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烧起来、烧起来了啦!」凌少奇惊慌地大叫出声,同时忙将正好提在手上的半瓶水往前泼出--
扑灭蔓延上依农长发的火星。
整个事件的过程从发生到结束不过只几秒钟,却彻底地翻转了许许多多原来没在预期中的事。
这场小意外,从依农发了个呆开始。
当时少奇正提着水瓶准备去各桌帮客人加水。经过柜台时,正在煮咖啡的一个酒精不晓得因为什么缘故,竟然冒出了一片火花,就那么刚好地掠到了依农长发的尾端,并且一下子就往上窜烧,她直觉反应地就把手中的水泼了出去。
依农惊醒过来时,脸庞和衣服都湿了,一头美丽的长发也受了严重的伤。
店里霎时起了一场蚤动,客人关切地围绕在依农身边。
「天啊,那么美的头发……」有多少客人是为了欣赏那头长发而成为「呢喃」常客的啊。
依农安慰着那些替她惋惜不已的客人与仍然在惊吓中的少奇道:「没关系的,没关系的,是我自己太不小心了。」瞪着被烧到的一截长发半晌,她垂下眼,从柜子里拿出一把剪刀,从耳下一把将受火波及的发剪去。
「依农姐?!」少奇抱着她惊喊出来。
当沉重的头发一剪短,她立刻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好像,连一些过去的什么也一并剪去了。
原以为她并非刻意的要将头发留到这么长,直到现在,前尘往事随着遭焚的发丝,丝缠进了她的心,她这才明白,六年来她不曾剪过她的发是因为……他说过他极爱她的发。那是他唯一一次在她面前提到有关「爱」的字眼。尽管对象是她的发,但她是不是自那时起就已经暗自下决心要为他留长发丝?
她不知道,也永远无法回过头去厘清,当年她对他那些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感情。
直到多年后的现在,她剪去了发,这才明白,当年那份感情早已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在她身上刻下太深的烙印。就像这头曾沉重到拉痛她头皮的长发般,鞭笞得她体无完肤。
她这辈子所得到的快乐是那么的少,而她自问:她真的要这样沉重的过完一生吗?突然间,她的心在摇着头说:不,她不愿意。
如果有什么怨恨或懊悔的心情的话,是不是也该就此放手了?
她愿意只记得当年他对她的好。
啊,她是真的想要放手。
与剪去头发同样突然地,她轻声笑了起来。笑中带着泪。
少奇看着她的笑,颇为不解。「依农姐……」
依农抚着剪短后的发梢,「为什么我会觉得……好轻松啊。」胸中经常郁着的什么,好像也随她这一声笑被释放了。
她不止一次想,如果当年她能够勇敢一点就好了。
就算会失去,至少曾努力过就不会后悔。但当时她心乱如麻,才因为刚刚领悟自己那汹涌而来的感情而吓了一大跳,同时也为了他的新恋情觉得受伤。
但除了一再地后悔之外,她其实没有真正为自己的感情争取过什么。与郭星儿的积极主动比较起来,她颜依农实在是一个懦弱到不行的胆小鬼。
当年她狼狈地逃走,有几分原因是为了怕看见自己嫉妒的丑恶。假如她真关心他的话,她至少应该要能够忍着心痛,笑着祝福他的。然而当时的她做不到……
那真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假如当时她能有多一点的时间来抚乎受伤的感觉,或许她还能继续保有他的友谊,但……
当年,期末考刚结束,还没拿到毕业证书,她就接到了一通电话,是照顾妈妈的安养院打来的。他们说,妈妈得了肺炎,陷入重度昏迷,被送进了加护病房。
当天晚上她就搭夜车回南部,却只来得及见到妈妈的最后一面。他们再也没有机会在一起看卡通了,而她也永远失去了照顾她仅剩至亲的机会。
她的整个世界霎时都崩裂了。她的感情是一团糟,她的生活失去了期望,这几年来她辛苦的工作赚钱,在那一瞬间好像都失去了意义。
这世上再没有值得她留恋的了。她葬了妈妈,收拾好一切后,回到台北,辞去工作,把手边的家教转让给学弟妹,然后领了毕业证书,带走她的猫。从此一人一猫相依为命地过着寂寥的日子。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只知道有好一段时间她什么也无法想、无法回忆;等到她稍微清醒过来以后,那绝望的寂寞几乎将她淹没,她知道她若再待在台湾这岛上将会疯掉,所以她变成一个孤单的游魂,从台北城飞到了曼哈顿。
四年来辛勤工作的所得让她在异国流浪了好一阵子,直到她心口的伤痛稍微结了痂,也觉得比较能够面对人群时,才走进一家贸易公司里,成了一名白人主管的助理,替他处理来自亚洲地区的业务。
她做得很好,得到了好几次升迁的机会。这份工作的薪水相当优渥,再加上她花用极少,没几年,就已经存下一笔不算少的财富。
再然后,她动了思乡的心,飞回台湾。这期间伴着她的,除了她的猫以外,便是他的歌声。在美国时,她无意间在唐人街发现了他的唱片,才知道他已经踏上他自己的梦想旅程。她听着他的歌声,知道自己从未忘记他。
六年了。她思念他整整六年。但或许他早已不记得她……
她不敢去确认,直到现在……她为了想忘而拾起那份藏得太久的勇气前来了。
抚了抚剪短的发,她鼓起勇气按了唱片公司的对讲机。
对方的接待员立即传来公式化的响应:「环亚唱片。」
「你好,」依农站在对讲机前,看着玻璃大门后忙碌的人群。「请问叶予风先生在这里吗?我是他的朋友,想要找他。」
接待员早已透过监视器看到了她的身影,口气不耐烦地说:「等妳把头发留长再来吧,叶先生现在只想见长头发的女人。」说完就挂了对讲机。
依农错愕不已。她先前已经到他所属的经纪公司那里去找过他了,但所得到的答案也跟刚刚得到的相差无几。
他们都说:他只想见长头发的女人。
抚了抚才剪短没多久的发尾,依农不禁失笑。早知道,她早个几天过来,说不定就见得到他了。
他曾说过,如果她迷了路,他会让她抬起头看着星星就能找到他。
他是做到了。六年不见,如今的他已是天空上一颗闪亮的明星。但……他太高太高,而她则太渺小,她虽然知道他在哪里,却仍然找不到他。
那名长头发的女人,不知道她知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
能被他这样挂念着,应该是很幸福的事吧?
她真的想知道,当年他跟郭星儿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分手吧……」郭星儿挫败地说。
而叶予风根本没听清楚她说了些什么,已经连续好几天,他为依农的消失而乱了、慌了心神。
她去了哪里?为什么突然辞职了?
托托不见了,是被她带走了吗?她为什么没有参加毕业典礼?为什么连说都没有说一声就消失无踪,是出了什么事吗?还是……
看着眼前为另一个人心烦意乱的他,星儿知道,不管她再怎么努力,她仍然永远都不可能得到他。从一开始,他爱的就是另一个女孩,只是他自己没发现而已。当时她不愿意提醒他,是想给自己一个机会,但交往两个月下来,她终于不得不承认,她根本连一点胜算都没有。属于她的这场独角戏,从头到尾,男主角都不属于她。
「我们分手吧。」她又说了一次。这回,终于得到了他的注意力。
叶予风醒神回来,好像有点讶异看到星儿坐在他的对面。「对不起,妳刚刚说什么?」有点不好意思没注意到她的存在。
星儿真想哭。他连她说什么都没注意听。那么讨厌的话,她不想一说再说呀!
「我说,我们分手吧。」她眨了眨眼,忍住快要流下来的眼泪。
「为什么?」怎么突然……他瞪大眼看着她。
「我不想再看见你眼睛明明看着我,心却总是看着别人。」
「什么别人……」他不懂。
见他一脸不解,星儿真是哭笑不得。他这个样子,叫她怎么恨他呢?
「学妹?妳、妳别哭啊……」他有点急了,到处找面纸,好不容易找到一包,连忙递到她面前,「是不是我做了什么让妳不高兴的事?」
她打断他。「没有,你对我很好,一直都很好。」只是你不爱我。
「那为什么--」
「学长!」星儿终于受不了了。「你还不明白吗?你根本不爱我呀!你要我怎么继续忍受看你在我身上找寻另一个人的身影?」
「另一个人……」
「我不该被当成替身,而你也该看清楚你自己真正爱的到底是谁了!」
叶予风错愕地瞪大眼。「我真正爱的……」
星儿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地问:「你爱我吗?」只要他说他爱她,就算是骗人的,她也会留下来。
「我……」但他说不出口,「我……」怎么了?为什么他说不出口?
见他吞吐了老半天仍讲不出来,星儿摇摇头,先是哭了,又笑了。
「算了,不要说了。你不爱我,这我早就知道了。那就这样吧,好好保重,学长。从今以后,你自由了,我也是。」
她推开椅子站了起来,突然地,她倾身向前,吻住他说不出半句话的唇。而后心酸一笑,「至少,你的初吻是我的。」否则、否则实在不甘心啊。
从一开始他就不属于她。他开口是依农、闭口是依农,张开眼睛想的是依农,闭上眼睛想的也还是依农。他会接受她的追求,大概只是因为他在她身上看见了一点点的颜依农,而不是她郭星儿本身。她在他眼前从来都不是她自己。这样子的感情……哪里能算是爱情呢。好惨,她的初恋……星儿突然有些生气。
「学长,你明明爱她,为什么不敢说呢?」
「学妹……」他还为她的一席话错愕着。
想起颜依农那张带着三分清冷的容颜,她却又笑了。这两个人在面对爱情时,还真是相像。明明就爱着对方,却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而不让对方知道彼此的感情,甚至连自己的心都骗。
「我……」他爱……他爱「她」?!
最初见到星儿时的那份熟悉……他突然领悟了!那份熟悉是因为当他看着郭星儿时,有一瞬间,他以为他看见的人是依晨--那个假使成长在一个正常的家庭里,也会如此勇敢地说出内心想望的依农。他多希望他能看见她变得勇敢而不畏惧失去。
星儿没有说错。为什么他会如此盲目,竟未曾领略到这一份感情的真面目?
他们俩,到底谁才是最害怕失去的那个人?
看着他迷茫的表情,星儿摇摇头,知道一切都结束了。「去找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