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 六 暗香浮动 作者 : 菖蒲

三月十八的正午,关无恙准时到了醉月楼。他手上依然拿着那个旧木箱,管云中也依然跟在他身旁。关无恙一上楼,先扫视了一周,目光最后定在韦长歌身上,冷冷道:“我没有看见吴钩。”

韦长歌微微笑道:“何必着急,请先坐下慢慢说。”

关无恙轻哼一声,坐下了。

倒是管云中,一边落座,一边对韦长歌浅浅一笑,又向苏妄言道:“苏公子别来无恙。”

苏妄言勉强拱了拱手,余光瞥见韦长歌正朝管云中报以微笑,忙轻轻一咳,道:“关兄倒来得准时。”

关无恙又细细看了一遍四周,第二次道:“我没看见吴钩!”

韦长歌听得苏妄言一声咳,早把眼光收回来了,此时正好接道:“你放心,在下这支手,暂时还没想要送人。”

说完微微一笑。

关无恙开口还是那句话:“我没看见吴钩?”——却是换了疑问的语气。

韦长歌道:“无恙,你可还记得当日我们的赌约是怎么说的?”

无恙立刻接道:“我说三个月内要你帮我找到吴钩的下落,否则我便要取走你的右手。”

韦长歌一击掌道:“不错,你只要我帮你找到吴钩的下落,却没说过要我把吴钩带到你面前来。”

关无恙一愣,道:“是,那——你已经找到他的下落了?”

韦长歌略一顿,道:“可以这么说。”

“什么意思?”

韦长歌看了苏妄言一眼,对方也正向他看过来,心下都是一阵恻然。韦长歌道:“有一个人,她可以带你去见吴钩。”

“是谁?”

韦长歌看他半天,终于叹了口气,起身道:“你跟我来吧。”

马车停在了一户院落前,朱门青瓦,高墙深院,门上一方匾额,龙飞凤舞地题着一个“金”字。

无恙盯着大门看了半天,缓缓道:“你们带我来这里作什么?”

韦长歌指着门上那个“金”字道:“这户人家姓金,是两江名门,豪富之家,这里是金家的别院。据说金夫人身体不好,常年住在这别院里休养。”

无恙皱眉道:“我知道。”

韦长歌笑道:“哦?原来你认识这里?”

无恙道:“我当然认识——这是我家,我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韦长歌静静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渐渐就淡了下去,他长长叹道:“无恙,你记住,人活在世上,实在艰难……不管是人,还是地方,当你说‘认识’两个字的时候,可千万要看清了到底是不是真的‘认识’……”

无恙霍然回头道:“什么意思?”

韦长歌也不答话,走到门前,抓住门环,用力扣了扣,朗声道:“天下堡韦长歌、洛阳苏妄言求见金夫人!”

他运起真气,连说三遍,那声音怕是连别院最深处也能听得清清楚楚了。然而,好一会都没人开门。无恙便沉不住气,一个箭步冲到门前,正要拍门,那朱红大门竟缓缓打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明艳动人的淡妆女子。

无恙一愣,低声唤道:“明月姊姊……”

韦长歌和苏妄言也都一惊,换了个眼色,都在猜测这叫明月的女子会不会就是岳州巧云阁的明月。

那明月看见无恙却不吃惊,向他笑笑,眼神一一掠过诸人,道:“哟,云中也回来了。”她声音甜美,听在耳里格外受用,但不知怎的,云中却像是有些畏惧似的,微微向后退了半步,勉强一笑,也不作答。韦苏二人看在眼里,均觉得有些古怪。

明月却不在意,一面笑,一面盈盈一福,口中道:“夫人请无恙少爷和韦爷、苏爷一起进去。”

韦长歌和苏妄言相视一笑,抬脚便进了门。

无恙却有些恍惚,像是全然不明所以,呆呆地站了好一会,才和云中一起进来了。明月笑语晏晏地在前面领路,时时指点着路旁的假山花圃,韦长歌随声附和,倒也言谈甚欢,而其余几人则都是一路默然无语。管云中看来极忌惮明月,一直靠墙走在最末。无恙便紧紧地牵着云中的手,有意无意地将他挡在身后。苏妄言冷眼看去,不觉暗自吃惊。

明月将几人领到一间房间前,道:“夫人在里面等着,几位请进吧。”

说着便轻轻推开门。

房间里光线有些暗,淡淡的传来几缕檀香,四周垂了几幅大红色的幔帐,将屋里的一切罩在隐约的红影中。无恙一进房间,竟是微微有些呼吸不稳。云中咦了一声,低声惊问:“怎么了?无恙,你的手怎么这么凉?”韦苏二人都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无恙站在暗处,看不清脸上神色,只听见他低低地向云中道:“我没事。”

正说话间,便听一个女声轻柔地道:“韦堡主,苏公子,两位远道而来,辛苦了。”

那声音直如珠落玉盘,煞是好听。随着话声,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慢慢从幔帐后转出来。一时间,韦苏二人都不由屏住了呼吸。

那女子看来不过三十出头,艳丽非常,屋中光线本暗,但她这么一站,却像是整间屋子都陡然亮了起来。

无恙上前两步,唤道:“姑姑。”

韦长歌二人知道这女子便是梅影,拱手为礼,道:“金夫人客气了。”

那女子粲然一笑,看得几人呼吸都是一窒。

她转向无恙道:“无恙,你这些日子过得还好吧?”

无恙点了点头,好半天,道:“我很好。姑姑呢,您近日身体可好?”

梅影轻叹道:“我也很好,只是总时常记挂着你……”

无恙胸口一热,喉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千言万语只是说不出来。他自小由梅影养大,情同母子,十分亲密。这次回家久别重逢,原应有许多别后情景要倾诉的,但听了韦长歌那一番话,他已知道其中必有蹊跷。心中既有隔阂,一时只觉得这住惯了的院子分外陌生,连梅影的脸也不能分明了。

梅影凝眸看着他,亦是一脸怃然,许久,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道:“云中,你可有好好听你主人的话?这些日子,没有惹祸吧?”

管云中悄悄往后一退,站在无恙身后,露出半边身子,恭恭谨谨地道:“云中不敢。”

梅影看他一眼,,举步走到主位坐下:“我已命人备好了茶水小点,几位请坐下说话。”众人依言各自落座。梅影这才含笑向韦苏二人道:“两位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韦长歌一笑,道:“夫人难道不知道?”

梅影神色自若,道:“也好,从你去过翠袖坊那天,我就知道你终有一天是会找上门来的。”

韦长歌道:“夫人这么说,就是认了?”

梅影微微一笑。

无恙艰难地道:“姑姑,你们究竟在说什么?”

梅影看他许久,站起来走到他跟前,帮他整了整衣领,轻声道:“好孩子,是姑姑对不住你……”

无恙一怔。

韦长歌已接道:“一切前因后果,还请夫人指教——”

梅影默然半天,终于悠悠开口,却是问了一句:“韦堡主、苏公子,你们觉得,我长得如何?”

韦长歌一愣,道:“人间绝色。”

他当日初见管云中,曾惊为天人,但如今见到梅影却又是别一番韵味,似乎还胜管云中几分。因此这句“人间绝色”说得十分恳切。

苏妄言这次竟不生气,也琅琅道:“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梅影微微颔首,低声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嗯,这说的是卫庄公夫人庄姜了……”她抬起头,又问:“二位都是世家子弟、一代翘楚,想来也见过不少的美人吧?不知在你们生平所见的美人中,梅影能排第几?”

韦长歌道:“既然是绝色,便不做第二人想。”

梅影摇了摇头,痴痴叹道:“原来你也不明白…………”

她顿了顿,视线落在一旁的幔帐上,轻轻地道:“我不是汉人。”

韦长歌几人都没想到她开口说出来的会是这么一句话,一时便都不知如何接下去。

半晌,无恙低声道:“姑姑……我……我怎的从没听你说过……”

梅影眼望着一旁的幔帐,出了一会儿神,淡淡道:“你不知道的事还多得很,你别急,我这就都说给你听了吧。”

“我原本是云贵边境的一个苗女,我的名字原也不叫梅影。你问我我以前叫什么?那却是连我自己都快忘了……我还记得,刚来到中原的那天晚上,歇在一座破庙里,睡不着,到半夜的时候,就闻见透窗的梅花香气……他站在门外动也不动地看着那株梅花。他说:‘妹子,你闻这梅花可香么?’我立刻回答:‘香。’他说:‘汉人最喜欢梅花,说它傲气,我们不是中原人,便只知道它好闻,傲气什么的,又哪看得出来?’我存心要讨他欢喜,便说:‘是啊,这梅花虽香,我们南边儿的茶花却好看得多呢!’他一下子笑了出来。他一笑,我心里也是说不出的高兴,但他又深深地叹了口气:‘你说的不错,我们始终不是中原人,又哪能明白他们的心思……十年、二十年,我只盼有一天能明白,但终归还是不成啊……’就只听见他在外面反反复复地念着一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说:‘妹子,我也不瞒你。茶花虽好,我心里却是从很久以前就只有这梅花的了。’我听他这么一说,眼泪就忍不住流了下来,我问他:‘你究竟是为什么?’他默然许久,最后说:‘既然喜欢了,又哪还有心思去想为什么,一定要问,你就当只是为了那截儿香气吧。’我看见他转身要走,却鼓不起勇气冲过去拉住他,看着他在雪地越走越远了……后来别人问我叫什么名字,我想起他临走说的那些话,就回答‘梅影。’”

她说到这里,面上痴迷,眼中已有泪光,像是又回到了那个刻骨铭心的夜晚。

韦长歌轻咳了一声。

梅影微微一震,干涩地笑了笑:“说远了。韦公子,想必你也猜到了,我做了这么多事,为的只是一个人。”

韦长歌道:“夫人说的,是吴钩吧。”

梅影还没说话,无恙已喝道:“韦堡主,我敬你是客,你却为何一再出言不逊?”

韦长歌正要开口,苏妄言悄悄移到他身后,低声道:“无恙心里明白,只是一时接受不了,还是让金夫人自己说吧。”

梅影叹道:“无恙,韦公子没有说错。我给自己取名梅影,是为了吴钩;我嫁给金砾,是为了吴钩;就连当年收养你,也是为了他。”

一时间,房间里分外安静,各人的呼吸都清晰可辩。韦长歌向无恙走了一步,想说点什么,被苏妄言一拉,还是放弃了。

无恙呼吸急促,蓦地大叫道:“你骗我!你骗我!你是骗我的!”

梅影摇头道:“我没有骗你。当年我告诉你我救你,是因为曾受过你父亲的救命大恩,其实,我根本从来就没见过关城。我救你,为的,只是吴钩的一句话。”

无恙双肩一震,他虽然早有预感,但听她亲口承认还是大不一样,一时间,竟是五内俱焚,半晌,才哑着嗓子挣扎着道:“为什么?”

梅影低声叹道:“我原本希望,一辈子也不用告诉你这件事的……”

“我说过了,我原本是云贵边境的一个苗族女子。苗人群聚而居,或依山,或傍水,分为许许多多个寨子,等闲不与外界交通。我们这寨子,情况又更加特别,我们住在比普通苗人更偏僻更隐蔽的深山里,别说山外的汉人了,就连其他苗人都不敢和我们来往,害怕一不小心就会惹祸上身。”

“哦?”韦长歌打断道:“那是为什么?”

梅影却不回答,侧过头看了一眼管云中。

云中不由瑟缩了一下。

苏妄言微笑着向韦长歌道:“你忘了捕快李天应是怎么死的了?我猜,夫人这一支怕是会些特别的手段吧?”

梅影浅浅一笑算是默认,接着道:“我从小在那种深山老岭里长大,最喜欢缠着老一辈的人讲外面的事给我听……那个时候,我总希望能生出翅膀到外面看一看,唉,现在想起来,反倒希望能回到以前那些快活的日子,一辈子呆在山里,哪儿也不去……”

“有一年,我终于求得父亲同意,跟着外出办事的兄弟长辈出了一趟门。回程的时候,要经过一处山谷,我跟在马队后面,走着走着,看见路边的草丛里露出一截衣角。我跑过去一看,原来是个浑身是血的年轻人躺在那里,我以为他死了,吓得尖叫起来——但,就是那一刻,他却突然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

梅影的声音微微发颤,透着几分回味、几分欢喜,脸上笼罩着一层莫名的光彩,看来更加不可方物。

“他的脸被血污了,但他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唉,那年我才十五,他看了我一眼,那一眼我便再也忘不了!他不知道,从那时侯起,我的心里就有了他了,再也容不下别人。这么多年了,每天晚上做梦,我还是会梦见他睁开眼睛看我的那一刹那,他的眼睛亮亮的,都是光,被他的目光扫到,就像是浑身都要烧起来了一样!我的手,一面发着抖,一面轻轻地把他抱在怀里,擦去他脸上的血。他长得真俊,我几乎觉得连自己的发梢都烫起来了!他伤得很厉害,又中了剧毒,本是万无生理的,却偏偏叫他碰到我们,莫不是上天注定要我和他一世纠缠?……我们把他带回去,我每天寸步不离地守在他床前照顾他,那时侯,我虽然年纪还小却已经是远近公认的美人儿了,总有许多年青小伙子围着我献殷勤,送来各种贵重礼物讨我欢心,但我都不稀罕,我只盼着他早早醒过来,对我笑一笑,和我说说话。”

“他昏迷了整整两个月。他快醒的那两天,总叫着一个人的名字”,梅影压低了嗓子,却是学着对方的语气,轻轻地喊着:“小思……小思……”

她虽是女声,但语气却学得极像,一听便知道是病中人的呓语。韦长歌听到“小思”二字,他听过苏妄言转述老七的话,知道吴钩就是这么称呼君思的,不由转头看向苏妄言,哪知苏妄言也正微笑着看他。

韦长歌看他眼角含笑,没来由的,就想起那个过去了的夏天里自己也曾是这样的叫着苏妄言的名字,突然间,只觉得心上有什么东西一下子划过了。像是为了掩饰心头动乱,他小声说了句“他对他这个师弟倒还真不错”,便忙又回头听梅影说下去。

“小思!小思!”梅影惨笑道:“我坐在床边,他每叫一声,我的心就又被刺了一刀!他醒来的第一句话便是问我‘小思呢,他在哪里?’我听在耳里真是说不出的难受,但他醒了,我又比什么都欢喜……”

她停下来,望向无恙,半晌幽幽地道:“他就是吴钩。”

无恙本来和云中一起坐在角落里,这时霍然立起,死咬着牙关,却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梅影自顾自地接着道:“问他怎么受的伤、从哪里来他也不肯说,只是急着要走。我还当那个小思是他心仪的姑娘,忍不住问他:‘我知道,你是急着回去见小思,是么?’他一愣,就不作声。我气苦,又说:‘她是你的意中人?你为什么只记挂着她,却连正眼也不肯看我?’他回答说:‘君思是我师弟,我们一起逢难,如今他和师父生死未卜,我又怎么能不担心呢。’——原来那个小思是他的师弟,我正松了口气,又有点不好意思,讷讷地道:‘原来他是你师弟……’吴钩却接着说:‘妹子,你人漂亮,心地又好,你将来的夫君可是有福了。’我听了,就如五雷轰顶一般,好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

“我又惊又怒,问他‘你不要我?!’”梅影想起往事,忍不住闭上眼睛——二十多年了,她无数次想起当日情景,一怒一笑历历在目,两人说过的话,也一字一句都牢牢刻在心里。虽然明白这一切都已经是陈年故事,也知道流光抛洒芳华永逝,只是无奈心上旧伤总如新创,每每揭开都会痛得淋漓——“哈,那时侯,我可从来没想过天底下竟然有男人会拒绝我!他沉默了好一会,经不起我一再追问,最后终于承认他早有了恋人。我嫉妒得发疯,连声质问:‘她是谁?你为什么宁愿要她也不要我?她难道比我还好看吗?’他点点头说:‘你说的不错,就算以天下之大,只怕也再难找到一个比你更美的女子。你很美。但在我眼中,还是他最好看。”

她说到这里,韦长歌和苏妄言俱是心头一荡,彼此都想起那日在岳州城外吵架的事来了——

“其实你又何必生气?在我眼里还是你最好看。”

苏妄言像从未见过似的凝视着韦长歌,当日他似是随口道来,他听着,也不在意,但,到了这一刻方才淡淡的,有了些许味道……

梅影道:“他握着我的手,对我说:‘我不能瞒你,这辈子我就只喜欢小思一个,我也只有他一个。妹子,是我对不起你。’我呆住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知道自己还活着——我曾幻想过无数次,如果能为他所爱该是多么幸福,可我从没想过,他喜欢的竟会是个男人!……我整个人都崩溃了,发疯似的痛哭起来,但哭有什么用呢?哭完了,眼泪一抹,还是喜欢。我于是送他回去,等到了我才知道,原来他是那家的人,怪不得他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无恙干涩地岔道:“那家?”

韦长歌忙趁机把这些日子查到的吴钩的来历简略地跟他说了一遍。

无恙听了,皱眉道:“既然吴钩向来足迹不履中原之地,我家和他又有什么恩怨?为什么要血洗我关连两家?莫非是受人所雇?——噫,也不对啊,我爹知道他的名字,分明是认识他的!”

众人皆是一怔,换了个眼色,都不知该如何跟他说明。

最后还是梅影低声地道:“无恙,其实……其实你本不姓关。”

“……什么意思?”

梅影无声地叹了口气:“君思——是关城来中原前的名字。”

无恙像是一时没有明白,他疑惑地眨了眨眼,嘴唇动了动,脸色慢慢变得难看起来,哑着嗓子道:“你骗我!”

韦长歌道:“无恙,你姑姑没骗你。你父亲关城,就是当年的君思,他何止是认识吴钩,他们俩根本就是艺出同门的师兄弟!”

无恙死死咬着下唇,面上神情显是不肯相信。

梅影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关城和君思的的确确就是一个人。你一定很奇怪,既然是师兄弟那吴钩又为什么要杀你父亲,是不是?”她轻轻叹了一声,看着无恙道:“这些年来我早就把你当成了自己的亲骨肉,我只盼你能忘记一切前尘往事,把以前的一切当作一场噩梦,这些事,我原本是不愿意告诉你的……你若是不再追问,便还可以像以前一样安安稳稳、平平静静地过下去……”

无恙苍白着脸,低声道:“我要你告诉我。”

梅影顿了顿,微微点头,道:“当年,他担心师父师弟的安危,所以等他略好了些我就送他回去。他族里的人告诉他他师父师弟都已经遭了不幸,君思甚至连尸首都没能找到。他听了,好半天只是纹丝不动地站着,也不说话,眼泪却像线一样大颗大颗地滚下来。劝他,他也像没听到。整整三天三夜,他不吃不喝不睡也不说话,我也陪在旁边,三天三夜没有阖眼。到第四天上,他突然开口说话了!他说:‘你担心我会寻短见是不是?’我忍着泪回答他:‘你这样总是对身体不好。’他点了点头,道:‘你放心。这几天我想了很多事,心里却比前些日子明白了些……’他突然笑了笑低声说:‘天涯海角,我总是要报这个仇的。’那以后几年,吴钩果然四处打探,却一直没有消息。有一年冬天,他突然来我家找我,说已经知道了仇人的下落,特地来跟我辞行——他总算没忘记我!我高兴极了,让他报了仇快点回来。吴钩听我这么说,却出了一会儿神,回答说他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我心里想着,他虽然喜欢君思,但君思毕竟已经死了好几年了,等他为师父师弟报了仇,也许便不会再记挂他了。于是便大着胆子,说:‘不管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都等你!’他一愣,伸手模了模我的头发,又强笑了笑,道:‘等我真的报了仇,也就不想活了。’他走了之后,我怎么也不放心,便连夜追上他,和他一起到了中原……但到了中原没多久,他就甩掉我一个人走了,后来就听说岳州离鸿山庄出了事。我立刻就明白是他做的,除了他,普天之下,又还有谁有这等本事?我还没赶到岳州,和关家有姻亲的连家也遭了灭门。两件案子一时间传得沸沸扬扬。我在路上听到消息,这才想到原来关城和连伐远就是害死他师父师弟的仇人。”

韦长歌听到这里,轻声叹了口气,道:“吴钩虽然对仇人恨之入骨,但灭人满门、殃及无辜也实在太过残忍。”

梅影冷笑道:“你们中原人假仁假义,我若恨一个人,也是会连他亲戚妻儿一并恨上的。”

韦长歌一笑,心道:“吴钩再怎么杀人放火,在你眼里只怕也是天经地义。”

她已接着道:“我想起那天他来辞行时说的话,生怕他真的随君思去了,一个人在中原到处打听他的下落,后来我就到了苏州——”

无恙突然插道:“您就是在那里救了我的。”

他的神情又像是哭又像是笑,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滋味。

梅影也是一窒,良久才颤声道:“是啊,我就是在那里遇到你的……——我到了苏州,依然没有找到吴钩,我忍不住想,也许他早就不在这世上了,就算我这么天南海北地找他,也永远见不到他了。那些日子,这样的念头我有过许多次,但这一次,我才真的心灰意冷,就准备回去了。那天夜里,我听见有人在客栈的门外轻轻地喊我的名字,我开了门,竟然是他站在那里!我欢喜地就要跳起来,他神色古怪地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只做了个手势让我跟他走。夜已经深了,路上静静的,一个人也没有,月光照得街道亮亮的,我走在他后面,感觉像走在梦里一样,心里有许多话要告诉他,到了嘴边,却是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带着我来到了一间破败的土地庙前,庙里横七竖八睡着些乞丐,有老到胡子头发都全白了的,也有才八九岁大的。他拉着我走进去,轻声说:‘你看!’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角落里有个孩子蜷成一团睡在地上,那孩子不过十岁左右,身上的衣服也已经破烂不堪。我道:‘是个孩子——这孩子怎么了?’他定定地看了那孩子半天,转身跪在我面前,他说:‘妹子,我求你件事!’我一时手足无措,急忙伸手去扶,他却不肯起来,只说:‘妹子,我求你带这孩子回去,好好照顾他!’我道:‘你要我照顾他?这孩子……这孩子,他是什么人?’他的眼睛直盯着那孩子,低声道:‘他叫无恙,是离鸿山庄唯一的后人了。’我问:‘关城和连伐远不是害死你师父师弟的凶手么?大哥,你怎的还要照顾他的孩子?啊,我知道了——那两件案子原来不关你的事?!’吴钩摇了摇头道‘不,关城他是我的仇人没错,那两件事也都是我所为。’我更加混乱,连声追问。他终于抬起头来,说:‘这孩子姓关,但他也姓君——他是小思的儿子。’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似笑非笑,却又比哭还难看——唉,他那样的表情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不知谁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叹息,梅影停了片刻,接着道:“我‘啊’了一声,顿时什么都明白了——原来关城就是君思,君思就是关城!原来,就算君思那样对他,他也还是忘不了他的小思!他来找我,就是为了让我照顾君思的儿子!——我什么都明白了,我又急又怒、又伤心、又绝望,五脏六腑都像被谁揉碎了似的,痛得纠结在一起,那一刻,真想就这么死过去算了!但是我看着他,我看着他的脸、他的眼睛,他是那么伤心,我又怎么能……我终于答应了他。他高兴极了,说这个孩子虽然是孤儿,但往后也就不怕被人欺负了。我颤着声音问他:‘那你呢?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他想了想,道:‘仇已经报了,小思也死了,我原本打算下去陪他的,但,我不能放着他唯一的一点骨血不管。无恙长大了,必是要来找我报仇的。我且等到那个时候吧。’”

无恙面色惨淡,牙关咬得格格作响,连连冷笑:“谁希罕他猫哭耗子?”

梅影也不理会,只自往下说:“他临走,走到你跟前。你睡得熟了,细细地发出鼾声。他说:‘我认识他的时候,他的年纪也跟无恙差不多,那会儿,我们俩还都是流落街头的小叫花子,夜里也是这么睡在破庙里,白天就四处乞讨,忍饥挨饿,还要被人作践……不过小思的样子可比他俊多啦……’他就这么模着你的头发,慢悠悠地说,声音柔得几乎能化水——他可从来没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过话……”

她悠悠太息,诸人都是静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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