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累死我了。」南宫觉走进隋曜权的房里,全身无力。
隋曜权头也没抬,只问了一句,「事情都办好了?」他在册子上写下今日观察的布疋价目及货色。
南宫觉一坐下,先吐了口大气后才道:「差不多了,店铺我已经找木工装修了,连招牌也订做了。」
「船什么时候到?」他又问。
「我刚刚从船帮回来……」南宫觉为自己倒杯水。「咱们的货应该会在后天到。」他自腰带里掏出一张纸。「这是我从楚老头那儿买下的店铺地契。」
隋曜权放下笔,打开纸瞄了一眼后,便搁在桌旁的木盒里。
南宫觉喝口水。「还有,我答应楚老头让他跟他的女儿能在咱的铺子里工作。」
他再次拿起笔。「我们自已有伙计。」
南宫觉咧嘴一笑。「我知道,可铺面刚新开张,多些人手也是好的。」
「后天焦绪也会随船过来。」隋曜权瞄他一眼。
「这是楚老头的条件。」南宫觉仍是笑着。「我也没办法,他一把年纪了,没地方去--」
「咱们给的钱够他过下半辈子了。」隋曜权以笔沾墨。
「我也是这么跟他说的,可他说那铺子跟了他十几年,有感情,若不是他生活过不下去了,他也不会卖给咱们,头儿要是真觉得不妥,我再跟他谈谈。」南宫觉又喝口水。
「不用了。」隋曜权心不在焉地说。「你既然已经答应人家,能反悔吗?」再者,他既交予下属权限,就不会干涉他在权限内所做的决定。
「我就知道头儿深明大义。」南宫觉咧出笑。「那楚老头虽是顽固了点,可人其实还不错,让他有个差事,动动老骨头,也是好的。」
隋曜权构他一眼。「你办事效率好,脑筋动得怏,可有时未免过于感情用事。」
「所以我是伙计你是头儿啊!」南宫觉丝毫不以为忤。「我查了一下,在这扬州城内,大大小小的布庄十几有余,大致都分布在东大街,其中最有名的有两家,一是『锦川坊』,二是『丝云庄』,他们都跟咱们有来往。」这两家布庄算是他们在江南的销售点之一。
隋曜权搁下笔。「很快就不会有了。」
「头儿打算切断他们的货源?」南宫觉问。
他扬起嘴角。「切断?我跟他们没仇,没必要做这么费工的事,我只是不再供应他们自家的货。」
南宫觉耸耸肩微笑。「那他们可要叫苦连天了。」
「他们还是能找别的货商进北方丝绢跟毛疋。」他冷淡地说。除非有人真惹毛了他,否则他不会玩陰招。「明天你跑一趟绢行,见见他们的行老,将该办的事一并都办了。」
「头儿不亲自出马?」南宫觉询问。
「现在还不是时候。」隋曜权顿了一下后,转个话题。「明天还有件事你顺便查一下。」
「什么事?」
「查个人,屈问同。」他蹙一下眉。
「屈问同。」南宫觉覆诵一遍。「怎么?他惹了你?」
「没有。」他做事向来谨慎,只要身边出现的人,他一定会调查清楚。
南宫觉碰了个软钉子,也不再多问,两人又谈了一刻钟后,南宫觉疲惫地打个呵欠。
隋曜权瞄他一眼。「你也累了,休息去吧!」
南宫觉伸个大懒腰。「是真累了。」他直起身,又说了几句话后才走出房间。
隋曜权将方才写下的内容重新看一遍,查阅是否有遗漏之处。扬州布价与京城不尽相同,因地理位置关系,京西、河北及陕西的纺织丝绸在这儿比京城贵,不过,成都府路的丝织在这儿就比京师便宜,其中的差价仍有缓折空间,只是要压下价钱恐会遭行会行老的反对。
他喝口茶,起身活动筋骨,却瞥见角落搁置的伞,自然地想到那场雨,也想到伞下月兑俗的娇颜。
第一眼见到她,是在偕夭寺,当时他没有任何特别的感觉,当然,他知道她容貌不俗,但他见过比她更美、更柔、更媚的女人,可没有一个会让他想多看几眼,甚至说上几句话。
他不像曜衡那般随和,也不似曜琰直接,他通常都以冷漠对待女人,她们知道他严厉而冷淡,所以也不想与他攀谈,若不是他有文墨染想探知的事,他想她不会与他接触。
不其然地,他想起了曾与他有过婚约的裴萃心,他努力想着她的面貌,却发觉模糊不清。
「权儿,你喜欢萃心吗?」
母亲温婉的声音突地在脑海中想起,他记得十三岁那年夏天,母亲坐在他身边刺绣,他则在一旁练字。
「不喜欢。」
他记得他直率的回答让母亲轻笑。「为什么?」
他专心地写完一行字后才道:「她骄蛮无礼。」
「还有呢?」
「话不投机。」
他彷佛听到母亲轻笑的声音而抬起头,却见到母亲专心地在父亲的袖口上滚着宽边。
「娘,您该休息了吧?父亲不喜欢您做这些活儿。」他说着。
母亲抬眼朝他温柔笑着。「你爹就喜欢大惊小怪,怎么你也同他一样?」
「您身子不好,自当歇息。」他皱眉,显得老气横秋。
母亲唇边的笑意未减。「娘知道了。」她放下衣裳。「方才咱们说到哪儿了?」
「孩儿与裴萃心话不投机。」他边说边提笔继续练字。
「对。」她浅笑。「可你同萃心有婚约——」
「孩儿不会娶她。」他敛起眉,严肃的说。
「即使这是你爹的主意?」
他毫不迟疑地点头。「婚约能工,自然也能废。」
隋曜权取出怀中的玉镯,剑眉深锁,五指紧握,他彷佛还能听见母亲清灵的笑声,他抬手抚过太阳袕,眉头紧皱。
自他收下玉镯后,回忆便开始翻飞而出,几次想毁去玉镯,却又无法狠下心。
「未来的妻子?」他低语,冰青的玉镯在烛光下显得柔和。他移开目光,望着窗外明月。
「我不需要。」他轻喃但坚定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他将手镯以丝绸裹好,决定一回汴京后,便将其埋于母亲坟前。
轻语低诵的呢喃声自口佛堂传出,墨染站在廊上,聆听这模糊不轻的诵经声,望着母亲跪坐在蒲团上的背影,心湖泛起一抹怅然。
她垂下眼眸,在心底长叹一声,转身离开。
「怎么不进来?」
墨染停下脚步,母亲已起身回望着她。
「女儿只是路过,没什么事……」
祝婉青扬起嘴角,笑容中带着暖意。「是吗?」
「女儿想去探望婉姨,来问娘是否同去?」墨染说道。
祝婉青踏出佛堂。「下回吧!娘还有篇经文待抄录。」她的声音温软。
墨染垂下眼眸,点点头。
祝婉青望着女儿面容,忽然道:「怎么?生病了吗?」见墨染的脸色有些苍白。
墨染抬首。「没有。」她摇头。「只是……只是……」
祝婉青上前,眼神温柔。「这几日你父亲的行为乖张怪异,怎么你也同他一样?」
「娘知道?」她微露诧异之色。
「知道什么?」祝婉青反问,双眸紧瞅着她。
「知道父亲这几日脾气不好的原因。」她探问。
祝婉青扬起嘴角,神色淡然。「不知道,娘没问。」
「为什么不问?」
女儿急切的语气让她微感讶异。「有什事是娘该知道的吗?」
「没……」她欲言又止。
祝婉青微微一笑。「你何时学会这样吞吞吐吐了?」
墨染颦额。「女儿不知道这些事娘是否想听。」
她淡淡一笑,望着廊外的一片蓝天。「昨天你父亲同我提了你的婚事。」
这转变的话题让墨染愣了一下。
「你父亲属意屈公子,娘亲没意见。」她望向女儿。「你的意思呢?」
墨染锁紧眉心。「女儿现下无心考虑这事。」她抚了一下手臂,忽然觉得有些冷。
祝婉青若有所思地凝望她,并没有勉强她。「那就等你有心之时再考虑吧!」
「母亲……」
「嗯?」祝婉青轻应一声,等待着她的下文。
「前些日子,京城来了人……是父亲故友之子。」她小心的选择措辞。「女儿……同隋公子谈了些事……」
「这事和你爹有关?」待女儿颔首后,祝婉青才又接着说:「也是你迟易砒要不要告诉娘的事。」
墨染点头。「女儿想了好些天……难下主意……」
祝婉青看向女儿,神情平静。「既然这样,就说吧!」
「女儿一直对父亲六年前纳二娘为妾之事感到不解……」她停顿了一下,见母亲神色平和才又接着道:「父亲……不是个贪恋之人,所以……」
「你忘了娘未能替你爹生下男丁的事吗?」祝婉青语调温和的说。
「可那时娘已然怀了身孕——」
「这事不要再提了。」祝婉青截断她的话,神色显得有些黯然。
「是。」墨染轻咬下唇,她不该提起这件事的。「娘……还怪父亲吗?」
祝婉青遥望远处。「娘什么人都不怪。」她沉默半晌,而后才将视线拉回女儿身上。「有许多事……久了也就淡了,不痛了。」
墨染猛然摇头。「不……不是这样的……娘。」她深吸口气。「只有释怀了才能看淡看轻,时间不过是将伤口掩覆,若是揭了它,一样会疼痛难当。」
她的话让祝婉青一笑。「怎么?你想揭娘的伤疤吗?」
「不是。」她垂下蛲首。「女儿是希望娘能释怀。」
「你又怎么知道娘没释怀?」祝婉青眼眸含笑。「我与你父亲依旧和睦相处,不是吗?」
「可却再难回到以前恩爱模样了。」墨染叹口气。
祝婉青笑着轻抚女儿的发髻。「你今儿个就想跟娘说这些吗?」
她摇头。「女儿以前以为痛苦的只有娘一人,可如今才知父亲也深陷在其中。」
「你父亲?」祝婉青微扬眉宇。
墨染颔首。「父亲会娶二娘……是因为二娘与父亲年轻时心仪的女子极其神似……」
她顿下话语,忧心地注视着母亲,却发现母亲的表情极其平静,未显诧异之色,她不解地锁上眉心,道……「母亲早知情了?」她揣蹲砒问。
祝婉青缓缓点头。「婆婆向我提过。」
母亲平淡的陈述让墨染的喉咙莫名干涩起来。「您……」她吞口沫唾。「您早知道了。」
祝婉青扬起嘴角。「早知晚知又如何?」她碰触女儿略显冰凉的手。「墨染,别让娘跟你父亲的事困住你了。」她温柔道。
墨染眨着眼脸。「女儿不明白……」
「你迟迟不肯允婚,难道不是因为娘在你心上绕了个结吗?」她抬手轻触女儿美丽的脸庞。「我与你父亲夫妻之情虽不再,可仍有夫妻之义!这样不好吗?」
墨染望着母亲善解人意的眸子,一股酸楚自心中涌上。「娘……」
「这几年苦了你了。」她叹口气。当年为了官人纳妾一事,她尖叫嘶喊、痛不欲生,激狂的举动让她辛苦怀上的胎儿流产……她的心怞痛了一下,想到她未能出世的孩儿,胸口便不由得一阵紧缩。
她的痛苦、疯狂吓坏了所有的人,当然也包括墨染,多年后再回想,她的悲痛必在女儿心上烙了印……
「女儿不苦。」墨染摇头,却觉有些晕眩,她眨眨眸子,努力定下心神。
祝婉青轻触她的发丝。「听娘一句话,别为娘与你父亲躁心了。」有些人、有些事,过了,就再也追不回来了。
墨染开口欲言,但一时之间却不知要说什么。
「不是要去看你婉姨吗?」祝婉青漾着笑。「别太晚回来。」
墨染颔首。
「你脸色不好,是不是受凉了?」她关心的加问了一句。
「女儿很好。」墨染语调平稳地保证,缓缓转身欲离去,她走了几步,又回过头道:「隋公子的母亲已在五年前去世了。」
祝婉青难掩脸上的诧异之情。
「女儿想……该让您知道这事……」她又望了母亲一眼后才离开。
祝婉青站在廊应上,未动分毫,良久,只见她长叹一声,回身步入佛堂,轻轻掩上房门。
如低吟的诵经声再次响起……
「快点儿你们,就在前头了。」翟沐文督促落在后头的人儿。
「你别急行不行?像个野丫头似的,难怪没人敢上门来说亲。」翟启允大摇其头。
「你说什么?!」翟沐文冲到他面前,一脸不悦,她有张娇俏的脸,身材与墨染相仿。
「你们别闹了。」墨染笑着打圆场。
「他们兄妹就这样,说也说不听。」祝婉容有张圆脸,身材丰润,丹凤眼、丰唇,穿着一袭暗红色的绉纱背子,里头是深色的糯衣与深蓝长裙。
「姨,我要买蝎子。」翟红笙扯着墨染的手,她是翟府大房的孙女!首砒两丫髻,面容清秀,穿着红儒衣,红长裤,今年六岁。
「不行。」出声的是翟启允。「那有毒。」
翟红笙朝叔叔皱皱眉。「我知道,我就想看看嘛!」
她的话让一旁的寅辰瑟缩了一下,红笙小姐从小就喜欢一些怪里怪气的东西,什么蟾蜍、蚯蚓、蜈蚣、毒蛇、钟馗画像、牛头马面……反正愈丑愈没人爱的东西,她就愈喜欢,她还曾被她饲养的蟾蜍给吓了一大跳呢!
「别买那种东西。」祝婉容也摇头。府里的丫鬟、小姐,没有一个没被她吓过的。
「你们快点行不行?」翟沐文催促着。「你们再不跟上,我就要先走罗!」
翟启允摇头。「不过就是穿线比赛,有什么好看的。」
今天有一家丝行开张,办了刺绣、穿针引线的比赛,无非是吸引人潮的噱头,他一点兴趣也没有,女红有什么好看的!若是来个拭瘁擂台赛,他还有点兴趣。
一行人往前不久,便见到聚集的人潮,翟沐文拉着母亲往前挤去,墨染则亲砒红笙站在外缘,没想进去凑热闹,瞧着这么多人,她就觉得头发晕。
「姨,这儿人多,咱们到别处逛逛去。」红笙拉拉她的手。
「你们别私自行动,我一个人顾不了你们两边。」翟启允说道。
「小姐,咱们也去瞧瞧穿线比赛好不好?」寅辰一脸的期盼。
墨染正欲开口,却瞥见屈问同在前头人群外缘站着,她直觉地雷砒红笙往一旁躲去。
「墨染,你要去哪儿?」翟启允跟着她。
「我想到别处逛去。」墨染回答。
「小姐不留下来看比赛吗?」寅辰一脸的失望。
墨染微微一笑。「你若想看便留下——」
「那怎么行!」寅辰打断主子的话。
翟启允开口,「可我一个人——」
「我与红笙到『客歇居』等你们。」墨染打断他的话。「你毋需担心。」
「可是——」
「你看好沐文便行了。」墨染浅笑。「一会儿她不知又会野到哪儿去了。」
「允少爷放心,有我在小姐身边。」寅辰说道。虽然她很想瞧瞧穿线比赛,可主子不愿意,她也只好放弃。
一旁的红笙早已等不及,拉着墨染蹦蹦跳跳的离去。「走罗——」
「喂——」翟启允看着墨染背影,又看看陷在人群里的母亲与妹妹,最后只得模模头。唉--陪女人出来就是麻烦。
「红笙,咱们到隔壁街好不好?」墨染说道,不想与屈问同碰上。近日,他来府上来得勤,让她惴惴不安。
「可我要看蝎子。」红笙不依。
她的话让寅辰抖了一下。
墨染笑道:「说不准隔壁街有更好玩的,上回我瞧见有个书生画了地狱图,路过的旁人还被吓着了,若不快些过去,说不准让人给买走了。」
闻言,红笙眼睛一亮。「是吗?那我们快去看,等会儿再来瞧蝎子。」
墨染微笑着转入巷弄里,下意识地朝后望了一眼,对屈公子幼砒些许歉意。她能感觉到他对自己的好感,可她现在实在无心考虑自己的婚事,而他的紧追不舍,只会让她无法平心静气去想一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