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城 第二章 作者 : 沧月

雨开始下得更大的时候,她们已经走进了望湖楼。

“各位,楼上的公子说他们在三楼东头的雅阁里等着。”楼下的小二仿佛知道这一行道装佩剑女子的来意,只说了这么一句就避到了一边。华璎领着师妹们走进去,发觉偌大一个望湖楼里面居然空空荡荡——风神会好大的派头,居然包下了整幢楼?

华璎暗自握紧了手中的剑,想着对方来人该有多高的身手,心中暗自紧张。

她并不是很了解“江湖”的人,甚至这样直接的卷入纷争是非也是罕有的事情。以前有几次,大都也是师傅和师姐出面,她只要在一边帮忙即可,如今的确有些忐忑不安。

望湖楼并非孤楼,几个楼阁亭榭连绵相接,飞檐画角,俯瞰着烟波缥缈的西子湖,景色极佳,一向是临安城中游人登高饮酒的所在。

华璎带着师妹们登楼而上,女子们的足音,在空荡荡的望湖楼里孑孑而响。她有些心慌,感觉手心沁出了冷汗——她不敢去想今天的事情会怎样解决。

他们会不会动手?会不会逼得她杀人?

杀人——多可怕的事情!父母如果知道他们的掌珠、那个知书识礼的女儿如今居然能拔剑杀人,会有多么的震惊蔼—她当年那样坚决的说要出家修道,可到头来却是拿起了杀人的利剑……

华璎想着这些的时候,已经登上了二楼,在那里看过去,暮色中的西子湖烟波四起,她极目而望,想看见白堤那一头垂柳中的深锁朱门。

虽然碧城山就在临安城外不远,但是七年来,她只回去过一次。母亲在世的时候,倒是每年一次的来白云宫看望束发修行的女儿,见了面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拉着她的手怔怔的流下许多泪来。

她猜想着,是父亲对母亲不好——但是她已经出家,连这一点点尘缘也是需要断绝的,如何能够再沾惹上那些十丈软红?

母亲死后,如今父亲应该已经离开临安另觅府邸了吧?即使能看见故居,留下来的也不过是一幢空宅,然而,暮色中,即使是那一幢空宅,也是看不见了。

华璎带着师妹们,默不作声的在望湖楼中走着,已经快到了最高的三楼。

此处的视野更是开阔,整个西子湖都在俯瞰之中,她依然恋恋不舍的看着白堤那一头,然而一登上阁中,却蓦然感到了凌厉的杀气。

她的心猛然收缩了一下,本能的拇指轻挑,轻轻一声响,凝碧剑弹出了吞口。

华璎在楼梯上顿住了脚步,从楼梯边的窗口抬头看上去,看着三楼。

隔着江南深秋繁密的雨丝,最东边的窗口上,她看见了一个男子的背影。那个人也是倚窗远眺,看着白堤尽头的方向。从楼梯上隔窗看去,只看出对方紫衣黑发,前面的茶几上横放着月兑鞘的长剑,在暮色中光芒四射。

那个人用一条银色的丝绦束着长发,整个人在暮色中看来清冷而寂静。

然而她却抽了一口冷气——那样凌厉的杀气,就是从这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而且……不知为何,这个人的背影,居然有一种让她莫名恐惧的熟稔在。

华璎不由自主的在楼梯上停下了脚步,身后跟着的师妹们也停了下来。

“你们不用妄想!白云宫的青鸾花绝对不会给你们这群畜生的!你以为师傅会因为我们两个人就答应你们么?告诉你,师傅说过了,风神会和白云宫是世代的仇家,宁可毁了青鸾花,也决不可落在你们这些畜生手上!”

然而在此时,却听到了六师妹华嫦清脆的嗓子。白云宫的女弟子大都因为清修而沉静寡言,像六师妹那般牙尖嘴利的还是罕见。

“我们只是想借青鸾花一用——花儿明年还会再开,但是我们老大不及时服药就会死!人命关天,你们师傅怎可如此不通情理。”

隔着窗子看去,那个紫衣男子还是倚窗而望,没有作声,楼里响起的是另外一个风神会子弟的声音,也许因为焦急,调子高亢,还微微有些发抖。听说风神会中人对于他们的龙头老大向来敬爱有加,原来这一次风神会大举逼近白云宫,便是为了那朵青鸾花?

青鸾花为碧城三宝之一,据说能解至阴之毒,天下仅此一株。向来培植于天心阁内,由师傅亲自看护——不过那人说得也有理,花可以再发,人死不能复生。但是风神会和白云宫是世仇,师傅为人清高孤僻,想来也是不肯将宝物拱手给仇家。

华璎暗自叹了口气,心里有些不以为然。

“呸!风涧月那家伙死了就是死了,和白云宫有什么相干?谁叫十五年前他打不过我师傅来着?活该——”伶牙俐齿的华嫦,声音清脆,一连声的反驳下来。

“啪”。忽然间,一声响亮的声音后,六师妹的话蓦地中断了。

华璎一惊,看见靠着窗子的紫衣人身子微微动了动,仿佛抬手拍了一下前面的案几,桌上的剑鞘跳起来,横扫出去,想来是毫不留情的打上了华嫦的脸。

华璎想抢身上楼,然而不知为何却不敢举步。只是隔着繁密的雨丝,看着阁楼东头那个窗口里紫衣的背影,脸色有些苍白。

“你、你……你打我!”华嫦仿佛被那一下子打得傻了,过了半天才带着哭腔开口。

“我都要杀你,为什么不能打你?”那个靠着窗口的紫衣人终于开口了,声音也是清冷的,却带着一股逼人的杀气与傲气,“何况你敢骂风老大,就算是女子我也一样打!恃宠而骄,你师傅怎么教你做江湖人的?”

“好啊,风神会的人反正都不是好人……我才不怕死,你杀了我好了!”六师妹向来倔强,被人一骂,反而更加咄咄逼人起来。

“华嫦,闭嘴。”低低的,听到了旁边的大师姐终于开口喝止。

然而六师妹已经横了一条心下来:“惊神一剑算什么?你不要以为你本事好我就怕你——告诉你,你给我师傅提鞋子都不配!就是我们二师姐的武功,也强过你呢!”那个人却不答,只是冷冷哼了一声。

“二师姐,那个惊神一剑就在上面!”看见上面吵得越发厉害,华云生怕六师妹有什么不测,连忙担心的催促怔怔出神的二师姐。

然而,听到那个人的声音后,华璎的身子却猛然一晃!

双脚仿佛被钉在了楼梯上,寸步不动。她听着楼上传来的声音,在楼梯上看着东边窗子里的背影,怔怔的出神,连师妹的话都似乎没有听见。

仿佛被这个俘虏的利嘴激起了火气,紫衣人隐约冷笑了一声,搁在窗棂上的手一动,隔着雨丝,华璎看见有一道雪亮的光芒在黯淡的室内横空而起。

“呀!”这时候,身为二师姐的她才回过神来,抢身上去已经来不及,她的手迅速在鬓边一掠,食指轻弹,“叮”的一声,那道白光忽然停滞了一瞬。

“谁?”楼上有人喝问,走动声急促的响起来。

“二师姐!二师姐,是你们来了么?”华嫦的声音蓦然惊喜的响起来,掌门师姐却是一言不发的沉默着,大家知道华清师姐向来高傲,自然不肯出声。

楼梯口一阵脚步声,已经有几位风神会白衣黑氅装束的弟子抢到,为首的浓眉高挑少年一抱拳,招呼:“是白云宫的各位到了么?这边请,我们二当家久候多时了。”

然而,素衣佩剑的女子站在楼梯上,率领着一众年轻女道,却依然寸步不动。

她只是转头看着斜上方的窗子,脸色渐渐苍白,有恍惚震惊的剧烈变幻交错而过她清丽无双的脸。华璎紧紧咬着嘴角,单薄的唇抿成了一线,眼色飘忽不定。

众人被她脸上的神色所震慑,片刻间居然谁都不敢出声打扰。

跟来的几位师妹顺着二师姐的视线看出去,穿过寥落的秋雨,看见了斜上方阁楼最东头的那扇窗子。天色已经完全的黯了,望湖楼里点起了灯火,一片透亮。

散着光的窗口上,那个紫衣男子还在那里,然而却已经转过了头,也定定看着这边。

他年纪已然不算很轻,然而少年般的冷傲和锋芒依然停留在眼角眉梢,固执地不肯收敛。眉骨很直、鼻梁很直,脸部利落干净的线条仿佛案上那柄古剑的剑脊,有一种疏狂傲世的意味。

风神会的二当家,紫衣卫公子拔剑能惊神泣鬼,平日来去如风、不留形迹。

惊神一剑卫公子。这个名字在江湖中成为传奇已经有将近十年的岁月,阅历和风霜在他眉目间浸过了一遍,然而没有将那铮铮眉弓磨出温润圆滑,反而更凸现了不羁与冷锐。

然而,在此刻,此地,此间,高楼上凭窗回首的他,眼神却是那般……悲欣交集。

外面的雨越发大了,然而南方的雨即使下的狠了,也不会如瓢泼那般暴烈,只是更加的缱绻细密,宛如一张细细密密的网,将万物网入了手底。

“怀冰?……”在楼梯上,稳了稳神,身边的师妹听到了师姐月兑口而出的低呼。

“小妍?”在高楼上,手指轻轻收拢,感觉到手心里那粒蓝瓷耳坠紧紧压迫着手骨,另一个名字从卫公子口中吐出。

黯淡浓密的云聚集在西子湖上方,雨丝默不作声的倾泻而下,在两个人交错的视线中织起厚厚的屏障,云中隐隐有雷声滚滚逼近。

往事忽然如闪电般照亮心底。

软轿是颤颤巍巍的前进着,然而坐在轿中的少女却丝毫不顾摇晃,手中握着一卷书看得入迷,还一边低低吟诵不休。

“阿妍,九里松就到了,一路坐得累了吧?”正在看得入神,忽然听见轿外父亲的询问。锦衣华服的少女手一颤,慌忙将书扔到地上藏入裙下,坐直了身子。

“禀父亲,妍儿不累。”她含笑垂眼,低头,细声回答。

轿帘被揭起,骑马随行的父亲探头进来,看见小女儿温雅的仪态,赞赏的点了点头。他淮南节度使薛昭义,虽然贵为一方霸主,但最可夸耀的就是这个女儿——德容言工无一不出类拔萃,天性纯孝柔和,见过的人无不交口夸赞。

明年太子加冠,女儿也到了及笈之年,选妃之事,也早在他的打算之内了。

然而薛楚妍今年十六岁了,虽然明艳无双,却不知怎地少了一种神韵,仿佛一张没有上色的美人图,单薄而黯淡,缺乏一股生气。

——或许不该长年将阿妍藏在深闺里、连个阳光都照不到罢?

权倾一方的淮南节度使模着胡子,想。

今日是踏青,闻得西湖边上桃花开的好,便将在家里闷了一年多的女儿也带了出来。夫人陈氏身子弱,不能随行,便只带了一个贴身的容婆婆。

等父亲的脸从轿子边消失,薛楚妍才舒了口气——前些日子从父亲书房偷偷带了一本《玉豀诗集》出来,这几日正看得入迷,连游春都带了出来连路看,却差点被父亲发觉。

那些《女则》、《女诫》、《列女传》之类的东西,她已经看了整整十五年,一年前才好容易从父亲书房里偷着带出第一本诗集,从此便偷偷模模的迷恋了下去。

几次看的时候被母亲陈氏撞见,但是母亲慈爱,也不会如何,可如果换了被父亲看见她读这些东西,一定会被狠狠的责骂。

那些《无题》啊,《锦瑟》啊,在父亲看来都是会教坏了女儿的婬词艳曲罢?可是义山的诗,真的很美呢,让她读了爱不释手。

待父亲的马蹄声离开的远了些,薛楚妍忙忙的低下头,探手去轿子地板上模那本忙乱间扔下的诗集。然后,她的脸色微微一变——书不见了。

居然掉出轿子外了么?

糟糕……为了换那本玉豀诗集,她偷偷抽出书后填了一本平日读的《女诫》进去,以免父亲一眼发觉书架上多了一个空档。如果这本诗集居然丢了的话-…天呀。

当晚住在西湖边的别院里,想想终究不能丢了这本书,一来父亲如果发觉无法交代,二来她爱极了义山的诗,丢了也实在可惜。辗转到半夜,她终于做出了一个令自己都吃了一惊的举动——

踮着脚,偷偷地绕过外间,拿了一盏放着的琉璃灯。随行的容婆婆日间累了,正睡得酣,丝毫没有感觉这个平日乖觉安静的小姐正准备着生平第一次的冒险行动。

然而,走出别院后门才一会,薛楚妍就后悔了——

她不认识路,更不用说在夜里模索着回到九里松那边。刚下过雨,白堤泥泞的小道非常难走,一步一滑,让她几次差点摔倒。

不知走了多远,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眼看眼前还是一片漆黑,后来她干脆就站在原地不动了——鞋子上满是污泥,明天又怎么和荣婆婆说呢?

自己真是没用,一件事情没有补救好,另外一个破绽又出来了。

十六岁的节度使千金怔怔的提着琉璃灯,站在西湖边的柳树下不知如何是好。

夜风吹过来,有不知名的鸟儿发出一长一短的凄厉叫声,薛楚妍吓得一哆嗦,有一种快哭出来的感觉。然而平日矜持惯了,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也不肯哭出声来。

“咳咳,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陡然间,风里忽然传来两句熟悉的李义山的诗,低吟的声音悠长而清冷,伴随着悉簌的翻页声,近在咫尺。

她眼睛一亮,想也不想的,接了下去:“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一边说话,一边她抬起头,顺着声音的来处看了过去,看见了前面柳树上倚坐着的一个人。

听到她脆生生的回答,那个坐在树上的人也似乎吃了一惊,放下了手中的书卷,抬眼看她。他的身影藏在千丝万缕的柳枝后面,唯有眼睛闪亮如星,指节突兀的修长手中握着一卷脆黄的书。

“哎呀!那是我的书!还给我……”一眼看见对方手里那一卷书,薛楚妍忘了平日里被千叮咛万嘱咐过的谈吐礼仪,月兑口而出。

树上的男子终于坐起了身子,拂开柳枝,饶有兴趣俯身看着树下提着琉璃灯的少女,薄如剑身的唇角泛起了淡淡的笑意:“咳咳……是你的书?小姑娘你、咳咳,你也喜欢李义山么?”

星光淡淡洒落在树上男子脸上,薛楚妍看清楚了他的脸。不过二十多的年纪,有一张很清朗的脸,眉骨很直、鼻梁很直,脸部的线条利落干净,虽然脸色有些恹恹的病容,却依旧气势逼人。

“贾氏窥帘韩掾少”,那一句诗里的韩掾,应该就是这样的吧?

不知为何,这个念头忽然就跳入了十六岁少女的脑海,等她明白过来自己想的是什么,脸立刻红了——天呀,父亲说得没有错,这些诗词,是会教坏人的呢。

“这位公子……请、请把书还给我吧。”心里一动,她蓦然红了脸,低下头细声道,不去回答他的问题。琉璃灯映着她的侧脸,一明一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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