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觉思(下) 第九章 作者 : 风起涟漪

如同一声闷雷,顿时震碎了凝聚在空气中的死亡气息,宁伊州转瞬间沸腾起来!

黑压压的千军万马犹如神兵临世般出现在铁勒营地之后,那如洪潮般铺天盖地的大军少说也有十万!如果苦等一个月得到的是宗元大军逼近、铁勒阴谋覆灭,相信宁伊州内每个人都会甘之若饴,但是……

玄臬与李赋松等人面色凝重的望着城外数之不尽的友军,却各个愁眉不展。

数万大军急逼而来,若事先发一信号,城内士兵与之呼应,来个前后夹攻,沙场之上便可立见分晓。可是,足以力挽狂澜的大军却在敌军后方六里左右的地方停下了前进的步伐,使得阵脚大乱的铁勒军队得到充分的时间重新整装待发,蓄势而战。

“莫非军中有变?”陈友桂忧心重重的看向其他人。

玄臬的目光一动不动的定在站立于前方的李赋松身上,他背手面敌,迎风而立,却在呼啸的风中难掩不经意的轻颤。没人知道宗元的皇帝此刻在想些什么,但至少每个人都能看到他紧握的双拳在不经意的抖动着。

原以为获救在即,却没想到实力雄厚的大军近在咫尺停了下来,放过了一举歼灭敌军的机会。而且并没有即刻上前营救宁伊州,就这样什么也不做的静静等待起来。

“秋素苇……”玄臬不自主的轻呓着这个名字,目光悲戚:“你不能在此刻犹豫啊……一瞬的犹豫,很有可能是覆灭的契机,你明白吗?”

与宁伊州内的不安相比,城外宗元大军的营地之中也不安稳,士兵人心惶惶,窃窃私语。宁伊州已经近在咫尺,大军却忽然止步不前,谁不知道宁伊州早已奄奄一息、弹尽粮绝?不尽快前去救援不说,反而驻帐扎营,完全没有再前进的意思。明知皇上就在城中,若慢半分而有所损伤,又岂是罪无可恕四字可以抵消!

此刻,众多宗元将军位于主帅营账之内面面相觑。因为他们最大的决策者——秋素苇只是静静的坐在椅中,出神的把玩着万宗归元佩,若是有所思了整整一上午。

“秋大人,”一个胆大的将军再也按捺不住,终于开口:“救驾一事克不容缓,望秋大人下令开战!”

秋素苇微微皱眉,好像正被什么事困扰一般不耐的说:“铁勒三万大军不敢有所妄动,不必担心。”

“但铁勒可汗的主力军队只怕不超过三日便会到达!若两军汇合,到时我十万大军也未必匹敌!逐个击破才是上策!”

秋素苇抬头看向那名将军,本还迷茫的目光忽然熠熠生辉,身出威胁的寒光:“您是暗示我宗元大军不堪一击,不是铁勒的对手?”

那位将军一时语塞,但立刻严声道:“大人,我宗元将士个个视死如归!但不代表就应以硬碰硬,逞匹夫之勇!可以轻松击破之时为何不把握良机?末将确实不知大人在迟疑些什么!”

“大胆!”秋素苇重重一拍案,怒喝道:“你可知这番言论足以动摇军心,大损我军士气?你是何居心?来人!将他拿下!”

“到底是谁居心叵测!”将军已经完全失控,愤怒的大吼起来:“皇上就在眼前!铁勒大军就在其后!你还在犹豫什么!?”

“来人!”

秋素苇的大喝声引来了帐外的士兵,立刻将那名将军拿下,将军破口大骂秋素苇图谋不轨,其余的众将领也在目光之中传递着某种不信任的光芒。就在这时,二狗掀帘而入,目光凛厉,视线直逼秋素苇。秋素苇一怔,随即避开了二狗的目光。

二狗一个急步上前,沉声道:“不知这位将军所犯何事?”

“军机重地,闲杂人等不得擅入。”秋素苇示意众士兵将二狗驱出帐营。

谁知二狗却大步上前,一个重重的耳光-到了秋素苇脸上!所有人都愣住了。

“你够了没有!?救人如救火,宁伊州百姓还身处水深火热之中,你却在这里胡思乱想!求得援兵之时你说要蓄够兵力一同前进,兵足前进之时你又拖拖拉拉,数里一歇,磨磨蹭蹭!本可以半月前就赶到的大军硬是拖到今日才到宁伊州!而你居然放过一举攻破铁勒大军的机会,全军扎营,止步不前!你当战争是什么?你发泄私愤的工具吗!?你知不知道在你犹豫时宁伊州内又有多少无辜百姓白白丧命!”

秋素苇捂着火辣辣的脸颊,一时无法言语。

“秋素苇!你若再不起兵,不光你秋家仅有的一份尊严荡然无存,更会被宗元百姓终生唾骂不休!你也会后悔不迭,一生懊悔!我跟娘亲亦会以与你相识为耻!不相往来!”二狗痛心疾首的大吼着,目睚欲裂,双目几乎迸血。

秋素苇的身躯颤抖的如同寒冬中最后一片挣扎的枯叶,不甘,却不得不为之动摇。他的目光缓缓落到闪着耀眼金光的万宗归元佩上,那对于秋素苇来说,并不仅仅是一份无人能及的大权,更多的是一个人的信任……

忽然眼眶中凝聚了过多的雾气,秋素苇当即奔出营外,躲到没人能发现的地方低低的哭泣了起来。

李赋松,你好残忍!你明知道我的恨,却把足以报仇的契机以信任的姿态送到我的手上,然后用江山社稷的重任逼我就范。我恨自己想报仇却无法不择手段!我恨自己想救百姓于水火却不甘放过如此上佳的复仇良机!这份抉择已经快生生把我逼疯!我何尝不知自己犹豫间会有人为此丧命,但是!但是!

秋素苇将身子慢慢蜷起,如玉洁冰清面颊上挂满水珠,怎么也拭不尽,瘦小的身躯愈显脆弱。他无助的抽动着双肩,低低的呜咽声最终由喉间迸出:“爹……娘……你们教孩儿应该怎么做……”

而不安颤抖的心灵又何止一颗?李赋松无力的缩坐在墙角,怔怔的出着神。

他当然想到大军驻足不前的原因是秋素苇。但是,指责他不顾大局之前,又不得不想到刻骨铭心的血海深仇同样令人失控。自己负他在先,又有什么资格去指责他的作为?

可是,素儿,宗元的命运就在你的一念之间。朕的性命何足挂齿?但你却不能拿无辜百姓的生命来泄愤啊……

“皇上。”

玄臬的声音打断了李赋松的思潮,他乏力的一笑:“臬,你猜对了。”

素儿他真的另有异心……

玄臬长叹一口气:“所幸铁勒大军也不敢妄动,数日内宁伊州应该无事。但铁勒主力应在三日之内抵达,而且,城内已经再无粮草净水。”

李赋松嗤笑着,用双手捧着脑袋,声音愈发颤抖:“若朕的尸身悬于宁伊州城门前,素儿会不会便会发兵?只要朕死了,他便不会再犹豫了吧……”

“皇上……”

看着李赋松仿佛一瞬间苍老了数十岁,玄臬了除了叹气已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的目光随着李赋松无助颤抖的双肩而渐渐显露出一丝精锐的犀利光芒。

“皇上,要不要赌一下秋素苇对您的感情?”

“什么?”李赋松一怔。

“若赢还好……若输……”玄臬淡淡一笑:“皇上,宗元覆灭之赌,您敢赌吗?”

“你要做什么?”李赋松的神情不由严肃起来。

玄臬站起身,面向阴沉灰暗的天际,冷声道:“唯今之计,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

***

就在玄臬开始施行他的计划之时,宗元大军帐中,几位由各省州郡齐集的将军们却开始瞒着秋素苇进行另一场商议。

“此刻军心不定,若长久下去,定会大乱!”

“诸位同僚,虽秋大人手握信物,但若再如此下去,皇上定会凶多吉少。本将军提议,万不得已之时唯有夺权!”

“可是……那秋素苇手握万宗归元佩,就若同圣上亲临,若有所异动形同谋反啊……”

“谋反?我看那秋素苇才是真想谋反呢!一定是图谋不轨才迟迟不肯出兵!”

“若紧张这颗项上人头还何苦作将军?去做文官不就好了?怕死就别来!”

“我同意!反正再等下去同样是死路一条!不如放手一搏!”

“好!就这么决定!立刻部署各自的兵力!必要之时不惜以武致胜!”

“好!”

众位将军在片刻间便私下达成了一致协定。

就在诸将军密谋、秋素苇独自哭泣之时,忽然,一声震耳欲袭的轰鸣响彻大地,远在数里外的宗元大军也感受到了来自宁伊州的剧烈震憾!众人错愕的看着几乎连半边天际都一并染红的熊熊大火自宁伊州城内漫天而起,滚滚的黑烟与狂嚣的大火震慑住了每一个城外的人!

倏然剧变令所有人都呆愣住了,爆炸声接二连三的响起,漫天大火一次又一次冲入云霄!整个宁伊州顷刻间笼罩到了狂噬的火龙口中!

秋素苇目瞪口呆的看着死气沉沉的宁伊州片刻间化为一片火海,蒸腾的热气仿佛传导而来,令这里变得异常窒息。火红的火光仿佛映红秋素苇的眼眸,原本迷茫的黑曜般的眸子中闪动着惊愕的红光。

他……在那座仿佛连天际都一并烧溶的火城之中?他在那团骇人的熊熊大火之中?不会留下万物中任何生灵的火龙,吞噬的是……李赋松?

“啊……”

喉间无意识的迸出低低的压抑声,理智似乎在阻止着某种情感的溢出,可是潜意识却令喉间迸出了某种难以克制的呼喊。秋素苇无意识的后退着,仿佛远方的熊熊烈火在灼伤他的皮肤一般节节后退。

帐内的将军们望着漫天大火呆愣住了,如此凶猛的大火,对于身处宁州城内的万金之躯有着怎样的影响?清晰的明白这个答案的同时,也震惊得无所适从。就在这时,秋素苇忽然面色有异的冲了进来,犹如中邪般疯狂的冲所有人大喊:“快去救他!快去救他!”

诸位将军意外得看着适才还态度暧昧的秋素苇忽然转变,看到众人还在呆愣,秋素苇立刻举起万宗归元佩,像迷途的孩子想抓住最后一点星光般大吼着说:“这是命令!立刻起兵!立刻!”

只错愕了短短一瞬,立刻有机警的将军回过神来,马上跪在领旨。顿时所有人都又惊又喜的领命而去,只是喜悦之中,却又不自觉的多了一份担忧:还来得及吗?

片刻间空荡荡的军帐内只剩秋素苇一人呆呆的站立着,他的目光呆滞无神,有点无措的环顾着空荡荡的四周,仿佛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如何是好。

他们去救李赋松了……应该没事吧?他们都是宗元的将军,各个战功卓越,所以不会有问题吧?可是,他们有办法应对那场大火吗?足以吞并天地的熊熊烈火是几万大军可以匹敌的吗?

原本可以轻易破敌救出他们,是我再三犹豫,一想再想,徒生邪念,所以上天在惩罚我?让我的犹豫令所有人都葬身火海?

包括李赋松……

我最……我最……

“啊!”

情感开始叫嚣起来,但仇恨的心却又强迫自己不能承认,结果硬生生的逼得自己惨叫出声!

像蓦然间失去了天地,秋素苇抱着头痛苦的大叫着。

怎么会这样?明明恨他入骨,为什么要因为他的生机渺茫而痛不欲生?明明是自己故意放任他的生死,为什么获知他真的会死的一霎那如此痛苦?

仿佛渲泄情感的方式唯一便是撕心裂肺的呐喊,秋素苇悲凉的惨叫着,却无法令自己冷静下来!

赋松会死!会死!是我害死他!是我亲手杀了他!

“小伟!小伟!”

熟悉的大吼令秋素苇稍稍定神,泪眼婆娑的看着满眸心疼的二狗,几乎是求救般向他伸出双手:“大哥……去救他……快……求求你……”

唯一一句月兑离情感与理智束缚的话,或许才是他真正的心底话。

随后,秋素苇的意识便陷入了黑暗当中。

***

芦花深泽,清溪荡漾。一望无际的芦苇摇曳满湖金黄,随着水波的浮动,映下满屏芦苇蒲莠。溪中菱藕随风逐曳,俨然一派与世无争的安逸景象。

一叶泛舟悄然驶过,随着水波慢慢进入金色的芦苇群中。两个手持钓竿的俊俏少年,在矗立的芦苇群中时隐时现,如同天人临世般神秘悦目。

“小芦苇!”

年龄较长的伟岸青年忽然大叫一声,顿时惊跑了正在试探鱼饵的小鱼。旁边的俏秀少年又气又恼的瞪着青年,气极败坏的大叫起来:“你叫那么大声干嘛!?”

青年爽朗一笑,亲昵的搂住少年的肩头:“我终于想到给你取个什么样的昵称了。”

“哦?是什么?”少年大感兴趣的挑挑柳叶眉。

“以后,我就叫你小芦苇。”

“不要!”少年立刻嚷嚷起来:“芦苇长得干巴巴的,又土里土气,我才不要!”

青年笑了起来:“你可知芦苇只生于干旱之地,坚忍不拔,而且是根连根的依偎在一起生长,紧密的仿佛连缕缕清风都难以穿插而过。希望你我也能如同连根芦苇一般,终生相偎,不离不弃。”

最后八字,有意说得暧昧缠绵。

少年顿时羞红了脸,但嘴上依然不依不饶的叫着:“芦苇多难听啊!若真想比喻天长地久,多的是比翼鸟、并蒂莲、连理枝,哪个不比芦苇华美?”

“哦?那你是想叫比翼鸟?并蒂莲?还是连理枝?”青年打趣道。

“……”少年愣了半晌,最终皱起眉头:“更难听……”

“哈哈哈!”

青年毫不客气的大笑起来,少年正欲发火,忽然钓竿抖动,少年又惊又喜的急忙收线!谁知那鱼儿立刻剧烈挣扎起来,少年一时控制不住竟整个身子前倾,眼看就要掉入湖中。

“小芦苇!”

青年一惊,急忙上前一把搂住少年,竿子由手中滑落,被鱼儿反拽入湖中。船身动荡,溪水浮动,青年紧紧的搂住少年。船身渐渐安静下来,溪水也恢复了平静,只有微风拂过金灿灿的芦苇群,齐齐的掀起金色的波浪。青年仍然保持着拥搂的姿势,仿佛静静的享受起这份温存的感觉一般。

“喂!”少年已经羞的面红耳赤,尴尬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嘘……”青年用手轻轻的掩住了少年的嘴巴:“别说话……”

少年一巴掌拍掉青年的手,又羞又恼的叫了起来:“快放开我啦!”

“你没有听到芦苇们的歌声吗?”

“什么?”

青年暧昧的一笑,趁少年失神之际,一个吻,突如其来的覆盖到了朱红的小嘴上。从未接过吻的少年顿时本能的想要躲闪,却在青年无限温柔的安抚下,渐渐品尝起青涩的味道。

天地仿佛融为一体,水天一色,满眸的世界中只剩下无穷无尽的金黄,两耳听不到任何声音。却,好像真的听到一望无际的芦苇群在微风的吹拂下,那柔柔的,如同恋曲般美妙的歌声。

……

“小芦苇……”

熟悉而怀念的声音在耳边一遍遍环绕着,那温柔的声音仿佛浸进灵魂深处一般,轻轻的撩动着心灵某处的伤口,令它奇迹般恢复着。而那抚平伤口的灵药,却是尘封在记忆深处那一段又一段美好的回忆与往事。

浸泪的双眸缓缓睁开,眼前映入的是睡梦中那个微笑的青年。只是现实的磨难令他眼窝深陷,面黄肌瘦,唯一不变的,只有他眼底深处的那缕暖彻心肺的温柔。

“赋松……?”

“对,朕没事了……”李赋松怜惜的抚去秋素苇眼角的泪水,为这个睡梦中一直呼喊着他的名字的可怜少年而悲悯不已。

秋素苇忽然脆弱起来,不由自主的希望能在一个怀抱中痛哭一场,他本能的向李赋松伸出双手,李赋松立刻紧紧的拥住了他。秋素苇如同抓住最后一线生机般紧紧的回拥住李赋松,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

“朕没事……”李赋松温柔的抚模着素苇发髻,轻轻的吻着他的耳垂:“大火已经扑灭了,铁勒的大军也被击溃,朕下令朝中军力蓄势待发,并致书铁勒可汗,若他再踏前一步,等待他的将是宗元最勇敢的士兵们。战争结束了,小芦苇,我们赢了……”

秋素苇仿若大梦初醒般恍惚迷茫,有些失神的看着李赋松。李赋松浅浅的微笑着,轻轻的吻在秋素苇的眼睑上。

“你瘦了……”秋素苇喃喃道。

李赋松不由在心中暗叹了一口气,只是瘦而已,也是莫大的幸运。

“小伟,你知道宁伊州死了多少人吗!?”

二狗的大喝声蓦然惊醒了仍在恍惚的秋素苇,令他完全想起现实。

护城士兵二百六十四人!无辜百姓活活饿死的有四十八人!其中还有十一名孩童,七名老叟!有四人是刚刚饿死的!你若兵行神速立即发兵,又怎么会死这么多人!?

玄臬轻轻撞了二狗一下,提醒他不应再刺激已经如此憔悴的秋素苇。但二狗怎能不怒?自己的弟弟一念之下竟令这么多人丧生!三百一十二条人命啊!

秋素苇怔怔的发起了呆,李赋松急忙紧拥住秋素苇,不住的在他耳边说:“是朕的错,素儿,你的仇恨是人之常情,不需自责,这一切都只是朕一个人的罪孽,最后是你决定出兵,才能救了所有人。素儿,你没有任何过错知道吗?不要再想了,你只要记得,这一切全是朕的错!”

秋素苇倚在李赋松的肩头,慢慢、慢慢再度低低呜咽出声,他的双拳紧攥,揪痛的却是自己的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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