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初上舞·终上 第三十回 如何雪月交光夜 作者 : 藤萍

元月十五。

元宵佳节。

一位碧衣男子卓然立于板渚夜深的临郊路上,在他身前五丈便是新酿酒客栈。

此人面貌秀逸身材挺拔,年约三十五,正是碧落宫下第一人碧涟漪。

他身后有十二位和他一样身着碧衣年约三十的年轻人,那是碧落宫“十二云”掌组,此组与毕秋寒所属“十二秋”剑组不同,“十二云”空手而“十二秋”用剑。“十二云”的武功在“十二秋”之上。

“十二秋”之毕秋寒行走江湖就能有偌大成就,可见“十二云”的实力。今日碧涟漪领“十二云”及“十一秋”,包括“十二猎”刀组、“十二诗”器组一共四十八人围剿新酿酒,碧落宫称得上精锐尽出,倾宫一战了。

宛郁月旦并没有临阵指挥,他当然关注战况,但同时他收到消息——与碧落宫交好的“孟城”城主孟子良被杀,孟城现今一片混乱,恳求碧落宫出手相助,查明凶手。这件事宛郁月旦自不会立刻给予答复,但正在一触即发之际发生这种事,他不得不怀疑那是一种预谋。

无论如何,今夜必有一场绝杀。

目标不是李陵宴,而是唐天书。

碧落宫四十八人突然于十五之夜出现在新酿酒,自然谁也不会以为他们是来喝酒攀亲的。很快李陵宴迎了出来,一脸谨慎亲和的微笑,“元宵之夜,各位大驾光临,可要进来喝一杯水酒,暖和暖和?”他身后冷琢玉、怀月、悲月、李侍御、杏杏、刘妓都跟了出来,只是不见李夫人和唐天书的踪迹。

碧涟漪回答:“尊本宫主令:”不杀李陵宴,何颜对老宫主地下之灵?‘李陵宴,今夜你的死期到了!“他说得利落,虽说字字耳熟,江湖人却仍为这种耳熟而凛然——此话出口杀伐即到,那是流血之前最后的声音。随着那”到了“二字,”十二诗“同时挥手——庞然一声巨响,一股积雪坍塌的雪末混合不知名的浓烟翻滚冲天而起,刹那新酿酒外目不视物,碧涟漪在景色一昏之间已经纵身掠起,一手往李陵宴身上抓去,一掠一擒宛若鹰隼,无声无息,不愧是碧落宫下第一人!

圣香在临街的房后看着,这条街毗邻郊外而人烟稀少,街上不过几间房屋,且多为商阜之用,晚上住的都是散客,听到外面寻仇打架,吓得全无声息,只怕都是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无人敢出来探头。圣香看见碧涟漪先行出手,他无法插手宛郁月旦与李陵宴之间的胜负,只能看着。

他阻拦不了,也无权阻拦,他只能看着。

阿宛与小宴的战争,无论谁胜谁负,绝对都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战争。

那是没有办法的事,他们天生都是霸主,而霸主,没有如山白骨怎能独霸天下?

死亡,永远是伴随君王的,无论那君王多么英明,没有死,就没有王。

今夜月光如雪。

雪色如月。

雪月交光。

碧涟漪一手往李陵宴身上抓去,抓过去的时候李陵宴已经不在原地。浓烟雪末散去,熠熠月光之下,在碧涟漪眼前的却是一个蓬云雾鬓衣裳华丽的女子,那女子容色之华丽过于画中仙子。碧涟漪乍得一见,心头微微一震,华丽女子却一刀往他顶门砍来,刀势舒展、急峻、凶险,却依然很华丽,有一种倾城一层的嫣妍。碧涟漪袖中软剑“刷”地挥出,夜空中如月色一亮,“当”的一声架开那一刀直砍,直刺华丽女子双眉。这一剑“眉间黄”毕秋寒也曾用过,但碧涟漪一剑挑眉却急、俊、险、逸,充满了潇洒倜傥之气,与毕秋寒那一剑相差甚远。

与碧涟漪动手的自是怀月,她侧头险险避过碧涟漪一剑,居然挥刀反砍碧涟漪手臂,一侧之间她发髻散乱,几缕青丝已被碧涟漪一剑挑落。但她那反砍一刀劲道凌厉凶狠,浑不知这么一个温软嫣丽的女子,如何能挥出此刀。碧涟漪软剑剑刃一弯急架一刀,而后剑刃弹起,“嚯”的一声在她手臂下挑开了一道长长的血口——论武功自是碧涟漪胜上两筹。悲月眼见怀月受伤上前相助,两月联手,碧涟漪顿时受到牵制,剑势大减。

另一边李陵宴避走一旁,他手足运劲不灵,不愿与人动手,而李侍御仗剑直上,十来招下来碧落宫“十二猎”中已有三人受伤。“十一秋”分开截杀杏杏、冷琢玉二人,这两个姑娘武功不高,但突然之间客栈里奔出五名衣裳怪异的蒙面客,顿时抵住“十一秋”的攻击。

圣香一边观战,那五名蒙面客衣裳各异武功不同,显然本非一路,多半是被冷琢玉美色诱惑或者拿住把柄要挟的江湖高人。这五人武功高强经验老道,“十一秋”受阻,缓缓后退。他心下有些奇怪,这“十一秋”的武功虽说不错,却有些参差不齐,莫约有五人与毕秋寒相当,其余六人却嫌稚女敕,似乎年岁尚轻。

“十二诗”以暗器火器追杀李陵宴,宛郁月旦身上机关了得,碧落宫“十二诗”自然也不在话下。只是碧落宫少用毒药,所擅暗器又多是轻小之物,李陵宴手足都无知觉,中在手上腿上他毫不在乎,几个转身他已经消失在客栈之中。“十二云”抢入客栈直追,不科第一人抢入后只听“砰”的一声震响,随即“啊”一声惨叫——一个人带着一道血线被整个掷了出来,胸口被抓出一个大洞,跌在地上仍在挣扎。

客栈门口冷冰冰站着个六旬老妇,尼姑模样,满手鲜血,目光木然看着门外众人。众人被她老眼一望,皆遍体生寒,这老妇武功高得惊人,可怕的是这双眼睛怎么看都不像个活人,只是具行尸走肉。

“十二云”猝不及防被杀一人,滞了一滞,余下十一人仍然往客栈里闯,余勇可嘉。六人在门口与老妇游斗,五人自门窗闯入客栈,搜寻唐天书的下落。

这“十二云”号称碧落宫下最强一组,但十二人中却有九人年约二十,面貌尚带稚气,显然是新近升任,有些经验不足。

圣香看着战局,碧涟漪与怀月、悲月之战只怕要打到千招以上才能分胜负,碧落宫不善刀法,“十二猎”要杀李侍御绝非易事,“十一秋”与杏杏、冷琢玉及五名蒙面客也在僵持之中,“十二诗”只是发射暗器火器,本身不擅搏击。“十二云”顷刻被杀一人,即使闯入客栈也未必能敌李陵宴与唐天书。宛郁月旦与李陵宴这一战胜负难料,即使他插手战局,也绝不可能左右什么……他想不通的是——李陵宴守在这里,冒着被宛郁月旦围剿的危险,迟迟没有动手也不肯退走,是为了什么?如果他在这里被阿宛打败,岂不是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除非——除非李陵宴设下的局是即使他死了也不可能输的,他本就不怕死。

他的宝押在哪里?一定押在姜臣明留下的万人军上!圣香眼色空茫地望着眼前不断溅血的战局,呼吸微微急促了起来,姜臣明的万人军在哪里?为什么他一路跟踪从来没有看见大批士兵迁徙?这种迁徒除非乔装宋军,否则绝不可能为朝廷所容,那么——一定疏散了。

如果士兵被疏散,化整为零前往碧落宫,宛郁月旦就不可能在路上截住李陵宴的主力,截住一个两个士兵是没有用的,而截住所有改装潜行的士兵,那是绝不可能的事!

所以——所以李陵宴才守在板渚,他不怕宛郁月旦围剿,他在等——等他的人集合反抄宛郁月旦,他等在板渚是在玩声东击西瞒天过海的把戏,如果宛郁月旦的注意力都在这里,那么必然后防空虚!

即使李陵宴死于宛郁月旦之手,他预先安排下的万人军足以将元气大伤的碧落宫夷为平地,扫荡一空,就如武功天下第一的屈指良那样的下场。何况李陵宴自然有他不死的把握,他守在板渚更想等的是碧落宫的战败,等征服宛郁月旦的一刻。

圣香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刀光剑影、鲜血一道一道溅落在雪地上的战场,碧落宫的战力要是全部耗在这里,要是全部耗在这里——碧落宫危矣!但是李陵宴绝不能死在这里,他一死不知有多少人跟着他一起死,即使不说玉崔嵬之事无法了结,则宁的虎符无法要回,便是刘妓月复中的孩子也是无辜的。今夜之战、今夜之战必须——停止——他的胸口在起伏,眼色寂寥,但手足冰冷胸口的血在沸腾,热得无法抑止——今夜之战必须停止!

正当圣香突然想通李陵宴的大致计划时,屋里之战已经到了尘埃落定的一刻。

“十二云”之末关云一死,“十二云”之首清云愤恨异常,闯入客栈之后横扫所有房间,每个房里的客人都被这凶神恶煞的年轻人吓得几乎昏倒,连闯八间客房,蓦地见到了一个凹胸驼背面貌怪异的人。

但他毕竟是宛郁月旦麾下“十二云”之首,一怔之下立刻醒悟:骨骼碎裂如此仍然不死的人除了练有“化骨神功”的唐天书没有第二人!想也不想,“刷”的一指带风往他人中点下。

“啪”的一声,有人自背后闪来,一把抓起清云的手腕,清云那一指落空,大喝一声回肘撞击。背后那人不闪不避,只听“嗡”的一声,清云惨叫声起,来人身上带有琴弦,清云一肘撞在来人双袖绷紧的琴弦上,顿时血流三尺骨裂肉绽。这身带琴弦的人自是李陵宴,随着他琴弦一弹,钩住清云的颈项,正想把他一下勒死,不料身后掌风测然,有三人合力一招“寒月破东北”自他身后袭来。这一下要是硬受了,饶是李陵宴精通借力之术也要变成一团肉泥。仓促之间,他一个转身把手中清云往三人掌中一推,抓起床上瘫痪不动的唐天书往大门逃去。只听背后惊呼声起,“砰”的一声,那一掌不知打在哪里,刹那间屋宇摇晃,仿佛晴天挨了个霹雳。

李陵宴抓起唐天书往门口走,堪堪掠到窗口,乍然眼前一亮,一记寒若冰明似玉的剑光急刺他眼睛,这一剑来得流星追月一般,先见了剑光才感觉那微风两分,在冰雕雪铸的元宵夜,竟像一瓢月光直直往李陵宴双眼泼来。他蓦地闭目,心头微跳,这是——这是——“轻生”!

“轻生剑”!玉崔嵬名震江湖的生死一剑!只听那剑刃“嗡”地一振,在他本能闭目的时候锋刃的寒意已经堪堪到了他耳下肩上,睁眼一眼,眼前人睡袍披风长发流散,一脸含笑如莲似玉,不是玉崔嵬是谁?但看他右手持剑,剑刃架在李陵宴颈上,朱唇微微一哂,“杀了你——”他可是说杀就杀,那一剑摞在李陵宴颈上,手腕一拧转锋,竟用“砍”字决持剑如刀猛地往李陵宴颈上砍下。这一下莫说是李陵宴的脖子,就算是一头母猪也给玉崔嵬一砍之力砍成两段。

李陵宴被他剑光所夺,失了先机,玉崔嵬伺机多时只为这一剑,岂容他逃月兑,刹那之间李陵宴颈上血光骤起,溅上玉崔嵬的衣裳。他临危之际,双手一松,把唐天书当做屏障,飞起一脚,“砰”的一声闷响,踢向玉崔嵬持剑的手腕。

这么大一团东西近在咫尺飞来,玉崔嵬持剑的右肩受伤初愈,否则他眼不眨一下,不管是唐天书还是李陵宴他都是一剑劈了。但右肩无力,玉崔嵬“刷”的一剑往李陵宴咽喉掷去,同时一撩衣裳一脚把唐天书踢了回去。

李陵宴侥幸避过颈上一砍,瞬间一剑往咽喉射来,唐天书砰然落地,他往旁踉跄急闪,“啪啦!”好像碎了什么东西,那一剑再次掠颈而过,带起了另一道血痕,依然相差毫厘只是皮肉之伤。此时玉崔嵬一脚踏中唐天书胸口,提起剑鞘手肘一沉往他人中一撞,李陵宴往旁急闪,堪堪站稳,见状脸色大变,只听唐天书大叫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一双眼睛瞪得铜铃大小,杀人般看着玉崔嵬——他毁容残废全都是因为这个人妖!他若是下了地狱只怕死也不会放过玉崔嵬!但玉崔嵬一剑鞘敲到唐天书散功残废,他连眼睛也不眨一下,“——是骗你的。”这四个字与方才“杀了你——”三个字连在一起仿佛中间几乎毫无停顿,玉崔嵬刹那之间伤李陵宴、唐天书,背后那碧落宫三人眼前只一花,血溅三尺,屋内已情形大变。

杀了你是骗你的。

玉崔嵬显然早巳潜伏在“新酿酒”附近,在碧落宫与李陵宴动手的时候他耐心等待机会,等到李陵宴抓到唐天书掠窗的瞬间才一剑发难。他说完“杀了你是骗你的”,嘴角微挑,笑得风流倜傥,“我的剑是有毒的。”

李陵宴看着他,看着他兔起鹘落连伤两人,犹自含情自赏的样子,突然大笑起来,“你想帮圣香擒我吗?”

玉崔嵬柔声道:“我想帮我自己擒你。”

李陵宴颈项边两道伤口迅速变成诡异的紫红色,颜色艳丽得不可思议。玉崔嵬把剑鞘搭在李陵宴肩上,“这毒叫做‘呆若木鸡’,你不想变成不能言、不能动、不能活、不能死的东西,把刘妓交给我。”

李陵宴小心翼翼地挑眼看他的剑鞘,整了整衣裳,突然对玉崔嵬微微一笑,举起了一样东西。

他颈上的钻石般的链子,上面少了一颗。

玉崔嵬目不转晴地看着那颗缺失的“钻石”,脸色变得严肃,甚至兴起一股诡谲的杀气。然后他低头——他的右手斗指指尖稍稍沾了一点蓝光,虽然只有一点点,但在李陵宴眼中就完全不一样了。

“你想和我一起死吗?”李陵宴柔声问。

玉崔嵬立刻笑了一下,笑得风情万种珠玉生晕,“不想。”

“那么你把解药给我,我把解药给你。”李陵宴越发柔声说,“我们谁也不要擒谁好不好?”

“不好。”玉崔嵬越发笑得艳丽动人。

李陵宴凝视了他一阵,这人艳丽如昔,因为内伤未愈,肤色微微有些苍白,但白得并不难看。微微起了一声低叹,他说:“你我都是不怕死的人……用死来威胁,的确很可笑……”说着他突然摊开手掌,掌心里一颗朱红的药丸,拈起来递到玉崔嵬手上,“给你吧。”

玉崔嵬一怔,“这是?”

“解药。”李陵宴显得有些索然,“若是李陵宴只能到此为止,那也是命……‘执手偕老’的解药只此一颗,我没有第二颗,你拿好了。”说到此处,他似乎已经准备接受玉崔嵬给他安排的变成僵尸的命运,居然没有挣扎反抗的意思。

玉崔嵬拿了解药,古怪地看着李陵宴,“你信命?”言下很诧异。

李陵宴点头,玉崔嵬含笑道:“我不信。”说着一个东西突然从他衣袍里弹出直飞李陵宴面前,李陵宴伸手接住。玉崔嵬衣袂纷飞一转身,回头一笑,“解药,你我下次再分胜负。”

言罢他一身黑蛾白底的睡袍雪夜里飘拂,真如一只夜下飞蛾从窗口冉冉而去,消失于雪月之间。

李陵宴看着手里的解药,嘴角微微一扬,这个人啊……见不得别人对他好。

无怪圣香要为他正名,这个人……怎能算是枭雄?怎能……算是……枭——雄——呢?

他连个坏人都算不上。

转过身来,身后三名碧落宫的弟子顿时僵硬,方才被玉崔嵬一剑震得呆住,眼睁睁看着李陵宴服下解药,才醒悟应该联手杀敌。正当三名弟子准备再次击出“寒月破东北”之时,只听客栈外蓦然响起一声尚自带着稚气的大喝:“碧落宫的人听着!”

圣香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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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陵宴“咿呀”一声推开窗户,一股寒风扑面而来,只见人影此起彼伏的战场之中一个人闯入碧涟漪和怀月、悲月的战局,一阵金铁交呜之声,两道鲜血直飞上天,成十字溅在莹亮异常的雪地上!“啪”的一声,怀月跌坐于地,碧涟漪的软剑在圣香手上,剑刃架在怀月颈上,而碧涟漪的人却在圣香手里。圣香右手剑架怀月,左手勒住了碧涟漪颈项,他虽是一手制住两人,但他背上肋下两道血痕刹那间血如泉涌,浸湿了衣裳。

那一道是刀伤,一道是剑伤。

碧落宫本已稍微占了上风,如果再坚持一个时辰,极有可能将李、陵宴一伙赶尽杀绝。但碧涟漪骤然被制,碧落宫紧急住手变色退后,李侍御几人趁机喘息也退后住手。

圣香是如何闯入战局制住两人的,大家都看得清楚。

这位扮作乞丐的大少爷仗着绝世轻功蓦地扑入碧涟漪和悲月的交手之中。碧涟漪软剑功夫如何了得!

乍见有人扑来,尚未看得清楚已一剑“三弦”两剑刺悲月、怀月,一剑刺向圣香。悲月替自己和怀月挡下两剑,圣香却硬受一剑,欺近碧涟漪身边,以肋骨锁剑之力硬夺碧涟漪的软剑。碧涟漪此时认出他是圣香,大骇之下不知为何他要舍命夺剑,不得不月兑手放剑。圣香夺剑之时怀月已然扑进一刀砍在他背上,圣香不闪不避再受一刀,左手蓦然扣住正要后退的碧涟漪颈项,右手剑带血反扫,“刷”的一记架在不及收刀的怀月颈上!

他以硬受两道重创制住两人,必有大事!

碧落宫及李陵宴双方瞬间寂静,双双眼睛炯炯看着圣香,只听他大喝一声:“碧落宫的人听着!”之后突起制住两人,急喘了一口气,口鼻中呵出的气息化作一团白雾,几乎触手可知那呼吸的灼热,“今夜给本少爷住手!”

李陵宴临窗眼眸一动,这位少爷……

“碧落宫的人立刻退走,回去告诉宛郁月旦,说本少爷不许他杀李陵宴……”圣香手腕一紧,勒得碧涟漪脸色发紫,“你们立刻走,你们撤走后半炷香……本少爷放人……”他肋下剑伤穿肋而过,侥幸没有伤到内脏,却已是血浸半身。背后刀伤因怀月防着他变招,刀势不敢用老,倒不是甚重,但皮开肉绽,也是血如泉涌。顷刻之间失血量骤升,圣香说到“半炷香”已然脸色惨白,呼吸急促,右手的剑在怀月颈上压出一道血痕来。

碧涟漪对这位圣香少爷倒是没有敌意,见他如此必有大事,当下喝令撤退,片刻之间碧落宫众往镇中撤走,雪地里余下衣物血迹,还有亡者数人。

圣香换了一口气,突地镇定下来,“小宴,多等几天对你有利无害,我想你不会一意孤行……”他提一口气继续说:“你答应……答应我……退走……”

李陵宴笑了,看他勉强支持的样子,似乎看得很愉快,“你想救碧落宫?”

圣香身子一下摇晃,他已经持不住架在怀月颈上的剑,软剑“当啷”落地,圣香扶住碧涟漪的肩头,嘴角却挂着一丝淡笑,“你说呢?”

“你倒是忙得很,什么人都想救。”李陵宴微笑,“滢荡的人妖也救,宛郁月旦这样野心勃勃道貌岸然的枭雄你也想救……圣香啊圣香,你真的很有意思。”

圣香脸色惨白之中居然还能做出一张鬼脸,“你要害大玉和阿宛,难道不是想逼本少爷来救?”

李陵宴摇了摇头,柔声道:“圣香,现在我绝对可以杀了你。”

此言一出,碧涟漪脸色微变。

“但我答应过有朝一日你落在我手上,我会留你一命。”李陵宴柔声继续说,“还记得吗?”他微笑着,“今夜你坏了我的事,我先原谅你,然后下次——我要你以十倍赔我。”他柔声说完,转身挥了挥手,“我们走。”

李陵宴带着李侍御、怀月、悲月几人施施然离去,留下圣香与碧涟漪。

望着李陵宴潇洒离开的背影,早先圣香身上涌出的鲜血已在夜里结成了冰,他慢慢松开勒住碧涟漪颈项的手指,抬眼看了他一眼,露出一脸笑意,“对不起……”

碧涟漪回想他以肋骨相抵逞强夺剑的瞬间,仍觉悚然,突地道:“我要是不肯舍剑,你当如何?”

圣香看了一眼自己肋下血流不止的伤口,“你……哪有……不肯舍剑?”

碧涟漪微微变色,“我要是一剑杀了你呢?”

圣香拉起自己的脸皮做鬼脸,“你明明……没有一剑杀死我。”说着他突然板起脸,“看在我为阿宛受重伤流血的分上,带我去见他……本少爷……有重要的事和他说……”这人变脸比翻书更快,碧涟漪正在苦笑,闻言点了点头,带他往镇中飞掠。

宛郁月旦今夜依然独自在房里,左边伴着一盆仙草,右边伴着一具女尸。

他却似坐得很闲适舒服,一身清雅雪白的绸袍夹祆,只看左边的话正衬托出他温和柔弱纤细如云的气质,就像个孩子。

“宫主、宫主,我等围歼李陵宴一伙为圣香所阻,他挟持了碧护法,强迫我们撤回。”第一批撤回的“十二云”先行禀报宛郁月旦,“现在碧护法还在他手里,宫主,我等可要整阵救出碧护法,不知他是何居心!”

宛郁月旦眼眸一张,“圣香?”

“正是,他不惜受碧护法一剑怀月使一刀,强令我等撤退,挟持碧护法。”

宛郁月旦眼角的褶皱微微敛了起来,这一下让他眼角有些犀利狭长,“是吗……请闻人叔叔过来,说过会有伤者到。”

“是。”来禀报的清云虽然觉得奇怪,但宛郁月旦说的便是宫主令,他领命退下。

不消片刻,碧涟漪回到碧落宫在板渚的暂住之地,他双手抱着一个人。

圣香满身浴血,身上两道重创即使经碧涟漪点袕,依然止不住血往外流。只是稍微一站,宛郁月旦面前的地上便溅上点点血花。

圣香却还很清醒,见到宛郁月旦扬起嘴角笑,“阿宛……好久不见……还是……老样子……”他挣扎着从碧涟漪怀里站起来,踉跄了两步走到宛郁月旦面前,毫不客气地拉过一张椅子坐下,那血便随着他的衣袖动作染得到处都是。

宛郁月旦虽是看不清楚圣香的惨状,却看到满眼血红,那颜色让他浑身打了一个冷颤,“圣香?”

“阿宛,我想问你,你能不能不杀李陵宴……”

圣香坐在宛郁月旦对面,那呼吸几乎可以直扑到宛郁月旦脸颊上,热得难以想象。

“不能。”宛郁月旦眼睛眨也不眨一下,“现在不杀,以后便杀不了。”他说的话很决裂,但语气却很温柔,甚至很和煦。

“李陵宴在好多人……好多好多人身上下了‘执手偕老’,你要杀了他,会有很多很多人陪他一起死……”圣香说。

“包括刘妓?”宛郁月旦含笑。

圣香睁大眼睛,“李陵宴只能输,不能杀……”

“他害死我爹,火烧我洛上宫殿,为什么不能杀?”宛郁月旦温言问,“他已经害死了好多好多人,他继续活着会有更多人死。”他微微动了下眼眸,“既然他下了‘执手偕老’,杀了李陵宴能歼灭祭血会一党,比起劳师动众逼他认败降服,也许伤亡的人会更少。”

“他带着毒母,凡沾上都会中毒,这一路不论好歹妇孺,已不知多少人中了他的‘执手偕老’……”

圣香喘息喘得厉害,“阿宛你怎么忍心杀一人而殃及无辜……何况李陵宴手下万人军不见踪影,碧落宫要是先与祭血会两败俱伤,只怕……”

听到“两败俱伤”四字,宛郁月旦眉头一震,倏地眼睛一张,“他的兵力已经入洛?”

“我不知道……但是你要知道李陵宴从来不是身先士卒……甘当先锋的人……他既然在板渚喝酒,那么他手下的人又在哪里……阿宛你又不是白痴,你为什么要问我……”圣香的喘息越喘越急促,“板渚是你的地盘,只怕你自负是地头蛇,才看不清楚……”

宛郁月旦拍案而起,沉声喝令碧涟漪回洛水旧地探查情况,圣香跟着他扶椅背站起,“要是查明他的兵力正在集结反抄,阿宛你……”

“我必杀李陵宴!”宛郁月旦打断圣香的话,蓦地回首,“若是他重兵在后,我此时不杀,难道留等他包抄合围大局在握才杀?要是查明了真有伏兵,若不能杀李陵宴以除伏兵之首,难道你要碧落宫就此称臣等死不成?”他素来温和纤弱,此时扬眉一喝,却有凌厉茹血之威!

“我逼你今夜住手,便是绝不容你杀李陵宴……”圣香与他直眸相对,那一股剧烈的喘息就像一只濒死挣扎的兽,“你一旦杀了李陵宴,那北汉军立刻无人能控,一则碧落宫元气大伤,不能抵挡万人乱军;二则即使北汉军在李陵宴死后能不与你碧落宫为难,这万人军绝对成为洛阳流民,此后占山为王或是流为盗贼,此地将永无安宁……”

“绝不容我杀——”宛郁月旦温柔纤细的眉眼掠过一丝冷冷的流光,“你是为了刘妓、为了玉崔嵬,还是真为了洛阳此地、为了我碧落宫?”

圣香猛地一掌拍在他刚才坐的椅背上,“喀啦”一声,那椅背被他一掌震出裂缝,“你坚持要杀李陵宴,究竟是为了与他一分胜负独霸江湖,还是为了你爹、为了碧落宫?”

昔日好友拍案相对,碧落宫众人从未见过宛郁月旦动怒的神色,更未见他脸色如此苍白,闻声奔来的闻人暖,和众人一样呆若木鸡地看着怒目相向的两人。

“为了大玉我绝不会不敢说——”圣香身上创口的鲜血仍在流着,他站的地方流满了鲜血,闻人暖从未见过这么多的血……只见他依然双眼大睁瞪着宛郁月旦,“救大玉是因为我不想看见他死不暝目,不许你杀李陵宴是另一回事,你不要搅在一起……胡说八道……”

宛郁月旦笑了,“胡说八道?”

“阿宛……”圣香的语调暗哑中终于带了丝凄凉,“杀了李陵宴等于杀人盈百,此后无论是碧落宫遭劫还是洛阳遭劫,无论你究竟是胜是负,即使你就此独霸江湖,却是一定要后悔的!”

宛郁月旦手掌一握,猛的一拳砸在桌上,“砰”的一声。

“要无坚不摧战无不胜,必先杀己再杀人……阿宛啊阿宛,这是小宴二十多年来的真心话!你知道吗?你宁愿舍弃无辜人命、舍弃家乡安危以求这一战得胜,可是——难道你非要走到小宴那一步才知道什么是‘不能回头’吗?”圣香说到最后“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血,血色微黑,竟是郁结多时的心血。

宛郁月旦脸色苍白得近乎发紫,“哗啦”一声,他猛地一怞衣袖,覆在桌上的衣袖一怞扫起了茶杯书本,“当啷”跌了满地。碧落宫众人从不知道宛郁月旦的情绪也能起伏得如此剧烈,只听他一字一字地说:“我要是非杀李陵宴不可呢?”

圣香眼睛微闭,似在留一口底气,闻言蓦地睁开,“如果你非杀李陵宴不可,我当然拦你不住……”他抓住椅背撑住自己的身子,“我再问一次,你能不能不杀李陵宴……与我配合,顾全大局……先败他一仗?”

宛郁月旦目不转睛地看着圣香,好像他真能看到一般,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说:“那是你的大局,不是我的。”

圣香已经近乎喘不过气来,左手握着胸口的衣襟握得死紧,“难道你除了此时杀他,就没有自信以后再杀他……”

“圣香啊圣香,你还不明白……李陵宴伤我碧落宫五十六人,累我爹身死,碧落宫数经大劫再作强势,早已经是强弩之末……”宛郁月旦一字一字慢慢地道,“否则碧落宫盯梢屈指良数月之久,为何不能聚众杀之?不是我不要,而是我不能!”他胸口起伏,“在汴京城外我无能救你……碧落宫此时声势显赫却危如累卵,如不能称霸江湖便是露出马脚,被人看破,横死此地!”

此言一出,碧落宫上下纷纷变色,宛郁月旦镇静如恒,似事事在意料之中,却不知宫中实力实已不足支撑偌大名声。只听宛郁月旦蓦地说了下去:“此时若能杀李陵宴,碧落宫扬名立威,单凭此时称霸江湖之声势,便足以让碧落一脉得安宁数十年……”他握拳握得指节喀喀作响,“此时若不能借势一战得胜,我凭什么保满宫老弱妇孺太清遗物?我若不能在这里称霸江湖,日后再无机会!更不必说你先败李陵宴,李陵宴若是败于你手,我杀他何用?”

“你就不怕与李陵宴两败俱伤,到时他伏兵突出,碧落宫一脉死伤殆尽?”圣香咳嗽了几声,缓缓地说。

“单凭此时实力,我、绝、对、能、杀、李、陵、宴!”宛郁月旦一字一字地道,“唐天书已残,碧落宫再杀李陵宴不过一个时辰的事,绝无可能两败俱伤。”他深吸一口气,字字句句说得清晰,“只要李陵宴一死,碧落宫便算赢了。此后纵有伏兵,碧落宫难道不能避走天涯?”

圣香的眸色变得深沉苍茫,“为碧落宫一战立威,你非杀李陵宴不可,此时不杀,再无机会威震江湖……”他缓缓重复了一遍宛郁月旦的大局,“可是你即使杀了李陵宴也没有赢,碧落宫避走天涯当然可以,你如此做只是逃了,而不是赢了……阿宛……你有你的大局,我不能逼你信我的……但是我呢……我……非赢不可……绝不能输……”他呆呆地看着宛郁月旦,“你可以逃,我不能逃,你可以假赢,我不能……”

宛郁月旦胸口的起伏没有趋缓只是更加剧烈,只听圣香缓缓地说:“你有你的大局……我不能逼你信我……今晚见你,是我的错……对不起……”他肋下、背后的伤口已经渐渐停止流血,但他用力握紧的是胸口的衣裳,推开一直撑着的椅背,他转过身去,那椅子“砰”的一声倒地。宛郁月旦浑身一震,闻人暖从头到尾都僵硬犹如木石,众人都看见重伤如此的圣香笔直地走了出去,他居然没有昏倒也没有踉跄,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那月下的背影触目惊心,并非是因为他走得孤单,却是那一身的血、一身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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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李陵宴,求威震江湖独霸天下,留碧落宫之余地。

不杀李陵宴,求朋友不死、冤屈得白,留无辜人命,保洛阳安泰,甚至江山太平。

李陵宴必杀之而不必败之。

李陵宴只能败之不能杀之。

碧落宫有碧落宫的大局,但看着圣香离开的背影,大家均感恻然:宛郁月旦不能帮他先败李陵宴,他要如何不杀李陵宴,而能救他想救的刘妓、玉崔嵬,能平叛军,能解“执手偕老”,能消洛阳之乱?

流血并不能解决什么,哭也不能,死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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