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飞快,眼看着炎夏就快过去了。
宋尔儒连着两次课都没来。
“沅-姐姐,宋大哥怎么又缺席?”飞凤举手发问。
她默默无语。
“他不来就算了。”莫桃撅撅嘴,才对他有些改观,这下又回到原点。
没毅力的人!
下课后,沅-控制不了担忧的心,便到他常出入的场所,看能不能遇见他。
他虽然爱装饰门面了些、自信了点,但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她发现他有股内敛的气质,是个可以深交的朋友。
她站在城中最大的客栈前,不知该不该进去。
犹豫的同时,眼角余光不经意瞥见她担忧的人正朝这方向走来,不经思考,沅-闪进巷子里。
她是不是太过冲动了?他们的身份尴尬,哪怕一个眼神,都会引发不必要的流言。
再者,以她这副模样,她没有勇气……她自卑了……
他是个发光体,即使他身处万人之中仍是那么的显眼,让人难以忘怀。
与他擦身而过的女人,莫不缓下步伐羞红了脸频频回首,冀盼他的目光能停在自己身上。
她心里一抽,转身快步离去,却在转角处同人撞上。
“姑娘,小心啊!”出声的丫环赶紧稳住主子不稳的身子,口气嚣张地质问:“哪个没长眼的!撞坏我家姑娘,赔得起吗?”姑娘是个宝摔不得,若有些许损伤,她的皮可要绷紧,少不了挨一阵好打。
沅-跌坐在地,紫纱帽掉落地上。
“是蓝家的姑娘呀!”程思思惊讶地叫了声,状似好心地欲搀扶沅。
沅-闪开她涂着鲜红色蔻丹的玉手,拾起纱帽戴上,自己站了起来。
程思思收回手,撇撇嘴。不碰就不碰,她还怕碰了会沾上一身的晦气。
“我同宋公子熟络,若撞伤你,我可担当不起。”她声音娇柔地说。
忽地,她恍悟般的哎呀一声,“抱歉失言,瞧我这记性真糟,忘了你们已解除婚约了。”
她的嚷嚷声引来路过的民众围观。
看美艳娇人的花魁如何将丑巴怪比得羞愧欲死。
这全是为了一个人见人爱、俊美无俦的风流贵公子——宋尔儒。
古言红颜祸水,这会儿看来,俊颜的男人惹来的祸端也不逊于女人呀!
“不过……”程思思难掩嫌憎地轻笑了声,“这样我倒替宋公子松了口气,以免半夜一个翻身,怕被你给吓死。”
她是该感谢蓝沅-主动退出,自己才有入主宋家当阔少女乃女乃的机会。
但,她就是妒嫉蓝沅-!
嫉妒她的运好命好,她程思思长得比她美上千万倍,只因她是蓝沅-,就能成为宋尔儒的未婚妻,虽然他们已解除婚约了。
众人的讪笑声此起彼落,那嘲笑谩骂就像浪潮声,一波波地传来。
沅-霎时血色尽褪。
人们的指指点点,评头论足,儿时所有不堪的记忆排山倒海朝她淹没而来。
众孩童砸她石子、吐口水,不停地唤她怪物……
她费尽所有方法所埋葬的噩梦,轻易叫人给掀开,她又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里。
亮晃晃的烈阳,照花她的眼,烧灼她的皮肤,她却感觉异常冷飕。
她抱着头,拔腿狂奔。
她不顾一切、仓皇失措地奔跑着。
直至奔进书肆,最安全的壳,才感到一丝温度。
“怎么了?小姐。”莫伯看见她脸色惨白紧抓着书架喘气,不解地问。
“-儿?”柜台后的杜薇迅速走了出来,如此慌乱的沅-她还是头一回见到。
沅-一触及母亲担忧的眸子,所有的思维都归位,她强迫镇定地安抚母亲,“没……没什么,只是有些不舒服。”
杜薇知她孝顺,心事全往肚里吞不愿她担心,但她万分舍不得爱女如此压抑自己的苦。
“要不要请简大夫过来一趟?”
终究还是没拆穿,因她深知女儿的性子,知道自己的担心只会引来女儿的自责。
“我去请。”莫伯忙不迭地说。
“莫伯,不用了,我躺一会儿就好。”沅-喊住一脚已踏过门槛的莫伯后,回头给母亲一个虚弱的微笑。“娘,你别操心,我没事。”
“那你回房歇息,晚膳就让娘来准备。”
这样坚强的沅-,只叫她心酸,都是她这个娘害的。
“不,我……”
“再反驳,娘可是要生气。”
明白杜薇的关心,沅-不再坚持。“那就有劳娘了。”——
〉〈——
端着沉重的木盆拐进庭院,刚打溪边洗完衣服回来的沅-,放下木盆,摘下紫纱帽,利落地甩乎衣衫晾在竹竿上。
宋尔儒轻手轻脚地来到她身后,唤道:“沅-!”
“啊!”沅-惊叫了声,顾不得掉到地上的衣服,连忙拉开两人过于贴近的距离,惊魂未定地说:“你吓到我了。”
“不惊!不惊!”他亲呢地拍拍她的背。
沅-不着痕迹地蹲,捡起沾着泥沙的衣衫,把它搁置一旁,继续晾其他的衣裳。
宋尔儒从袖口里掏出一只用精致绣巾包起来的布包。
“待会再晾。来,瞧我给你带了什么。”他抓住她的手腕说。
“啪!”她手上的衣物再次掉到地上。
沅-瞪着他。
“哈哈!”他干笑两声,捡起它放到一旁,“待会再帮你清洗干净,现在先拨个空给我,要不了多少时间的。”
他拉着沅-走向凉亭,边走边说:“前几天我出门去与人谈生意,瞧见这些东西,觉得挺适合你的,便买了回来送你。”
他解开布包献宝道:“这颜色的胭脂是最新的,清雅不艳。而这白玉簪子是出自名家之手,还有这精致的珍珠耳坠……”
沅-不发一语地瞅他,脸色异发沉重。
浪费了一大缸的口水,宋尔儒终于发现要献殷勤的人儿,一点欣喜之情也没有。
“怎么,不喜欢吗?”女人不都喜欢这些玩意。
以往,闹着要他买珠宝首饰的美人,得到之后莫不是巧笑倩兮地道谢,并更加温柔地对待他。
“你非得这么折辱我不可吗?即使我丑若魍魉,我还是有自尊心的!”她无波的表情下,有着隐忍的激动气愤。
多年来,好不容易筑起的心墙,全在昨日程思思几句话里坍塌毁灭。
如今,他也来插上一脚。
非得不停地提醒她的面貌如何不堪,如何骇人吗?
“折辱你?这是什么意思?”这话宋尔儒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她说的是哪国的番话!
他是瞧她常一身布衣,身上一件首饰也没,连胭脂也没抹,好心好意地想送她一些女孩子最爱的饰品,她却说他在折辱她,不禁令他火冒三丈。
别气、别气。他赶紧深吸呼,孔老夫子说:“惟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这话不是没有道理,气白他宝贝的青丝不值得。
沅-挺起胸膛直视着他,“我就是我,长得再怎么不入你的眼还是我,别企图逼我作任何改变,若看不顺眼这样的我,你可以选择别看。”
她只想保护所剩不多的自尊。
聪慧的她,此时紧闭心门,看不见他此举只是想讨她欢心,是把她当作朋友,出门在外会为她带回礼物。
这是真实的自己,若是连这样的自己都失去了,她什么也不是!
真要妆点自己,不成了丑人多作怪了。
这女人简直是不知好歹。“你是说我多管闲事。”他当她是朋友,看见朋友有缺陷,他当然义不容辞想办法帮她改善,这样有什么不对?
“我从没要你这么做。”
一番好意被当成驴肝肺,宋尔儒咬牙切齿道:“好!很好!”
去!一点都不好,他快要气炸了。
发现下颚发酸,原来是他咬得太用力,连忙放松。
不!他不会为了女人生气。
尤其还是为了她,不识相又貌丑,不值得的。对!眼不见为净,他做什么要在这讨气吞?
宋尔儒随即拂袖离去——
〉〈——
天转凉了。
干爽少雨的秋天,罕见地一连下了多日的雨。
窗外的雨声渐沥未停,啪答啪答地敲打着屋瓦,秋风送来湿气,令人冷意陡生。
沅-轻声走入母亲房里,她放下药盅,添了些木炭到小炉里,不一会儿房里暖和起来,才踱到床沿轻柔地唤醒杜薇。
“娘,醒醒。”
杜薇惺忪地睁开眼,“嗯……-儿啊,该喝药了是吧?”
“是。”扶起母亲坐好,并在她背后放了个枕头让她靠着,然后端来药碗坐在床前。
这几天来,杜薇的病情急遽恶化,沅-不分昼夜地伺候在旁。
看见女儿脸上的黑眼圈,杜薇着实心疼。“-儿,辛苦你了,是娘拖累你了。”
沅-的眉头纠结,“-儿不爱听娘说这个。”她舀了汤药吹凉,才送到杜薇的唇边。“会有些苦,娘忍些。”
“药哪有不苦的?你当娘是小孩来哄,虽说一直以来都是你在照顾娘,娘到底还是长辈啊。”杜薇轻笑张口吞下药汁。
沅-微微脸红,“我没那个意思。”
“娘明白。”
喂完药后,她边搁好药碗边问:“娘要不要再歇息一会儿?”
“不了,躺了一上午。”杜薇拍拍她身旁的位置。“我们娘儿俩有好些日子没谈心了。尔儒有阵子没来了?”
“嗯。”
“怎么了?”她还以为前阵子他们愉悦的相处下尔儒会喜欢上沅-,除了外表,她对自己女儿的心性是很有信心的。
“他不该来。”淡淡地一句话带过,沅-不想谈论此事的意图非常明显。
“娘还是希望有个人能够疼你、护你。”
天下父母心,杜薇衷心地祈愿会有那么一个温柔的男人成为女儿的避风港。
“有娘就够了。”她不贪求。
“不够的,娘只给得了你亲情,给不了爱情,有人相伴相依一生才能倒满。”毕竟她陪不了沅-一生,她的身体她自己知道。
“不会有那个人了。”沅-笃定道。
“不,会有的。会有个了解你的人,真心喜爱你、想对你好。”
“我不这么认为。有美丽的皮相才会有吸引男人去了解女人的动力,然而我没那个本钱。”
杜薇张了口,却不知该如何响应。
那是不争的事实!
看见母亲沉重的表情,沅-轻拍她的手安慰,
“娘,我不是自怜,也不自怨,更不是要引起你的自责,只是说出一个事实罢了。”
“不过,女孩家容易遭蜚短流长所伤,娘最不愿看见的就是你受到伤害。”
“蜚短流长无形伤,两心若不依,情难守、伤心肠。”她要不起的,也不该妄想,否则受到伤害的是自已。
杜薇几乎要忍不住落泪,她的-儿是这般好,为什么老天不曾眷顾到她?
或许-儿说得没错,与其鼓励她追寻爱情,倒不如让她安稳地度过一生-
儿坚强的外表,不过是种保护色,其实她有颗极为敏感的心,她怕一次又一次的伤害,终有一天-儿会受不了而崩溃。
不识情,就不会有伤害——
〉〈——
明亮的阳光一扫连日来的阴雨,阵阵秋风里带着淡淡的泥土香。
这么好的天气最适合出外踏青了。
冷清了好些天的庙宇又热闹起来,涌进不少善男信女。
“姑姑,今天我把所有的时间都空下来给你。”宋尔儒搂住宋月湘的肩膀,轻笑道。
当年因宋竞战坚决反对将女儿宋月湘嫁给毫无背景的穷书生孟玄奥,造成相爱的两人迫不已私奔,没几年光景,孟玄奥就去世了,独留一女与她相依为命。
那时宋竞战已不在人世,宋亦棋知道姐姐的情况后,便将她们母女接回府里照顾,直至宋亦棋夫妇相继去世,宋府的生意暂由宋月湘打理,这几年才移交回给宋尔儒。
可他少爷只肯拨三分的心力去做,要不以他的能力宋月湘早可以享清福。
这也是宋月湘头痛不已的地方,风流的他要到何时才会安定下来,为宋家传宗接代?
“听得我好感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天窝在温柔乡里,其余六十四天再拨给生意,一年里惟一会想起还有我这个姑姑,就是今天。”宋月湘不理会他的甜言蜜语。
“哈哈!灌迷汤没用。”孟水漓幸灾乐祸地说。
“你也别五十步笑百步了。”宋月湘矛头指向女儿。
“娘啊,你就别再念经了。”
“怕我念,就安分一点,别成天往外跑,让人家看笑话。”她这女儿外向得不像话。
“哈!哈!”宋尔儒笑得特别大声,“怕是全城的人早有耳闻,来不及了。”
孟水漓用杀人般的目光瞪向他,“要你管!”
“水漓妹子,为兄是在为你担心。”他凉凉地说。
“不必了。”
“干脆把你们俩送作堆好了。”宋月湘本是随口开玩笑,但仔细一想,倒觉得是个不错的主意,亲上加亲。
“公子谁会想要啊!”
宋尔儒伸手搭上孟水漓的肩,“水漓表妹,你这么说就错了,我可是城里众家闺女择婿的第一人选,我若是娶你,你可要感到荣幸。”
“去,我才不是花痴。”孟水漓扳开肩头上的大掌,用力反折再推开他。
宋尔儒捧着痛麻的手连退数步,一不小心撞上了人。
他一抬首,望见熟悉的紫纱帽,愣了下。“沅——”这么巧,她也来庙里上香呀。
这些日子不去找她,思念反而越深,气消之后,本想去找她,但碍于尊严,他克制了下来。
以他极高的品味,她连他最低的条件都达不到,为何他一再地想亲近、甚至对她产生异样的情愫?
她的自尊心强,个性却温和娴雅不夹一丝尖锐,如此迥异的特质,同时出现在她身上,却丝毫不见奇怪。
或许这就是原因了,让他与她相处时不觉有任何压力。
沅-有礼地朝宋月湘躬身一福,即越过宋尔儒离去,没有错过他脸上的错愕,该怎么解读他的反应?
陌生的酸涩涌上心头,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明知这样的醋意不该,可见着他与女人调笑,她的心便不受控制地难过起来。生平第一回,她想独占一个人,一个无人不爱的风流贵公子。
她沉沦了吗?陷进他无意织就的情网之中,如飞蛾朝无情火焰飞扑而去。
沅-加快脚步走着,到解签处找母亲。
“娘,好了吗?”
今日一早杜薇觉得体力还不错,提议要到庙里上香。沅-起先不放心母亲才刚好些又让她到外头吹风,却禁不起杜薇的央求,无奈下她只好陪着母亲来了。
杜薇温柔地一笑,“好了,咱们回去吧。”
唉,她怕是再也等不到-儿披嫁衣那天了,但替-儿求了支上上签,她的心至少安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