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的手 第5章 作者 : 阿莫

大一结束的那个暑假,孟人豪终于知道什么是生活、什么是人生。

这个暑假,不用人豪要求,妙云就主动和他一起回家。从去年暑假,她和孟蝶交了朋友,她们互相通信。孟蝶比她大两岁,中专毕业后,在医院当护士。她是个心地善良又单纯的女孩子。某种程度上,他们姐弟两个都有些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对世态人情充满幻想。这都因为父母对他们的保护太周到了。

回家一个月,人豪就觉得家里有某些地方不对劲。他很奇怪爸爸这几天上班没个准点,下雨天,父亲干脆就留在家里,对于年年是全勤的父亲,这可非同寻常,

“爸,你们厂今天放假?不是节日呀!”人豪望着外面的雨问。

爸爸用力抽口烟,叹气道:“上班,白忙活,发不出工资。”

人豪愣住了,这时妈妈进来。

人豪立刻问:“妈,你们厂发不出钱啦?”

他妈点点头,立刻安慰他说:“你别担心,供你上大学还是绰绰有余,你就把学业学好,其他的,都不用操心。”

人豪无法安心。他父母都在同一个工厂,曾经也是不错的企业,可是随着改革,它失去竞争力,正被淘汰。而这些像他爸妈一样的工人,没有学历、没有技术、没有门路,如何维持生活?

人豪终于知道父母如何维持生活了。爸爸到街头修起了自行车,每天弄得满手油污,中午不回家吃饭,就啃干馒头。当他远远望见父亲用黑黑的手,握着馒头,一口一口地吃,来了修车的,连忙放在一边,干完活,再接着吃。人豪心碎不已。

而妈妈呢?她卖馒头、包子。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和面、揉面、烧火,姐姐和妙云都加入。然后妈妈推着三轮车就到附近的居民区卖。人豪偷偷跟随着,他看见妈妈堆着笑脸和客人说话,那种奉承、讨好的神态,是人豪最为鄙视的,如今却出现在妈妈的脸上。妙云呢?她围着围裙,麻利地帮着妈妈,看上去,干得很欢快!她怎么就可以这么贬低自己?她是B大的校花呀!她学习成绩优秀、聪明无比,却来卖馒头,难道,她也想和妈妈那样过一辈子!

“这是你闺女!都知道帮妈了,多俊秀的丫头!”一个老太太夸奖妙云。

人豪的妈妈老孙得意地说:“这个不是我闺女,是我未来的儿媳妇!”

“哎呀!你真命好呀!”人们纷纷说。

老孙高兴得脸开花,一早晨的疲倦消失无踪。

妙云羞涩地别过众人的目光,望见了远处拐角的人豪,他一脸铁青,几近愤怒地瞪视着她。她慌张了,怎么?谁又得罪了他?

妙云和老孙说了一下,老孙也看到儿子,嘱咐几句,就让妙云过去找人豪。

“你起得这么早?”妙云问,放假以来,人豪都是睡懒觉,不到十点不起。孟蝶骂他是“猪”。

人豪铁着脸。

“怎么了?”妙云讨好地握住他的手。

人豪却一下子甩开她的手,“谁叫你来卖这个的!你觉得很光荣是不是?卖馒头,亏你们想得出来,多丢脸!”

妙云安抚他道:“好了,只是暂时的。”

“别卖了,家里,有我爸丢脸就足够了!”

妙云严肃地说:“人豪!我不觉得孟叔叔修车、孙阿姨卖馒头是丢脸的事!”她直面人豪,“我们凭着劳动吃饭,我们是正正当当的。工厂发不出工资,大家难道都在家里喝西北风吗?劳动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我不允许你做!”人豪叫,眼珠子都蹦出来。

妙云软声道:“你爸妈多辛苦,你姐姐很快就结婚了,需要嫁妆,你们家不至于一分钱不出吧!况且,我也没觉得累!我们这几天做多少都卖多少,我还和孙阿姨说,如果我们卖得好,有点余钱,我们可以开个门面,专卖馒头、糕点……”

“够了!钱钱,你满脑子除了钱,你还有什么?”人豪骂。

妙云无语,她是满脑子钱,那也是被逼迫的。这个世界,没有钱,能行吗?

这是一个痛苦的暑假,对于孟人豪,简直是人生的裂变。他一向自命清高、志向远大,然而残酷的现实却毫不留情地嘲笑了他。他那些美梦,被现实糟蹋。他亲眼目睹他的亲人在阳光下流汗、做着最底层的工作,因为贫穷,他们必须丢掉一切尊严、骄傲。

每到想起妈妈和妙云一起卖馒头,他就泛起一股凉意,也许几十年后,妙云就是妈妈,他就是爸爸。他们还在为在这个世界存活而苦苦挣扎,他的儿女也在为每一分钱拼命节省,一代一代又一代,永远贫穷,永远无法在阳光下仰起高傲的头颅,永远做着生活的奴隶。

他无法再去想了,对未来的描绘,骇住了他。不行,他必须奋起,他要摆月兑眼前的一切,他要扭转他们的命运。

另外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也向他袭来,而他毫无准备。

事情还是起源于他妈妈卖馒头,因为孟蝶时常值夜班,早上无法帮助妈妈。妙云就主动帮忙。她从小做活惯了,一上手,人豪他妈就觉出,这孩子朴实、能吃苦,人豪找这样的媳妇,她万分满意。她带着妙云四处卖馒头,并且向顾客炫耀自己的儿子找了这么一个漂亮、聪明、懂事、能干的媳妇。

就在暑假即将结束的一个早晨,妙云像往常那样和老孙去卖馒头。忙忙碌碌的,出了一身汗,但她心情愉快。她感觉自己已经越来越融入这个家庭。有一天,她也会成为这家里的一员,一家人说说笑笑,该是多么幸福呀!

“咦!你不是老顾的女儿吗?”一个老太太盯住她问。

妙云停住了手边的活,老太太有几分眼熟,她认识爸爸?妙云点点头。老太太别有深意地打量她一番,又看看一边的孙阿姨。妙云心头一沉,她想做什么?她想阻止,可是她阻止不了。她感觉眼前一阵发黑,咬紧牙关,她站直了身体。她不害怕,不害怕,她有人豪,人豪是爱她的。

那一整天,妙云都有些恍惚,她想去找老太太,求她饶了她,积点阴德。可是她不知道老太太住在哪里。

孙阿姨从外面回来,天色已经有些黯淡。妙云仍旧能够看到她的脸色不好。妙云堆着笑脸说话,她也没多搭理。妙云是多么敏感,她明白老太太一定把那些无聊的传言说给了孙阿姨听。

妙云躺在床上,用毛巾被蒙住脸。孟蝶去上夜班,人豪和他爸在客厅看足球赛,不时地传来父子的叫好声,声声刺疼妙云。

人豪被妈妈拉进厨房,莫名其妙。

“她说她妈妈是做什么的吗?”妈妈严肃地问。

“老师呀!”人豪说。那次妙云和沈茜、采灵的话,经由沈茜的大嘴,人豪很快知道了,他问起妙云,妙云回答了。

他妈愤然地说:“她说得好听,人豪,傻儿子,你被她骗了!”

人豪糊涂。

老孙就干脆把从老太太那里听来的,和盘托出:“在前街那个小区,胡主任的丈母娘以前就和顾妙云她爸一个厂。她家的事,人家一清二楚。她爸是个老实人,糊里糊涂地娶了一个漂亮老婆,这女人作风不正派,出身不好,有妈没爹。和一个有老婆的胡搞,叫人家老婆告了,以前在大学里,到了下面,也不老实。后来就跟着一个男人偷偷跑了,连五岁大的女儿都不要了!听说,连这个女儿都未必姓顾。可巧老顾是个软骨头,就把这个女儿当作亲生的。那女人一走十几年没音信。老顾一个人把孩子养大了!前几年死了。”

人豪那天真的、纯洁的心,一时间,根本无从去消化、理解这些事情。他糊涂、茫然、不解,那么美丽、纯真、可爱的妙云,会有那么肮脏的母亲。

“不行!我告诉你,人豪,不行。我们是正正经经的人家,哪里能让这样的女人进家门!”

“那是她妈,又不是她!”人豪本能地为妙云辩解。

“有其母必有其女,你就等着瞧吧!就咱们这穷庙,能搁下这么漂亮的人?你以为你多了不起,她现在是年轻,等吃两年苦,受够了,就会和她那娘一样甩了你!”

人豪绝对不接受妈妈的推断。他的妙云绝对不是那种人,绝对不是。无论理智上、情感上他怎么样地为妙云辩解,而在他的意识里,完美无缺的顾妙云已经有了瑕疵。那个污点,是用眼睛看不见的,但它总在某处藏匿着,等待有一天去破坏他们的感情。

妙云明显地感觉出,一家人对她态度的改变。她虽然已经有了思想准备,然而仍旧伤心欲绝。而人豪被这突然的事件弄得不知所措,他无法安抚妙云,他自己也需要安抚。

妙云提前回了学校。在校门口,遇见提前回校的邵齐,他很诧异人豪没和她一起回来。看她苍白的脸色,他认为他们闹了矛盾,妙云赌气,才一人回来了。

妙云躺在床上已经三天没吃饭了。是命,让她遇见那个老太太,是命,她无法得到圆满、得到幸福。她想就此死去。人为什么活着,没有希望,活着做什么?

邵齐一直没再遇见妙云,想起那天她回来时的样子,他很不放心。于是他去找她。

传达室老大爷说:“这两天,就一直没见她下楼。也没打水。”

邵齐直觉不妙,他冲上楼,用力敲妙云宿舍的门,也没有答应。他撞开了门,就见顾妙云爬在桌上。他推推她,她没动;他忙试脉搏,还在跳动,他松了一口气。

他抱起她,想把她送医院。她却动了。她拉住他的衣袖,有气无力地说:“我没事,只是没吃饭!”

邵齐立刻去附近的饭店,给她买了一些可口的饭菜,并特地去食堂熬了八宝粥。

“你不必说话,慢慢吃,先喝粥!”他坐在她对面。

妙云一边喝粥一边流泪,她不想这么脆弱,可是她控制不住。原本这一切应当是人豪做的,可是他在哪里?想到被他讨厌、轻视,她的泪更是如雨下。此时此刻,她真正痛恨那个生她的女人,她为什么给她带来这些?

“先哭完,再吃饭!”他挪开粥。

妙云双手捂住眼,啜泣起来。她不知道自己哭泣了多久,总之他一直坐在她对面。不言不语。

晚上,邵齐又来了,他带来一个录音机,找出那盒磁带,按下播放键,飘荡出蔡琴的歌声:“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张破碎的脸,难以开口道再见,就让一切远走。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们却都没有哭泣,让它淡淡地来,让它好好地去。到如今年复一年,我不能停止怀念,怀念你,怀念从前。但愿那海风再起,只为那浪花的手,恰似你的温柔。”

听着熟悉的旋律,妙云放声哭了。但愿,但愿她没有敞开心怀来爱,但愿一切只是一场梦境。

“我外公家在解放前曾经非常富有,应该说是大资本家。49年离开了大陆。我妈就跟着我外婆生活。我外公有老婆,所以我外婆不能跟他一起走。说好再回来接,却杳无音信了。”在淡淡的旋律里,妙云说起那些尘封的往事,“动乱年代,我妈很不幸。几次遭批斗,但她是个要强的人,她宁愿被关起来,也不肯被革委会的那个头头侮辱。结果那个头头就反咬一口,诬陷我妈妈。我妈妈被逼离开学校。遇到我爸爸。他们结婚了,生下我。后来她就走了。我一直觉得她不是个坏女人,可是她还是离开了我和爸爸!”妙云轻轻摇头,她不明白那么温柔、善良的妈妈为什么舍得抛下她?她一直幻想妈妈有某种外人不知的理由,被迫离去。

“她在香港?”邵齐也知道妙云收到香港来信的事。

妙云点头,“我不知道她怎么去了那里!我爸走了以后,她就来信,我都没看,我恨她,一直恨她,常常觉得自己的一切不幸都来源于她。”

邵齐道:“现在人豪家里,知道了你妈妈的事?”

妙云点头,“是的,而且他们被告知的,肯定不是真实的情况,你知道,一些人总是随便说话,还自以为了解内情!”

“你没有解释?”

“我无法解释,连我自己也不明白那一切到底怎么了?我只能承受结果。”

“你还有人豪,只要他爱你,你就没必要担心!”

妙云苦笑,“他?邵齐!你们同学、同宿舍两年了,你应该了解他吧!一个天真的、浪漫的、完美的人,他即使因为真的爱我,而接受了我的出身,在他的心底里,也会是个疙瘩,让他不舒服!”

邵齐默然。

开学以后,人豪仍旧嘻嘻哈哈,只有妙云和邵齐会感觉出他些微的变化。他像是休眠的火山,随时准备喷发。

迎接新生的晚会,作为新一届的学生会主席,孟人豪办得有声有色。大二了,他变得更加成熟,一股男性的挥洒自如的魅力,让他光芒四射。

这次晚会的“明星”不再是顾妙云,而是白安娜。

她是美国华侨,她的家族在那里有自己的企业,属于富有的华人阶层。安娜在美国出生,在那里成长,是一个完全西方化的女孩子。她的祖父母担心她完全被“洋化”,让她回国读两年书再回去。她已经取得加州大学的入学资格。来B大只是为了表示不忘故土。

一头短而翘起的卷发,橄榄色的健康肤色,灿烂的微笑,潇洒的洋派头,白安娜立刻风靡校园,成了众同学议论的话题。

课间休息,同学们都在走廊上聊天。

沈茜神秘地对妙云说:“知道吗?班武说,白安娜加入了耕耘社,并说要再排演节目!她做女主角!”

妙云没觉得奇怪,也许白安娜是对戏剧挺感兴趣的。

“罗志彬说,你的校花名号被她抢去了。”采灵不满地说。

妙云轻松地说:“那太好了。”她很讨厌这个名词,为了它,人豪总是嘲弄她。

沈茜却愤然地说:“不行,孟人豪是你的,我们不能让她抢走!”

妙云心中苦笑,我的?我甚至连我自己都不属于我。

外语系,课业繁重;晚上去唱歌,回到宿舍时常是十一点多了。她一点休息的时间都没有。练习发音、每晚唱歌,她的嗓子经常痛,她也不在乎。

直到一天,在PUB里,她嗓子突然发不出声,台下一片唏嘘。她仓皇地回到后台。

老板无情地说:“如果明天嗓子不好,以后不用来了!”

妙云已经习惯了人世的冷漠,她平静地走出PUB。这样也好,就不用担心被人豪发现。她的嗓子坏了,会永远坏下去吗?

谭隽的车再次停在她旁边。最近妙云已经多少习惯了这个人。她拿定主意对他的一切行为熟视无睹。

“嗓子需要保养,明天我给你带些药来!”谭隽说,“明天,在这里等我!”说完,他发动车子飞驰而去。

第二天,妙云根本就不打算“赴约”。她喝下沈茜的“胖大海”。现在她连发音训练课,都无法上,说话也沙哑。校医说,她的声带出血。如果不仔细保护,有可能影响一生。

采灵听了,脸都绿,着急地直追问医生:“现在的情况能治好吗?”

妙云黯然。返回宿舍,她装出平常的神态,不让采灵、沈茜她们担心她。如果嗓子真的坏了,就坏了吧!她还有头脑、有手脚,可是再也不能唱出甜美的歌声来了。

她骄傲地向父亲炫耀:“我参加唱歌比赛得了第一名!”

“我们的小云云,是只会唱歌的小黄鹂!”爸爸举起她,笑着说。

没有了歌声,是多么令人哀伤,仿佛是丢失了生命中最快乐的那一部分。

又过了一天,晚上,妙云和采灵出去上自习。回来时,王凝对她说:“顾妙云,晚上系里有人找你,把这些药给你!”

“是个什么人?”妙云问,“留下纸条了吗?”

“有封信,是个男的!Veryhandsome!”

妙云疑惑地打开信,先看署名,是谭隽:你好!赠上几味中药,都有益于声带的保护。以后学会注意保护身体。

妙云模模这些药材。从开学以来,她和人豪就疏远了。先是人豪忙筹办迎新晚会,现在又忙学生工作。他没有属于她的时间。在邵齐的鼓动下,她曾经试着找人豪谈谈她妈妈的事,但人豪避而不谈,明显地不愿意提起她妈妈。他说:“我只爱你,所以你就别烦我了!”他在逃避;她何尝不想逃避,可是逃避能解决问题吗?

她嗓子坏了,他却不知道。她不想让他心烦,她希望自己能给他带来欢笑;可是当她生病,她感觉脆弱,她需要他的陪伴,然而他没有。她感到自己又一次孤独了。只是这份孤独里,少了从前的恬淡,带着绝望的痛楚。

而似乎谭隽的药很管用,妙云的声带恢复了。她吸取教训,注意休息,不敢没命地唱歌了。同时,她又开始打工。这次是教一个五年级女孩学英语。这是章老师给联系的。她对妙云的事情,一直很热心。

一天晚上教完课出来时,发觉外面正大雪纷飞,白茫茫一片,遮盖了灰蒙蒙的城市,天地澄明。妙云情不自禁在雪地里蹦蹦跳跳,甚至跳起舞,口里哼着歌。

谭隽远远就望见这个画面,皑皑白雪里,一个红色的身影快乐地舞动。

他掉转车头,赶上她。

骤然见到他,妙云倏地停住一切动作,“谢谢你的药!还有……”她想解释为何她没去“赴约”。

他摆摆手,问:“会不会跳华尔兹?”

学校里每周末都有舞会,人豪又喜欢热闹,经常拉着她去。他们还是舞池里,叫人羡慕的一对哪!

谭隽执起她的手,笑说:“来一曲吧!”

被他握着手,妙云直觉地收回去,背到身后。她不能和这个人有什么牵扯。她应该离他远一些。

“希望有一天,能够和你共舞!”他清淡地说。

晚上,人豪和几个同学喝了几杯,头昏脑热。最近他喜欢起喝酒。因为喝了酒,麻痹了思维,可以让他暂时甩掉那些不愉快的事。爸妈已经坚决地表示:绝对不接受妙云,连姐姐也说,他应该慎重。他爱妙云,绝对不肯放弃,可是妙云呢?

这次开学,爸爸只给了他一半的生活费,说另一半过一阵子再寄。他知道家里很拮据。姐姐要结婚,为了维持面子,给姐姐的陪嫁肯定不能少。他上学又花钱。父母已经没了固定的工资,每天风风雨雨地赚钱,孟人豪感受到了贫穷的滋味。

他好面子,不想让人家看出他没钱,所以还要“打肿脸充胖子”,不时“豪爽”地请同学吃一顿。最近,他手里已经接近空了。连着几天,他都是去蹭妙云的饭了。

外面下雪,人豪心绪烦乱,就走出宿舍,信步走向校门。

一束车灯光芒射来,人豪别开头,惊异地看见妙云从车上下来,接着是一个男人,陪着妙云走到大门处,看着妙云进去,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这一幕像是电影的回放镜头,一遍一遍在人豪脑海里回放,那个有车的男人,像是一把钢刀插进了他的胸膛。他躺在学校的石椅上一整夜,瞪大眼睛望着黑沉沉的夜幕。

爱情是什么?

他能给顾妙云带来什么?

顾妙云是个怎么样的女人?她会像她妈妈那样水性杨花、嫌贫爱富吗?

我为什么会看上她?因为她长得漂亮,她心地善良,这样的女人世界上有成千上万,可是偏偏是她!

爱情必须有所附丽,这是鲁迅在《伤势》中的结论,两个相爱的人,一起贫穷,其结果只有分开。

他爱着妙云。贫穷的现实使他自卑,使他面对妙云的痛苦,心如刀割。他渴望自己一夜暴富,可以救她月兑离苦海,他希望自己就是灰姑娘的那个王子。可是,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身无分文的穷学生,他的父母靠着修车和卖馒头供应他上大学,他一无所有,除了一肚子的梦想。

他也恨妙云。她那么优秀、出色、光芒四射,可是她又流着那么糟糕的血。像她这样美丽的女孩子,当然有无数的男人来追求,其中必定有非常有钱的,比如那个开车的。妙云可以从中选出一个最合意的,她会忘了他。也许因为心地善良,她不忍心抛弃他。可是那又怎样!她是变心了,哪个人面对着富贵荣华不心动?尤其像她那种出身的人!

这样的爱恨交织,让他失去冷静。

人豪并不反感白安娜,也许有些微喜欢。毕竟她是个漂亮的、吸引人的女孩。他们经常一起忙碌社团的事情,渐渐地也混熟了。

“孟人豪!”安娜盯住他的眼睛,“你喜欢我吗?”她双手搭在他肩上,从后面看,像是环抱住他的脖颈,她的头发贴着他的额头,非常的亲昵,情侣一般。

“喜欢!”人豪随口说,手还翻弄着安娜带来的美国杂志。

这是个中午,教室里只有他们两个。

“那为什么不吻我?”安娜像是说“今天天气不错”似的,说出这句话。

人豪一愣,看她,她的脸上逐渐显出捉弄的神色,他们的唇距离很近,他可以嗅到她身上幽幽的香味,听说她用香奈尔的香水、CD的唇膏,不知品尝起来,是什么味道!人豪心猿意马地想。遽然,她把鼻尖触着他的鼻尖,他呼吸到她的呼吸,他的头脑一片胶着,鬼使神差地,他吻住了她。她热烈地反应他,和羞涩的妙云不同,她来自开放的美利坚的。她热情似火,燃烧了他的所有理智。

他也曾试着“侵犯”妙云,可是她都坚决地推开他。然而安娜没有拒绝他,反而加深了他们的吻……

邵齐讨厌宿舍里的嘈杂,无法看书。他背起书包出来上自习。一间间教室找过去,他准备找一间整个下午都没课的教室,他可以上一下午的自习。

从后门的玻璃窗看去,他看见一对男女正放纵地纠缠一起。他冷冷地走开。但没走几步,他停住了,那个男的是孟人豪!怀疑自己眼花,他返回去再看,果然是孟人豪。邵齐有个冲动,要一脚踢开门。可是他到底忍住了。

邵齐愤怒地冲下楼,差点撞上一个人。

“邵齐!你看见孟人豪了吗?下午学生会,我和他值班,他拿着办公室钥匙,他在哪里?”采灵拦住邵齐。

邵齐冰冷地说:“不知道!”

可是,当采灵踏着轻快的步伐,向刚才那间教室走去时,邵齐想到顾妙云,采灵知道了,她也必然知道。于是邵齐不顾一切地忽然从后面拉住采灵的手,低声道:“我有事和你说!”

采灵懵然,竟由着邵齐拉着她的手,走出教学楼,走到楼下的草坪。

“你什么事?”她脸红。

邵齐愣愣地摇头,然后忽然又开口说:“你那次不是说喜欢看小说吗?走,我们一起去图书馆,我为你介绍几本!”

采灵怀疑眼前的人,是否是邵齐的孪生兄弟。寡言少语的他,似乎不会这么多话,也似乎不会理睬人的,今天怎么这样热心?难道他在追求她?采灵偷偷打量他,虽然不如孟人豪,可是也非常出色,他是中文系的“才子”呢!被“才子”追求,一定浪漫。采灵高高兴兴地随着邵齐去了图书馆。

人豪犹如磕药后苏醒,他跌跌撞撞地离开那间教室,走到强烈的阳光下。楼上,安娜推开窗子,得意地俯视她的猎物。

这个学期的另一大新闻是邵齐追求卓采灵。一个是中文系的“才子”,一个是外语系的“大眼美女”。

沈茜用杂志蒙头,痛苦地说:“你们都有人追,为什么没人追我?”

王凝笑道:“不是班武和罗志彬都在追你,你多厉害,一次捕下两个!”

“可是一个也没孟人豪有意思!”她嘻嘻哈哈地说,没看见妙云进屋。

听到沈茜的话,妙云心里一沉。她和沈茜是上下铺,她在上铺,桌子又紧挨着,她坐回自己的位子,不可避免地惊动沈茜。

“顾妙云!”沈茜起身,用杂志打一下妙云的背,“你怎么鬼似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出,吓死我了!”

王凝笑道:“你在馋她的男朋友,她当然防备着你!”

沈茜大笑,“放心,就算是全天下的男人死光了,我也不会找孟蠢猪。就算全天下就我一个女的,他也不会搭理我,他恨死我!”

王凝跟着笑,妙云也忙堆出笑容。

邵齐找妙云参加校报的编辑。妙云知道,人豪的“耕耘报”已经成为学校团报的一个副刊,在同学们中反应很好。她不想和他去竞争。因此她拒绝了邵齐。

而邵齐则过分热心地劝说,以至于使妙云打趣他:“邵齐!你要是想接近采灵,就直接让她加入校报!不用通过我这个曲线。”

邵齐一愣。自从那次拉采灵去图书馆,非常凑巧地被同学看见,他就如同跳进染缸里,再也无法漂洗清了。他是性情冷淡、对旁人的议论并不在乎的人。他们愿意说,就说吧!因而他也没有做解释。但看情形,如果不弄假成真,他可是犯了大错。

“因为你的文笔好,所以请你!”邵齐端正地说,“顾妙云,我认为你应该多参加学校的活动。”他在暗示她,让她多留在学校,他希望她自己早些察觉。

妙云却无法看透他深层的含义,被他一再“请求”,她也只有答应了。

“孟人豪!”沈茜挑战似的靠近人豪得意地说,“顾妙云现在去校报做编辑了!”

人豪愣住了。

沈茜又来一句:“上次她嗓子疼,你漠不关心,幸亏有位帅哥送药,否则妙云的嗓子说不定就坏了!”

帅哥!人豪脑海里浮现出那个有车的男人。心火腾地升起。他抛下沈茜,直奔妙云的教室。

妙云正和几个同学在教室里讨论功课,人豪风似的进来,拉起她就走。她一向保守,和人豪恋爱,从不在公开场合做出亲昵的姿态。她用力要挣月兑他,无奈他的力气很大。

他们拉拉扯扯出了教学楼,来到楼后的小树林内。

“你怎么了?”妙云揉着被他抓疼的手臂,有些生气他的蛮横。

人豪瞪着她,突然就抱住她亲吻。

妙云吓坏了,“放开,这是大白天,人来人往的,你疯了!”

人豪不理会她,他用力地吻她,感受着她和白安娜不同的味道。他弄乱了她的头发,大手隔着衣服,模索着她,嘴唇一路来到她的胸口,用力啃咬着她的肩头。

妙云用力拍打他的背部,软弱无力地说:“不行,人豪,不行,你快放开我!”

忽然,她觉得胸前一阵冰凉,人豪伸进手去,正用力地揉搓着她。羞耻之心,使妙云生出巨大的力气,她奋力地推开他,回手就是一巴掌,“停下!”她含着泪,拽下衣服,捂住胸口。

人豪模模被打的脸庞,火辣辣的。一个巴掌打回了他的理智,同时也激起他的另一种愤怒。温柔的、向来百般柔顺的妙云竟然打他!他们相爱,做些出格的事,又怎么了?

妙云惊慌地看看自己的手,又连忙上去模他的脸庞,“没事吧!人豪,很疼吗?你为什么这么……”

人豪没有拒绝她的温柔。他还是爱她,他知道自己这点没出息。白安娜只是一时头脑发昏。可是妙云呢?她会拒绝那个男人的诱惑吗?他不愿意去问,也许是不敢去问。

“晚上,我们一起看电影吧!”妙云讨好地说。

“好!”人豪冷淡地说。

人豪的一篇文章在青年报上发表,他吆三喝四,请了许多同学去小饭馆吃饭。妙云要去上家教,没有参加。

那晚,同学们闹酒,把人豪灌醉了。他拿着酒瓶,站到桌子上,对着整个饭馆的人,吼叫:“我爱顾妙云!”

同学们起劲地鼓掌助威。

人豪扯开嗓门,用“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的曲调高唱“我爱顾妙云!”

妙云上完课,像往常那样要离开。天气寒冷,她想早回到宿舍。她没有像样的棉衣,在学校里凑合可以,却不愿意穿到家教家里。

“来!顾老师,先别急着走,喝杯热牛女乃!”女主人热情地说。

妙云回身坐到客厅里。是非常富有的人家,家里的摆设高雅、精致,女主人雍容、华贵。妙云感觉很自卑,这样的世界,和她格格不入。她自己自卑,但也感觉出家教一家对她非常尊重,一点没有鄙视的意思。他们都是品德高尚的人,不会因为一个人的贫穷、低贱而加以藐视。

女主人温和地端详着她,赞许地点点头,“不要拘束!凯蒂说老师教得很好!她很挑剔,请了几位老师,只有你,她很喜欢!”

妙云有些受宠若惊。那个凯蒂确实是个娇宠至极的孩子。她也是有这份资格,出生在这样富贵的环境,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万千疼爱在一身,当然可以骄傲!而那些不幸的孩子,一无所有,想骄傲,也没有呀!

“听说你的歌也唱得很好!”女主人徐徐地问。

妙云谦虚地说:“会哼几句而已!”

“你的父母都是做什么的?”女主人和蔼地问。

妙云知道任何人都会问到这些,她平静地说:“他们都已经去世了!”

女主人一愣,“你是祖父母养大的?”

妙云摇头,“我跟着爸爸,我高二时,爸爸才走!”

女主人歉意地说:“对不起!不该勾起你的伤心事!”

妙云淡然地答道:“没什么!”

女主人又询问了一些她学业情况,才放她离开。

班武把饭馆的情形绘声绘色地描述给沈茜听,沈茜立刻在宿舍里“表演”。

妙云不说话。

采灵叫道:“啊!真浪漫!”

王凝站在床上,模仿着邵齐的神态,“采灵,我爱你!”

沈茜一头倒在铺上,捂着肚子发笑。其他几个也在笑。妙云忍不住也笑出声。

采灵气恼。

妙云拉拉她,安慰她:“明天,我们也去灌醉邵齐!”

“对!”沈茜说。

采灵脸红,大家又是哄堂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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