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搬进去,晚上就始下雨,一直不停,不方便出门,我就只呆在屋子里,煮了碗泡面吃,把亦晨落下的建筑杂志捡起来认真地翻著看,看得如坠云雾里,但还是努力专心致志。
门铃断断续续响了一晚上,并没有很吵,隔半天才会小心翼翼响一次,但没停过。现在已经深夜了。
他那样的男人,在门外守著团团转,像锺点一样准时地按门铃,我不忍心,我还是心疼他。
开门出去,那个高大的男人仍然在外面站著,见我出来,便把精神都堆到脸上,走近一步。
“小辰。”
“陆风,你别再这样,我要睡了。”
他放低声音:“小辰。”
“你早点回去吧。”
“我跟你道歉好不好?”
默然对视著,他眼神有点可怜,我都不知道该说什麽。
“我真的不会跟你走。你该知道的。”
他还是只默默看著我,我退了一步,把门关上。
这回全然安静下来,他是真的走了。我上了床,盖好被单,除了雨声,什麽声响都没有,静谧得冷清。
陆风这回像个小孩子,茫然又无助,他好像意识不到自己伤了人的心。现在这麽低声下气,我会觉得他不是有意的,几乎就要心软了。
摇摇头,翻个身准备安稳地睡个觉,刚闭上眼睛,“叮咚”一声惊得我一个激灵。
忙起来穿了拖鞋,啪嗒啪嗒去开门,门外的人竟然还是陆风。
他头发湿漉漉的,手上提著行李,还在喘息未定。
“那让我住进来可以吗?”
我有些呆愣。
“我来当你的房客,行不行?”
“做了让你不高兴的事你可以罚我,打我,赶我出去睡大街。”
“你是这里的主人,那就尽管大声对我说话,有什麽都可以随便说。好不好?”
我鼻子一酸,默默看了他一会儿,低声道:“对不起。”
他光是这麽说,我就几乎原谅他了,这样就好,他肯这麽低头,已经够了。
我离开他不肯妥协,他就会分外温柔,做各种各样的美好承诺。我很心动。这种时候的陆风是最好的。我希望他永远都这样。
手上用力,想把门关上,他迅速一把顶住,有些惶急地:“小辰,我没有跟别人上床。我是骗你的。”
我从缝隙里望著他,他表情是认真的著急。
“我骗你的。”
“陆风,你以前从来不撒谎。”
“嗯……”他有些颓然,“只有那一次,以後不会再有了。我是……是想看看你在不在乎我。”
“有人碰你一个手指我都不愿意,你是我一个人的,谁都不可以动。可是你真大方。我对你来说算什麽呢?”
“为你生了儿子的那个女人,才是最重要的吗?有子嗣了,果然就不一样吗?活人就没办法跟死人争宠,是不是?”
“……我在你心里,连你在我心里的一半都不到。”
虽然听著很心软,我还是摇了一下头:“陆风。”
他却愈发激动起来:“……你根本不明白我的心情。她死了你哭成那样,如果是我呢?你会不会也那麽难过?”
“不要胡说。”
他牙关咬得紧紧的:“如果我死了呢?!!”
我看著他发红的眼角。
“陆风,你变笨了。”
他“嗯”了一声:“我知道。”
气势全失一般,只垂著眼睛,眼红红的:“可能是我老了。”
默默相对著站了一会儿,我伸手把他眼角的湿气擦掉。
“那麽跟你一起在酒店的那个人,是谁呢?”
他又猛然僵硬,眼光躲避开不和我对视。
我出了一口气:“什麽人是你不能告诉我的呢?说成是跟别人上床,也比让我知道真相要好?是公司经营得不好欠了债吗?还是遇到大麻烦?……你还是在骗我。”
“……”
“不能说就算了。”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
“是心理医生。”
我吃惊地看到他脸上有眼泪。
“因为我不敢去医院检测。”
抓著我的手突然用力,有些发颤:“我不敢去。”
我不敢再说话,只让他握著。
“小辰,”他声音嘶哑,几不可闻,头低了下去,“我可能感染HIV。”
进屋的这几步路,他一直死死抓著我的手,怎麽都不肯放开。我让他在沙发上坐著,想去给他倒杯水,他一下就用力拉住,惊弓之鸟一般:“你是不是害怕了?”
“陆风……”
“我很害怕……”他声音不大。
我在他身边坐下来,用自由的那只手模了模他湿漉漉的头发。
“我不敢去检测……我害怕。”
“如果结果是阳性……如果你的也是……我不知道该怎麽办。”
“怎麽回事?”他这样惊惶失措,我反而镇定下来,让他抓著手。
“我以前的……朋友,突然发病。你也知道我们这个圈子的关系……其实很乱,”他低声,“他通知有过关系的几个人去检测……有人已经感染了。”
“我去看了他……虽然在吃药,可是完全不行的……”
“你也跟他有过?”
他没出声。
“如果只有过一两次,其实机率并不大的。”
他还是没有声音。
我沈默了一会儿,不再看他。
“那你难道连安全措施也没做吗?”
他依然没有动静。
我头脑有些发热,苦笑了一下,想把手抽回来,他紧抓著不放。我还要用力再挣月兑,他一下子跪在我身前。我被他抱著腿,登时不敢再动弹。
“对不起……这种事情,我说不出来……我也不知道该怎麽说……”
“是我不好。你知道我以前总是,总是满不在乎……”
“那时候没找到你……我真的很乱来……跟很多人都有过,什麽样的人都有……对不起……这些我都没跟你说过……”
“我知道你会为这个嫌弃我。”
听他小声地说“嫌弃”,全然是自卑的神色,一时有些心疼,竟然都不觉得气了。
“我不是很小心,很多时候都没有防护措施。我也知道不安全,可是觉得无所谓,反正也没关系,我又不怕死。”
我“嗯”了一声抱住他的头,“我明白。”
“可是我现在好不容易才跟你在一起,我不想死……”
他哭得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我好不容易……我还想跟你好好过下半辈子……我不想死,我要跟你一起过一百岁的……”
“我明白,没关系……”我模著他的头,反复安抚他。
他有些失控了,手抓得我都觉得痛:“我免疫力变差了,会感冒……头一直痛,口腔也在发炎,总好不了;你又一直发烧……我很害怕……”
他的背微微颤抖。
“我知道自己现在脾气很差,可是我控制不住……”
“我请了心理医生的,可是还是没办法,我控制不住……我有在吃药调节情绪的……”
“可是我不行……小辰,我……”
他说不出话来。
一个人惶恐的压力那麽大,可是这种事说不出口,他只能逞强硬撑。他一直在受这样的煎熬,我都没有觉察到。
我用力抱著他的头:“没关系……没关系……”
他死死抓著我,半天都没声音,好久才低低地:“你会不会怕我?”
“要是你嫌弃我……我不知道该怎麽办……”
他比我高大,但跪在地上的时候,就徒然矮了一半,抱著我的腰把脸埋在我腿上的陆风,只像一个无助又惶然的大孩子。
我反复模他的头,安抚这个虚弱的野兽一般的男人:“我们去医院检查吧。”
他拼命摇著头,从来没见过他这样脆弱过,原来他也有如此害怕的时候。
“我不行……我一直在看心理医生……还是没办法……我去不了……”
他现在这样,自己是几乎已经明白了。可是结果没出来之前,总还有点侥幸的希望,一旦确认,就逃不掉了。
“我陪你去。”我拨拨他的头发,捧著他的脸让他抬起头来,“好不好?”
他眼睛发红,鼻尖也红通通的,很可怜。我还以为他没有什麽会怕的,也不会掉眼泪。这样的陆风,也只是个需要人护著他的普通人。
我额头顶著他的额头,慢慢贴过去,他本能地一躲,吸了一下鼻子,我忍不住心里发软。
“没关系,”我捧住他的脸,和他鼻尖碰著鼻尖,“你也知道,接吻不要紧的……”
他“嗯”了一声,抬眼看我,长睫毛湿漉漉的。这麽近的距离,反而看不清楚对方的脸,视野里只有他黑色的眼睛。
我有点心疼,牢牢捧著他的脸,反复亲吻他微凉的嘴唇。他还从来没有这样被动过,乖乖由著我亲,过了一会儿才回应,手上把我抱得更紧,唇舌交缠的感觉难得地温柔,却很伤心。
他在我心里一直是健壮又强大。
“去查吧。没关系……我陪你去。”
他的手还是在轻微颤栗。
“你感染了我也会陪著你。”
“不要怕,”我抱著他,“我们来做最坏的打算。如果真的是那样……潜伏期也许会很长呢?而且……也可以吃药,也许还可以有好几年……”
“查出结果,不管要是治疗还是怎麽样,我们都可以有准备,也可以好好打算以後。能早点做计划不好吗?总比稀里糊涂把时间浪费掉要来得好,对不对?”
“早点治疗也会对控制病情有好处,不是吗?多拖一天,我们就可以多在一起一天。再多年的药费你也支付得起的,所以我们不担心这个。别人怕你也没关系,把佣人都辞掉,我来照顾你,我不怕,我给你洗澡,陪你看医生,有哪里不舒服就都跟我说,我会把你照料得好好的……”
他绷紧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
“你不会离开我吗?”他小声地。
“不会。”我拨开他额前垂下来的头发,亲了一下他的鼻尖。
“如果发病,到後面我样子会很可怕……”
“没关系,我不怕。”
“我不知道……我怕被你看到我那种样子……”他声音嘶哑,“可是,我又不想让你走……”
“不要紧,你什麽样子我都要陪著你。”
他身上放松了很多,依然抱著我,半天才难以启齿地:“小辰,万一你……被我感染了呢……”
“这个,我们次数又不多。”
他嘴巴咧了一下,被我逗得有点要笑,但渐渐又没了笑容。
“我很担心。你难道不会害怕吗?”
我“嗯”了一声,有些无力地:“我害怕。”
比起他,我更是个小心翼翼活著的普通人。
看他难受的表情,我也觉得心酸:“……可是我更怕不能跟你在一起。”
“我感染了也没关系,在一起就好。我也不想活得比你久。”
他呆呆地望著我,满脸伤心的神色。
我先去做了自己的检测。陆风还是有障碍,我看见他又在偷偷吃药,他快得忧郁症了,我不忍心逼他。
我甚至还觉得,他不肯去也好。就算我感染了,我也不能让他知道,他会受不了。
我大概会骗他,装作两个人都很健康的样子,自欺欺人地开心过下去。
他那麽骄傲,我不想让他失去安全感。
检测报告出来,是阴性。窗口期早就过了,可以确定我是真的没事。不知道为什麽,也没有该有的那种兴奋的感觉。
回到家里,看陆风在跟人打电话,听谈话内容是这方面的医师。他出门的那几天就是跟那些专家在一起。
从背後看他孤单单的身影,只觉得心疼。他瘦了很多,虽然还是高大,精神饱满的神采在他身上已经完全找不到了。
他放下电话,转过头才看见我,笑著伸手,我也自觉抓住他的手,顺势过去,抱住他。
“怎麽样?”
他语气里还是掩饰不住的紧张。
“我没事。”明明是好消息,说出来的时候却有种遗弃了他的罪恶感。
他长出了口气:“那就好。”
我把单子放在他手上,他翻来覆去看了又看,脸上是难得的放松笑容:“你没事就好……”
我却只觉得难过,缩进他怀里用力抱著他。
晚上我死缠著要跟他一起睡,他也笑著任我抱他。在他怀里乱蹭著解他衣服的时候被他按住。
“你别犯傻。”
“没关系……有用套子就不会有事的。”
他叹了口气:“别傻了。”
我把脸埋在他胸口,鼻子直发酸。
他一遍遍模我的背:“傻瓜,我已经很高兴了。”
自己经历过检测时苦等的心情,我现在很明白他那段时间的情绪失控。
我们真的是好不容易才在一起,死什麽的,倒是不那麽重要,我只是舍不得他,他也一样。
睡醒只觉得头发沈,天色还暗得很,模糊著什麽都看不清。
身边的男人还在沈睡,异样的安静。我转头看著他,突然有些不安。
“陆风,陆风?”
我轻拍他的脸,然後失控地用力摇他,他都完全没有反应,只是闭著眼睛静静侧躺在我身边,毫无生气。
我呆了半晌,鼻子一酸。
“你要是累了,就好好睡吧。”
我很镇定,床头的杯子里还有水,柜子里的药瓶里有备好的药片,一大把很快就吞完了。
把杯子放回去,然後躺下,缩进他怀里,把头埋在他胸前,紧抱住他的腰。
我陪你一起睡,永远都这样,再也不用醒了。
“小辰……”
黑暗里模糊的声音。
“小辰,小辰?!”
声音越来越清晰,被用力摇了两把,我才蓦然张开眼睛,头还在嗡嗡作响,心脏乱跳,满脸的眼泪。
“怎麽了?”上方是那张熟悉的面孔,男人有些慌乱地擦我的脸,“做噩梦吗?”
“陆风,我梦到你死了。”我抽抽噎噎抱住他,一时还怕面前的人是幻影,模到确切的实体才安心了些,“我好害怕……”
“怎麽会。”
“我早上起床,就发现你死了……你连说都没说一声,就一个人偷偷死掉了……”
他好像觉得很好笑:“你放心,我要死之前一定会跟你说一声的。”
不知道为什麽,只觉得难过又委屈,还陷在梦里出不来,一口咬住他。
他闷哼了一声,抬手模我的头和後颈:“我会活很久很久,跟你一样久。”
“嗯……”
“死掉的话,你会很难过吗?”
我发狠咬得更用力,眼泪乱掉,开始吸鼻涕。
“那就好……”他还在反复模我後颈,像逗猫一样:“你会记得我就好。”
“不要乱说话,”我鼻涕收不住,狼狈地蹭了他一胸脯,“你身体这麽好,我才会死得比较早。”
“不会。”
“嗯?”
“真是那样的话,我会去陪你。”
两个人静静抱了一会儿,他突然说:“小辰。”
“嗯?”
“我去检测。”
做检测是我陪他去,去拿结果的时候,他却怎麽都不肯让我跟著他。
“你在我会过度紧张。”他笑,“情绪又失控,当众发飙那怎麽办。”
我看著他出家门,又趴在窗口看他开车出去,乱成一团。我很紧张,比等自己检测结果的时候要害怕得多。
坐立不安地,机械地看时间,连拿个杯子手都发抖。幸好他回来得很快,听到门口的动静我拖鞋都不穿就跑出去,一把打开门。
门口的男人还在低头找我给他的钥匙,见我开门,他就抬起头,笑容满面地:“我也没事。”
我原本绷得太紧,突然间全身都没了力气,手脚软绵绵的,笑得发傻:“太好了……那就好……”
他也只看著我笑。
我带著傻乎乎的笑容看他月兑鞋子,进房间,用力抱住我。高兴得都不知该怎麽办才好。
不知怎麽,渐渐却有些不安起来。
“陆风?”
“嗯?”
“是不是真的没事?你,你不要骗我。”
两人些微分开,他看我一眼:“傻瓜……”
“我知道,就算你感染了,你也一定会骗我没事对不对?!”
他忽然安静下来,静静看著我,过了一会儿才微笑:“傻瓜,我没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