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耳终结 30 作者 : 饶雪漫

我洗完澡出来,晨曦已经微露,张漾靠在沙发上,好像已经睡着了。我把窗帘拉上,灯光调暗,走到他面前。我记得以前,他很爱戴鸭舌帽,不过已经好久不见他戴了。还有上次,我见他穿西装的样子,好像都和现在这个他有很大的不同。我就这样傻傻地看着这我心爱的男孩,努力回想记忆中的那个他,从对他的憎恶到隐约的喜欢到最终的排山倒海,爱情就像是场谁也无法掌控的奇异游戏。进入迷阵就只能冲锋陷阵,管他是死是活。

他忽然睁开眼,问我:“我睡着了吗?”

“好像是的。”我说。

“你在干嘛?”他问我。

“我在看你。”

他笑。

我伸长手,把灯关了。房间里忽然暗下来,除了他送我的新手机上蓝色的时钟在闪烁,其他什么也看不见。我甚至看不清他的脸。

黑暗中,我鼓足勇气轻声对他说:“我也有圣诞礼物。”

他伸出手,抱紧了我,我沉溺于他的怀抱,付出一切在所不惜。他抚模我的脸,终于寻找到我的唇,又是一个漫长无比的亲吻。我怕极了也幸福极了,以至于浑身发抖。直到他在我耳边问:“亲爱的,你愿意给我生个孩子吗?”

我点头。

“最好是两个,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我们牵着他们,在巴黎的街头散步。你说好不好?”

我低语:“跟着你,在哪儿,做什么,都好。”

“我会拼命让你幸福的。睡吧,你困了。”他说。说完,他把我抱到了床上。给我们盖上了被子,我以为他会有下一步的动作,但他只是抱着我,什么也没有做。

天应该亮了,他应该很快就睡着了。我听着他的呼吸,转过身,默默流下了眼泪。我不知道自己从哪天起会变成这样一个没脸没皮的女孩,我这边早已红尘滚滚,别人却还依旧云淡风轻。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但不管别人如何,我知道自己已经无可改变地蜕变成那只曾经名叫“吧啦”的飞蛾。只是我一定要幸福,哪怕幸福是场表演,我也会尽力演好每一场戏。时间是最好的布景,而我将是他生命里最炫的主演,谁也无可替代。

想到这里,我抬手,偷偷把眼泪擦得干干净净。

6

期末考试结束了,我收拾好行装,准备坐当天的火车回家。

就在那时,我接到张漾的电话,他兴奋地告诉我黑人的案子终于查清了,元凶被抓到,他被放了出来。

“以后都没事了?”我问。

“没事了。”

“那你还要替蒋皎做事么?”我小心眼地问。

他哈哈笑:“怎么,对我不放心?”

“有点。”

“那等我回家,把心挖出来,给你存着,你就放心了。”

“不错的建议哦!那你何时回家?”我问他。

“就明天,我和黑人一起。”张漾说,“今晚我要把酒吧的事安排一下,还要跟黑人好好喝他一杯,高兴高兴!”

“不许醉了,早点买票。”

“放心吧,我们票都买好了。这小子好多年没回家了,比我还要兴奋。”

我明知故问:“你兴奋啥?”

他态度极好地配合我:“要见老婆,能不兴奋吗?”

我嘻嘻笑,小心眼里立刻变得喜气洋洋。瞧,托漾哥同学的福,我已经在短短一年内成功地变得如此的俗不可耐。阿门!

那晚,我终于把我和张漾的事告诉了妈妈。妈妈抚模着我的头发说:“妈妈相信,我的女儿不会看错人,他爸爸我听说过,人那么善良,儿子一定错不了。”

“嗯。”我靠着妈妈说,“我真的很爱他。”

“那等他回来,我们请他和他爸爸一起吃个饭。”妈妈说。

和妈妈聊完天,我回到自己的小屋,一切都没有改变,我的小床,我的写字台,我的电脑,我的十七岁。我习惯性地打开电脑,收藏夹里有我的博客:《左耳说爱我》。因为在学校上网不方便,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更新过它。

我点开,填上密码,进入。

黑色的底,满天的星星,我几乎不认得。题图上是百合,一片纯白,美得绚目。

一行字若隐若现,做成耳朵形状的Flash不停在闪烁:小百合,我一直记得爱过你。

我知道是谁干的。

我一直记得爱过你,多好。

小百合?我忽然觉得自己幸福无比。我抱着枕头,看着天花板,房间里是我喜欢的气息,属于我自己的独特气息,不管离开多长多久,从来都没有改变过的亲切气息。想到已经跟妈妈坦白,这次张漾回来,我就可以请他在我房间里坐一坐,把他大大方方地介绍给我的爸爸和妈妈。我忍不住微笑起来。

那天晚上我把房间清理了一下,光是收拾衣服就用了两个多小时,所以睡觉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没料到清晨五点左右,就被手机吵醒。我迷迷糊糊地接起来,竟是尤他。

“神经病啊,这么早喊醒我。”

“李珥。”尤他的声音很严肃,“我想,你应该起来到新浪网看一看。”

“怎么了?”我说,“就算是外星人着陆了,你也要让我睡饱啊,我都困死啦。”

“出事了,蒋雅希死了。”尤他说,“昨晚她的酒吧发生特大爆炸案。死四人,重伤十余人,蒋雅希当场死亡。”

我的天。

“我在网上。”尤他说,“下面的你还要听吗?”

我的心乱跳起来,人完全清醒,催促他:“快念。”

“除蒋雅希当场死亡外,现场还有数位死者的身份待查,爆炸发生后,现场燃起熊熊大火,酒吧几乎燃成灰烬,而该酒吧负责人张漾昨晚表现神勇,在自己受伤的情况下从火灾中救出十余人,最终葬身火海。张漾据说是蒋雅希青梅竹马的恋人,也有人称爆炸案是蒋雅希的新旧情人在酒吧发生口角所致,现场还有酒吧客人用手机拍下当时画面,目前案件正在进一步的审理调查之中。蒋雅希今年二十三岁,三年前凭借一首《十八岁的那颗流星》一举成名,被称为新一代玉女歌手的掌门人,如今,伊人已如流星而逝,但她优美的歌声会长留在热爱她的歌迷的心里……”

尤他的声音还在继续,而我已经再也听不见任何东西。

手机从我的手里跌落到地上。

我不信。

不可能,我不信。

我绝不信。

7

张漾死了。

死的人还有许弋,蒋皎。

一次爆炸,一场大火,把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

我妈我爸还有尤他整天守着我。生怕我发生任何的不测。那天晚上我又上了网,互联网上关于蒋雅希的死已经炒得是沸沸扬扬,在一个论坛,我看到了网友自己上传的用手机拍下来的当天的画面:

许弋疯狂地冲过去。给了蒋雅希清脆的一耳光。

张漾拖开许弋,不许他再靠近蒋雅希。

蒋雅希捂住脸,躲在张漾的身后。

许弋和张漾发生争执,许弋拨出刀,被张漾拿下。

许弋大声喊:“凶手,凶手,我不会放过你!”

张漾抓住许弋,把他拼命地往外拖,几个保安上来帮忙。许弋终于被拉走,蒋雅希回转身,搂住张漾,在张漾的脸上吻了一下。

许弋像只愤怒的狮子,他拉开了他的衣服,身上绑的全是炸弹,保安们吓得统统后退,许弋狂笑着,一步一步地走近蒋雅希。

蒋雅希要躲,一个女孩忽然抱住了蒋雅希,不让她走。

张漾扑向了许弋。

……

一分三十七秒。

戛然而止。

情杀?

我不相信网络,不相信他的背叛。

相反,我从来没有一刻如此深刻地感受到自己曾经被他深深地爱。

当天晚上,尤他陪我坐火车,我们赶到了北京,黑人在车站接我们,见了我,他飞奔过来替我拎行李。我看到他的眼睛是血红的。

一路上,我们都没说什么话,直到到了四合院,门关上了,黑人忽然伸出手狠狠打自己的耳光:“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漾哥,让他出事!”

“别这样!”尤他拼命抓住他的手,不让他再打自己,但他脸上已经是几道深深的手掌印。

我走到黑人面前,轻声对说:“告诉我真相。我要知道真相。”

“对不起,现场的情况我并不清楚。”黑人说,“那天晚上,我们约好在蒋皎的酒吧见面。因为我的事情,蒋皎的父亲的确是帮了大忙,漾哥的意思是让我跟他父亲见一面,把以前的恩怨都了掉。下午我和漾哥先在街上逛了一会儿,他去酒吧了,我回这里拿了衣服,准备洗个澡换个衣服。兴许是要过年了,那天澡堂子里的人特别多。等我洗完澡赶到酒吧的时候,酒吧已经炸了。那里乱成一团,我当时脑子就乱了,冲进去找漾哥,看到他满脸都是血,满脸都是,还要往里冲,我抱住他不让他进去,他说许弋还在里面,他一定要救他出来,我骂他疯了,他跟我说,许弋是他弟弟,他们是一个母亲,他不能这样子不管他。我当时也晕了,不知道拦他就跟着他一起往里冲,火越烧越大,根本看不清哪里是哪里,我进去一圈,毫无收获,等我跑出来,楼已经塌了!完了!我四处找不到漾哥,我就知道,完了,完了!都是许弋那个浑球干的,都是那个浑球!”

黑人越说越激动,双手捏成拳,在地上一下一下拼命地捶。

“黑人,别说了,”我打断他,“我们去看看他吧。”

“现在没法看。”黑人说,“现场烧得一塌糊涂,死了的人有十几个,警方正在做DNA的测试,漾哥的爸爸是前天赶来的,但是,他不是漾哥的亲生父亲,所以,没有办法做认领。我们需要等待。”

等待。

我知道我会等待。

像那首歌中唱到的一样,哪怕等待等待再等待,哪怕我和他是河两岸,永隔一江水。

我也相信他没有远去,他总会归来,抵达我心,与我相亲相爱,永不分开。

尾声

春天到来的时候,我又见到赵海生。

我们分手一年多,这是我第一次见他。他穿白色的休闲衬衫,打一把蓝色的伞,出现在我家门前。

我请他进来,他低头换了鞋,轻轻地把伞放在门边。

时光攸忽回到我的十五岁,他也是这样弯腰进来,用好听的声音礼貌地问:“是夏老师的家吗,我从北京来,有过电话预约。”

……

我怔忡在那里几秒钟,然后我转身进了厨房,给他泡了茶。

“对不起。”我说,“家里没咖啡。”

“吉吉,”他接过,问,“你还好吗?”

“还好。”我说,“晚上留下吃饭吧,我去买点菜。”

“不了。”他摇头,“我只是路过,顺便来看看你。对了,我看到你得奖的消息了,夏老师要是泉下有知,应该很骄傲才对。”

他说完,目光转到墙上,看到我墙上挂的两幅画,一幅是我离开时从他家里拿走的,我父亲画的《丫头》,另一幅是我这次得奖的作品《一只不会飞的鸟》。

“米米的案子,听律师说你放弃了?”海生说。

“是的,始终证据不足。”我说,“最重要的是,当事人都不在了,再纠缠下去,痛苦是无谓的。”

“他恢复得还好吗?”

“谢谢,还不错。”

“我打算九月再去澳州。”赵海生说。

“故地重游?”

“定居。”他开门见山地说,“吉吉,我希望你跟我一块去。”

我转过头看窗外。

“他并不适合你。”赵海生说,“爱情是一辈子的事。”

“也许吧。”我说,“好在他这一辈子可算刚刚开始。”

“你有没有想过,难免有天他会想起来?”

我脸色微变,却强撑着说:“没什么,也许那天他已经爱上我,离不开我。”

“祝你好运。”赵海生把咖啡一口喝完,站起身来,微笑着对我说:“吉吉,你的茶和你煮的咖啡一样好喝。我走了,你考虑我的建议,还有些时日,你不必太急。”

他出了门,门很矮,他略弯了一下腰,撑开伞,走了。

我在房间里坐了很久。这个季节,窗外可以看到成群的鸟飞过。我总喜欢在它们翅膀一张一合的时候猜测它们的来去,它们到底要飞向何方,哪里会是它们的归宿。成群结队,是否也因为它们害怕孤单?

门被人推开,是漾,他穿了明黄色的球衣,抱着个蓝球,一身的汗,大声对我说:“吉吉,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说完,他伸出后面的一只手,手里拎着的是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鱼。

“哈哈。”他笑,“瞧,我会钓鱼了,今晚咱们有好吃的了。”

“对不起。”我赶紧站起来,“我忘了做饭了。”

“我来做吧。”漾把鱼放进厨房,转身对我说,“吉吉,那个人是谁?”

“谁?”

“来找你那个?”

“你都看见了?”

“呵呵。”漾说,“你该留他吃晚饭。”

那天的晚饭,是漾做的,他坚持不让我插手。记得漾刚会做饭的时候,笨手笨脚,我家的碗差不多每天都遭殃,但现在,他已经把这一切做得可圈可点,手艺差不多要超过我了。我闻到红烧鱼的香味,胃口大开。

“你要多吃一点。”漾给我盛好饭,“你太瘦了,要不明天起,我带你打球去吧,我们学校的篮球队我已经组建起来了,你可以去当替补队员。”

“怎么你们的篮球队不分性别的吗?”

“你例外。”他说。

他笑起来的样子,真是好看。

“你看着我干什么?”他问。

“好看,才看着你。”

“呵呵。”他说,“被艺术家吹捧,真来劲!”

我伸出手里的筷子,轻轻敲他的头。他看着我说:“吉吉,我在哪里见过你。”

我埋头吃鱼,鱼眼睛安安静静地看着我。他把一大块鱼籽夹给我:“我爸爸说,鱼籽吃多了会聪明。”

我抬眼惊讶地看他:“你想起来了?”

他耸耸肩:“就这么一点儿,月兑口而出了。”

“你爸爸一定挺好,也挺帅。”

“那是当然。”他毫不谦虚。

晚上的时候,雨终于停了,我们坐在门外的台阶上看星星。漾忽然对我说:“过两天,我把这个小屋整修一下,我都在这里白住快一年了,还没交过房租呢。”

“漾。”我说,“你喜欢这里吗?”

他叹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能这样已经很幸福了。”

“对了,你去医院复查,医生怎么说?”

“左耳的听力是没办法恢复了,至于记忆,医生说,我要是回到熟悉的环境,熟悉的人身边,应该还有希望。”

我坐得靠他近一些。他伸长手臂搂住我:“不过吉吉,你还是让我觉得亲切,我好像真的曾经在哪里见过你。”

“嗯。”我说。

“其实你不用考虑我。”漾说,“你看,我现在恢复得很好,你要是有自己的事情,尽可以去做。”

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我抬起脸问他:“我们这样过一辈子,难道不会好?”

黑暗中,他的眸子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我闭上眼睛,他的吻落到我的唇边,呢喃地说:“吉吉,你知道我担心什么。”

“什么?”

“我担心我不是你最爱的那个。”

这句话击中我的心脏,我猝不及防地推开他。

“怎么了?”他试图揽回我。

“早点睡吧,”我说,“明天我还要到市里去出差。”

“是去送画吗?”他说,“我明天没课,替你当劳工吧。”

“不是。”我说,“是去见个朋友。需要两三天。”

“好!”他站起身,伸个大大的懒腰,“休息!”

我们回到各自的房间。小屋不是很隔音,我甚至能听到他在那边换衣服,月兑鞋,上床拉被子的声音。我打开我床头柜的抽屉,那里面有个手机。我还记得那天,许弋给我打了最后一个电话,告诉我他将用自己的方式来替米米复仇。我没来得及劝阻他,当我和赵海生赶到酒吧的时候,爆炸已经发生了,到处都是人,我们的车没法停,只好绕到酒吧的后面,正好

看到他从酒吧的楼上跳下来,满脸都是血。我一眼就认出了他。我把他拖上车,他的头部受了重伤,看上去奄奄一息,我们把他送进了医院,他身上并没有别的东西,除了这部手机。

他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星期才醒过来,因头部被燃烧的房梁击中,左耳听力失聪,不再记得过去。我看到媒体上的报道,他在那天的火灾中一共救了十三个人,在最后的爆炸中“失踪”。关于他的报道是双面的,有人称他英雄,也有人说他是元凶。他并没有亲人,只有一个养父,连DNA测试都困难重重。

那一刻我下定决心把他留在我身边。就让他失踪吧,让所有的猜测都随风去吧,我愿意相信这是上天的安排。他是一个灾难的礼物,从“一块钱”开始,慢慢游进我的生命。既然他的过去被擦得干干净净,照顾好他的明天是我的责任。

我在他出院的前一天跟赵海生提出分手,然后,我带着他回到了这个海边的小城。

赵海生没有纠缠,或许他爱的一直就是我母亲,我对他而言,只是一个暂时的填空,内心永远也得不到圆满,放手是最好的选择。

可我自己呢?

我拿起手机,走到外面,下过雨的海滩潮湿冰凉。我赤足走在上面,打开他的手机,里面只有一点点的余电,因为手机长时间不用,已经停机,我翻看上面的通讯录,翻到“小耳朵”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停了下了。

小耳朵。

在医院里,我曾经反复听他喊过这个名字。

我相信,这一定是他深爱的女孩。

当他站在客厅里长时间看那只“不会飞的鸟”的时候,我更清楚,在画的后面,藏着一个她一直深爱的女孩子。

是时候,把他还给她了。

我拿出自己的手机,用颤抖的手,拨通了那个电话。电话通了,我听到一个清脆而甜美的声音:“喂,请问找谁?”那一刻我仿佛看到米米,米米站在海水中央,竖起大姆指,调皮地对我微笑。

我镇定自己,轻声说:“噢,我找小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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