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思乱想煮好锅酱肉粥,太阳已快升到天中。紫冥把锅端进祠堂,盛了碗粥坐地上慢慢吃。
“你真的一点油腻也受不了?”
他顺手舀了一勺倒地上,让那只贪嘴黑鹰啄食,同情地问供桌上闭目养神的人。要换成是他,香喷喷的饭菜摆在眼前却不能吃,生活还有什么乐趣?
余幽梦斜睨他一眼,半晌,才淡淡道:“我在悬崖底下住了二十年,就靠山里的野果过活。你说,这样的肠胃还能经得起油腻么?”
紫冥张大了嘴,但即刻了梧:“难怪你失踪了二十年,原来是在崖底隐居。呵呵,可笑江湖上还谣传你当初被围攻至活活累死。”
余幽梦没有笑:“那并非谣传。我当天被数百高手轮番挑战,确实已精疲力竭,杀掉最后一帮人,我也心力耗尽昏死过去。如果不是烟罗将我从乱尸堆里找了出来,我早已是一堆白骨了。”
他悠悠叹口气,面上容光焕发,轻轻一笑:“我知道,烟罗他终究还是丢不下我的。”
这段往事,紫冥却未曾听阮烟罗提过,不觉动容。
余幽梦仰脸,望着屋瓦破洞外的那片蓝天。日色在他的面庞洒上层淡金光芒,梦幻般的迷离。
“你能想像么?一个已经失去了武功的人,要保护另一个受了重伤的人,昼伏夜出,躲过所有江湖人的耳目,逃亡天涯,何等艰难?可烟罗他硬是带着我奔波万里,逃到了与西域射月国交境处。那里群山绵延,有几座绝峰悬崖围成一个天然井谷,烟罗说他曾经去过射月国,来回经过边关,知道有条隐路可以进那个山谷。里面四季温暖如春,没有人烟,正好可以让我安静地疗伤,中原的武林中人就算发现我没死,也决计想不到我会躲到那么偏远的地方。”
紫冥一点头,可心里模模糊糊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余幽梦微笑着闭起眼睛:“我们就在那悬崖底的小山谷里住了下来。我伤得太重,什么都做不了。栖身的两间小屋是烟罗亲手搭的,每天的食物也是他找来的。山谷里有个很漂亮的碧水潭,烟罗他会捕鱼烤给我吃。晚上睡觉,他总是替我打扇子赶蚊虫,好让我睡得安稳,几乎都等我第二天醒了,他才睡……”
听到余幽梦竟然主动聊起往事,紫冥受宠若惊。但见余幽梦越说越轻,越慢,神色之温柔,前所未见。
用脚趾也想得到,这温柔表情绝不是为他流露的。紫冥高兴中又好一阵难受,原本香气扑鼻的粥尝不出半点滋味。他费力咽下最后一口,脖子像被掐住了,透气艰难:“那后来,阮前辈怎么会来了这小村庄?”
余幽梦沉浸回忆里的笑容倏忽僵硬,低头定定望着光亮里漂浮的尘土,声音居然有几分茫然不知所措。
“我也想问他的……我们一起在山谷里住得好好的,我的伤也慢慢痊愈。可是大半年后,有一天我清早醒来,却再也找不到他了。我跑遍了整个山谷,找过果林里,甚至连潭底我都潜下去找过,就是不见他。”
当时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再一次浮上脊背,他紧紧抱住双臂,肩膀颤抖。
“山里没有野兽,也根本没有外人来,烟罗怎么可能凭空消失?我拼命地找,拼命地叫他的名字,只有山谷里的司音回答我……”
紫冥再也听不下去,气道,“他根本是自己走了,你何必这么担心?”
想到余幽梦当年拖着大病初愈的身体,满脸惊惶、失措、绝望地四处奔走,不禁怨怼起阮烟罗:“就算要走,也不该不辞而别。”
他也清楚,以余幽梦的性子,必定不会放走阮烟罗。
换做谁,都会跟阮烟罗一样偷偷离去。但心里就是憋了股闷气,不吐不快。
余幽梦惊讶地转眸,见紫冥一脸气愤不平,他反而摇头替阮烟罗辩解起来:“他没有不辞而别,是我自己没留意。天黑我回到屋子才发现枕头下压着一片布,是从他衣服上撕下来的,用焦木炭写着‘等我回来’。那是他的笔迹,错不了的。”
一阵寒意从紫冥天灵盖直参脚底,他难以置信地盯着余幽梦:“然后你就一直在悬崖下等他,等了足足二十年?”
“……是……啊……”幽幽的叹息像把细而锋利的锯子,在紫冥心头慢慢拖过。“我也想过出去找他,可是他写了要我等他的。万一我离开了山谷,他哪天回来找我,见不到我,那怎么办?”
余幽梦清亮的眼神渐渐变得混乱,紫冥觉得那幽黑的瞳孔仿佛成了两个无底的漩涡,将他的心也卷了进去。无边无际地漂浮,混沌里却有股莫以名状的怒火燎原般迅速燃延。
他咬紧牙关,总算明白了胸口最终那团模糊的不安和疑虑由何而来——
圈套!骗局!从头到尾自始至终就是阮烟罗设的陷阱!
说什么那山谷四季如春,适合静养!说什么“等我回来”!其实,阮烟罗一早就决定要将余幽梦困在中原武人献至的边关绝地。
四字谎言,如网如索,束缚住那个原本傲笑群雄的男人。二十载正茂风华,也只能伴着山岚雾气在没有结局的等待里一年年老去。
就算阮烟罗为了报复武功被废的仇,这惩罚,也太沉重。
听到余幽梦还在喟叹呢喃:“烟罗他,明明该回来的啊……”
“王八蛋!”无法遏止想揍人的冲动,紫冥一跃而起,冲着余幽梦大吼道:“你难道真的是与世隔绝太久,年纪活回到狗身上去了么?他摆明是在骗你,你还对他念念不忘个屁!你——”
喝骂遽然顿住,他震惊地看着一层淡而朦胧的水气缓缓从余幽梦眼底散开,张口结舌。
“你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余幽梦苦笑着仰首望屋顶上那一片天:“就当我自欺欺人好了,你气什么?”
第一年,他还满怀希望地等。第二年,忧疑参半地等。第三年,第四年,第五年……
当所有的期待、暴戾、愤恨都随漫长的岁月沉淀无望,他学会了听着空山鸟鸣,数着花瓣飘落的声音入睡。
如果不是秦苏那最后一封传书,他此生也许都将终老荒山。
“我害烟罗成了个废人,又毁了容颜。即使烟罗恨我,也是情理中的事。何况——”
他望了望仍在发呆的紫冥,心平气和地道:“烟罗的心思我懂。他是怕我伤愈之后会重出江湖,大肆屠杀,才想骗我一辈子都待在悬崖底。”
“你……”男人一副任打愿挨的样子,紫冥都不知道该同情他还是气他执迷不悟,怔忡良久,突然倾前,盯着余幽梦的眼睛:“那你又何必还非要在这里逗留,等他来找你?你明知他对你无意的,而且他连女儿都那么大了……”
“那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只不过是他来村子后收养的女孩罢了。”
余幽梦截断紫冥话头,眉毛微微一蹙又扬起,对视紫冥。直看得紫冥怀疑自己是不是脸上开出了一朵花,余幽梦才牵了牵嘴角:“放开。”
啊?紫冥低头,终于发现自己双手不知从何时起,竟已抓住了余幽梦的手。难怪,余幽梦的表情,会那么奇特。
“我之前,好像已经警告过你,不准再动手动脚的……”余幽梦拖长了声调,冷冷地,一字字提醒紫冥。
手指在紫冥脉门一弹,紫冥只觉火辣辣地如遭电击,连忙松手。
余幽梦冷笑一声,一掌跟着当胸拍到。
紫冥眼睁睁盯着他白皙修长的手掌,思绪紊乱如麻,惟独没想到要闪避。
手掌噗地击上胸膛,竟轻软如棉毫不带力。
“为什么不躲开?”
掌心已贴上紫冥衣衫,却发现紫冥半点躲避的意思也没有,余幽梦千钧一发之际总算撤去掌力,瞪着紫冥!这家伙,居然不怕他真的下手?
紫冥这才意识到自己已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嘴一咧,不禁笑起来。看来,眼前的男人,心地可远没有嘴上说的凶狠。
被笑得有点恼羞成怒,余幽梦刚想开口呵斥,眼神蓦然转凛冽:“小心!”
掌心外吐,将紫冥平平推出数步,另一只手在桌面轻轻一拍,已借力斜纵而起。
几乎同时,数十道白芒从屋顶破洞中疾射下来,“笃笃笃……”尽数钉上供桌。有铁莲子、飞蝗石、蒺藜钉、袖箭……
每件暗器都打在余幽梦适才坐的位置,深嵌入木。
若非余幽梦闪得及时,恐怕已全身穿孔。
紫冥脸色变了,一股怒气还未发作。一条瘦小人影自屋洞跃落,双手连扬,密密麻麻的暗器似黑压压的蝗虫、韩脚尖尚未着地的余幽梦袭去——
“暗箭伤人的家伙!”紫冥大喝,连人带剑扑去,扫落成片暗器,但仍有不少呼啸着飞向余幽梦。
那瘦小人影大喜,笑声粗嘎难听之极:“大魔头,你的死期到了。”
话音未落,余幽梦双袖翻飞,掌心上下虚空相对,如在胸前画个圆圈,那些暗器顿时齐齐掉转了方向,在他两掌间滴溜溜轮旋。
“该死的是你!”伴着声不屑冷笑,余幽梦手掌轻描淡写向外一翻,暗器宛如长了眼睛,直追那瘦小人影。
那人惊叫着倒退,却快不过暗器飞速尾追。几十枚暗器全打中他胳膊,血珠飞溅。
他发出记惨叫,忍痛还想往祠堂外冲,一柄寒光四射的短剑架上他脖子。
那人终于停下脚步,是个六十来岁的瘦小老叟,看看横剑拦在面前的紫衣青年,再看看缓步走近的余幽梦,他本就枯黄的脸更加灰败,浑身抖如筛糠。
余幽梦眼光在满地暗器上一掠而过,微露嘲讽地笑了:“你是山东鲁家霹雳堂的人?当年你们堂主和三名长老一起随各大门派围攻我,结果无一生还。你以为,凭你一人,就能暗算到我?”
那老叟听他一言道破自己来历,张大了嘴巴,连想说几句逞强话撑场面也忘了。
紫冥没好气地道:“喂,问你话呢!还有你怎么知道余前辈在这里的?”
黑鹰也低啸着飞来,在老叟头脸附近盘旋,叫得凶恶,大有再不出声就要将他眼珠啄出之势。
余幽梦微微颔首,紫冥问的也正是他心头所思。原以为隐居二十年,江湖中人早已遗忘他这二十载前已“死”的人。况且此番从射月国边境行来,只为了却心愿,并不想再起风波,他途中都是风餐露宿,鲜与武林人照面,孰知居然这么快便有人找上门来。
这消息,也未免走漏得太快了些……
一丝淡淡杀气染上眉梢,不愿再造杀孽,并不意味他可以任人宰割。
“你有胆杀我,竟没胆回答我么?”他微笑,瞧在老叟眼里却是惊心动魄的恐怖。
老叟身子颤栗,想硬充好汉,声音还是克制不住地发了抖:“大魔头,你,你别得意,就算杀了我,还有大帮英雄赶着来替武林除害呢。你能杀尽天下英雄吗?你……”
“呸,呸!老王八蛋,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紫冥不耐烦地打断他,生平最听不惯这种自命侠义的家伙大唱高调。他手腕轻侧,剑刀在老叟颈中勒出道血痕:“少罗嗦,说,谁告诉你们天下英雄,余前辈在这里的?”
这“天下英雄”四字,他故意拖长了调子,说得怪声怪气,极尽讽刺。
老叟涨紫了面皮,怒道:“小子,你、你勾结邪魔外道,你居然胆敢跟天下——”
“跟天下英雄为敌是吗?你倒很会替人乱扣帽子的嘛!”
紫冥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扫了眼神色自若的余幽梦,佩服起他的好定力。现在,他完全可以理解二十年前,余幽梦何以将所有来犯的高手杀得半个不剩!
如果是他面对这群所谓的天下英雄,他也非把这些人杀个精光才能出口鸟气。
他朝老叟做个鬼脸:“我本来就是邪魔外道,就要跟你作对又如何?嘿嘿,快说,不然,哼!”
手底短剑一送,老叟杀猪般狂叫起来:“我说,我说,是——”
“是你该上路了。”
祠堂外,一个男人声音毫无预兆响起,低沉冰凉,似突然从地下传来。
一条纯黑长鞭此话音更快一步挥了进来,鞭梢连舞两个圈,已卷住了老叟受伤的那条胳膊。
“断!”使鞭人低叱。
胳膊被硬生生从肩头扯裂,随长鞭飞上半空,洒开无数血珠。老叟双眼一翻,晕死过去。
紫冥面上嬉笑顿敛,疾冲上前,一把抱住余幽梦,连滚几个翻,避开了漫天血雨。
“干什么?”猝不及防地被紫冥扑倒地上,还滚了周身灰尘,余幽梦莫名其妙,刚问得一句,随即收口。
两人刚才站立的地方,落满了血水。骇人的是,红色的血一接触到地面,立即变青、再变绿色。沾到血的土壤,也急遽冒起缕缕白烟,凹出蜂窝状的无数小坑。
好厉害的毒!
扑通一声,老叟直挺挺摔倒,身体自肩膀伤口处迅速溃烂,转眼化做滩血水。
紫冥咋舌,这用毒的本事,跟他有的拼。起身慢慢撑着灰土,望向走进祠堂的人。
是个看不出年纪的男人。一袭漆黑如夜色的长袍拖地,披散的头发也暗黑如墨,仔细看,又夹杂着不少老年人特有的灰白。双唇却鲜红得像抹了朱砂,似乎比额头上那颗血红的宝石额饰还耀眼几分。
男人的眼睛细长若柳叶,流泻出刀锋一样的森冷寒芒,此刻,就朝两人瞄了过来。
“现在,该送你们两个上路了。”
他轻抖手里长鞭,甩掉了那条胳膊。喉咙里发出低沉一笑,长鞭矫若游龙,带起尖锐破风声,横空挥来。
紫冥横剑,才摆了个起手,面色惨变——
那鞭子的目标,不是他和余幽梦,竟是放在供桌上的小玉瓶。
“不要!”他看着玉瓶被鞭梢卷起,飞上半空再落下,灵魂恰似被长鞭打下地狱,全身冰冷僵直。
余幽梦目光也跟着玉瓶上落,眼看瓶子直往地面掉,紫冥还是像吓傻了动也不动,他皱眉,肩头微晃,就要伸手去接。
“别碰!”紫冥冰凉的手及时阻止了他,脸色苍白,嘴唇微微颤抖,神情却十分坚决地向余幽梦摇了摇头。
就在余幽梦一迟疑间,玉瓶砸落地上跌得粉碎,里面的尘泥见风顷刻变色,蚀入土中。
黑衣男人刷地凌空一甩长鞭,细长的眸子刀锋般在紫冥脸上溜过,哈哈笑道:“算你聪明,这毒只要碰到一丁点,就会从头烂到脚,哀号三天三夜才能死透。”
紫冥紧抿唇,死死盯着尘泥没入消失的痕迹,握紧了拳头——那是他唯一可以用来怀念燕南归的一点东西
倏然进出一声痛彻心肺的狂吼,人剑合一,幻作道紫虹飞冲黑衣人。
“我绝不饶你!”
剑气狂烈却章法全乱。黑衣人冷笑,长鞭如有灵性,舞出几个鞭花,毒蛇般穿过紫冥剑影中空门,鞭梢尖利直刺心窝。
余幽梦一凛,疾纵上前,左手在紫冥握剑的尉底轻轻一托,紫冥手中剑不由自主向上送了两分,那鞭梢不偏不倚正扫中剑身,叮地弹了回去。
两点寒芒也自余幽梦袖中飞出,沿着鞭子划向黑衣人手腕。
黑衣人一声大叫,长鞭护身,似陀螺急转几圈,那两点寒芒登时像碰到漩涡被吸了进去,几滴血却随他的闷哼洒了出来。
旋转的黑影遽然停顿,男人看了看自己正在流血的手腕,眼里闪烁起嗜血的光芒:“这笔帐,我记下了。嘿嘿,你们两个,准备下地狱吧。”
长鞭遥遥挥出,缠住祠堂外一株参天古木,借力一荡,黑衣穿过浓密枝叶,眨眼消失。
他来无影去无踪,唯有祠堂外树叶被他劲风带起,簌簌飘摇,映着太阳洒下满地斑驳光斑,昭示这并非幻景。
“……好身手……”
远离江湖二十年,武林中居然出了这等诡异如鬼魅的高手……
余幽梦凝望黑衣人离去的方向,凝神细数,也想不出当初参与围攻御天道的门派中有类似此人的路数。
他放弃地摇头,转身问:“你可知道他是什么来历?你……”
望见紫冥短剑支地,半蹲着对玉瓶碎屑发呆,他怔了怔,不再说话。
窒息般的沉寂中,紫冥扔掉短剑,捂住脸,指缝里挤出干涩的苦笑:“从前,我看着他死在我面前,救不了。如今他的尸骨洒在我面前,我还是救不了……呵,我怎地这么没用?”
余幽梦看着他肩膀在抖,吸口长气才压下心头那丝隐隐抑郁,过去轻轻拍了拍紫冥肩头以示安慰。
温暖的手掌拍在身上,紫冥陡然间忆起幼时生了病,或是学会了新学的诗歌,燕南归都会拍拍他,模模他的头发抚慰他。一时更是悲从中来,猛地抓过余幽梦的手,大哭起来。
他从小就要强好胜,不想燕南归总当他是个不懂事爱哭闹的孩子,记忆里自从父亲去世后他就未曾再掉过眼泪。即使燕南归年前惨死,他狂饮狂醉,却依然没哭。但此刻,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通通见鬼去罢,他只想痛快发泄一场。
“你……”看着总是嬉皮笑脸的青年在面前嚎啕大哭,余幽梦倒不忍心抽回手,只好尴尬地牵了牵嘴角。
算了,就让紫冥哭个够罢。
滚烫的眼泪一颗颗滴到他手上,他无奈望天,发现自己似乎对紫冥越来越没有抵抗力,不由幽幽暗叹一口气——这趟出谷,本是为解开心里数十年的结,可事态,却仿佛不太受他的控制了。
一切,都从留下这本与他和阮烟罗毫不相干的惫懒家伙开始……
烟罗他……现在会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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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来顺的大门虚掩着,酒幌子和揽客的灯笼也摘了下来,显得有几分冷清。
村里人听酒保说,阮店主一早突然决定停业,说是年岁大了,想落叶归根,准备变卖这小客栈后带女儿回老家去过日子。村民不免连叫可惜,毕竟这村子里,阮店主烧的那手好菜无人能比。
院里青石桌上,饭菜飘出阵阵香味。
“阮店主,真的打算这两天就启程?”
端坐的白衣人撩起一角蒙面白纱,轻啜一口茶,向桌对面的人惋惜地道:“秦苏日后,可就尝不到阮店主的美酒佳肴了。”
阮烟罗放下筷子,点头道:“收拾得快的话,明天就走。”
“爹爹,咱们就不能迟点再走么?”宁儿起身替阮烟罗和秦苏斟着茶,嘟着嘴不是很高兴。
昨天才被秦苏公子救回家,今天爹爹叫她去请秦苏公子来客来顺商量事情,她还以为爹爹会往亲事上头说,暗自又羞又喜高兴了半天,哪知竟是道别。可再怎么失望,究竟是女孩儿家,不敢表露得太明显。
见爹爹朝桌上已经吃得七七八八的几个碟子一呶嘴,她委屈地收拾起碗碟走去厨房。
“阮店主,令嫒似乎不太想走得如此仓促啊!”秦苏在厚厚面纱后轻笑。
阮烟罗微微眯眼,透过厨房窗子看着宁儿在灶台刷洗锅碗。良久才回头,淡然道:“我心意已决。不过还是要多谢秦公子,昨天救了小女。”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向秦苏照了照空杯,算是以茶代酒表了谢意。
秦苏微笑:“区区小事,何足挂齿?秦苏昨日不过正巧上门想来一尝店主的拿手好菜,既然店主请我去祠堂救人,秦苏哪有不去的道理?”
他也一口饮尽杯中茶,笑道:“其实阮店主根本无须急匆匆远走他乡,只要店主开口,秦苏愿为店主解决所有的麻烦。”
阮烟罗脸色微变,浓黑的眉毛轻跳,转瞬又恢复平静:“你既然跟他交过手,就该知道他的厉害。你,不是他的对手。”
“那是秦苏自己的事,不劳阮店主操心。”秦苏笑里隐藏锋锐:“我敢夸这个口,自然能做到。呵,当然,秦苏也不会平白无故为店主出力,要向店主讨样东西做交换。”
阮烟罗真正变了面色,那条伤疤随着他肌肉抽搐一阵扭曲:“我不懂你的意思。”
秦苏似乎在面纱后叹了口气:“你知道我想要什么的,阮店主。”
他话中威胁浓烈得叫人无法忽略,阮烟罗薄唇紧抿,神色凝重注视着空杯,半晌将杯子往石桌一顿,恢复了轻描淡写:“你要的东西,我早就给了你,不是么?”
“你给我的根本就不是完整的‘大还咒’!”
秦苏反常激动地站起大吼,随即觉得自己太过冲动,深深呼吸压下情绪又坐了回去,指着自己白纱后的面孔:“阮店主,我的脸变成现在半人半鬼的样子,都是拜你的‘大还咒’所赐!你敢说你没在上面做手脚?今天你若不把解救的心法拿出来,休怪秦苏翻脸无情!”
阮烟罗丝毫没被他的杀气吓倒,镇定自若地拿起茶壶,缓缓替自己斟着茶。
“七年前是你自己找上门来,要挟我拿‘大还咒’来换清净度日,不然你就将我的行踪泄露给他知晓。我也早告诫过你,故老相传‘大还咒’这门武功心法凶险异常,练不得法就有后患无穷,你却依然一意孤行,怪得了谁?”
秦苏狐疑的目光在阮烟罗脸上打量:“你也曾练过这心法,为何你的容颜却没有改变?”
“‘大还咒’共有九层,我当初才练到第五层,就给废了武功……”阮烟罗平静地喝着茶,语气淡淡,听不出半分伤感,忽又笑一笑:“你如今,应当已将近神功大成,才会变成如此模样罢。”
“你在讽刺我?”秦苏啪地捏碎了手里杯,面纱后的眼神凌厉如剑。
阮烟罗摇头:“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给你的‘大还咒’绝对不假。而且倘若我早知道这门武功越到高深处,对容貌的改变也越厉害,我说什么也不会任‘大还咒’再流传出去殆害世人。不过,以你的报仇心切,即使我不给,你也会想方设法从我身边盗取的。”
秦苏哼了声,也不反驳。手掌微松,细碎的杯屑簌簌落地。他凝视掌心被碎瓷扎出的血点,慢慢道:“那是当然,我姐姐怀了他的孩子,他居然还能狠心一剑杀了我姐姐。此仇不报,不共戴天!”
阮烟罗轻叹了口气:“他那时也是一时晕了头。他在幽谷囚居了二十年,什么罪也都该赎了。”
“不——可——能!”
秦苏霍地起身,白衣飘飘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