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阎罗 第五章 作者 : 宋语桐

凤熙回到东来客栈,脚才一踏进来,掌柜就飞也似地跑过来跟他报告有关东雪的事,他的眉挑得老高,未置一词,优雅的脚步上了楼,轻推开厢门,进入眼帘的依然是一身素白的东雪。

东雪正坐在床边,不知在发什么呆,长发随意地束起,侧看过去,竟如一幅美丽的女儿图。

凤熙轻摇首,再看下去,搞不好坐在那儿的东雪会变成个果女,啧。

“我听掌柜的说你今儿早洗了个澡,还以为可以跟你共浴呢。”他戏谑地扬声,走进房,唇角带着魅笑,眸光闪闪。

东雪的心一跳,见他出现,忙把手中握着的玉如意给塞进胸口。

“你回来啦?”她一直在等他,没想到等了这么久。

“嗯。”凤熙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为什么没来找我?”

东雪一笑,没回答他的问题,反道:“我要走了,回望月村,我等你,是因为不想不告而别。”

凤熙诧异地望住她,听到她说要走,心好像突然被挖了一个大洞,空空地,很想拿点东西塞进去。

可是,这样比较好吧?否则,天知道接下来他会对他做出什么事来?

“好啊。”他爽快的答应了,笑咪咪的,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模样。

东雪一愣,对他答应得这么快而感到一点失落。

是吧?他对她……其实什么也没有的。他对她的好,可能是因为可怜她刚死了爹。

“不过,你得先跟我去参加一场婚宴,昨晚我收到寨里的传书,说十三叔要大婚了,要我们一定得到,包括你,东雪。”

东雪又一愣。

“不成吗?十三叔说非要请你去不可,你不会不赏脸吧?”

东雪看着他,微微颔首。“好,洛王爷的大婚在什么时候?我们需要马上动身吗?”

“不急,在三天后。”凤熙笑了。“王爷府就在附近,大婚当天我们散步过去就可以了……”

大红灯笼高高挂,京城里的洛王爷府在办喜事,来自四面八方的贺礼从京城门口一直排到了洛王爷府,光是守城门的衙役就为了这些贺礼增加了数十名,以加快宾客及大官们入城的速度。

玛瑙、古董字画、东西方名酒,以及独一无二的刺绣、珠宝,甚至是看也没看过的异国珍宝,可以说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每每看得那些衙役们的眼闪闪发亮。

洛王爷的婚宴,在京城内是一等一的大事,没有人不知道,洛王爷是当今皇上最宠爱的胞弟,宠到连洛王爷开口说要娶一个寡妇,皇上都没说一个不字,送上城邑别苑不说,今儿个还亲驾王爷府参加胞弟的大婚。

只不过,新郎和新娘行礼拜堂之后,新娘子送入洞房,新郎竟也不再露面,那上百桌等着和洛王爷敬酒的大官小官们窃窃私语着,还不约而同地望向皇上单独坐着的那一桌,细瞧着皇上的脸色。

说到底,这洛王爷还当真胆子大呵,把他们这些官们晾在外头不理就算了,竟然连当今圣上都敢这样晾着,瞧,皇上的脸不知是绿了还是红了,冷到众人都不敢上前敬酒。

此时,一个美丽又霸气尊贵的男人出现了,摇着扇,身上一身赭红,丝绸般滑顺的外衣上还罩着一层绣有凤凰的紫色薄纱,袖口滚金边,那金色的线是最上等的材质,点缀着他一身的华丽非常。

这男人连问都没问一句,撩袍一坐,端着一脸迷人笑意便与皇上同桌,皇上身边的侍卫就在这一瞬间,一左一右的拿剑抵在他脖子上,快速利落得几乎可以直接砍了他的脖子。

众人惊呼出声,跟着凤熙前来参加喜宴的东雪也忍不住从座位上起身。这人,前一刻还乖乖坐在她身边吃着饭不是吗?怎么才一转眼的功夫,他就跑到那头去了?

这无法无天的男人呵,刚刚在大门外玩那个抱着骨灰坛子的男人还不够,现在跑到里头还要找天子玩吗?

“这人是谁?”众宾客里有人间着。

“不知道啊,谁请他进来的?难不成是女方家的人?”

“那女人是个寡妇,是被洛王爷抢过来的,哪还能请女方的人?”

“所以,是洛王爷的朋友喽?他不要命啦,皇上都快被洛王爷气死了,他还自投罗网,找死吗?”

“嘘……反正不干我们的事,看戏就好……”

东雪听着,尽管外表镇定如常,内心却为之焦急万分。

可当事人完全不以为意,气定神闲得像是天塌下来都不干他的事。

“在洛王爷大喜之日动刀动枪的象话吗?”凤熙笑着,像是没看见脖子上架着的两把剑,扇子挥啊挥地,一双炯目定定地落在对面这位世上最尊贵的男人身上。“还是,皇上想在最爱的胞弟婚宴上见血来增添喜气?”

“你是谁?不得对皇上无礼!”拿剑的一人轻喝。

凤熙抬眉,扫向说话的带刀侍卫,这人年约四十,体壮如牛,声如洪钟,发鬓有些斑白,却完全未显老态。

“杨叔叔,您不认得我啦?小时候我可是天天吵着要您抱呢,连要见那个常常见不了面的爹时,也是您偷偷扛着我进去的,就只为了让我可以看一眼那个一点都不称职的爹啊。”

凤熙故意在洛应天面前说着旁人都听不懂的话,但洛应天是懂的,杨山自然也是懂的,他们会知道他所说的爹就是洛应天,当今皇上。虽然,他从来就不曾喊他一声爹,总是父王、父王的叫,见个面又比登天还难。

此言一出,这个被叫杨叔叔的杨山,手上的剑一抖,差点就掉到地上。

“你……你是……八……”杨山说不出话来,看看皇上又看看眼前这位,瞬间把剑收起,眼神朝另外一位侍卫移过去,示意对方也撤下剑,恭恭敬敬的退到一旁候着。

凤熙吗?他的八皇子?

皇上洛应天目光瞬也不瞬地望着眼前气宇非凡,尊贵威仪丝毫不在他之下的男人,早已练就不动如山的心,此刻也难掩一抹激动。

是他和那民间之女生下的儿子凤熙。怎么会认不出来呢?

是他……那个他曾经接回宫里又重新回到民间,唯一一个流落在外的孩子呵。瞧那鼻那眼,跟他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但可以美成这样,就像那女人……

多久了?这娃儿出宫的时候才十五岁吧?现在已经长得这么大了,比起他名下的每一个皇子都来得气度不凡,霸气难当呵。

这些年,他听过这家伙太多事,却没想过这家伙会这样大大方方地出现在他面前,他以为,当年他是对他极恨的,恨到宁可不当他的儿,恨到说长大之后定要找他报仇雪恨,因为是他的轻忽害死了这家伙的娘。

洛应天微微敛眼。当这天下的皇,本就不该有太多的世俗情感,喜怒哀乐不形于色是他的本能,也早已是他的习惯。

“找朕喝酒吗?”洛应天淡淡地看着洛凤熙,只是这家伙早就不冠他的姓氏,只用凤熙之名,这点,他也是知道的。

凤熙提唇,一双美眸直勾勾地望着洛应天,他的爹,百世国的皇。他以为自己见到他时会很激动,会拿刀砍了他,可是没有,他冷静到都快发抖,恼起自己为何不直接取下他的人头以报娘亲死于非命之仇?

他甚至还渴望那只手可以抱抱他,一次也好,用一个当人家爹的身分来抱他、疼他、爱他,不顾一切的……

“今天你要跟我不醉不归吗?如果要,我才喝。”凤熙冷笑,傲气十足地开出条件。

此刻,洛应天面前的他不是他儿子,而是山寨大王凤熙,一个无法无天,完全不把百世国上上下下看在眼底的凤熙。

洛应天看了他一眼,竟点头。“好。杨山,倒酒!”

“我来吧。”凤熙抓起桌上的酒瓮,直接摆在洛应天面前。“你一瓮我一瓮,这样比较快,何必浪费大家的时间呢?”

“皇上,这万万不可啊。”杨山赶紧跑出来护驾,转身压低着嗓跟凤熙道:“八皇子,您不可以这样对皇上,皇上乃万金之躯,喝醉了怎么成?”

“啧!不是有你吗?杨叔叔?”

“不成!这样太伤身,皇上近日龙体欠安,他——”

“住口!杨山!”洛应天开口打断他的话。“君无戏言,朕已答应的事就要做到,退一边去。”

“可是皇上……”

“龙体欠安吗?”凤熙笑咪咪地看着洛应天。“所以,您终于要退位了吗?”

杨山倒抽口冷气,旁边侍候着的太监张博听了也猛擦汗。

现在是在演那一出?眼前这个是八皇子吗?既然是皇上的儿子,怎可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话来?是想被杀头吗?

张博忙不迭前后左右都看了一下,就怕这话被旁人给听见了,就算是皇上不想为,也恐怕饶不了八皇子了。

幸而,皇上贵为九五之尊,洛王爷安排的主桌自是离其它桌位甚远,大家只能远远瞧着这头的情况,却不能真的听清楚这两人在说些什么,尤其,这二位的嗓子压得算低,谈笑用兵之际也只有他们这两个站在身边的人听得见。

只是,这其中有一名甚为独特的白衣公子正瞬也不瞬地瞅着这头,之所以会注意到他,除了他那特别温雅的气质,他一直站立在那头没坐下来才是吸引人目光的真正原因。

“怎么?你想要这个位置吗?”洛应天不疾不徐地问道,目光露出一丝的冷。

凤熙诧异地挑眉,想也没想过,他这个爹,竟然一点气也不动,还开门见山地将这种敏感至极的问题给问出口。

啧,真了不起呵,太了不起了,他突然明白自己的狂妄是从哪儿来的了?不就是遗传眼前这位吗?

“我没资格吗?”要玩?他凤熙就陪到底吧。

“你连被立太子的资格都没有,又怎么可能坐上这个位置?真要有这样的野心,当初就不该出宫。”

“是谁说当太子的才可以继位?”

所以说,他想叛变吗?洛应天的眸子发出一道犀利的冷光。

他从来没想过这个儿子会是他该防范的后患,如果真有那么一丁点的可能,为了百世国的安定,他也得亲手毁了他,这是他不愿至极的事,万万不愿的事。

“喝酒吧。”洛应天不想再谈这个话题。父子十多年来首次相见,再怎么不像父子,也该拥有一点微薄的记忆,何况,是像眼前这样极出色的孩子。

凤熙大笑。“如果我要这个位置,你会杀了我吧?”

“会。”洛应天拿起酒瓮,豪气地仰头喝了一大口,再以袖拭面。

凤熙又笑,依样画葫芦也拿起酒瓮仰头喝了一大口。“我想要的东西,就一定会得手。”

除非,他根本没打算要——这句,凤熙放在心里没说出口。

“别玩了,拿命来玩,对你没好处。”

“怎么听起来,像是警告?还是,这是您身为人家爹的,难得的一次慈悲?”

洛应天淡定地望住他。“不管是什么,都是为了你。”

是吗?为了他吗?凤熙笑得可开怀了,仰头又是大口大口的喝。

说好不醉不归的,今晚,他真要跟这老头子不醉不归了……

结果,他还没来得及喝醉,那老头就先他一步醉倒,让人给送回宫去了。

凤熙仰躺在屋顶上看星子,今儿个月亮不圆,就像他的心缺了个角,怎么样也不圆满。

折扇不知被他丢到哪儿了,手里抓个酒瓮,就飞到屋顶上来,一边喝酒一边赏月,一边赏月一边唱起歌来,那曲儿过悲,惹得唱的人都要落泪,他边哼边唱边忆起年幼时的爹与娘,觉得眼眶酸涩得像是进了风沙……

他的人生啊,大半残缺着,爹不疼,疼他的娘走得早,爱他的女人他不爱,他爱的却是个男人……

不对……

东雪呢?他的东雪,说陪他喝完喜酒就要回望月村的东雪……人咧?

他丢了扇子便罢,怎么连东雪也丢了?

想着,刚刚还风花雪月伤春悲秋的心情全没了,他蓦地起身,抓着酒瓮飞下屋顶,正急着要寻人,却见一个熟悉的白衣身影正站在他刚刚待了半天的屋顶下的回廊边,正幽幽地望向他。

凤熙愣住了,有刹那间,他心动得不能自已,感动得不能自持,心有若万鼓齐扬,鼓噪震撼着,几要将他整个人给撼傻了。

“东雪……”他一直守在那里吗?

刚刚他在屋顶上喝酒,东雪就站在屋顶下陪着他吗?

所以,他刚刚说的鬼话他全听见了?他唱的歌他也听见了?还有他的泪……有没有不小心随风飘落,刚巧掉在他伸手一探便可接着的掌心里?

这个东雪,怎么可以靠得这么近而一声不吭?

天这么冻,他这喝酒之人全身热气沸腾,可东雪身子骨不比一般,又滴酒未沾,怎撑得过这甚凉的夜?

“你究竟站在那儿多久了?”他走上前,伸手去拉东雪的手,还真如他所预料,冰得像雪。

他真要气极,一把将人揽进怀中,怀中的人正不住打着颤,全身冰透透的,让他不禁抱得更紧。

“你是笨蛋吗?不是说要走吗?干什么偷偷模模躲在下头?如果我在屋顶待到天亮,你也要守到天亮吗?想让人感动也不是这样搞的,想我帮你收尸吗?你这个笨东西!”

凤熙一身的热气,源源不绝地渡给她。

东雪的身子慢慢暖了,手也暖了,脸也跟着热了起来。

“你喜欢新娘子吗?”

什么?他脑袋被冻坏了吗?

“问这什么鬼话?”他轻叱。

“不然为什么哭?”

凤熙的身子一僵。“我哪有哭?”

“我听见了。”

“听见什么?”

“吸鼻子的声音。”

“那是因为天冷。”

东雪笑了,被他这样抱着很暖很舒服,他想抱,她就暂时给他抱一下,她不会安慰人,让他抱,他开心,也就算安慰到了吧?

“是啊,真的很冷。”她不想戳破他的谎言。

“你这个笨蛋,长得这样瘦弱,跟人家上演什么兄弟情深的戏码?又不是情人,为什么要做这种让人感动到起鸡皮疙瘩的事?”

“我只是忘了回客栈的路,所以才等你的。”东雪退开了他的怀抱,仰起脸望着他。“我们可以回去了吧?我想睡了。”

凤熙睨着他,当然不会相信他是因为不知怎么回客栈才在这里等。

这东雪呵,没开口问他任何事,只是静静地守着他,单单纯纯就只是因为担心他关心他而已,这样的心思,让他怎能不动容?

“东雪。”

“嗯?”

“干脆,我和你,两个人,就这样一起生活,到天荒地老如何?”他眸子灿亮逼人,嗓音很真挚,像在许诺终身。

东雪看着他,想他是醉了,才会对着她这个“男人”说出这样天荒地老的话来,但,他的目光好炽热,嗓音好温柔,唇边逸出的酒气醺得她似乎也有点醉了,因为他的话,就这样呆上好半晌。

“……我是男人。”她好不容易才找到舌头。

“我知道,是男人就不行吗?你不娶,我不娶,就这样一起在寨里生活,不行吗?”他是醉了吧?借着酒意,故意说出为难东雪的话来,想看看他是什么反应,想赖皮的把东雪留在身边。

他伸手抓住东雪的手,再一次把他拉进怀——

“别闹了,凤熙。”东雪幽幽地一叹。“再这样,我现在就走,就算夜里赶路会被老虎狮子给吃了,我也要速速离开你。”

凤熙的身子一僵,动也不动。

“你不喜欢我吗?东雪?”

东雪一愕,没想过他会问她这种问题。

而她,根本也没想过这样的问题。

她喜欢他吗?

喜欢吗?

喜欢到可以放弃她乔装了二十年男子的身分,而承认自己是个女儿身?喜欢到可以忽略他是如此贵气霸气又美丽的男子,绝对不可能永远只将心放在她身上?喜欢到可以不顾一切的,只要笑着接受他,说喜欢他,这样就好?

可以吗?

她可以喜欢他吗?她的身子受得了吗?爹告诉过她,爱情是一种让人欲生欲死的东西,她愿意拿自己的命去赌吗?

她怔着,迷惑着,困扰着,这样复杂的思绪从来不曾出现在她过去的二十年生命中,让她不由得轻蹙起眉心。

这时,凤熙却突然大笑出声,笑到整个人都快倒在她身上——

“我说东雪啊,你不会真的在考虑吧?”

东雪动也不动地,他的这句话让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他在开玩笑?

是吧?一句玩笑话就让她可笑地当真了?

胸口有点疼,闷闷地,抽动着。

为方才自己差一点就想对他说实话而惊心不已……

为方才自己竟然对他玩笑似的告白动心而震荡不已……

她是个笨蛋!

“喂……生气啦?”凤熙笑够了,看向始终不语的东雪,伸手捧住他的脸。“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开这种玩笑的,你不要生气,嗯?”

她别开眼,道:“我明天一早就走。”

“好啊,不过,走之前再跟我去个地方——”

“不要。”

“你不答应,我就不让你走。”

东雪瞪着他。

凤熙乖乖地让她瞪。

看来他的东雪是真的生气了……

凤熙敛了唇上的笑意,深沉的眼眸瞬也不瞬地落在东雪脸上。

其实,他刚刚是认真的,却在东雪的脸上看见了犹疑与困扰。

他的自尊呵,尊贵到这世上无人能及的地步,怎么可以容忍人家的拒绝?

就算是他珍爱极了的东雪,也是不能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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