女生正在专心研究八卦杂志。夜晚的东京,在窗外一瞬而过,远处的高楼顶端还在闪灯,他们现在好象是飘扬在海面的一只小船遥遥望着小岛上的导航灯。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在Shibuya买了一件绣着DEAMSTOKYO的青色日式便服,此时很顺服地贴在懒洋洋的他身上,一边大口叼着多庆屋的鱼条,从车窗的反光处看来,极像一只懒洋洋的眼镜猴,眼镜已经成功地把他面目的三分之一划归为贫瘠平庸那类,瘦下的三分之二棱角尖锐,几乎是骨头在做主。所以是只干巴巴的眼镜猴。

“明天,我要在银座看场最棒的爱情电影,还要拉个日本大帅哥陪我一起。”她也拿起他的鱼,边吃边好象很不好吃的摇头。

“拉我吧?”他懒洋洋也拿起本她色彩鲜明、俊男靓女的八卦杂志。“我也很帅的。”

二十人的只有两个黑发人种,自然而然坐在一起,凑起小团伙。Jane是个漂亮的女孩,正跟花心男友闹别扭,她叹声大大的气,本来身边坐的不该是个这样明显到了一把年纪还没人要的老家伙,而是她帅帅又酷酷的男朋友,为什么他要背着她约那个女人?她哪里好过她!

他翻了几页,看到一个大大的红色标题,看到一个高大男人的侧面,绝对是英俊到惊心动魄,Jane在上面画了个大红心小心把无懈可击的男人包裹住——

连男人看了都觉得瞠目的人,走在街上帅得会引起交通堵塞、汽车相撞、飞机误点。

“为什么连雷耀都要娶男人?!还是个这么不起眼的老男人!为什么好男人都被差劲男人搞到手!”她死死盯着影帝分明小心用手牵着的另一个人,矮个头,白衬衫,被酷到令人窒息的伟大影帝牵着竟还敢笑得平静!“王平民,你说这世界还有我们女人的生存空间吗?”

“有,我就是女人生的。”王平民翻另一页,小心不刺激义愤填膺的小姑娘。

“你妈为什么叫你这种名字?好没出息,要是我姓王我就叫我儿子王子、王上、王家!多好,都是贵族。”她手舞足蹈比划着,甜美的脸蛋上有做梦的表情。

王平民呵呵笑笑,“我生下来身体不好,叫傻点土点的名字养得活。”眼镜后,他的眼神藏到看不见,突然想起什么,神神秘秘压低声音,吓唬旁边小姑娘:“其实我本来真的是王子,我家是个大城堡,整座山都是我的后花园,我家的仆人和侍卫从早上数到晚上都数不过来,只要我哼一声,连英女王脑袋上的皇冠都送到我面前——你都不知道,有多少人喜欢我暗恋我崇拜我!”

看他讲得越来越起劲,Jane苦苦挂张女圭女圭脸,为什么她要和这种异想天开、毫不懂幽默为何物却偏要故作幽默的老家伙坐一起!为什么!

“那你为什么现在不搭私人飞机不喝78年红酒不抱你的大美人,却偏来和我挤辆没吃没喝的小破车?”她闭上眼睛,打个哈欠,做出睡觉状。

王平民把最后的鱼干扔进自己嘴巴,拉上窗帘,让小姑娘好好睡觉。

“因为王子遇见了一个坏心肠的平民,他杀了王子,自己做了城堡的主人。”他的声音没有起伏,只以一种故事结束的解月兑来说,末尾,平平无闻的声线竟变得异常和缓动人:“我想他现在一定很快乐。”

“王子与贫儿?”她轻轻覆住他手:“你说错了,故事不是这样说的,故事的结尾是王子又回去了,城堡里又充满了笑声,贫儿成为王子最忠心的仆人。睡觉前的故事怎么能说错?会诱导小孩犯错的,记住了吧!我说的才是真正的结果。”

她闭上眼睛,真的困了。“晚安,平民。”

“晚安,小公主。”他看着窗外,雪真的是有形状的,雪的形状是一瓣一瓣,好象东京的樱花一样,好象能洗涤这世间所有尘埃。

银座的步行街上充斥着三越、高岛屋这样能让人腿走断的高档商场,穿梭其间,犹如迷宫。

Jane买了一大堆打三折的世界名牌,王平民在小店看中一双红色的魔术手套,看上去特别小巧,结果却能稳稳把自己二十五岁的手套进去,模模好暖和,买了三双,送给收留自己不少日子的那对西西里小情侣两双,自己留下一双。

电影院都在供映《骇客帝国3》,没有爱情片的档期。破灭了幻想的Jane被购物转移了所有兴趣,很快忘乎所以。王平民于是随便走在银座的大街上,跟欢快的人群接踵摩肩,他想到一个问题:假如这十万个人里有一个自己认识的人,自己还能不能一眼把他挑出来?——他觉得他能,不过就是十万分之一,有什么难?

人生应该有100个值得去的地方,他要都去了,反正都没人认得出他,当走在这样喧喧嚷嚷、五颜六色、有笑有叫的街上,不得不由人从心里焕发出一种重生的喜悦。

当重新回到车上,每个人的行囊都增加了不少好货色,Jane背着鼓鼓囊囊的军用大背包,弯腰驼背哼哧哼哧挪回座位,“累死我了累死我了”叫唤起来,脸上却洋溢着尽情SHOPPING后的绝对狂喜,钦佩之余,他三下五除二给她利落下枷,她随随便便朝他腿上丢本书。

看了眼,原来是精装版的《王子与贫儿》。

“以后跟你儿子说,这书是你家传家宝,是你在旅途上结识的一位超级大美女送给他的,可惜有缘无分,一定要记得告诉他!”她鼓起腮帮,逼他快发誓。

他小心翼翼拿起书,笑容堆得满满,胳膊再一揽就把人家小姑娘抱在怀里:“你真好,你结婚的时候让我送你用钻石镶的婚纱吧,拜托!”

Jane翻翻眼,当他妄想症又发作,哇哇叫着:“少来!连我酒席你都要包下才行!”

他果然连草稿都不打,就说好。

这边,车子刚发动,导游就接起电话,一边不停点头,一边露出紧张的神色警惕看车上闹哄哄的乘客,尤其是王平民和Jane,王平民瞥了眼,继续看他的新书。

“我刚接到日本警视厅的电话——”一路都很客气的导游拿着扩音器用英语拼命镇压嘈杂,而听到警察两个字,所有乘客自然都停下手中事情。

“有一个国际通缉的金融诈骗犯潜入了东京,警视厅得到最新情报,他正混在来东京玩的游客里,所以我们要检查一下大家的护照,请大家多多原谅,多多配合。”导游不停弯腰致歉:“实在对不起大家,但这个逃犯手里还带着抢,实在太危险凶悍,为了保护所有人安全,请大家配合我们的工作。”

“我们里面就两个亚洲人!”已经有乘客不满。

“那杀人犯这么神通广大,难道不会化装成白人,要查大家一起查!”Jane是美籍华人,插腰就跳起来,“不然谁敢查我我就找律师告你们歧视华人!我老爸就是全美律师联合协会副主席,谁敢查我?”

王平民已经放下书,自觉掏护照,连机票、签证一并殷勤拿出。

Jane怒瞪他,瞄瞄周围都是警惕紧张,大大哼了一声,坐下,露出我就不怕的神气。

结果导游查了王平民,放过Jane,一来她是女人不可能是什么国际逃犯,二来光听着全美律师联合协会的名头也叫人自动避让吧。

结果王平民当然不是那个模样很精悍潇洒看上去如同翩翩富家公子的年轻诈骗犯。

旅途按原计划进行。

当车才开半小时,突然紧刹。全车人不及反应,跌跌爬爬。

“又怎么了?你们搞什么!”……

“前面怎么停那么多车?那些穿黑衣服的是谁?”……

“谁设的路障?——那些人看起来好象是黑社会,好可怕!”

一片乱哄哄的惊慌嘈杂里,王平民看书之余,又拿起袋装小金枪鱼干咂吧咂吧吃得带劲。

车门被重重敲打,导游不得不开门。

上来的果然是两个黑衣男人,脖子上纹着斑斓的刺青。

“例行检查。快点,把证件都拿出来。”

导游走上去,哆哆嗦嗦想说点什么解解围。

一个黑社会转身就照他脸上抽了一个大嘴巴,“混蛋!没听见吗?你也把证件拿出来!都给我快点!”

有的女游客已经吓哭了,完全不明白怎么光天化日就有黑社会敢设路障来抢劫打人?男游客看着,却不敢动,模模索索把证件掏出来。

他们慢慢走到了两个亚洲人面前。Jane这次识时务,乖乖屈服于恶势力,把所有证件拿出来。

王平民好象傻了,还在看书,吃小鱼干。

“你是猪啊?听不懂人话,把护照给我拿出来!”脾气暴躁的那个抽走他书,合上,一下一下用来敲王平民脑袋,“找死是不是!”

王平民还是没动,Jane脸都吓白,结结巴巴说:“他听不懂英语,他什么都不懂,我、我跟他说。”

“小姑娘真好心啊。”那人嬉皮笑脸就要模Jane的脸,“这么漂亮跟这种傻子真太可惜——”

那么突然,他就杀猪一样嚎叫起来,捂住他粗壮的胳膊,叫得声嘶力竭,“我的手——我的手断了!”游客眼中,他刚伸出的手竟真动也不动好似全无知觉,他惊恐望着眼前亚洲男子,怀疑是自己眼花,这个弱不经风的男人怎可能有能耐就在刚刚扭住他胳膊迅捷可怖活生生扭断,才那么四五秒的时间——一点没有威吓,说折就随便折断!好象是折树叶而非一条活生生的人手。

在游客的哗然里,王平民从地上捡起被丢掉的书,拍拍上面的污渍,扶扶黑眼镜框,面向也呆掉了的Jane,“我也有一个妹妹,我怎么能让人随便欺负我的小妹妹?”Jane被吓得不轻,她看着自己的十天旅友站起来,拎起行李,在两个不敢动弹的黑道男人前走过。

他的背影从后面看,高挑有型,而神采飞扬。

一个打手突然掏出匕首,扎他后背,王平民后背好象长了眼睛,轻松就闪过去,侧过身提脚便踹上那人肚子,偷袭者掉了手中刀,歪歪扭扭倒下,竟不再出声。

Jane想说点什么,惊魂未定的游客和司机却赶紧掉头开车,她趴在窗口,看那个高高的身影滑下草坡,很快就消失在东京的这场突至的漫天大雪里。

东京机场人来熙往。雪还在下。

直飞罗马的航班准点到达,由于突降的这场大雪很多人取消了行程,这次的乘客不足百人,进关时就特别轻松。

通关员盖了个章,把护照还他。他沿通道继续往前走,转个弯就是能见到飞机。这时,离他跳下汽车整整四个钟头,他想不可能有人比他更快。

他转过弯,有人等着他。

三十个人都是清一色的东方男子,基本上都很俊美潇洒,衣着入时,其间不乏风度翩翩,也有个别扎眼的贫瘠老土,比如靠窗坐着的黑眼镜。

他们互不相识,惟一的共通点就是今天下午他们要从东京的三大机场搭上直飞罗马的飞机,或者其中就有一个两个因为一天内同时接受到警察的盘查与黑社会的威胁后及不可待、逃之夭夭的重罪犯,在这宽敞舒适、墙壁挂有巨型壁画的房间里,他们之间互相打量、心照不宣,隐隐感觉到危险,一路上他们被蒙上眼罩,喉咙快要喊破也无人搭理,假如他们之中的确是混着一个黑白两道的通缉对象,那将是谁?

这里面确实有我们的王平民,他靠窗坐着,可以清楚看见这座房子周围十分单调荒凉,楼下每隔十米就有一个持枪守卫,种种防范严密基本连蚊子也飞不出去。

他摘下眼镜,捏捏鼻梁,他有一张不算突出也不猥琐的面孔,就是让你看了心里不觉得堵得慌但再看第二眼也绝对记不住。

他的位置侧对墙壁上那幅大型壁画。

——“不是他。”

“也不是。不对——没一个是!”

“怎么办?主人还没到!——”

被无奈甩在桌上的照片上只有一个青年,生就一张高傲精悍美貌的他正在酒会,视或惊羡或爱慕的眼光不顾,随便就靠在哪,两根手指正挟着空掉的酒杯晃动,眼微微眯着,显示出不耐的神情,非常高傲而随心所欲,好象打起瞌睡的野生动物被邀请参加一群羚羊的盛宴,黑礼服上的金色袖扣在夜里特别耀眼,衬得他双眼夺目如钻。

这样好象王族一样的贵族青年不是壁画那端中的任何一个。

还有不放弃的人在使劲敲门敲窗,或大声咒骂威胁,但没用。由于肚子饿了,王平民从包里掏出小金枪鱼干,还剩下最后一袋,他好整以暇开始好好享用。

明亮灯光突然熄灭,所有人都再也坐不住十分惊慌,占据半面墙壁的画开始从中间裂开,缓缓缓缓,无声无息,在众人惊愕中,屏幕开始放映——照片上的青年又活过来,他走动着,或驻足着,在各个笑语缤纷的场所,一律都是金碧辉煌、美轮美奂的背景,他不曾笑过,跟人说几句话,或仅仅环顾四周,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一副懒洋洋的疏离冷清,隐隐地又很有威慑力的冷酷眼神,好象连杀人都随心所欲。因为都是不经意地拍摄,所以在角落的他都是一两秒地瞬间闪过。

——让人火大的小子,他以为他是谁!——众人之间也有平时开小跑打高尔夫的公子哥,但看到这一幅幅画面里的青年,一律都看得分外扎眼。

王平民懒洋洋地靠着沙发背,边看边继续吃着小零食。

定格在他的笑,最后一个镜头,最短,衬衫是蓝的,腿是长长的,头发被风吹得乱乱的,他睁大着晶晶亮的眼,好象个要糖吃的坏小孩,与之前是那么不同,朝着面前的短发高个男人举起一只拳头,他露出了嘲弄而满不在乎的迷人坏笑,好象活生生就在叫在跳一样——有一种超越性别的美丽和难以逾越的距离。

“我想起他来了,他就是两年前欧阳家族突然死掉的继承人!”

“——就是突然死掉的那个?说是心脏病发,但其实是被亲戚暗杀掉的那个?”

“啊,就是那个人啊。”

“是那个人啊。”

——只是那个人啊。沉淀了所有死与生,只是那个人而已。

——“你们只要回答一个问题:你这辈子最高兴的时候是在哪里?”——

扬声器不知隐藏在哪,只听见一个男人谨慎的声音在问,只见墙壁又慢慢收拢还原,青年的画像渐渐黯淡直到变黑漆一片。

是赚上亿的时候,是娶老婆的时候,是杀了仇人的时候,是小时候,总有一个时候——在父母身边?在赌场?在生意桌?在床上?或在一片血光中,总有一个地方吧。

——“二十九个都错了也没关系,只要有一个答对了,对的留下来,你们都能活着离开;如果都错了,也只要一个留下来。”

谨慎的声音谨慎地宣判终点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他不是在说笑话,三十个人都知道,所以大家都失去吵闹的勇气,只要有一个对了?或一个错了?无论对错,只要一个人就够,总会有一个人倒霉,倒霉的三十分之一,会轮到自己吗?

——“慢慢想,一个一个说。”——

——“我的公司在华尔街上市的时候,我在自己办公室,和朋友一起开香槟庆祝。”

——“有什么好想的,我最高兴的时候是在医院里,我老婆生了一个八斤的胖儿子给我。”

——“我最高兴的时候,和Cindy躺在床上,就是那个走红的女模特!她漂亮极了完美极了——我这次要能活过来我肯定向她求婚。”

——“在幼儿园时,老师夸我聪明,爸爸妈妈很爱我;后来我读书就是读不进去,他们也死了,只留给我一堆遗产。”

——“我还碰到最高兴的时候,等我老死的时候才能说什么时候最高兴!”

…………

每个人都有最高兴的时候,无论如何,没有人有资格随意剥夺别人的生命,没有人能有这个资格。

错了,只有一个人留下来,也没什么关系,轮到自己的几率也只有0.0333,只要捂住耳朵不听这些活生生的人在怎样诉说自己的高兴和幸福就好,反正留下来的不会是自己,也不会有太多罪恶感,因为这就是一场轮盘赌,赌输了的人只能自认倒霉,毕竟有二十九个活下来了,还有二十九个仍然高兴和幸福。只有一个倒霉,总归只有一个倒霉啊……不会有人这时候犯傻的,活人怎会知道死人的答案?

除非他就是那个死人。

王平民已经吃完最后一根小鱼,轮到他了——

“我最高兴的时候,在一棵树上。”

奇怪的答案,在三十个形形色色里,好象说一个不能娱人的笑话。

——我最高兴的时候,在一棵树上。——

王平民的面前现在真的有一棵大树,他抬起头,让大大的风吹过自己已经不明亮不锐利的眼睛,叶子就飘下来,冬天里仍然有绿色的鲜艳的叶,这该是棵多骄傲的树。

在东京的又一场大雪里,踏着坚定的脚步,就算无声无息却是在实实在在逐步逐步向王平民靠近,仍然骄傲,仍然至尊,步伐没有丝毫紊乱,就算只是素不相识,王平民也愿这个人一切都好。

现在,他就站在他身后,与他一起看这雪,他们仿佛已经不用再说什么,他们已经可以知道对方心里的话,只需要感觉,不过是咫尺距离。

雪花又飘下来的时候,王平民还是被身后的男人用结实有力的胳膊紧紧拥抱住了,无法看到对方的表情,在这时候,只有拥抱才能穿越生死一瞬。

王平民想转身,身后的男人制止住他,反而用冰冷的手掌蒙盖住他的双眼,以一种特别缓慢、同样坚定的动作,犹如征服的前奏——

“不要回头——不准回头——你没有资格回头了已经。”

王平民听着那至尊的声音,感受那难以逾越的咫尺,心中突然涌出点名曰悲痛的鬼玩意——不为资格不为失去资格不为失去资格不准回头,是为蒙盖住自己视线的男人的声音,在黑里,雪花落下的声音是沙沙作响,在黑里,男人说话的声音是淡淡而哑哑,只要强迫着去忘记,就总有一天能忘记,就如同那晚月下的微微剪影,在岁月中淡去。

但却把王平民紧紧压迫在自己的胸膛前,强迫他的依靠,依靠吧,既然是永念。

永远永远的想念。永远失去的念。

“你认错人了。”王平民的嘴角有个即逝的笑,有些刻薄,有些嘲笑,有些遥远,“我是倒霉的0.0333,我的社保卡号码是353467,我的身份证号码是32056526368685……”

他罗里罗嗦、煞有介事,而他在听。

末了,当所有数字游戏结束,末了,陌生人终于对陌生人放手:

“我最高兴的时候,在一棵树下,0.0333,353467,32056526368685……你喜欢树吗?高大的长满翠绿叶子的树——我爱的人,就站在树上面,又骄傲又漂亮,闪闪发光,快要生出白色翅膀,他竟要我把手给他,他以为他是谁?这个被宠坏的傻小孩,就算长大也是个傻小子——天堂的距离那么近,谁说能体会我的距离?我不相信,告诉我,为什么你我选对了这答案,却错过了方向?”

一直没有看到对方,映在疑问者眼里的只有背影楚楚动人,并不是只有纤纤才能楚楚,也可以倔强骄傲而传神。那个楚楚的背影,曾经想要揉碎掉,曾经想要急切地占有,曾经以为可以的相爱现在留给自己的只是背影,疏离的自在的不用再动不动爱来恨去死去活来,不是很好?

这是死者的意思,已经用不着回头,当彼此的骄傲还尚存,背叛带来的伤害就无法弥合。

王平民自己蒙住自己的眼睛,当错过方向该怎么回头?说是弥补也好,他纵容让自己慢慢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个人又骄傲又漂亮,这个人视或惊羡或爱慕的眼光不顾,这个人穿着蓝衬衫,腿是长长的,头发被风吹得乱乱的,当睁大着晶晶亮的眼,就好像个要糖吃的坏小孩:

“我最高兴的时候,我在一棵树上。我望见天空,我并不急着爬到最顶端,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征服这棵树,就像征服整片天空。用了易容,戴上眼镜,虽然这样笑起来好象在搓面团,但由师傅贡献出毕生内力才挽留住的生命怎样都该好好珍惜才是。这两年我也确实是这样做的,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师傅又去云游四海,师兄被教父掳回西西里,日子也很快就过去,你说我们错过了方向,好象是啊,我们总是在还差一点的距离放弃了彼此,假如你没有顺我心意放我在家族陪妈妈,假如我病发时拨通了电话,假如你不是救师兄而是直接救我,假如直到最后你问我‘那晚你有几分真假’时我诚实答是真——”

王平民转过身,背后的男人才真的是又骄傲又漂亮,骄傲如国王,漂亮如神迹。他们彼此相望,就快要忘记了,那个海岛那份甜蜜,在这时候,慢慢涌上心头是记忆的酸涩。

王平民笑了,他平平的相貌就有了光彩和耀目,他是为面前这个高兴时会有双蓝宝石一样眼睛的男人而笑,在大大的树下,小小的欧阳二世祖对还没有成王成霸的小小雷煌伸出小小的手——喂,把手给我,我们会离天堂最近。

“当我站在大大的园子里,当看到东京的天空上再次飘起雪花,无拘无束,我很想变成一个大雪人,好让谁都与我擦肩而过,临终时的痛感慢慢模糊,剩下的反而是从DV里看到自己葬礼实况的漠然,雷煌,我不相信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死人可以有自己的平静,你不会再要我,我知道,你的骄傲不能原谅总是背叛你的我。”

现在可以把手伸回了,因为对方已经不需要再爬到自己的树上,就能拥有所有的天空。

“傻瓜。”好象不能再忍受这种笑,雷煌仰起头看着东京的天空,冰冷的雪花让激切的眼神平息,想说的到最后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明明是这么多年这么想要的人,明明是这么一次次粉碎自己的信任和爱情的人,却再不能伸出手去拥抱,呼吸都冷却在胸臆——该是害怕吧,怕他说就算一切重头开始,还是会选择这样做,怕他说他爱的和选择相信的始终不变,不是自己而是他人;怕他看着自己心里却满是悲凉和伤痛,不想他再被束缚,想他仍然能高高站在那棵高高的树上,想他能是骄傲又漂亮的欧阳念,所以才要一次次放开手——这些都深埋在心里,无论身处何地,当天空飘下雪花的时候,他知道这个人也一定在傻乎乎地对着雪傻乎乎地笑。

这样,就能放弃。

欧阳念看着雷煌,冰冷的雪花围拢下,冷酷傲慢的国王闭上眼睛,高不可攀,遥遥在上,欧阳念知道自己欠这个男人的不止是爱情,还有一生一世的承诺。

“雷煌,其实并没有错过,至少最后我感谢你的放弃。”

“感谢?你是该感谢我。”他嘴角依稀有笑,仍然闭着他的眼。

而直升机螺旋桨的阵阵轰鸣声,伴随雷煌这样骄傲的话语和黯淡的笑容,在我头脑里留下不祥的一幕,我抬起头,看那本该从头顶掠过的巨大直升机却在稳稳降下。

我再看雷煌,只看着他。

他也睁开眼,他伸出手,轻轻以指月复抚摩我的脸,用柔软的力度和眷恋的温柔:“警视厅和黑道都在找你——白的是我派的,黑的是谁?猜猜,念念,你不是一切都算到?”他手指蓦然抽紧,十指拉近我脸孔,瞳孔也在抽紧,狠辣独断,我渐觉出疼,他手指深深陷进我皮肉,把我渐撕破,或是我在把他的骄傲撕破殆尽,终于导致恶果缠身,我张开口呼吸,他迎上,将舌头堵进我的喉腔,刹那滚热好似我身体灌注进冰冷液体。

呼吸成为白色气体,交缠不休。我大大睁开我的眼,是真无可奈何。

“你说假如,这么多假如都是借口,没有坚持哪来过放弃,你可曾对我放弃?你没有!——我杀掉我的新娘,我救出你的亲人,我把秦展压在脚底,我配合你把戏演到最底,直到刚才我还在想这次是我先找到你一定好好保护再也不让你被他找到,你可曾想过对我坚持?——我思念你,到现在……”

他再也忍无可忍大力推开我整个人,他张开整个手,轮直手臂重重打我脸,连接扇我两记耳光——

“我也说假如,假如你已不是欧阳念,他可还能认出你?”他面貌森冷,刻意无情。

我笔直站着,我惟一能做。

“那就来打个赌?”我啐掉口里那口血,白的雪,红的血,“我赌他一眼都不会看我。”

直升机已经降落地面。轰鸣再没有。天地一片寂静。现在是王平民在等,还是欧阳念?我分不清。只是很可惜,不能好好看场王子复仇的好戏,因为王子不想复仇。

雷煌该是奇怪了,所以尽管面无表情但幽蓝双眼微微转深,我还是记得他的一些面貌一些动作的,我就是不够铁石心肠。

“你的一见钟情真是个笑话。”他是看透,看透欧阳念作为一个凄凉的笑话的存在,“我的一见钟情也是。”

他终于从颈上拽下什么,摔惯到我身上,晃珰着,掉下,那刺眼的金色,好象明媚的夏日阳光,那十字架宣判我有罪,五年,十年,二十年,逃开也没用,这就是罪。

脸颊火辣,他的话他的动作更是淬火的刀子划破我平凡无波的最佳面具,我捂住自己的脸,深深呼吸:“这些都不够,光这些都不够,我真希望你也能像他一样,做些彻底真正毁掉我的事,那样就好了,那样我就不用欠你,雷煌,我不想再回到你们任何人的身边去,我回去了我就再也没有了——这些就请你懂我吧。”

——“他在哪?”——

刺穿我的耳膜,血液聚集在一处,不是不恨不是不怕,只是,只是再又听见这个声音的时候,这个声音还是能刺穿我耳膜,我不能回避无法回避的人,对我问:“他在哪?”

——有个住在海边的穷苦少年一直没有朋友,有天有个小巧可爱的小姑娘出现在他面前,她说她的名字叫珊瑚,少年喜欢上她,他们一直很开心,他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过下去,但小姑娘有天又突然消失了,少年怎么找都找不到,他快急疯了,当他找到海边,这时候,一个美丽极了动人极了的高贵女人走到他身边,竟然对他说:‘我就是珊瑚,我是海里的珊瑚仙女,我中了妖怪的魔法要真爱才能解月兑,你看,我现在又变回来了,我们又能在一起永远快乐生活了。’少年惊讶极了,他疯狂地推开她,大喊着:“你是谁?我根本不认识你,我要我的珊瑚!”,他喊叫着:“她在哪?她在哪?我的爱!”仙女呆住了,而少年却真的疯了,他继续喊着她的名字,继续到处找寻——”

我的爱。

就像这场雪花突然而至,要小心别被他绚花了眼,他是有剧毒的恶之花。

他,他,他——他啊。

这世上有这么多人,当和你擦肩而过,有几人你能一眼看出分明?是至亲还是至爱还是至死不渝的仇恨,比如他夺走你的一切,比如他毁灭你的一切,比如你都快要忘掉你曾拥有的一切——这些都抵不过你再不是他的一切了!——

这个人穿着优雅明亮的衣服,这个人笑出优雅明亮的喜悦,他用满怀期待和盼望的神采注视我、注视雷煌,他非常俊,也非常好,他看上去,好象只破茧的蝶,极寒的天里妖娆阴暗无声地飞翔,美极了,只有吸干宿主血液才能孕化出的诡魅生物,坏极了,你怎能说他不勾魂?

秦展。如旧。

王平民沉默地站立,不掩饰自己红肿的半边脸,掌印完整结实。

雷煌很有兴致,他清楚自己有的是秦展再怎样努力也无法拥有的一种优雅和明亮,而欧阳念总是一遍一遍喊着他好兄弟好兄弟,所以从开始就忽略了其实毒蜘蛛早张好了网,连闻炼也为救闻啸天出卖了他,合伙设下那个西西里新娘的圈套,但就算秦展机关算尽也料不到闻啸天原来就是欧阳念的师兄,现在回想起来,婚礼前收到的匿名信也是欧阳他写的,闻炼一直苦于找不到囚禁闻啸天的所在地而被秦展所制,地图和看守分布在信里都标记得清清楚楚,到后来,他能抢先一步在枪口下救出闻啸天,在秦展以为万无一失的婚礼上杀掉自己的新娘,他顺利破灭了秦展坐享渔人之利的企图和诡计,这些都该拜欧阳念所赐!——但他不能让他再这样三心二意下去,总有一个要死掉。就这么简单。

这样,就算放弃,欧阳他也是安全。

他们三人的上空,黑色直升机还在盘旋,枪声已渐渐湮没,死去的人慢慢倒下的尸首渗流出鲜红的血液融化进洁白的雪。

以杀人取乐的黑道和杀人不见血的商界,两代年轻的新霸主,在为死人争斗些什么。生者执着地从坟堆里吵醒往生者,这是多大的恶果。

秦展是这样明显的高兴,已经挑起成邪恶到狭长的眼梢眉角全是一片松懈和狂喜,他甚至咧开嘴笑着调侃起来:“雷煌,你说死了两年的人该是连皮肉都不剩的白森森骸骨了吧,想想要把那样的骷髅紧紧拥抱在怀里——”他看了眼王平民,棱角尖锐,眼神如谜,黑暗的魅力把雪花都冻结,他好象真想把自己的喜悦给任何人分享一点;王平民看到的是一个说着可怕话却一点不自觉的魔怪,魔怪才能说出:“我会高兴得全身发抖,我会把手就这样放在他的骨头上——”秦展合拢双手,如同完成一个紧窒的拥抱:“最后一次锁住它就把它绑在我身上,慢慢地,我就要被鬼附身了。”

他眯起双眼,嘴边是笑,他在享受!

“念念他是跟我在一起。”雷煌不用穿什么优雅明亮的衣服,他几乎不用笑,他英俊冷淡和风度翩翩就是贵族优雅的化身了,他在雪里,在用欣赏目光看广大的庭院被陆续的雪覆盖,“他对我说,黑色是最干净的颜色,能把一切污垢覆盖,但他的污垢,他的你怎么才能覆盖?”雷煌用冷淡目光看面前无所忌惮的对手,一字一字说:“念念他,要你去死,然后他说也会陪你一起。”

王平民站在他们之间,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秦展或以为他就是个低级的手下。所以王平民在摇头,脸上的印子红肿,没人理会。

夹在两个骄傲的男人面前,王平民的骄傲不被理会。但他还是出声,他说:“这不行——”但他扼住脖子,平凡的脸难看到发青,用双手扼着都挤不出一点声息,他注目那真正优雅的贵族——他才吻过他,贵族刚才吻过平民,那该是个多么冰冷的吻——你给我喂下什么?雷煌,你怎能?——

“他是这样说?”秦展狂喜的眼神里有不断的悲伤,好象感叹一样他伫立在东京的大雪里慢慢失神:“他还是不愿陪我一起死,我的王子。”

王平民的喉咙犹如焦灼,他的身体渐渐麻木,渐渐也失神,秦展,秦展,你还是这么想要念念陪你一起死去吗?这样就可以赎清你们所有的自欺欺人吗?已经两年了。

像在做梦一样,雷煌他拿出枪,将枪柄递在秦展面前,他的面容非常沉着和冷酷,他的眼仍有过去蛊惑人心的魔力,尤其在对手脆弱的刹那:“他这么爱你,他怎么会不愿意陪你一起?还是你费尽心机从他手里夺过的一切,才让你这么舍不得去死?”雷煌微微笑,眉宇舒展,好似看透,秦展根本无所遁形而面色灰黯无比:“说到底,我从看不出你有爱过他,你嘴里说的爱只是欺骗那个傻瓜和你自己的借口吧——你需要借着爱的名义才能放心大胆地舍弃胆怯和犹豫,当然了,因为欧阳念他爱你啊,你做的一切他当然都能原谅——承认吧,秦展,你从没资格做我的对手,你到手的只是我不要的东西,黑道、念念、萃,你太可笑。”

秦展是脸色是难看的,他的优雅和明亮被无情地戳穿后,他灰黯而慢慢失去刚才的光彩,他辛苦得来的一切果真一直是别人施舍?——这让他抓住了枪,寒冷的枪身握在手里,扣住扳机,可笑吗?他的一切!——他就对准自己头颅位置——

两个男人笔直地站立,像两头狼、两头狮、两只野兽一样傲慢地互望。

王平民眼睁睁看着秦展的动作,秦展的侧面对着他,不摇不晃稳稳举枪,竟是比今年冬天的大雪还要冷寒彻骨,但王平民却一点不能再动,或这就是雷的初衷,打击到对手崩溃为止,打击到一切都不能挽回为止,这是生命,这怎能儿戏?但他动不得了,前程往事历历在目,在很多年前,他就对自己说过,绝不让这个叫秦展的人再为他受伤流血,但他总是在让他受伤流血、不断挣扎在死亡边缘,就算费尽心机也要九死一生,若是这样,只能这样,他想他好好地活,和萃,和他的女人和孩子好好活下去,只是这点微悯的愿望,舍弃一切就可以,他的家从不是他的,权利和地位都该是给父亲的孩子而不是他,他是那样执着地介意着需要着欧阳念的死亡,好象只要他一死他的所有障碍和不快都烟消云散,他就再也用不着阴谋用不着诡计——放弃一切真容易吗?好象在做扮家家游戏,值得为他舍弃一切吗?知道自己将要失去的是怎样的一切吗?是亲人是城堡是高高站在城堡上俯视众人的傲慢,真的不容易。但他确实做到,欧阳念确实做到。

所以,不需要再受伤再流血再那么疯狂了。

似乎就在刹那,秦展就开枪,他一点也无犹豫——

冰冷的血液从肩头涌灌,这是什么?王平民却突然一笑,在锐利的枪响后,扭曲嘴角,非常好笑,这是疼,他的膝盖弯下来,他跪在了雪地里,却没有力气捂住伤口,红色的血这样利落地流淌出身体,消失在茫茫的大雪里,王平民卑小地跪在地面,他该有幸,伤他者是黑道上人人谈之变色的欧阳世家宗主,多残忍多无情的人。

枪口又抬起,对准他另只肩,雷煌挡在了他面前。

无法看到面容,只听到秦展在大笑:“这么在乎?雷总裁你有这么多在乎,我这费尽心机才能得到别人施舍的人却就只有他一个,我求求你别跟我抢他行不行?你不是早不要他了,那时候他受苦受罪被我折磨被我凌虐你傲气你冷酷你当然不会向他先低头!你以为他出卖我只为舍不得他师兄?他也舍不得你中我圈套,就算你掉头就走没能救他没能像你拐走他时那么信誓旦旦!——那就把他给我吧,我要他啊!”

该当笑话来听,王平民跪着,血流着,听这个让人这么不开心的笑话,疼痛,剧烈,伤口是在心里。雷煌依旧挡他身前。

“我说了,念念他要你去死。”雷煌声音浑厚,冷静冷淡,从秦展出现开始他就是这样的漠然而胜券在握。

“雷煌,我告诉你,欧阳念他才不会说什么陪我去死的话,他不舍得我死,他宁肯自己死掉也舍不得我去死,你知道吗你?别露出这么瞧不起的眼神,我们该是一个战壕的盟友,差别只在我是个背叛者,而你是国王,他爱过你?他当然爱过你,但你以为他会为你去死吗?只要他想到他再见不着我他就不会为你去死!”

——“你在胡说什么?”终于拜疼痛所赐才换得一刻振作,王平民撑着地,爬爬歪歪站起来,慢慢出声,他已经平凡到连声音也一无波澜。“这种三心二意的人,你们真以为他多么爱你们?他只是想逃避,逃开他没有勇气承受的一切,他根本是个胆小鬼,是个最没用的逃兵,哪怕是活生生死在你们面前,他都没有那个勇气!他哪敢爱他哪敢恨?他从出生就是个大错,他竭力保护的世界只是镜花水月,他的软弱无能注定他只是个被欺骗、被剥夺一切的失败者。为了这样的人争斗,你们才真是可笑!”

沉默,在三人之间。

从屋子那边涌进黑压压的人,自然是杀手这个级别,握着武器他们涌过来,身上都有着血腥,还有数十米。

——雷煌在漫天的大雪里,遥遥说:“你不愿我倒愿意用我的死来赌——念念他会陪我一起。”他该是面带笑意在说,因他的声音那样温柔,仿佛如昔。

在呼啸一样的风声里,秦展扔掉枪,他在微笑、摇头:“我不杀你,想让念念恨我?我不上当。这次,我要和他重新开始,这次,我已经有一切了,他只要逃到我身边就好。”秦展的眼里射出一点光芒,就好象是深不见底直通地狱的洞窟里还残存着的那么一点希望,他直直望着雷煌——这个终生的敌人:“告诉我,他在哪?”

“他说他最高兴的时候是在树上。”雷煌终于望着王平民,不复冷酷转而温存的神情好象是期待这个无关紧要的旁人能给他一个答案。“他最爱的还是自由。”

“我跟他第一次见面时,我用雪球砸着他,那时候,我站在一棵大树上,我是有意砸他的,那时候我就知道他是欧阳家的大少爷,是害死我父亲的男人的儿子,但他真的很美很美,如果他是姑娘,我一定舍不得砸下去。”

现在,很多枪口对着雷煌和王平民,生死,差差一瞬。

你试过沾着满身鲜血来吻吗?在的时候,好象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僵尸一样,真是下贱的事情,我想这世上怎么就这么多下贱的人?

激动地忘记一切地吻着我的嘴唇,把它看作世上最美的一朵花儿来任意践踏,他忘乎所以舍弃一切在吻我——怎么就这么冷?怎么就这么让我寒冷?

情人间,只要一个吻就能觉出心意来。他只是咬破了我和他的舌头,他有着这么锐利的犬齿,就是野兽也不如。

我们在。

“啊——啊——”我这样喊叫,在他捏住我的,放在他喉管模仿的频率时,他咬着它,粗糙的手弄着它,让唾液沾满了它,随心所欲游戏玩弄。

我拿手蒙住自己双眼,不能在月下暴露自己的婬乱。

他这么快地就拉下来,把我的手攥着,拉到身边。我的眼只能大大地睁,我想不出焦灼的出口是在哪里,我想我要大声大声地认输了!

他拉起我,呵着气衔起我耳垂,面对面,互相摩擦,隐秘放荡。

他就拉我坐他身上。他的眼有种罂粟的光,里面的我是倒在罂粟花海里的疲惫旅者,我面色苍白,我肩膀上有血,我走了那么长那么长,总是那么无望,就算拼命地想要也说不出口,我就快要忘记自己是谁。

“这没什么,这只是我给你打的药在起作用,是它在让你变得。”他拨着我头发,用下颚顶住我额头,摩擦,到发热:“别想,别想了,你是我一个人的女圭女圭。”

他边这样说边顶住这样的我,进来了。

我咬住他锁骨,为疼,是这么疼。

“念念,念念,不要不看我,不要欺负我,不要跟别人——”

他静静停在我身体,并不摇晃即将破碎的我,他着迷地模着我后背,模着肩胛,模着我们的连接处,他把我用双臂拥抱。

“我想不出别的办法,我为什么想不出别的办法?”

我的后背被冰凉的水滴打着,一滴一滴,一颗一颗,他欺负着我他在哭什么?

我们的结合如此悲伤又甘甜,罂粟海把我包围。

“不要不跟我说话,我都快记不得你的声音,对我说说话,我不想忘记你的声音,我只是忘不了你,做什么都忘不了——我爱上人,我就要疯掉,我跟你说过,我跟你说过!”

我的血管里有药物的热情,我的心眼里有覆水难收。

他托着我腰,凶猛地顶着我,我翻倒了,他就压上来,继续。

我叫着,大声地尖叫,没有频率只是激切。

“多么奇怪,我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你离不开我,我什么都有的时候,你却只想离开我。我真不明白。”

空荡荡的世界,只有他在说话,他的身体那么烫,我却知道他有颗最冰冷的心脏。我在里迷乱地与他接吻,我用力模着他的身体,他有大小的枪伤,有接近心脏有剖开胸膛,已经分不出哪些是拜我所赐。

他的泪,特别不真实。

要能哭我也想哭,我们就哭着冰释前嫌,哭着恩恩爱爱一辈子过下去,哭着哭着就把一切不开心都忘记了,那多好,秦展,你说能那样该多好?但我不能,就是不能,我已经被你亲手杀死了,你都不记得了?

——“陪我一起死?”你邀我,声音温存,恍若往昔:“念念。”

——“我不爱你我不恨你,我们用不着一起死。”我朝前冲冲,恶意顶着他枪口,只差叫嚣有种你就开枪啊!

那时,我希望着,你能看着我的眼对我开枪——

因为我不是你活命的筹码。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怎能让别人伤你?

那才是陪你一起去死啊。我愿意。

——在就一秒或很长时间。

——“但我恨你。”你一脸无所谓垂下枪口,你一点不害怕扔掉枪,“我怎么能不恨你?——”你挪开步子,你朝外面走,你就一点不在乎擦过我,你说:“因我是这样的爱着你。”

爱,就是这样吗?我已经用生与死证明了。

细细的锁链在我的脚上缠绕,很长很长,我也可以走很远很远,再远也只是一座离市区偏远的普通家宅,大隐隐于市,参透这个道理后,不由不让人感叹世界之小,无处藏身。

“晃晃铛铛”我就带着它们行走于一片静悄悄里,没有很多人看守我,人多嘴杂纰漏就多,只要适当的严格的看管,加上三五个一流好手不分昼夜,我就已给安全看管三个月。我没有话说,是个众人眼中的哑巴。

易容久不使用,退还成本原,我的模样瘦削苍白而越发冷酷。不自由,勿宁死,连诈死都不成,再使什么计才能拼得更高段数?已经懒得去想。维持着敌不动我不动的微妙平衡,我们都暂时没向对方使出更毒辣疯狂的手段。到这步,彼此百般提防千万小心,实属命运无情。

连对威威也没有话说,这让他抱怨我很久。最抱怨的是我都没来喝他的喜酒——他小心翼翼从钱夹掏出她照片给我评断,似乎连他老爸的撮合都抵不过我的首肯,我看那女子生得端庄秀美,很有福像,真想夸赞威威好福气;威威看我笑着点了头,才长舒一口气,露出大丈夫小男人的沾沾自喜状,絮絮叨叨:“姑爷带我来见少爷时,我眼珠都快瞪出来了,天啊!我想怎么有人会跟我家少爷长得这么像?姑爷他让我像过去一样好好伺候少爷,其实我只要能跟少爷在一起就高兴得不得了。少爷,你肩膀上的伤是为姑爷挡的吧?那天不少兄弟中了雷煌的埋伏,我偷偷向他们打听,说是他们人截了我们后路,人又比我们多出几倍,子弹都射光了,血把地上的雪都染红了,少爷你就站在他们两个中间不要命地拿枪指着自己,但到底姑爷还是拼了命把你救回来了,少爷你以后就不走了吧?”

威威在我面前还是那么絮叨,在别人面前却已经能端出管事的严厉派头和利索干劲,就像他老子,还有模有样,只是娶了老婆把小胡子都续起来,换我有点认不识他。

那天,闭上眼,都是一片血光,雷煌总是棋高一招,他要那人命就这么简单,两年前他为我放过他就是养虎为患,我也知他这次再不杀他下次就是他被杀,我也知杀了他对每个人都再好不过,但我还是做了,我挡在他们两人之间,环顾四周都是杀手样貌,雷煌是说过他要秦展命,就是这么简单,他们两个说起杀死对方总是那么简单。

我就不行,我就不行。我说:“你知道我不能。”

雷煌,他,住手了。我知道,他会。他的眼里已经解月兑,两年前我始终没有给过他答案,假如他挽留他坚持我们是否就不会错过?结果历史重演,结果我还是没有接住他伸给我的手,或是大大的幸福。

——谁想杀他,不要在我面前就好,那就随便你们怎么杀死他我都无所谓,就是不要在我面前杀死他。我不能,真不能直面他的死亡。

春天已然到来,阳光下,我的不自由无所遁形。

“姑爷他为欧阳家做了很多事,有好几次火拼都差点死了,老爷过世后好些地盘都被那些老家伙挑明了瓜分掉,是姑爷一点点把它们抢回来,投靠我们的弟兄也多起来,姑爷就是手段太狠不讲江湖规矩,没有少爷你心好,但现在没有哪个黑道家族敢小看我们。”

“结婚前,我带老婆去祭拜少爷,就看见秦展他在墓前,一直一直模着少爷墓碑上的照片跟少爷说话,我从小都觉得他是装的是假的,但——少爷看到他两鬓都有白发了吗?就是这两年累出来,谁会在一个人死后还隔三岔五上坟呢?又不是自己老婆。”

“萃小姐总不在家,二夫人过世让她伤心极了,连孩子都没保住,去年她在香榭丽舍买了幢大别墅,更少回来了。”

“少爷,你不想留在这吗?外面很危险,姑爷锁着你他也不想。我也不想再看到少爷不说一声就走了!”

我拿手里的糖果堵住威威的嘴,威威看看我,皱眉吞下那甜得发腻的草莓口味。

“少爷你怎么又开始吃这些东西?你好久不吃了。”

在细锁链的叮叮当当里,我剥着薄薄的糖纸,叠整齐了,折成小小的彩色飞机,将它们高高抛进天空,驾着我的自由飞向铁窗外的世界。

他安静走到我身边,不知何时,威威走了,侍卫也走了,他来了所有人就都走。没人能想到我与他之间的关系,这么不清白。

天窗里阳光还很亮,不需要开灯,偌大的房间就沐浴在春暖花开的温柔里。

我的糖纸飞机很快折翼,天空太过遥远,存心想飞还是飞不高。我坐在地板,双脚锁着铁链,面前一堆废弃的糖纸,突然意兴寥寥。

“不冷吗?”他小心翼翼,微微拉近与我距离,这边解下外套把我肩膀裹住。“露风会冻着你胳膊。”边又自说自话揉着我胳膊取暖。

我侧身,抢回自己胳膊和肩膀,就直直在地板躺好,脸贴在地板上,冰得自在。

他停顿了微微几秒,又跟过来,手环上我腰,胸膛贴在我后背,气吐在我耳后,他已经起了反应,“也好,等会你又要嫌热了。”

徐徐顺我腰线抚弄,他上瘾地用手指抠着我一条条勒骨,像小孩玩一样敲来敲去,挠痒一样亲密,还嫌不过瘾又利索爬到我身上咬起我鼻子,我摇晃脑袋却甩不月兑他热热尖尖的牙齿,此时他已经用起长长眼睛仔细研究我眼里变化,研究我是否表里如一冷酷无情;真想骂他跟狗一样,尽管都是小幅动作,鼻子痒痒我皱起眉。

“别为我皱眉头,念念。”他抚着我额心,轻轻吻过去,“我不值得。”

我笑笑,虽然眼是只能看着他表情上却作出冷淡无谓——他两鬓果真白发很重,用了太多心计他再早衰也是他活该。

春天的风静悄悄游荡,黑道上的大人物压着过气的大少爷,脸红气喘身体颤动,他动情得比我厉害。很奇怪,突然想知道他那时蒙住我眼睛给我烙印时是否也是这般表情。这样想起来,很没劲,全身没劲,再无兴致。

他没有月兑光我衣服,我们衣着整齐相连,当律动得渐猛渐疯,我微微失去意识,看见他和萃,可以信赖的青年和撑着粉红洋伞的妹妹,特别遥远。假如我跟他还有话可说,我会告诉他这没用,现在做什么都没多大用了。

他射在我体内,眼神刹时就摆月兑热烈,非常阴冷,好似看透我念头,他不无得意无所忌惮告诉我:“我就是想一辈子跟你这么过下去。我是坏是无耻是混蛋——”他有意再次加深挺进,激起我一阵哆嗦,好密切我和他的惟一联系,“我这种人绝不会像你那个有情有义、尊贵有品的雷总裁一样拿得起放得下。”模着我脸,他的手指如此冰凉决断:“不跟我说话,不对我笑,不看我一眼,欧阳念,你就这样对我吧,你以为我会在乎吗?”

我闭上眼,一辈子,好长又好短,想都不敢想。

我醒过来,外面在下雨,小雨淅沥。

她穿着粉色的裙子,正迎着风站着,而裙角飘扬。我的妹妹,小小的无瑕的妹妹,好象水莲花一样悠悠绽放。

“萃。”我叫她,把手给她,“我是哥哥,是我。”

萃静静凝视我,倔强摇头:“我哥哥两年前就死了。我不认识你。”

是在跟我赌气吧,我走下床,去拉我妹妹的手,“傻丫头,真的是我。”

萃躲开我的手,细致的容颜是黯淡的,她笑话我这个冒牌货:“你不是,你才不是。我哥哥他才不会做出让我伤心的事,他不会比我死得早,他不会留我那么伤心,他总是会把所有好东西都让给我,他说他最爱的人是我——”

“我爱你,萃,我是你的哥哥。”

“哥哥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他永远不知道我最爱的人是谁,他已经比我先死了。”

她眼里有眨动的泪水,好象小时候拒绝带她爬上树时的委屈,我眼里她当然永远是个小孩。这个小孩走到我身边,弯下腰,用一把金色的钥匙打开我长长的锁链,然后她把它们抛在她脚旁,她轻轻对我说:“好了,你再不走我就要走了。”

“你想要给我自由吗,萃?”我没动,反而坐下,“没有地方比这更自由。我已经没有想去的地方了。”我要拾起锁链,她拉住我胳膊,还是那样悠悠缓缓说:“假如他死了,哥哥就自由了。跟哥哥不一样,我是真的憎恨着那个人,他把我当成可以随意摆弄的玩具,一直在利用我,夺去了我的家族、我的幸福、我的孩子,那个孩子真的是他的,他从来不关心,从来不想要,连是不是他的孩子他都无所谓,连孩子掉了他也没有一点难受,他太可怕了,我恨这个霸占住我的家我的哥哥的魔鬼。”

妹妹的手绞合在一起,她的全身都在痛苦地颤抖,而更深刻的憎恨在她眼里燃烧,她将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在我就要拽住她的时候,她退缩了,她一步步后退,双手做出弯曲的僵硬姿态来阻止我的靠近。

“哥哥,我会给你自由。”这样坚定地说着,她退到门边,侍卫们就簇拥着她保护她免于我侵袭,并把我挡开更不让我碰触我的亲生妹妹,我看到她这样心都要碎,她一直是我这样疼爱这样保护得好好的小东西,她是任性的她是快活的她是健康的,我娇宠着她我爱惜着她在她小的时候我曾把她高高举到天上,她几乎就等于是代替我享受世间这一切美好的,就算她与我毫无血缘的联系,但她真是我惟一的小妹妹。

萃被他们远远地从我身边隔开了。

一夜都是噩梦。

梦醒,秦展在我身边,好象抱着小婴儿,他轻轻抱着我,拍着我的背对我反反又复复:“我在你身边,念念,不要走,能不能不要走?”细细吻我鬓角,将那汗水吸吮,他如同母兽伸出舌头温柔舌忝舐刚出生幼崽全身的湿漉,我不说话,就算身处黑夜也能看得到在他温情甜蜜的眼里全心全意等待着的是我永远也站立不起来!他亲密温存地搂抱同样也在指望着变成那种落魄样的念念就可以永远地好好地留在他秦展身边——这就是我的青梅竹马,我被他搂抱而心里冰冷,他曾是那样刚直而勇猛,顽强霸占住我单薄青春里的点滴思念,但岁月就这样过去了,他也消失了,现在这个人邪恶而放荡,才不是我的青梅竹马。

我走下床,他只有在这时才会解下我的枷锁,让我自由行动。皓月当空,洒下大片清晖,春季的夜晚,温暖湿润。当赤脚踩在地面,我仰起头,只有透过子弹也打不穿的强化玻璃才能被月光微微照射,满眼都是白茫茫的纯净怡然,无忧无虑。

他自然跟我来,靠过来,贴在我背后,双臂交叠搂我于他胸膛。在单薄的月光下,我们的影子合二为一。

“你小的时候,特别神气,眼睛总是冷冰冰,你对我真不好,尤其你眼睛一瞥我就控制不住自己把眼睛低下去,很长时间我才能看着你的眼跟你说话,我是这么的讨厌你,讨厌的就杀掉好了,不让他再出现在我眼里,但你不能死,我不要继承你的一切我是要夺走你的一切。”

他知道我不会说话,但他仍然在慢慢说下去。我想他已经夺走我的一切了,就还我这点清净安宁。他也不肯。

秦展用手指轻轻模索我的轮廓,仔仔细细用双臂圈紧我收好我,这种可笑的证明却证明了他绝对的所有权,他这才满足地叹气。

“明天去看妈妈吧。你该很想她。”

路上,侍卫不断。都是新的面孔,我一个不识,他们只认秦展,屡屡九十度弯腰,称呼他主人,非常恭敬。秦展对我表面上也作出恭敬,一直走在我身后,就像当年,我想他那些部下该好奇我这么冠冕堂皇、目中无人该是个什么人物,其实,我也就是跟男宠无异,早几年,谁能相信?我啊,堂堂的二世祖我啊。

走到车边,我敲敲玻璃向司机借了根烟,刚放到嘴里,才走过来看清楚我在干什么的秦展像发了疯一样从我嘴里猛地抽走烟,冷着脸,扔在地上就踩踏上去,盯着我的不及反应冷冷说:“我不喜欢你抽烟。”

他像女人一样计较着,我的死亡。

无所谓吧,我已经不想去理解他。

车开了半小时,医院就在眼前,我要下车了,秦展拽着我手,按在车垫上,又拽着我下巴,边靠过来,扑在我嘴上咬着,狠狠又咬又舌忝,我皱眉,他就又爬上去咬我的眉梢,辗转反复间他又发牢骚一样闷闷:“我不喜欢你见妈妈。我给你一个小时。”

无所谓吧,他也理解不了我。

我的妈妈。我偷偷想念却不能见面的妈妈,该怎样解释我的死而复生?而当我见到躺在病床上的她时,她已经完全相信了秦展的解释——我一直在躲避雷煌的迫害直到现在秦展他有能力保护我的安全。她以为他还是当年。

“妈妈。”看着她灰黯的脸色,我知道秦展这次没骗我,她的病真是重了。我太自私,让她再失去父亲的时候又失去了我。

妈妈她抱着我哭起来,“念念,你回来了。妈妈想你……”

我不能哭,秦展就在我身边,他一直在我身边陪我,就算想哭也不能哭了。我感受到绝望,我的一切确实都掌握在他手中。

妈妈没再问我什么,就是拉着我的手看着我,默默流泪,那是种既欢喜又痛苦的泪水。我不想让她知道我的困境,我想让我的妈妈快乐起来,所以我努力骗她,作出振作坚强的样子笑出无忧无虑的模样想让她相信我还是过去的小坏蛋小念念。

“你爸爸他要活着就好了。”她突然这样说,望了眼秦展,那是种母亲想要保护受伤孩子而抵抗迫害的眼神。

秦展稳稳立在一旁,看我们又哭又笑,他一言不发,坦然自若。

“我一点都不像父亲,他看我这样是要生气了。”如果我真是父亲的孩子,就不会这么软弱了吧,我该狠狠报复打击敌人,我该重新成为欧阳家族的领袖,我该建成我的黑帮帝国才对。但我果然不是父亲的孩子,要不我怎会有颗又傻又瞎的心?

“你是他的儿子,你跟他一样死心眼,让人没办法招架。”提到父亲,妈妈像所有在回忆中找寻欢乐的老人一样,眼里默默有了变化。

秦展按着我的肩膀,是在暗示我快结束。

“我认识他的时候才十五岁,那时你父亲什么都没有,家里人也给我定下了门当户对的亲事,他一直缠着我一直问我‘怎样你才能嫁给我?’我那时眼里哪有他,嫌他烦了就故意说‘那你就等我十年吧。’”他点头说‘好’。”

“后来,新郎出了车祸,您就嫁给了父亲,那年,您二十一。”我只查出这个却不知道他们中间的插曲,虽然悲凉缓慢但还好圆满。

妈妈很衰弱,笑起来都很吃力,她舍不得我走,紧紧握我手心,“多陪我一会吧,儿子。”

秦展按着我肩膀的手,微微使力,我此时真是非常恨他,我勉强说出:“妈妈,我要走了,我还有事。”

“你陪妈妈一小时都没耐心了,以后娶媳妇得慢慢哄慢慢等,要幸福地过生活,那样妈妈就放心了。”

我告诉自己我很快就再来看她,我告诉自己现在的她很安全很好她已经不需要再为我操心担心,这样的想着才能让自己有足够笑容挣开秦展的手,抱住妈妈对妈妈撒撒娇:“妈妈,放心吧,只要有女人肯等我十年,不管她是瞎是瘸,我也照样娶她进门。”

总算说了个不错的笑话,妈妈有点开心,慢慢松手,让我去忙自己的事。

走出医院,迎面竟碰到萃。她对我一笑,很轻松,姿态轻盈,娇艳妩媚,没有半点上次时的疯狂,身边亲密陪着她的男人生着混血儿面孔,很英俊。我想她和秦展还算是夫妻吧,两人擦身而过均视而不见。

我相信我的妹妹是无论何种情况都能让自己过得很好的类型,她才是继承了父亲的血统,她适应环境而绝不坐等环境来适应她,这世界变化太快,我想我像个外星生物一直无法适应。

“她跟你妈妈都好得很,你不用担心我害她们。”他揽上我肩,很自然调笑。

我又开始不说话。

司机出去溜达了吧,秦展似乎是想赶快带我离开这里,自己就开了车,我从另一边上车。我们后面还有三辆车装满真枪实弹的保镖,这点才能让我想起秦展在黑道几乎已成无恶不做的大魔枭。

在春风里,车行一直都很顺畅。路边的野花不断在风里摇晃,星星点点,紫的蓝的,其实它们最坚强和美丽。

半途,秦展接到电话,按原定安排他本该先去主持会议,而我该乘另辆车回我的牢狱,但司机的开小差让他等不及自己开车先送我回去,侍卫的车紧随我们其后。他打开收音机,很凑巧是熟悉的旋律,已经早不流行的“薄情书”——

“从不知道你痛不痛,每次在我突然沉默的时候,你却说我想得太多;

爱情,是想认真地说要的是什么,但是我仍然不敢放纵自己的感受,怕你说真的要走——

爱情,是不断后悔的承诺,我们从来没有眼神的交流;

爱情,是不断重复的寂寞,我却勇于再次强求……”

秦展开他的车,公路延绵,风光无限。

我坐着,无语。

“念念,你有没有特别想得到的东西?”他突然问我,他再次问我,他自己都知道没可能再有答案,就好像时间不可能倒流回伤害和背叛以前,我冷淡沉默,我觉得我就像在听一个笑话,他这是在嘲笑我吧!直到此刻他还痴心妄想勒索我一点点可怜可恨的感动吗?

而立刻地,他就接过我的冷淡沉默,他用平稳流畅的声音在随心所欲、自说自话:“就算心里有这么想要的东西但自己没有能力保留,不是更悲哀?现在我有了一切,我才坚信我有这个资格保留你,你是王子,你以为一个低等的小侍卫能为你做什么?带给你权利带给你名望?你根本想都没想过吧,你根本不会和这种人厮守一块,就算我那时问你:‘能不能跟我一起走?’你也肯定会用你的家族你的父母你的萃作借口让我一个人走——”

我不想听他说,我捂住耳朵——住口,住口,不要再逼迫再勒索我!

“怎么回事?”秦展声音突然悚然一变,他使劲踩着刹,大声命令我:“把安全带系好!”

在下坡的地方我们的车子突然不对了,秦展紧踩刹车却完全失灵,呼呼风声从耳边刮过,在超过140的时速里,我们和死亡刹那间就如此接近,我看他,他盯着前方,面色发白冷汗流出,就算他再怎样握紧方向盘却全然阻止不了我们的车疾冲向对面迎来的大卡车——

说什么都来不及。只感到平静——

可能就五六秒的时候,我看着他,我已经好久好久不曾好好看看他,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除了他邪恶的心灵他是个很好的男子,我很想告诉他——为什么你当年不亲口问我?你怎知道我就不会跟你走!

我头一个念头,就是命该如此。

我最后一眼是看他向右大幅转动方向盘。

巨大的撞击声,和热浪袭来。

当我再睁开眼,充气垫的白色挤压让我几乎喘不上气,我脑袋不清意识昏茫,只听到紧随后的侍卫们在用工具“砰砰”撬击已变形弯曲的车门。

我微微睁眼,我看到了他。

很像那时候,他又作假,这次,这个男人也一定是在作假,他又在骗我。只是这次太真,太多血,太惊骇。

我看到他满身的血。我看到他的头和破碎成蛛网状的车窗玻璃紧紧粘着,用血胶粘,他的脸整个模糊了,他的颈子完全割破了,血流汩汩。我回忆起来,在最后撞车的那刻,他把方向盘全部转到冲向自己的方向,我们的车子几乎是整个横过来撞上大车,这样撞击的力量几乎就全部承载到他那边,所以他破碎了,我还是好好的,他说他爱我,我不是不信,但他的爱情总跟权利相连,我以为他已经忘记了爱情究竟是什么,我已经不拿他的爱情当回事了。

我终于回想起萃刚才的那个轻松微笑,混合着解月兑和了然。她,还是做了,我的小妹妹。

究竟有多少爱恨,只在这生死一瞬?

现在,他好象一个破碎的偶人。这么长久以来,他的心也是这样,我已经不要的心,一直这样破碎和流着血。

我抓到他的脖子,我按着那血口,但止不住,止不住指缝间它们奔涌,一只手不够,我抬起扭断的另外一只,我用两只手压着这样总够!

“你想让我痛苦一辈子吗?你是在报复我你是这么恨我你是这么想我再为你哭吗?你总会自己醒过来,你从来都是很强很坏,你只是又要骗我回心转意!你是这种人啊,秦展,我不会再相信你我不会再爱你我不会再恨你,你还想要什么?我已经把能给你的都给你,你把我所珍贵的所有都踩在了脚底,现在你还要向我要些什么?是我的命吧,我在这,你拿去!你睁开眼睛你看眼我你再杀了我!”

我以为我是在吼叫其实我能发出的只是短暂破碎的嘶喊,我已经糊涂了,为什么我的爱情总要被鲜血包裹?为什么我已经放弃一切了还要被硬生生扯回?为什么最后,他还是要死?

这命运,怎能如此?

不能这样,不能这样,这次,就算命运放弃我也再不能放弃。

我吻上他的嘴唇,一片腥红,一片寂静,我轻轻地慎重地吻着他紧闭的嘴唇。

再问我一遍吧,我会跟你走。

冰凉的眼泪从他的沾着血的眼睫里流出,滴到我面颊,好热好热,他没有再睁开眼,他的心跳渐渐平息,我终于力竭靠着他陷入昏迷,朦胧里,我仿佛听到他的声音,他不是我的青梅竹马,他也不需要再正直和刚强,他只是秦展,其他已经无所谓了,他问我:“如果我等你十年,不管我是瞎是瘸,你真愿意娶我进门?”

“真的。”

我在心里这样回答他。

十年后,全美律师协会副主席的宝贝女儿Jane风光大嫁,谋杀无数菲林、荣登各报时事版头条的倒不是新娘的娇艳容姿和新郎的挺拔优秀,反而是新娘婚礼当天所披的一袭雪白婚纱——让所有在场人目不转睛、意想不到、叹为观止!

长达十五米的婚纱上镶嵌着多达成百上千颗精致夺目的完美钻石,闪闪发光一如夜晚繁星,堪称世纪末最昂贵的婚礼和最美丽的新娘礼服,它们也的确让新娘子更漂亮更雍容。

当记者问起婚纱来源,新娘笑而不答,但她和新朗相视而笑的幸福温馨才是比钻石更珍贵的礼物,谁都没发现她手心里攥着一张小小的字条,上面写着——

“小公主,童话已经讲完了,我的故事才刚开始。

王平民。”

THE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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