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叩……叩叩叩。厚重红木门上传来敲门声,老仆三步并两步的由屋里走出来。
“来啦,来啦,不必再敲了。马上就给你开门了,您是哪位呀?”华家老仆抬起头看著门外的年轻人,“二……二少爷?”
“好久不见,全伯。”
“二……二少爷您回来啦!”老仆揉了揉双眼,确定自己没看错人之后,“我……我马上去通报管家与老主人,您快进来,噢……老主人若是知道……太好了,太好了。”
“不进来吗?还愣在外面做什么?”华靖转头看著身后的徐樱,她还傻傻地张大嘴看著富丽堂皇的华家大门。
“这……我还是头一遭看到这么大的宅邸,光是门就有三道,好吓人。”徐樱拍拍胸口说:“虽然有听说你出身豪门,但是亲眼见到还是很让人讶异。简直像个小城了嘛!这儿起码可以容纳好几十人吧?”
“自小看惯了,也没什么。进来吧!全伯已经去通知爷爷了,现在恐怕全家大小都已经听到我回来的消息,你很快就能见识到华家有多少人口了。”
想到要和那么大一家子见面,徐樱就有点慌乱,她偷瞧了华靖一眼,他似乎又变回冷漠、面无表情的冰山了,从他们离开东方之珠后,他就一直很沉默。这算不算是“近乡情怯”呢?对呀,比起她的慌乱,华靖心中更是百感交集才对,不知道华家的人会如何对待这个一度被逐出家门的浪子,万一……她紧紧地捉著行李箱,暗自决定要成为华靖的保护者,若有任何人伤害他,她一定要伸开双臂保护他不受那些人的恶意伤害。
走进空荡的大厅,正中央的祖先牌位高高立在神桌上,两侧有著巨幅字画以及一座乾隆皇帝御赐的横匾,写著斗大的“五福骈臻”。两张太师椅正对著厅门,其余两列雕花太师椅数一数不下十余个。看得出来这是开家族大会时最合适的地点了。
这还是徐樱头一次见识到大户人家的阵仗。
老管家是第一个赶到大厅的,“二少爷您回来了,我已经恭候多时,老主人也等的不耐烦了,他今天一大早起来就直问我您回来了没有呢!现在他想必听见这消息,立刻会高兴地赶到这边来见您。”
“爷爷不是身子不舒服吗?我去他房里见他。”
“噢,那当然行。”老管家笑咪咪地说:“来,我差人把行李送回您房里,您的房间还是保持原有的样子,依然住在绿园好吗?还是您想换个地方,翠烟阁与凌波楼我也都命人打扫好了。啊,还有这位姑娘就是您所说的客人吧?我也为客人安排妥当客房,就在绿园里头,您觉得可以吗?”
“照你的安排就好。”华靖月兑下黑大衣,马上就有一位恭敬的仆人上前接下,“爷爷他老人家的房间也没变吗?”
“是的,还是一样在瑞竹堂里。”
他点点头,对著徐樱说道:“把行李交给他们,陪我去见我爷爷。”
“一回来就急著要见老爷子,动机真是明显。”一名身材胖硕、打扮华贵的中年妇人出现在右厅门,挡住他们的去路。“不是已经被人逐出家门了吗?为什么还有脸出现在华家,实在碍眼。哪个人允许你再踏进华家半步的,谁那么大胆敢自作主张地找你回来,华靖?”
“大娘,好久不见。你也是,兄长。”华靖面无表情地招呼道,“这位徐樱姑娘是我的客人。徐樱,见过我大娘与我同父异母的长兄,华昆山。”
气氛变得凝重而且令人不快。那种毫不掩饰的憎恨在妇人的脸上清晰可见,至于华靖的兄长虽然不至于流露出恨意,可是也没有任何欢迎华靖归来的喜悦之情,甚至多了些恼怒,认定华靖将会是个大麻烦。
“华夫人,华昆山先生你们好。”徐樱决意要护卫华靖到底,既然对方摆明了敌意,那她也不会任他们欺负华靖。“华靖哥是受到老主人……也就是他爷爷的要求才回来的。如果华夫人你有任何意见,何不去向老主人抗议呢?”
“你……你是什么东西,竟敢插口——”华夫人气唬唬地举起手正要挥下去时,却被华靖一手制住。“啊!”
“大娘,徐姑娘是我请来的重要客人,请你不要随便动手。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她半根寒毛。”
“你!好哇,在外面混出了熊心豹子胆了是吗?居然敢反抗我!想当年要不是我仁心宽厚,一时动了妇人之仁让他娶了你母亲,你到现在还是外面的野孩子、没人要的贱种。现在长大了,翅膀硬了,就不把我对你们母子俩的恩德放在眼里,对我动起手来了!早知道我养条狗都强过养你这种忘恩负义的东西。”
华靖冷笑著,“没错,大娘,很遗憾我已经不是当年任你打骂的无知孩童了。
请你不要再任意动手打人了。否则,我不晓得我的君子风度能保持到什么程度。”
“你这……是在威胁我吗?”华夫人脸色一青一白,在那瞬间她似乎在华靖身上看到了过去她那残忍无情的丈夫影子。是的,虽然那人已经死了十余年,但是她依然没有办法忘记那厉鬼般可怕却又……无比吸引人的丈夫。如果华源想要的话,他的魅力可以让任何女人轻易的爱上他,可是一旦让他厌倦了,他也会毫不留情的马上抛弃她。身为他的正妻,他不过是为了家族之名而娶了她,他根本不曾把她放在他的心上,就连片刻也没有,除了——除了那令人憎恨到骨子里的贱女人之外!
“呀啊啊!”华夫人双手紧捉著自己的儿子,“快把这个人给我赶出去,昆山。
你是我的儿子,也是华家未来的主人,不要容许这个野种在这儿放肆,快叫人将他撵出去啊,昆山。”
“娘……娘亲?”昆山扶著自己的母亲,不了解她怎么一下子崩溃得大叫起来。
“来人呀,快来人呀!把他——撵出去。”
“谁要赶走我的孙子,有谁想赶走华靖还要先问我这身老骨头肯不肯答应!”
威严的华老爷子在两位下人的扶持下,缓缓地走进了大厅。“雪娘,”他喊著华夫人的名,“没想到这么些年,你心胸还是这么窄。竟然连小妻的孩子也不肯接纳,这样子你怎么自称是华家的女主人呢?这样我怎么能把整个家交给你与昆山呢?”
“爹,是这孩子他——”
“住口,我刚刚全都听见了。是你动手动口在先,靖儿不过是说出实情而已。
的确是我派人把他找回来的,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在我眼前赶走我的孙子。”华老爷子走到太师椅前坐下,虽然白发苍苍、神情憔悴,但是眉宇间那股天生的王者之气依然不减。在华家的屋檐底下,他俨然是君临天下的王者,所有的人都必须听从他的意旨而行,不容忤逆。
华夫人忍不住哭了出来,她掩面而泣,“带我回房,昆山。”在他们离去前,华老爷子开口说道:“今晚要为靖儿办场接风宴,所有的人都必须在场,我要交代重要的事情,谁都不许缺席。传给每房的人知道,管家,就说这是我的命令。”
“好的,老爷。”
华老主人终将目光放在华靖的身上,爷孙俩就这样静静地对望好一会儿。“过来这边吧,靖儿。”他伸出布满斑点与皱纹的老手,说道。
走近老人家,华靖不禁在心中叹道“岁月催人老,从来都不屈服于岁月下的爷爷,这几年却明显的被岁月打败了。只有那双炯炯有神的眼从来都没有改变,依然锐利直接。
他将手放在华靖的臂上,紧握住。“像……太像了,比起昆山,你更像你那不肖没出息的老爸,我那千该万死的儿子——源儿。现在的你看起来就像是他的翻版一样。当年他荒唐、胡闹,最后甚至死在一场没头没脑的竞马上,醉生梦死,全都是我纵容他造成的。是我……一手害死了我的亲生儿子,我是那么地……爱著他啊!
可是最后我能做的,却只是白发人送走黑发人,亲手将他埋在冷冷的黄土坟内,看他走完他那短暂又毫无意义的一生。不过,至少他为我留下了你。”
“爷爷,爹爹是爹爹,我是我。”华靖微皱起眉,“就算我像他,也并不代表我就是他。”“是呀……你不是源儿,而是靖儿。我花了那么多的心血,保护你不要步上你父亲的后尘,可是……我是不是失败了呢?从你幼小的时候我就不接近你,也不让你女乃女乃宠爱你,刻意将你送离华家不让你养成温室之花的恶性,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纠正我在你父亲身上所犯的错。可是你还是走向我始料未及的命运,竟然搞起帮派来,过著刀口舌忝血步步危险的日子,我怀疑源儿的血在你体内做祟,让我所有的努力又再度白费了。以为断绝关系会让你回头回到我身边,但我还是赌输了,你宁可要自由也不要我华家。那时候我才明白你其实一定很恨我吧?”
华靖并没有反驳。
“的确,你有充分痛恨华家的理由,就像你母亲梅娘从不曾接受过我们华家一样,源儿与梅娘的血液在你的体内也一样无法融合而彼此冲突,让你痛苦吧!”
“爷爷,爹娘的事我已经不再去想了,您也不需再把它挂在心上。”
老人家盯著他看了一会儿,深深地叹口气。“当年我犯的错太多,亏欠的人也太多了。尤其是你母亲与你。孩子,若不是出于我过度溺爱源儿的私心,纵容他强抢你母亲为小妻,也不会造成你们母子的悲剧,天底下有哪个母亲会真正恨自己的儿子,除非她自己已经被仇恨压得心灵破碎疯狂了。我这辈子不管怎么做,都没有办法弥补梅娘或者是你呀,孩子。”
闭上眼,过去痛苦的回忆如浪潮涌上心头。你为什么要出生?我恨你,你不要生下来就好了,没有你就好了!黑暗像要淹没他似的,层层向他靠拢,没有半点空隙无法呼吸的将他紧紧捆起来。你不是我的孩子,你是恶鬼投胎向我讨债的,我不要你,你死了最好!为什么现在又要让他想起这些事呢?他难道永远都抛不掉这些?
“我很高兴你毕竟回到我身边了,靖儿。”老人家没有察觉到华靖神情的转变,依然说著:“大夫已经告诉我,我的来日不多了,在我离开这人世间之前,若是不能多少给你们母子俩一点补偿,就算我真的踏上黄泉路也无法安心地前往灵魂安息之处。啊,可是你回来了,我就不用担心这一点了,我终于可以好好地把一切交代清楚了。今晚过后,老天什么时候要讨回我这老朽的身躯,我都不在乎了。”
这番谈话似乎耗掉老人家太多的力气,说完话后老主人就回房休息去了。徐樱则和华靖一起到绿园去,那儿是今夜他们休息的地方。一路上华靖比起以前的安静还要安静,冷漠的面容不仅让人不敢靠近,就连走在他身旁都会让人心惊胆跳的。
徐樱已经习惯他的冰冷,倒是华家的仆人个个噤若寒蝉一点都不敢惊扰到他,敬鬼神而远之恭敬地站在远远的地方。
“这儿是小姐的客房,少爷的房间就在旁边,如果有任何事请尽管吩咐,我们一定会尽力为小姐安排,让您满意的。”仆人也不敢看他半眼,只对著徐樱说道。
“谢谢,这儿已经很好了。”
“下去吧!”华靖淡淡地挥手遣去他们。“没事不要来打扰,任何人都不见。”
衔命而去的仆人一脸松口气的样子,徐樱却觉得有些悲哀。为什么他们不明白华靖的为人呢?他不是会迁怒他人的人,比起那暴躁的大娘或者是懦弱的兄长,她相信华靖待人要宽厚和善多了。为什么没有人了解他呢?或许她劝华靖回来是错误的。这还是徐樱第一次这么后悔自己的多管闲事。
瞧,他又把自己关闭在那无人能到达的冰层后方了。看著他孤独地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怎么有人会觉得他可怕呢?现在的她只想紧紧地抱著他——“有我在这边,跟我说话,靖。”
他木然的目光像是将她完全给遗忘,动也不动地望著窗外的花园。他曾在这房间里度过一段岁月,被家族排除在外的日子里,绿园就像是他的牢房似的,只有女乃女乃每天会来这边探望他,而他的母亲却……“你不要再把自己囚禁起来,看著我,告诉我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徐樱紧握著他的手,靠著自己的双颊,“让我替你分担一些痛苦,可以吗?”
温暖的……徐樱。华靖终于动了一下,他低声的说:“陪我……”
“什么?”她无法听得分明。“要我陪你做什么吗?”
“去见我的母亲。”他冷漠的脸孔出现了一丝的不安,“也该是我面对现实的时候了。我已经不想再逃了,这么多年,我又回到有我母亲在的绿园内。几年了?
我有几年没见过她了?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如何。想必还恨著我,就算是那样……我也不想再逃避她的恨了。”
华靖的……母亲?那位痛恨自己亲生儿子的母亲?原来还活著。
“刚刚听我爷爷提过,你大概也听出个大概,不过我还是讲清楚一点让你明白。
我母亲痛恨我,希望我从来没有出生,最好不存在这世上的最大理由是……当初是我父亲恶意强暴了我母亲,并且怀了我这个受诅咒的孩子,她才不得不嫁给我父亲的。一切都是因为有了我的关系,她才必须嫁给这世上她最痛恨、恨得宁可发疯也不想共处的男人,成为他的小妻。我不是父母亲爱的结晶,我是他们恨意下的失败作品!如果没有我——就好了。”
“什么叫做没有你就好了?”徐樱讶异地抱住他,用自己温暖的身心紧紧地将饱受伤害的他包围起来。“你不是已经出生了,而且还在这世上活著好好的吗。不管你父亲对你母亲做了什么,诞生在这世上的你是纯然无辜的,强迫你母亲的人并不是你呀!”
“也许是我的错,要是我没有执意出生——”
“胡扯,你在想什么呀!”徐樱捧起他的脸,激动地泪盈满眶,“每个人都有出生的权利,孩子们不该背负父母的罪过过日子,你知道吗?不论你父亲是个恶贯满盈的混蛋或不是,你都不是你父亲。有你活在这世上,所以我才会出生的。一定是为了遇到你,为了爱你,才会有我徐樱这个人存在的。我爱你,非常非常爱你,用我的生命也没关系,用我的血也无所谓,只要能让你感觉到这世上有爱的存在,我就会感觉幸福了。我会一直在你身边陪著你的,直到你嫌我烦为止。”
他冰冷而木讷的神情有所转变,缓缓地眨著黑石般的双眸,她为什么会哭呢?
为了他的关系吗?可是他并没有流泪。好温暖的泪水上这全是属于他的?可能吗?
像他这样从小没有被爱过的孩子,能够接纳她,能够回报这份无瑕的爱吗?他没有自信爱人,万一他要是伤害了她,就像他的父亲伤害了他的母亲,那又该如何是好?
但是她的温暖令他不忍松手。
“不管别人怎么说,不管世人怎么看你,我都喜欢你……绝对……不会输给任何人的喜欢,让我填满你心里头的伤口,我会让你知道你是最值得人去爱、最该过快乐而又幸福的日子的人。我们要一起在这世上幸福的活下去,华靖。相信我。”
她的话是那么天真浪漫,一点也不切实际。若是由别人的口中说出同样的一番话,恐怕会让人以为她在念剧本,可是徐樱那认真的双眼与坦率的唇从不说谎,她的纯真让人想要相信……“去见我母亲吧!”他淡淡地说道,没有正面的回应她的话。
还要再努力,徐樱晓得不可能凭三言两语就让华靖心中的伤痕愈合,毕竟是那么那么久以前所留下,吞噬他自身的情感,深入骨子里的伤口。想要化解开他冰封的情感世界,她必须要有坚持到底的决心,不能也不可以放弃。
绿园占地极为宽广,里面涵盖著一个人造湖,湖心里有座美丽的楼阁,据华靖说自从他母亲嫁进了华家后,再也不曾从那座楼阁中走出来。虽然同住在绿园内,但是华靖也没有见过他母亲几次,因为大部分的情况他的母亲都处在疯狂的状态下,认不得人。有那么几次情况好转,仆人特地带著当时年纪还小的他去探望亲娘,但是华梅娘一见到他的脸就会开始咆哮怒骂,用尽所有的方式告诉他她有多恨他。
几次后,仆人也不敢再带他进楼阁,而另一方面老夫人——也就是华靖的女乃女乃也不赞成让华靖再见华梅娘的面了。“对他们母子都没有好处”——这是老夫人的说法。
“金婆婆,我娘在里头吗?”
“你……你是二少爷?”负责保护或者该说是看守著梅娘的,是在华家已经待了三十年以上的老婆婆,阿金。“啊……啊,我眼睛没花吧?真的是你吗?二少爷。
想不到,想不到你已经长这么大了,已经是个英挺俊俏的男子汉大丈夫了。呜呜呜……我太高兴了,想不到我还能再看到二少爷。你和你爹爹真像,完全和他像是一个模子——”
“我知道。”华靖不想再听到他父亲与他之间有多相似了。“我娘亲她……一切都还好吧?”
“好、好。”阿金婆婆擦擦眼泪,“这几年呀!她已经进步多了,半夜没有起来乱走,会乖乖地睡觉、吃饭。令人讶异她一点都不像个四、五十岁的妇道人家,若不是外表会老化,平常听她说话你会觉得她还留在十几岁的姑娘年代呢!”
“是吗?”华靖眼底闪过一丝宽心,“我……可以……看看她吗?”
“二少爷要探视她?”金婆婆犹豫了一下。“这,我也不知道行不行。虽然现在梅夫人的情况比起以前要好多了,但是还是不晓得她能接受多少的刺激呢!唉,你们毕竟是母子,为什么老天爷却这么狠心让梅夫人……”摇摇头,金婆婆没再继续说下去。
“我想跟娘亲说一些话。”
“不是我不让你见你娘,二少爷。但是你确定真要见她?万一她又——而且她能不能听进你说的话也是个问题。她常常都是关在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谁也无法靠近的呀!”金婆婆看著华靖一会儿,了解到他下了很大的决心。“唉,我真傻,二少爷当然晓得这一点。她毕竟是你的母亲,我还能说些什么呢?‘她’就在楼上,八成又坐在凉风阁赏鸟了。我会一直待在这边,若是有事您就喊我一声,我马上到。”
“谢谢你,婆婆。”
“说什么谢呢!”每步上一阶,华靖内心的冲击也越大,过去的梦魇不曾放过他,亦步亦趋的跟随著他,无所不在。我恨你,你不是我的儿子,出去,我再也不要看到你!为什么?为什么娘从来不抱我?为什么娘见到我总是生气?为什么?好可怜,徐樱陪在他身边,晓得他那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并不是因为身体不适,而是内心的恐惧。明知道自己的娘亲会有什么反应,却强迫自己来面对这样的现实,而她只能在这边看著——什么忙也帮不上。这是华靖自己的仗役,谁也不能替代他站在这儿。终于,他们走进了二楼的凉风阁,四周的花窗都已经打开了,依然带著寒意的早春的风,飕飕地吹起华靖的衣衫……一个忏瘦的人影倚栏而坐,哼著小调,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那,就是华靖的母亲吗?徐樱睁大双眼,若不是亲眼所见、亲耳听到,她真的不敢相信眼前的人已经四、五十岁了。好美丽的侧脸,优雅的五官与细白的皮肤映著外头的斜阳,晕染上黄金般的梦幻色彩,长长的睫毛和华靖的一模一样,还有那闪著光泽的黑发。这样飘逸动人的女子若是在她年轻的时候,想必是足以倾国倾城的绝世美女吧?引起男人强夺的,美得过火的容貌,究竟是幸抑或者不幸?
“谁……在那儿?阿金是你吗?”她缓缓地转过头来,目光焦点一时间尚未凝聚前,脸上的笑瞬间冻僵了。“你——呀啊啊啊啊!”
徐樱看见那张美丽的脸扭曲,瞬间的狰狞,布满了痛苦的面容像是被扯破碎的女圭女圭一样。
“不要!不要!不要靠过来!我不要!”她抱著头畏缩起来,疯狂的呓语著:“你又来做什么?你不要过来,我不要!不要!”
直到这时,徐樱才了解到那一瞬间华靖的母亲也像其他人一样,将华靖视为他父亲的化身,在他身上看见了已经死去的华源。难道这就是他们母子之间的命运,华靖这辈子都无法获得母爱了吗?为什么一个人能造成这么多的痛苦与悲哀,就算是死后,华源一人的所做所为依然能影响所有的人的痛苦,真正的恶鬼是华源而非华靖不对,太过分了。
“娘,是我,我是华靖。”他跨出一步,她马上尖叫起来。
徐樱拉拉他衣袖,“让我试看看,也许会比较好。”她靠近惊恐的梅娘,“不要害怕,伯母,你再看仔细一点……我们不会伤害你的,他不是华源伯父,华源伯父已经死好久了。他是华靖,是你亲生的孩子,你还记得吗?”
不知哪儿来的蛮力,梅娘怒叫一声把徐樱推倒在地,“你也是来骗我的,我没有什么孩子,就算我有了孩子我也一定会亲手把他掐死,因为我绝对不会生下那种禽兽的小孩,我一定会杀了他的!”
好痛!头撞到椅子边,徐樱几乎晕了过去,冷不防被她那么一推,还真有点吃不消。不能小看生气中的女人所发出的力气。
华靖扶起她,“抱歉,害你受伤了。”
“这又不是因为你的错。”徐樱揉揉后脑勺,“我不要紧的。”
“还是……由我面对她就好。”华靖垂下双眼,冷淡的口吻像是刻意要冰封起自己的情感。“这是我与她必须单独解决的事。你就待在这边,不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要插手管,好吗?”
“不要我插手——你心里有何打算吗,华靖?”
他回以她无言的一笑。这么痛苦的时候,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徐樱心痛地站在门边,上天啊……如果可以的话,就算要减少她徐樱短短的寿命也无所谓,请让华靖的母亲恢复一点理智,给他们母子俩应有的大和解吧!不要再让这悲剧持续下去了。
华靖深深叹了一口气。还是不行吗?他原以为经过这十几年不相见,娘亲在没有受刺激的情况下,或许慢慢会好起来。可是时间却没有慈悲地解开梅娘身上的枷锁,她依然活在那人施暴的阴影底下,无法回归正常的世界。即使罪魁祸首早已不在这个人间,枷锁却不会自动消失。
还是,一定要用那最后的方法吗?解铃还需系铃人,只要他身上流有那人的血一天,他就必须为父亲犯下的罪,做最后的偿还。他也只能以这个方法来拯救他可怜的母亲以及自己了。
“你恨我吗?梅娘。”他唤著娘亲的闺名。
陷入半疯狂的女人睁大一双黑眸,“离我远一点,你这恶棍,我巴不得亲手杀了你!”
他跨前两步,“杀了我……是吗?”他伸出手献出掌心一柄匕首。“那么动手吧,动手将我杀了,用我的血偿罪泄恨。”
“不!”徐樱大叫著,但是华靖却头也不回地说道:“不要插手,徐樱。我说过了,不、许、你、插、手!”
可是……她怎么能忍受看他们母子相残?“别做傻事,一定还有别的方法。”
“没有了。我想了又想,只有这个法子能救她了。将她从十几年,不,二十几年我出生那一刻之前的所有怨恨牢笼里释放的唯一方法,没有其他条路可以走。”
华靖冷冷地说:“来吧,杀了我,梅娘。我是你最恨的人不是吗?我就是华源,是我强夺了你、欺负了你让你哭泣。用我的血来向你赔罪吧,梅娘。”
徐樱背脊发凉的了解了华靖的想法。二十多年前,梅娘被华源强暴之后,反而被迫嫁给了他,不但没有得到华源的道歉与赔罪,反而成为他能恣意玩弄的妾,所以纯洁刚烈的梅娘才会因此而陷入疯狂无法自拔。现在华靖所做的,就是要让梅娘从二十几年累积的恨意里,得到她应有的报复与解月兑。
“你最恨的人不是我吗?这把刀能让你做到这么多年以来你最想做的事,让我在这世上消失。”他缓缓地靠近,手心上的刀在阳光下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光辉,刺眼而又夺目的血腥气息。“这里,对准我的心脏狠狠地刺进去,我就会死了,梅娘。”
“杀……杀了你……杀了你……”梅娘颤抖了起来,好恨啊!她是那么那么地恨著他,他对她做了那么多那么多可怕的事情,毫不留情的撕裂了她,不论她怎么哭著求他,他都不肯放手,她好恨好恨——对,她要杀了他。
当梅娘一下子夺走华靖手中的匕首时,徐樱心都停了,脑子也是一片空白,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恶梦似的在她眼前活生生的上演,梅娘捉起了刀子往华靖剌去——“呀啊啊啊!”
血,鲜血,好多好多的血从华靖的身上流下,瞬间就染红了地板。梅娘楞愣地拿著刀子站在窗子前,目光空茫地瞪著自己的双手与那把刀子,沾满鲜血的刀子。
“我……我杀……杀了他了。”
“华靖!”徐樱跌跌撞撞又跑又冲地赶到他身边。“华靖!你撑著点,我马上去叫人来。”“不,没关系。”他一如往常冷静的脸毫无血色,“梅娘……这样子做……能不能让你原谅我所犯下的错呢?对不起……我代替爹向你说对不起,娘。
我相信爹爹是……深爱著你的,对不起,把你关在华家二十多年,真的对不起。”
“啊啊!”好痛苦,她杀了她恨的人,为什么心却这么痛苦?他居然对她说“对不起”?天啊,天啊。好苦,从他强暴她之后,就一直好苦好苦,但是还比不上此刻她亲手杀了他来得痛苦。“华源……你为什么不早一点说……你早一点说……说对不起就好了。”
母亲哭了,终于可以放心地哭就代表她已经走出牢笼里,是不是?这样子他这伤受得也不冤枉了。可恨的老爹,这次就算是儿子的一番孝心,代你受这一刀,未来黄泉路上再来讨论如何算这笔帐了。
“是啊,早点说……就好了。”华靖说完这句话后,再也撑不下去,身子一软倒在徐樱的怀里。
“不!你不能死!”凄厉的叫声贯穿了整个绿园。***
“混帐,你不是说他没有事吗?为什么没事还会昏迷这么久?要是我的宝贝孙子有个三长两短,我就要你这庸医再也不能当大夫,什么悬壶济世,我要亲手拆了你的招牌!”
华家老主人脾气一旦爆发,就算是十级火山也远不如他可怕,此刻被卷入暴风半径内的老大夫也不禁摇头叹气,乖乖地承受他炮轰。“老太爷您别发火,二少爷是因为失血过多,体力无法负荷,所以才会昏迷了三天之久。不过昨夜他的高烧已经退了,也等于过了危险期,所以请您放心,我相信不用太久他就会恢复意识的。
倒是您自己的身子要多保重,别气过头,引起怒血攻心才是。比起二少爷的情况,我比较担心老爷子您呢!”
“是呀,爹爹您这几天睡也没睡好。我看,您还是回去休息一下吧!”华夫人凑上前说道。啪地,华老主人一掌击飞了桌上的茶杯。“你们知道个什么!如果靖儿死了,我拿什么脸去面对黄泉的老伴。我是用什么心情叫他回家,你们有哪个人知道的。我可不是要他回来做这种傻事!竟然……竟然拿刀子给疯子,还叫她往自己胸前刺,这不是存心要自杀是什么?这个笨蛋孙子!”
“唔……我……可不是……自杀。”床上的人传来动静,全屋子陷入一片沉默,仅有华靖睁开眼后,喃喃地抱怨著:“根本吵得让人无法好好休息。”
“华……华……”徐樱高兴得连话都不会说了。
“靖儿!你醒来了!”华老主人和其他家人一下子全涌到床边。“怎么样,告诉爷爷有没有哪里痛?你这混小子差点害爷爷的老命都没了,把我吓死了。你知道当爷爷看到你躺在一片血泊之中是什么感觉吗?混蛋,混蛋。”
“没事的,爷爷。”当事人倒是神情轻松,“我算过的,那柄小刀的深度不会要我的命,况且当时我故意指给娘的是右胸口不是左胸口,就算刺得再深也伤不到心口。我没有打算送命,爷爷。”
“混蛋,你晓不晓得失血过多也是会要人命的。”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爷爷。”
“傻瓜,说什么傻话。”华老主人悄悄地用袖子擦去眼角的泪水。
真不可思议,这样在地府门前走一道,再度见到家人的感觉真好。华靖觉得很久很久以前冻结在他体内的情感,似乎有些不同的转变。以前他认为没有人会为了他的死而难过,但是现在看看他周遭围著的这些亲族们、爷爷及徐樱,他晓得自己错得太离谱了。
活著,真好。第一次他打从心里有了这个感觉。
“我娘她还好吧?”
在场的大伙儿都沉默了下来,华老主人脸色也难得显现了一点迟疑。
“难道,她还是老样子?”也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性,华靖有点失望,但是现实本来就不可能尽如人意。
“不,你娘亲似乎清醒了。”徐樱替老主人开口说:“你不支昏倒后,她一直守在你身边守了一夜,然后在第二天留下一封信,离开了华家。因为她趁凌晨时分离开的,所以也没有人阻止她。”
“信?”
华老爷子考虑了一会儿,还是将它从怀中掏出来交给华靖。“看完后,我决定让她走,不再去打搅她了。似乎,对你娘亲来说,这是最好的方式。真是苦了她,这二十几年做华家的媳妇儿,是我们华家欠她太多。”
信很短,华靖心情沉重地看著。
一晃眼,我做了个长达二十多年的恶梦,伤到你是我不对,我已经厌倦了恨也不想要什么爱。红尘不适是一场反反覆覆的轮回恶梦,对不起,我要离开这儿了。
现在的我只想归隐山门佛法中,褪去这身臭皮囊。
我不是个好母亲,对不起。华梅娘“你娘亲真正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来了,很遗憾到最后你们母子还是不能……”
华老爷子没有再说下去。
摇摇头,他将信折好。“这样就可以,现在的我心里很平静。晓得她平安健康,而且寻得属于她自己的心灵依归,身为儿子的我也为她高兴。我谢谢她生下了我。”
徐樱不禁掉下泪来。华靖瞧见了,伸手为她擦泪。“怎么了?”
“你没事,太好了。”
其实她是为了他们母子的命运而情不自禁的掉泪。母亲所不能给他的温暖,她一定要尽全力给予他,让他再也不要孤孤单单一个人了。他将自己母亲由仇恨之牢里释放,她则要将华靖从冰冷的孤寂里释放,她要用无穷无尽的爱将他深深地包围起来。
“好了,既然你人也醒了,接风宴也摆不成了。”华老主人看看四周的人,“原本我计划要在宴会上宣布的,可是现在我不想再等了。反正大家也都在这边,干脆我现在说出来,所有的人都要听好。”
他顿了一顿,将手放在华靖的肩上。“从今天起,我要把华家交给华靖,让他来继承华家所有的一切。他就是华家新一代的主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