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你还在扫啊?”乐采走进厅署里,故作讶异地看着冉小雪道。
闻声,冉小雪转过身来,发丝有些凌乱地贴在颊上,看起来有些失序。
她脸颊微红承认:“呃,因为在家中不曾打扫过……”所以扫得很慢,就怕哪里扫不干净——
她扫了半天,竟然没扫出什么灰尘来,若不是厅署里本来就已经很干净,就是她扫地不得要领,没把灰尘给扫出来。
乐采瞪着她半晌,眼神很是奇特。
“哈哈哈,真老实。”倒是慢乐采一步进来厅署的人忽然笑了出声。
冉小雪这才注意到吏部卿身后有个男人。
男子鬓发微白,看着有些面生,认不出是谁。
是说,她见过的官员也不多,三个月前琼林宴上,与各部首长匆匆一暼,根本记不住他们的脸孔,只有姐姐惊蛰特别指了个人要她记住,说是待选时千万要离那个人远远的,她才特别记住了礼部卿的相貌。
至于眼前这位鬓发已微斑白,但面容仍然青春的男子……还真不知该怎么称呼?
乐采替她解了围,哂道:“冉待选,见过冬——”
“咳。”男人忽咳了声,乐采随即改口道:“见过李大人。”
李大人?哪个李大人?朝廷里,李姓官员似乎有好几个吧……冉小雪拿着扫帚,一时无法施礼问候,只好呆站着。
此举又惹来那男子哈哈一笑。“七郎果然没诳我,确实有够好笑。”
家族里排行第七的吏部卿乐采又道:“冉待选,你可以放下扫帚了。”
冉小雪这才赶紧放下扫帚,就地施礼道:“冉小雪见过两位大人。”
男子还在笑,乐采叫她免礼。
男子继续笑,冉小雪不敢免礼,直低着头。
乐采只好建议:“李大人若要继续笑,是否改日再来?”
“不行,我来日……嗯。”这位爱笑的李大人才勉强掩住嘴,往一旁大椅坐下,笑眼觑着冉小雪。“冉待选,请站过来一点,你站太远,讲话不方便。”
看见桌上已经放了早先那份公文的誊录,乐采道:“这份公文已经重新抄写好了呀。”
“是。”小雪连忙回答。重新抄写之际,她特别仔细再看过好几遍,确认没有问题了。虽然她还是不确定自己原先是哪里抄错了一段。
是说……她记忆力原本就不算好,也许真是哪里看漏了吧?
“想知道你抄错了哪一段么?”乐采问。
冉小雪毫不迟疑地点头。“是。”
乐采微笑,转身从桌上匣子里取出一份蓝封文书,在冉小雪面前打开来,指着被朱笔圈红的那一行小字——
“你读出来。”
小雪依言念出:“京川洪汛在夏秋之交,过去疏浚皆在春日,不妥,不如改在冬日水落石出之际——呀?”
她低呀出声,满脸顿生困窘,总算知道自己哪里抄错了。
原来她竟然在抄写公文时,不小心将自己心里的想法写在公文上头了!
“既省工事,且不扰民。”那位李大人接续说出。“是不是这样?冉待选。”
“请大人海涵。”冉小雪面红似火。
那位李大人突然不笑了,他看着冉小雪道:“你不过是个待选官员,没有真正入朝做事过,哪里知道春日疏浚与冬日疏浚的差别,你说冬日疏浚可省工事,有依据么?”
“……”冉小雪低头不答。
“怎不回答?”
“……回大人,没有依据。”
“没有依据,你怎敢妄言,批评过去冬官府在春日疏浚京川,是浪费公帑兼之扰民?这样一份公文幸亏发现得早,没送到邸报馆去,否则怕不舆论哗然。”
“虽然、虽然没有确切依据,”小雪鼓起勇气说道:“可小雪之父掌理十库,是以小雪知道每年花费在京川疏浚上的公帑有多少,过去初春疏浚,冰雪方融,水位尚浅,本来是理想时节,但近几年春日偏暖,融冰稍早,往往到疏浚之时水面已满八分,这时候才动工,肯定需要更多的人力与花费,更不用说疏浚之时必须封川。
京川乃本朝重要商行河道,封川之际,商旅不行,必须改采陆路运送,费时又费工,京商纪氏即曾因春日封川而无法运送商货,造成了损失。
权衡之下,冬季固然严寒,但冬天河川冰封,水位只有平时三成,几可见底,本来就少有商船行走,此时疏浚不仅视线清楚,封川也不至于影响船运,是以小雪以为,冬日疏浚比春日疏浚为上。”
两名大人看着冉小雪,不发一语。
冉小雪心里忐忑,却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错,忍不住又道:“川户……川户不用缴税,对不?”
川户隶属冬官掌理,负责疏浚全国河道,非但不必负担徭役或赋税,甚至还可支领公帑。
“是不用。”李大人轻声说道。
“我……小雪听说,近年京城的川户丁口增加一倍有余……”川户是世袭行业,怎么说都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增加那么多人。“从十库支出的公帑自然也多了一倍,这不是很不合情理的事情么?”
“是不合理。”李大人也道。
这只代表一件事,有人想要免除徭役,所以将丁口寄在川户的户籍下,甚至支领朝廷公帑,却没有为朝廷做事。朝廷把这些寄籍之人称为“鬼户”,曾经严令禁止,如今又出现这么多寄籍人口,想来是前一年朝政紊乱之时趁机偷籍过来的。原来,在他没特别注意的时候,已经出了这么多问题了……
又一阵短暂的沉默,吏部卿乐采道:“冉待选,你先退下吧,明天公文署那里下值后,记得再过来扫地。”
“是。”
支走冉小雪,乐采看着身边的李大人道:“要让冉待选去大人冬官府么?”
冬官长李长风摇摇头,笑说:“不,让她继续抄公文吧。”顿了顿,李长风又道:“对了,这事可别跟别家的提起。”
“我家天官长已经知道了。”自家发生的事,焉有不知的道理。
“啊,那看在当初我对你还不错的份上,至少别再让其他人知道喔,”老天官不至于跟他抢人,不要紧、不要紧。
“澄冬大人几时善待过下官了?”当年他待选时,在这位大人手下,可也度过不算短的一段煎熬期啊。
“不经寒彻骨,不得梅花香啊。”李长风哈哈一笑,这一笑,又咳起来。
乐采赶紧替他倒了一杯茶。“大人没事吧?”
“小小风寒而已。”李长风挥挥手表示不要紧,笑着提醒:“我瞧冉待选方才一直不自觉眯起眼睛,想是视力不好,别让她晚上又替别人抄公文了。多扫地,活络筋骨倒是不错。”
“下官不是已经让她天天来扫地了么?”
“哈哈哈哈。”李长风赞许笑道:“做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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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雪,你有在听我讲么?”
冉小雪愣愣转过脸来,回道:“有啊。”
通天楼,二楼临街雅座上,纪尉兰圆瞠着美眸瞪着压根儿心不在焉的冉小雪。
知道方才这楼下过路人的闲话多少进了小雪的耳,她劝慰道:“你别听旁人闲话,都是些不明就里的人胡乱说的。要我,就不会往心里去。”
冉小雪闻言,微微一笑,“尉兰不必担心,我没放在心上。”
“真的?”
“真的。”冉小雪点头。
这些闲话她平时在天官府里已听了不少,不外是执马首的冉小雪如何如何,其他优秀的同榜进士如何如何。
比如探花相公葛溯洄在秋官府见习时,竟意外勘破一桩百年悬案,真是好运,也真是了不起。
又比方说,与她同榜的榜眼孟荻入了春官府见习后,连一向看不起新人的礼部卿昙去非也对她赞誉有加……之类的。
同是麟德二年甲科进士,又同是女子,会被放在一起比较也是当然。
虽说自己是彻底被比下去了,可冉小雪也不觉得难堪。
“可那些闲话都在说,你白天在公文署抄录公文,下值后还要打扫吏部卿的厅署,说你……”
“只会抄抄写写兼打杂?”小雪笑道:“的确如此啊,尉兰。别人怎么想我不管,可那就是我的工作,我把自己份内事做好也就够了,别人是别人,我是我,每个人境遇不同,该我承担的,我担起来;该我得的,我就紧紧握在手里——”
搁在小桌上的手蓦地被尉兰握住,小雪再度微笑。
“还是尉兰希望我放弃?我也有想过喔,说不定回家来跟着尉兰吃香喝辣,日子会轻松一点呢。尉兰是我好姐妹,她有的,我也一定会有,只要我不要跟她喜欢上同一个男人,尉兰铁定罩我到底。我真幸运,交到一个这么好的朋友,小小官人不做也就算了。我真的有这么想过唷。”
“不要说了!”尉兰猛地抱住小雪胳膊,眼眶都泛红了,却忍着不落泪。“冉小雪是什么个性的人,我会不清楚么?”
“哦,我是什么个性啊?”还真想听尉兰说说看,说不定会有不一样的看法。以前尉兰总说她是滥好人……她不喜欢自己是个滥好人,感觉好像很好骗的样子。但尉兰这么说,可见与她自己认知不一样。
“小雪是那种择善固执的人,你觉得对的事情,不管结果怎样,就是撞破了头也会去做。就拿石履霜——”呃,赶紧改口。“就拿——”
“就拿石履霜来说吧!”冉小雪坦率地道。“我不后悔在他最落魄的时候帮了他一把。”谈起石履霜,小雪依然满怀温柔。“我知道你们不谅解他那天让我执马首的事——”
“他使你变成笑柄!”
“不,他帮我在仕途上踩稳第一步。”为此她感激他都来不及,又怎会记恨。纪尉兰怔住。“哪有!他那么过分!他——”
“那天我有点醉,尉兰,我没看清楚其他人的表情,你看见了么?”纪尉兰摇摇头。那天很混乱,小雪一摔下马,大家顾着关心她受伤没有,哪有心情注意别人的表情。
“大家都怕厄运缠身,只是隐忍着不敢讲。如果不是履霜当着众人面前讲出来,让我有机会替他们执马首消灾解厄,日后我这些同年若在官场上遭遇不顺遂,我还真不知道要怎么赔罪呢。”
“……也只有你会这么想。”
“是么?应该不止喔。”小雪笑道。总觉得会这么想的,应该不止她一个人,起码缭绫大哥也是这么想的吧。
“既然小雪消息灵通,那你该也听说那了吧?”
“尉兰是指……”
“石履霜对一名富户小姐始乱终弃的那件事了啊!”
本来还不敢当着小雪的面讲,可看她把石履霜当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好人,纪尉兰觉得有义务要提醒好友。
小雪微怔。“什么时候的事?”
她连着好几天未休假,直到最近下值后开始打扫府厅,才得到休假的机会。奇怪的是,那位李大人经常在她打扫时来找她聊天,让她没法子专心打扫,只好陪他喝茶聊天,等到把人送走后,才赶紧捉时间扫地。
纪尉兰蹙眉道:“前几天吧。我本来也不大相信的,可是那位小姐,你我都认识的……”
“是哪一家的小姐?”
“城东林家的二小姐。前几年上巳节到寺庙里求香时,我们遇见过的,你还记得么?林家是帝京里数得出来的富户,没有道理把女儿名声赔上,故意赖在一个还在待选的男人身上,必定是真有牵扯。总之石履霜对林家二小姐始乱终弃的事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听说——小雪你这趟回家时见过你爷爷没有?”见她摇头,尉兰又道:“听说你爷爷要弹劾石履霜。”
“爷爷要弹劾履霜?”
御史台有纠举弹劾之权,但弹劾的对象只限定官人,一般老百姓是不会被弹劾的……但,石履霜他现在不正是个待选中的官人?
“因为这件事已经告到官衙里,但石履霜说不娶就是不娶,林家又指证历历……你要去哪?”纪尉兰捉住冉小雪的手。
冉小雪回过头道:“我去找林家小姐问清楚。”
纪尉兰见状,叹了一口气道:“我已经找过她了。这件事呢,你先坐下来,让我慢慢告诉你吧。”
冉小雪迟疑地坐下。纪尉兰开始叙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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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天前……
被分派到春官府的石履霜正跟在冉惊蛰身后,听她指派工作。
打从知道石履霜就是妹妹偷养过的男人,冉惊蛰对这个人就没有好感,遑论这男人还在众人面前让妹妹为他执马首。
老天有眼,教他落在她手里,虽是有点想公报私仇,小小虐他一下,但黑心上司交代:“你做什么,就让他跟着做什么。”临走前,还笑了笑道:“徒儿可别公报私仇,这个人为师要,你若让他在咱们府里待不下去……”
“是是是,座师交代,惊蛰不敢不从,绝对让他有宾至如归的感受。”有了新欢忘旧爱,八成就是这么回事!冉惊蛰心思复杂地想。
昙十三是当年提拔她的试主,也是今科石履霜的试主。
同是状元出身,算起来,他们竟是同门师姐弟。
本来,黑心上司看中了新玩物,她该欢天喜地才是:可偏偏这新玩物是占小雪便宜的男人啊……
虽说还有同年进士也一起进来春官府见习,但她知道黑心上司真正相中的,只有一个人。
如今昙十三直接点明了要石履霜入府,跟她当年一样,礼部卿一开口,就没地方敢要她冉惊蛰了。往后石履霜若真入了春官府,要他俩天天共事,还得善待他,她可能先吐血身亡。
可……个人观感是一回事,石履霜确实有才,这也是众人有目共睹的。
交代给他的事,他会用最有效率的方法完成,行事果决,丝毫不浪费时间。这样的人……真的会去占人便宜,接受小雪供养么?说实在话,越与他相处,冉惊蛰就越无法判定他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明年石郎若进了咱们春官府,我们应该就可以升迁了吧?”抱着一堆书,定在春官府廊院里,同是府上的谷华琦道。
民间习惯,成年的男子可称为“郎”,以姓称呼,比如称石履霜为“石郎”;以排行称之,比如昙去非,同辈人称“昙十三郎”。
冉惊蛰同样抱着一堆书,她笑同僚太天真道:“你确定他进来,我们就可以升了?”不要反被踩下地就该偷笑了吧。
“凡事都有先来后到的。嗯,惊蛰,到时候我让你先升迁吧。”
“我们同时进来的,你要让我?”
“嘿,我不让行么?你总是跑在前头。”
“你是指,让我跑在前头替你开道?”
“惊蛰愿意提拔我的话,当然最好不过。”
才要骂一声没出息,但人已走到转角,冉惊蛰猛地拉住谷华殉,低声道:“等一下。”
谷华殉不知所以,由着冉惊蛰将他拖到廊柱后头。
这是在偷窥吧!他想这么说,但眼前所见,还是让他住了嘴,嗯,他偷偷地偷窥——
“你怎会在这里?”冰冷的男声带有些许讶异。
“我……我拜托人偷偷带我进来,履霜……”
石履霜微蹙眉,看着昔日他流落京城时,为了谋生不得已当教席时的女弟子——
“这里不是小姐该来的地方,请小姐快回去。”
“履霜……”小姐咬着下唇,怯生生道:“你莫生气。知道你高中状元,我真为你高兴。”
“多谢小姐。如果小姐话已说完——”
“不,还没有!”小姐又道:“爹爹他……”
他曾叫强壮的家丁把我打得半死,丢在雪地里自生自灭。
石履霜这个人恩怨分明,他没有忘记昔日他人如何待他;然而,当初若非眼前这位小姐让他入府,他也许等不到今日。
一恩抵一怨,恩怨相抵,他自认为他与林家人两不相欠。
也不想知道林家老爷如何,他冷淡地看着林家小姐,希望她快走。这里是春官府,她跑来找他说话,会造成不必要的误会。
见石履霜态度冷漠,林家小姐饶是羞怯万分,还是强逼自己一定要说出口。鼓起勇气上前一步,她以绣帕按住他手。
“履霜,爹爹他已答允我们的婚事了。”石履霜愣了一下。
“真没想到……”是因为往昔的穷举子已经变成状元郎了么?好个势利富人。抿了抿唇,就怕自己会大笑出来,伤了这位小姐的心。
他轻轻怞回手,言词尽量委婉:“履霜感谢小姐厚爱,但我已有婚约,不能再娶别的女子,如果曾经让小姐误会,履霜在此致歉。”
他当然没有什么婚约,这么说,纯粹只是为了方便。
过去他不曾答应这位小姐私奔的提议,还差一点为没做的事被打得进了鬼门里一回。如今他的答覆依然没有改变。
他若真要娶妻,也只会娶一个能让他不顾一切做出傻事的人。很可惜,那个人,不存在。
石履霜心如冰霜,他爱惜自己,胜过爱别人。
“履霜你、你不是说真的……”那小姐还要近身,却被石履霜一个箭步躲开。
“不,我是说真的。二小姐,我不能答应你的要求,过去如此,如今亦然。”那小姐忽地像是听懂了石履霜的话,知道自己被拒绝了,难堪浮上面色,她赤红着脸,泪奔而出。
石履霜原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却不料这位小姐当晚回家后竟然悬梁自尽——好在被家人及时救下。
林家老爷不甘自家女儿被退货,非要石履霜负责不可,隔天便上春官府门前大闹一场,反遭石履霜冷言对待。
林老爷不堪羞辱,竟然上告官府,说石履霜对他女儿始乱终弃。事情越闹越大,连御史台都被惊动了。
已经蛰伏好一阵子没弹劾官员的御史大夫冉重,原本是不会理这种小事的,但因对象是石履霜……
他正愁找不到机会拿他开刀呢。
一事牵动一事,石履霜还没当上官,就这么被弹劾了。
只是外人纯看热闹,不知道这其中有多少数不清的恩恩怨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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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兰,谢谢你告诉我。”冉小雪听完“石履霜遭弹劾案”后,喝掉桌上冷茶,便站起来往楼下走。“你要去哪?”
“去御史台。”冉小雪简短地道。“做什么?”
“找个御史中丞。”
“做什么?”纪尉兰有种不好的预感。
“弹劾我爷爷。”冉小雪说着,竟疾奔起来。
现在她知道为什么履霜会那样对待她了。定是爷爷……定是爷爷在她不知情的时候找上了石履霜吧!
否则他怎会连一件行李都没拿,突然就那样只身离去,再也不回头……然后,对她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甚至假装不认识她……
如果真是爷爷……那、那他根本就是滥用职权!
纪尉兰追到楼下时,冉小雪已消失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她心里发急,一时间不知道该找谁去阻止小雪,怕事情越闹越大……
毕竟,哪有孙女弹劾亲祖父的道理!会变成笑柄的!执马首一事,还不够她受么?还想要做官不做?
“冉小雪你太乱来!”纪尉兰急得跳脚,勉强想起来这里离春官府颇近……立刻回头找自家马车。“纪林,快送我去春官府!”
冉惊蛰可以阻止冉小雪!
等一等,今日是旬休!冉惊蛰不一定在春官府……
纪林已将马车掉头。“小姐要去春官府么?”
“算了,不去了,回家吧!”
冉家的家务事,她不管啦。
御史台的编制是这样的。
台主一人,正式职称为御史大夫,正三品。
御史大夫以下,设御史中丞三人、监察御史若干人,分掌台院、殿院、察院三院,负责弹劾违纪百僚、纠举朝廷重大供奉仪典,与出使各州郡巡按。
“……潜大人,谢谢你的解说,我已经很清楚御史台的编制了。现在我可以请中丞大人弹劾冉台主了么?”
“呃……冉待选,我似乎没听清楚你说什么,可以请你再说一次么?”潜中丞原以为冉待选在旬休日来到御史台,是想加入御吏行列,成为御史台的生力军,结果竟然……不是么?
冉小雪耐着性子道?“中丞大人的职权,不是可以纠举上司么?”
“是没错。”潜中丞模了模胡子。虽然他家台主做人失败,他台台主也确实颇有怨言,不过,总要搞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吧。
这冉待选是冉重的亲孙女,怎么可能真要弹劾自家祖父?该不会是陰险台主遣来试探他忠诚的吧?
“既然如此,那么小雪要委请大人弹劾冉台主。”
“可是,今日旬休啊。”难得他留值台内,就不能让他轻松一点,不要卷进这种麻烦的家务事么?
“旬休又如何?”冉小雪直言道:“御史台弹劾人还要挑日子?”
“也是没错。”潜中丞又模模胡子。“可冉待选还是没说清楚,为什么要弹劾台主啊。”
“小雪说过了,冉台主滥用职权,我要弹劾他,还请潜大人代为提出纠举案。”她不是御史台的人,没有职权对官员提出弹劾,只能委请台内御史代行其事。
“恕本中丞提醒一句,台主与冉待选不是……亲祖孙么?”在官场上团结一致的冉氏竟然要起内讧了?想来都觉得不可能啊。
“是亲祖孙没错……”可爷爷不会无缘无故找石履霜麻烦,定是早就知道她供养履霜的事,才捉住机会借题发挥。为了阻止他波及无辜,只好由她先下手了。“御史台一向六亲不认,不也是人尽皆知?”
“哈……冉待选真了解台省啊。”潜中丞打着哈哈,却见冉小雪一脸严肃,不知不觉便没了玩笑心思。“要不,等冉待选进了台省,看要弹劾谁,好不?”顺便拉拢新人进来。台主若知道他为台省这么尽心尽力,一定会感动到痛哭流涕的吧!这几年新人对御史台评价很低,都没什么人想进来讨份职缺,再这样下去,新的不来,旧的不去,想升官的升不了官,想退休致事,回家养老的,怕也不能如愿咧。
“我不要。”冉小雪想都不想便回绝。
“呃?”拒绝得这么直接啊?
“一入台省,万劫不复,心如铁石,泪似枯河。”她说起民间盛传的谚语,讲入御史台的人,都会变得铁石心肠、六亲不认。
“冉待选虽然不入台省,可不也已是心如铁石、六亲不认了么?”潜中丞眯眼道。
“那不一样。我这么做只会让爷爷丢脸一阵子,而他这回真的太过分了!”
“既然本中丞劝说无效,那么就请冉待选先来画个押,由本中丞替你提出纠举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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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重被弹劾?哈哈哈——”
礼部卿昙去非听说此事,竟然大笑起来,笑得让来向他报信的人都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昙去非双手负在腰后,难得一脸喜孜孜模样、
“七郞,你这消息我爱听。冉重敢动我看中的人,我瞧他这下子怎么月兑身。被自己孙女儿弹劾的感觉一定很有趣吧!这冉小雪,哈……是说,七郎,那石履霜‘始乱终弃’一案,怎么处理?”
乐采看着礼部卿,摇摇头说:“本来就是诬告。石待选顾虑林家小姐名声,没打算反告,冉台主却不知道为什么非把事情闹大不可,弄成现在这样,让澄冬大人也很为难。”
“他为难什么?”
乐采想起冬官长李长风的交代,差一点月兑口而出的话又收了回来,没把冬官那边已经开始抢人的事情说出口。
“总之,”乐采道:“今科新人共三十一名,我这边只能开放各府先预定一个名额,再多就没有了。一府只能先选一个,其他的,等选过一轮之后再行商量。”
旁人只知吏部卿负责训练这群待选官员,却不知优秀的新人“物美价廉”(工时长,态度好,薪俸又低,也不会吵着要休假),早在待选时就成为六部上级眼中的上等肥肉。
为选到自己需要的新人,各府往往无所不用其极,为了避免演变成多年前各府抢人抢得你死我活的局面,乐采肩负六府之间的协调工作,这边搓搓,那边柔柔,最后将他们搓成一颗颗大汤圆,人人都满意了,才能回去向他家老天官交代。
想着等会儿还得去秋官府搓汤圆,乐采有点头痛地道:“十三郎,你若想要石履霜,就不能再选葛溯洄。”
葛探花秋官府那边已预定了,不能再给春官府。
不过秋官府也实在贪心,碗里已夹了一名探花,筷子还想伸向春官这边来讨个状元。这石履霜精通皇朝刑典,确实是肥肉一块,人人想咬。
“这样啊,要不,那把冉小雪也给我好了。”
“你已经有一个冉氏了,还要一个做什么?”真是人心不足喔。
“看着有趣喽。听说那冉小雪在你天官府里经常出岔子,想是没人要,不如由我收下来,放在身边教个几年,说不定还能有点成就。”
虽然不全是在自家府里见习,但这一批进士是他主审,能力不至于差到哪里去,对于在其它各部见习的待选官员,他也都有密切注意着。
“还是别吧,十三郎,你是个容不得属下出岔子的人,冉小雪不适合进春官府。”快放弃她,放弃她吧。不然他会被冬官府那位大人给杀头的。
“有点奇怪……”敏锐地嗅到一丝不寻常。
“哪里怪了?”乐采一脸肃穆。
“七郎似乎瞒着我些什么?”礼部卿盯着乐采的脸,似想看出端倪。
但乐采也不是省油的灯,他温雅一笑,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别说笑了。倒是提醒你,石履霜这回若拿了个甲字,要是他想去别的地方见习,你得先放人喔。”
“我知道。虽然很想给他丙字,不过那么做的话,只会让他永远不想入我春官吧。”就算再怎么想留住人、想让新人多磨练磨练,以作为未来堪用人才的这点想法,各府大抵还是有共识的。
“很高兴你做了明智的决定。”乐采略略欠身,准备告辞离开。“对了,另外告诉你一个有趣的消息。陛下收下潜中丞的纠举案后,已下旨罚冉台主在家闭门思过三天了。”
冉重为人甚是刁钻,帝王此举,着实教朝廷天翻地覆了一番。
想来他下回弹劾别人时,会更谨慎些吧!
这对他,说不定是一件好事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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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德二年,御史台冉重受人弹劾一事,被皇朝丽氏史官记录在专供后世修史的《国朝职官谱》里。
国史馆某小官吏与冉重年轻时曾是酒肉朋友,冉重辗转自此人手上见到志书抄本,还因此发了一顿脾气。
“可恶!竟把我家事当成笑话!”
原来,该职官谱里,将皇朝群臣大事依性质分为十类,其中一类名为“官场笑谭”,冉重受弹劾一事就归在其中;因为被当成笑话来处理,是以他终身为此忿忿不平。
也因为这件事,种下了石履霜与冉重日后的“不解之缘”……
石履霜任官期间,御史台前前后后弹劾他四十九次,堪称皇朝史上被弹劾次数至高第一人。
虽然只有一次成功,其余四十八次皆铩羽而归,但台官与谏官本有言论免责之权,是以冉重不必为其弹劾内容是否属实负责。
当然,这是私人恩怨。
对石履霜来说,打从他在乙申年春试出了闱场大门那一刻开始,他就明白,如果他让他面前那位看起来一脸难搞的老人有机会咬他一口,他就不可能全身而退。
“永远别说出去。”那一日,冉重在闱场大门前对着石履霜警告。
“离我家小雪远远的,不准再靠近她一步。”他对吃软饭的人没意见,但就不准吃他家小雪。
初春,春风犹带冷意。
石履霜撇撇唇,唇上笑意就跟那刮着脸会痛的二月春风一样冷。
“管你的。”
说了这句话后,石履霜离开闱场,离开纪家。那是自己老早就想做的事。
他一向不喜欠人人情。多住一天,等于多欠一分。
为了能早点还清欠纪家兄妹的人情债……他考完春试当天便离开了。
纪缭绫知道这事。他以为他会告诉纪尉兰,然后纪尉兰就会告诉冉小雪。
他错了。纪缭绫显然什么都没说。
他还错……错在以为自己毫不在乎……
离她远远的,是么?
那就离她远远的吧。
不是因为冉重的威胁,纯粹只是不想再牵累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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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考第三试,写完最后一份卷子,石履霜就知道自己定会及第。
尚未赴试前,对未来还有点不确定,一写完卷子,确定自己真要走上为官这条路了,才认真思索起纪缭绫先前那席话来……
“为官之人最重清誉,石公子日后当了官人,怕是连手也碰不得灰了,何况沾染脏污呢。”
“那是履霜自己的事,不劳主人家费心。”
“石公子没有需要守护的人么?万一连累他人——”
“石某孤身一人,无亲无故,不会连累他人。”
“过去也许没有,但往后呢?石公子难道不打算成家立业?”
往后?
纪缭绫的话,竟然会那么触目惊心地跃进他脑海里来,当时他心里想的是……也许不必等到以后,他就可能连累了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