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锦 第十章 作者 : 绮绮

一勾残月斜挂天幕,映射着昏黄暗淡的光芒,今晚镇国将军府筵席大开,热闹非凡,然而嫁女的柳家庄却是出奇的静谧。

夜风吹拂着静寂灵堂内的垂地长纱,桌案上一支残烛不时闪动着,发出淡淡的光芒。

这时,一道黑影窜了进来,旋绕过雪白的灵堂,一步步定近安置于白纱后的棺椁。

喀一声,厚重的棺椁慢慢地被推开,一张绝美却已经毫无生气的丽容,缓缓映入眼帘,再次夜闯柳家庄的韩振刚,也在这一刻失去了沉稳的气息。

望着棺木中浑身僵冷的她双目紧闭,面色泛白,他绝望了,悲痛地任这令人心碎的一幕一次又一次撕裂着他的心。

明明那么靠近,他却无法让她再看他一眼,这份悲痛要他如何承担?

痛苦漫天卷至,他被折磨得心力交瘁,形容枯槁。

失去她,他宛如被抽走了灵魂,再也压抑不了心底的悲伤,任由情绪崩溃瓦解。

过了许久,韩振刚只是站在棺木旁看着她,并且不断试着平缓自己越加粗重而令人疼痛的呼吸,直到脸庞因痛苦而扭曲,他再也无法保持平静。

“你怎能如此待我?”他的音调因痛苦而沙哑,喉头逸出一丝哽咽,冲着她低吼,“究竟是谁给你这样的权利?先是想尽办法让我爱上你,却又瞬间扼杀了我渴望的幸福,这样反覆玩弄我的人生,你于心何忍?”

韩振刚以指尖轻抚着她冰凉的唇瓣,温柔却满是心碎的在上头低语。

“我是人啊,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你要我如何承受这一切?要我如何承受!”

心已是千疮百孔了,有关于她的每一个记忆都在他心上刻划出重重的痕迹,令他无法忘怀,也忘不了。

曾经,她的刁蛮、她的坚持、她的穷追不舍、她对感情的坚持,令他感到无比不耐烦,可是现在,他宁愿她再活过来,然后精神百倍地堆他大发脾气,埋怨他的迟钝,指责他的懦弱,也不愿面对她毫无生息的冰冷睡容。

“爱情,从来没有对与错,只有爱与不爱。当你不能再拥有时,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让自己别忘记。”蓦地,一道悠悠的女子嗓音从他身后传来。

韩振刚浑身一震,旋身看去。

来人是个世间少见的俏丽女子,身着一袭月牙白的男子衣衫,浓密的长发绾成一束,潇洒的垂在脑后,乍看之下,像一名翩翩的俊逸少年郎。

除此之外,本应是一对秀眉,却在一双充满英气的双眸陪衬之下,显得十分爽朗,自信非凡。

此刻,她唇角微动,勾起一丝嘲弄的浅笑。

“告诉我,你已经准备好面对柳锦儿已经香消玉殡的事实了吗?”

面对女子直截了当的问话,韩振刚一双锐利的黑眸眯得更紧了,对她射出凉飕飕的光芒,不答反问,“你是什么人?”

“你当真不知道我是谁?”今晚她都已经对他露出真面目了,他还猜不出她真实的身份吗?

“你是那一晚夜闯柳家庄的女子。”他很快的认出她的声音。

“二殿下果然好记性!不过……”女子笑了笑,以一双深不可测的美眸笔直地望向他,调侃地问:“二殿下对于我,不应该仅是这一点点的认识吧?”

韩振刚一愣,瞪视着眼前的女子,完全无法理解她话中之意。

“你刚刚唤我什么?”二殿下?是指他吗?

面对韩振刚一脸疑惑不解的表情,女子微微蹙起眉头,道:“小女子虽不知二殿下为何隐姓埋名,藏身于大唐的平民百姓之家,但如果二殿下是想隐瞒小女子的话,怕是多此一举了。”

“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他的表情显示出他认为她这席话太过荒唐可笑,根本不值得他费神回应。“如果你是前来阻挠我带走柳锦儿的话,我劝你大可不必如此费心,因为我不会让你破坏这一切。”

“今晚二殿下想带谁走都无所谓。”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难道你当真忘了,六年前在关外,您曾经救过一名女子?”

“你所说的一切,我完全没有记忆……”

“不可能啊!”猛地,女子出其不意的伸出手一把扯开他的衣襟,露出他左肩颈上的一道就算是化成了灰,她也绝不会忘记的龙形胎记。

“你这是做什么!”这女子乖张的举措未免也太过放肆了!这般恣意妄为,简直与“某人”如出一辙!

“您果然是回纥汗国的二皇子。”她不解的睇望着他,“我不明白,二殿下为何一再否认自己的真实身份?”

韩振刚眯着眼,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注视着她,认为她似乎已经疯了。

“你口口声声说我是回纥汗国的二皇子,难道姑娘不知道,那回纥的二皇子早在三年前便已不幸染上瘟疫,死在一场狩猎中了?”他横眉竖目地瞪着她,就算他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还不至于愚昧得不知世事。

“不,我是不会认错人的。”她坚持地道:“可是如今看来,二殿下似乎对过去之事毫无记忆,若我猜测得没错,三年前回纥汗国二皇子的死讯,恐怕不过是另一场宫闱倾轧下的阴谋了。”

“这是什么意思?”韩振刚挑了挑眉,斜睨着她。

只见女子微露出一抹笑,并未回答,而是兀自深深的叹息一声。

“这下子,情势的发展可说是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了。不过,这也不要紧,反正对‘死者’而言,这一切并没有任何改变,真正改变的,反倒是那些活着的人……”

在那名女子的帮助之下,韩振刚就好像是作了一场极长的梦,在这段清晰无比,恍如昨日的记忆中,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在失去记忆之前的身份,竟是回纥汗国的二皇子。

原来,由于回纥皇子之间争夺汗位,他先是遭小人构陷,后又被父汗放逐于外,经过多年颠沛流离的生活,最后因征战有功,为父汗赏识,特令召回宫中,欲立他为新可汗。

不料此举引来其他皇子的不满与猜忌,为了铲除异己,即使是亲手足,他们也留他不得。

一日,大皇子竟趁狩猎之际,威逼利诱二皇子周遭的亲信,要他们将自己的主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若不从,他们的妻儿难保性命无恙。

这样残酷嗜血的威胁,谁敢不从?

况且大皇子长久以来便颇受太后喜爱,而可汗一向孝顺,若太后果真属意由长孙继承汗位,怕就是可汗也不得不遵从。

几番权衡之下,众人宁可犯叛逆之罪,也不愿自己与亲人往后都得活在刀口的阴影之下。

所幸苍天有眼,他身边一名自小便与他有着深厚情谊的随从,在事发之前知悉了这一切,并将这个残酷的计划全盘告诉他。

只可惜,只凭一任薄弱的力量,还是无法阻止这场血腥的悲剧发生,为了誓死保护主子,随从一人抵挡数敌,以血肉之躯保护了他,自己却惨遭逆贼乱箭穿心而死。

而身中数刀的他,最后则因为体力不支跌落山谷,头部严重创伤,陷入昏迷,之后失去了所以的记忆。

现在,他有幸再遇“有缘人”,并且从对方手中取来神奇的丹药,所有失去的记忆又重新在脑海中拼凑了起来。

记忆再一次重见天日,并没有为他带来许多愤恨与复仇的意念,皇室长久以来的争权夺利,早已令他感到厌恶与痛恨。

若没有那场可悲的手足相残,直到最后,他还是会选择将汗位贤让,绝不眷恋。

因为,远在他被放逐的那几年,他同时也放逐了自己的心,虽贵为皇子,但他从不为自己身为皇族的身份而感到骄傲,他心底深处所渴望的,是寻常百姓平顺而逍遥的自在生活。

这三年来,他虽隐居于民间,但日子过得和乐自在极了,他从没想过要改变这样的生活,也不愿意就此改变。

最重要的是,身为韩振刚这个大唐平凡百姓,他爱上了一个不平凡的女子,若有幸能与这样的女子相守到老,就算抛弃了皇子尊贵的身份又如何?他甘之如饴。

怀中,一对眼珠子在眼皮下转了转,即将苏醒。

“唔……”一对如穗的长睫眨了眨,柳锦儿惺忪地缓缓睁开眼眸,与他打了个照面。

“醒了?”苍天保佑!韩振刚高悬的一颗心终于放下。

咦?“振刚?”

柳锦儿一觉醒来,猛然瞧见一张熟悉的怒容如此接近,几乎是与她眼对眼、鼻对鼻,大眼瞪着小眼,不禁惊呼了声。

此刻,他沉着一张俊脸,唇角搵怒地抿起,劈头就算一句,“柳锦儿啊柳锦儿,你还真是个名副其实的坏丫头!”

“喂!干嘛一见面就……”才想抱怨他几句,怎知她的小嘴竟被他吻住。

韩振刚狂肆地吻着她,仿佛想从她温热的口中汲取能够让他心中平静的力量,以一种令人不安的方式摩擦着、触碰她的舌,攫取她所有的甜美。

一吻既毕,柳锦儿虚软地依靠在他温暖的宽厚胸膛上,随着身下传来有节奏的达达马蹄声,她这才发现,她正与他同乘一骑,奔驰在一条陌生的乡间小道上。

“这里是……”

“长安城郊。”他低下头,深深嗅闻她的发香,担忧地说:“我必须带走你,以你现在的身份,绝不能再继续待在长安。”

听完,她看向他,愣愣地问:“所有的事……你都知道了?”

他点点头,又将她拥进怀中,轻轻责备道:“你这一局棋,不但步步下得险,也不明智极了。”

几天之前,当他决心偷偷将她的尸身从柳家庄运走时,那位与她共谋策划这出“乾坤大挪移”戏码的“共犯”,便已经向他招认了一切。

原来,柳锦儿一开始就决定使计,假装服毒诈死,除了掩人耳目,让她顺利摆月兑赐婚的枷锁外,也是为了逼出他的真心。

没想到这出戏却演过了头,原本神不知鬼不觉的“乾坤大挪移”成了“李代桃僵”,害惨了另一个充满责任感的丫头。

“这是权宜之计。”柳锦儿反驳道,“若不这样,太后、皇上、将军府的人,还有我那贪恋权势的爹,能饶得过我吗?”

“但你可知道,因为你的死,缎儿姑娘与你替换了身份,已代你嫁入将军府与易公子拜堂成亲了?”

什么?缎儿她……

“那不成,我得去救她!”心头陡然一紧,柳锦儿想也没想,便拉着缰绳欲将马儿掉头。

“你要怎么救?”韩振刚即刻阻止她,沉声提醒,“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是柳缎儿,是柳家几天前便得了急病天亡的二小姐,一旦你重新出现于世人面前,你要如何自圆其说?”

“这……”

“你的出现,只会引来另一场轩然大波,不但极可能连累了缎儿,你那偷天换日的逃婚计谋也会败露。”他一脸严肃的分析道:“接下来,为你这欺君之罪遭受波及的人会是数十人,甚至是数百人,届时会有多少冤魂替你送葬?你又如何能担待得起?”

他这一席话说得颇重,却也是不争的事实,现在她的确已是骑虎难下,弄巧成拙了。

“那……那我该怎么办?缎儿她又该怎么办?”她不愿见到亲妹妹为了她而受苦呀!

“放心吧!我曾暗中前去将军府采过缎儿姑娘,她与易公子相处得不错,府中两老也待她极好,短时间之内不会有任何问题的。”他给她一抹安心的微笑,要她别太过担忧。

“你确定?”对于自己拥出这样的楼子,柳锦儿还是深感不安。

“与其担心别人,何不担心一下你自己?”韩振刚低下头来,锐利的眸子直逼视着她,“因为你的蠢计谋,连带害得我也有家归不得了。”这一点看她怎么赔得起!

“这又是什么道理啊?”听得她糊里糊涂的。“难道你也被我拖累了?”

“可不是?”他没好气地道:“由于你现在身份是尸骨未寒的柳二小姐,死讯早已传遍京城,自然是回不去了,换句话说,倘若我此刻不待在你身边,就凭你这颗笨脑袋,又如何能够浪迹天涯?”

柳锦儿撅起了唇。

他这番话毒是毒了点儿,听起来倒也挺中肯的,的确,横行霸道了二十载,她从没想过自己会有如此狼狈地出逃长安城的一天,而且极可能一生都必须隐姓埋名。

幸好往后一路上有他。

今晚韩振刚和柳锦儿将露宿山中,旁边是一座洁净的小湖,湖面反映着月光,充满幽静之美,让她几乎以为自己来到了人间仙境。

但没有多久,充满寒意的山风使得她将身上的披风拉得更紧,再也无法欣赏周遭的美景。

“这里是哪里?”她从来没有到过这个地方。“好美呀。”

“是啊。”韩振刚笑了笑,将眸子望向那座湖,眼神缥缈,像是捕捉一个遥远的记忆。“这里……虽不是我的出生之地,但大唐将是我未来的重生之地。”

“这是什么意思?”什么不是出生之地,却是重生之地?“你把我给弄糊涂了,难道你不是中原人吗?”

“你信不信,我的确不是大唐的人,而且……我曾经死过一次?”他不答反问,俊朗的面容显得有些紧绷。

“当然不信!”她回忆道:“你不是任大富从外地接来长安的远房表亲吗?”她还记得当初任大富老是吹嘘他这位远房表亲手艺之巧,可说是将他捧上了天。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想起过去一些不甚愉快的往事,他的嘴角有些扭曲,扬起一丝苦笑。“三年前,任大哥在边境发现了我,当时……我已身负重伤。”

“然后呢?”

“韩振刚,是任大哥替我取的名字。”他注视着她,俊朗的五官有些僵硬,一双黑眸中更隐藏着一丝不安和忧虑。

“这是什么意思?”柳锦儿不禁屏息,愣愣地望向他,问道:“韩振刚……不是你的名字吗?”

“不是。”他坦承道:“这三年来,我曾经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你说曾经?”这会儿她渐渐有些明白了,“所以,你现在已经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并且也已经恢复所以的记忆?”

“你判断的都没错,我什么都已经想起来了,所以过去的生生死死、种种不堪的记忆,全都回到了我的脑海中。”他的声音渐渐低沉,忽地又堆她低声问:“你会害怕知道我的过去吗?”

柳锦儿一愣,沉默了片刻,最后轻轻搂住他,不答反问,“你的过去……有妻有子吗?”

“没有。”韩振刚微笑摇头。

“作奸犯科?”她又问。

“不至于。”他好笑的轻叹口气。

“那……”她小小声地又问了一句,“你过去的身份会阻碍我们相恋吗?”

“当然不会。”韩振刚的口吻是肯定的,因为他早已经下定决心,要抛弃过去皇子的身份,与她携手共度一生。

“既然如此,我又何惧于你的过去?”仰起头,柳锦儿对他绽开一抹甜笑,轻声道:“也许在多年之后,你会主动将这个秘密与我分享也不一定呢!”

“我的好锦儿,谢谢你。”这样的她仿佛让他在黑暗中见到一丝曙光,他不禁喃喃低语,“失去你,我的世界曾经毁灭过一次,让我感到无比失落,并且第一次尝到恐惧的滋味!幸好你还活着,还在我身边,我的怀中……”

她是上苍赐予他的最后瑰宝,以补偿他的孤独、补偿他悲痛的前半生、补偿他曾被摧残无数次的破碎灵魂,让他再一次得到重生。

“嫁给我。”韩振刚柔声央求,“让我们找寻一处安乐之地,从此夫唱妇随,过着平顺安康的生活,好吗?”

当他向她吐出深情的誓言时,手指已灵巧地解开她的衣襟,原本温和的嗓音逐渐显得有些急促难耐,无数羽翼般的细吻落在她的颈子上,“就在今晚,我要你承诺我,你永远都会是我的女人,一辈子只看着我、爱我,为我生儿育女。”

“嗯,我答应你,我统统答应你。”柳锦儿承诺道,并仰首主动亲吻他的唇,深情地看着他,“这一生,我只愿成为你的妻。”

她的保证为她得到了最甜美的赏赐,他的唇渐渐往下移。

此刻夜幕已经低垂,黑暗包裹着两人,也包裹着两人逐渐苏醒的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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