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辰?”石履霜俊目微眯,似乎并不怎么感动。“就为了这种事?”
他不喜欢回想往事,偏偏,往事非但没有如烟消逝,还活生生站在他面前……虽说是尘土满面……他双袖用力拧在身后,就怕会忍不住,忍不住……
仿佛知道石履霜会这么说,冉小雪只是静静看着他,双眼凝着笑,。
发觉自己泼的冷水不够冷,石履霜一眼睨来:“冬官长——”
“履霜,你可知……”冉小雪忽然打岔一问,问了出口,却又犹豫是否该讲出来,怕把话说白,他有了提防,以后见不到了怎么办?
石履霜这男人一说起谎话,他的手总会习惯性紧拧在身后,这细微的肢体动作若非极为熟悉他的人,会以为那是他身为冬官副长展现权威的方式。
只有她明白,其实并不是的……
“知道什么?”石履霜忽地警戒起来。
“知道……我连夜赶路回来,还没入过家们呢。”她伸手掩住呵欠,柔柔酸涩眼皮,笑道:“你那里有地方睡么?收容我一晚可好?家里人如果知道我回京,肯定会跑来把我拎回去……”
的确,姓冉的,除了眼前女子外,其他人都有太过强烈的保护欲;保护的对象无他,正是眼前这名女子。
他容色一凛。“下官是未婚男子。”
错了!不该强调这一点。他应该回她说:她自己有官邸,大可回她官邸住,说自己未婚,岂不予人幽旷之感?
发现冉小雪脸上对他这句话并无异样反应,石履霜才稍稍放松下来,却又听见她突然一问:“今日不是旬休么?”
石履霜先是一怔,紧接着有点无法原谅自己:只为才短短半年没见,竟然无法接上她的思绪——是她有问题,还是他自己有问题?
她问这话是什么用意?
戒慎之际,只见冉小雪忽然动手褪去自个儿身上沾满泥尘的外袍。
她这举止教石履霜为之错愕,忍不住瞥向府厅大门,似想确认大门拴上没有、有无闲杂人等在外窥视?她、她月兑衣服意欲为何?莫不是想……
将所穿的官服常服外袍月兑下卷在肘里,冉小雪咧嘴道:“今天是旬休没错吧!既是旬休,那么退下官服后,履霜就不必把我当成是首长,这么毕恭毕敬的。”
原来只是……如此。石履霜没有问:倘若不将她当成是冬官首长澜冬,要当她是谁?他心底清楚,自己是将她当成什么人。
冉小雪疲倦地吁了口气,脚下一个不稳,往后踉跄半步,重新站稳之际,她看着急忙过来搀扶她的男人,那么天经地义地道:“既不是官,无上下之别,你屋子借我住宿一晚,也不失为朋友之道。”
这不是重点吧!不借她住,跟她是官不是官一点关系也没有。
“履霜,可以吧?”她笑问。
“……”
“可以吧,履霜?”她坚持再问。
“……随便你!”
“真傲娇。”
“你说什么?”石履霜一时没听清楚。
冉小雪兀自微笑道:“履霜没读过听雪楼前阵子才出版的新书么?”
想了想,又道:“也是。你大概没兴趣读那种书吧。”
虽然好奇,但石履霜有预感冉小雪说的,多半不是什么正经的书。
他最好还是别问。反正只消走上一趟书坊,看看目前最畅销的书单排行,应该就能知晓。
“嗯,履霜不问是什么书么?尉兰特别寄来青州给我解闷的呢。”
皇朝打从女帝麒麟即位后,书市逐渐走向多元开放,连禁书都可以透过特殊管道取得,这多多少少跟当今天子的阅读癖好有关。
一听是纪尉兰所寄,更坚定了石履霜的想法。这十几年来,他和那个女人暗中较劲,互不对盘可不是闹着玩的。
纪尉兰肯定是冉小雪的损友。
好东西若不能与朋友分享,实在令人遗憾。冉小雪当然不能这么做。
她主动告知:“那本书名为《皇朝当世最萌美男书》。同道中人简称“萌书”,履霜若有空闲,不妨打破既定成见找来看看,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收获呢。”
石履霜嗤之以鼻。“乱七八糟!御史台的人全都干领薪俸不做事了么?那种显然会败坏善良社会风俗的书竟然也能出版问世。”
近十年来,皇朝世易时移,过去的善良风俗不复存矣。
想来都是当今天子所造成的!
女帝麒麟癖好男风,导致民间男风大兴,许多良家女子私底下传阅男色艳情书刊,无形中思想受到书中内容影响,对皇朝男性造成莫大的困扰与威胁。天知道上朝时,他石履霜是否也曾被帝王男男配对之设想?天官长娄欢兼任帝师,怎不管管陛下,叫她收敛一下对男风的癖好?
“履霜没看过那本书,怎能笃定那是一本败坏风俗的书?”
冉小雪笑说:“再说,我个人倒是觉得书中陈述还颇有慧解。”
“慧解?依下官看,无宁是歪解吧!”石履霜不以为然地挑起眉,俊眸中闪烁着不认同的眸光,整个人散发出睥睨众生的气息。
活生生就是个傲娇男子啊。冉小雪不得不赞叹萌书之笔者,竟能创造出如此适切的字眼来形容像石履霜这一型的美男,不愧是荣登今年帝京联合书市畅销书榜首的作品。
她乐极笑道:“是了,履霜一向自有主见。”慧解也好,歪解也罢,总之是本娱乐性十足的通俗畅销书。
“自有主见的一向是冬官大人吧。”他倨傲地说。
“既然如此,履霜何不依我主见,带我回你家?”冉小雪丝毫不觉羞耻地建议。
遇上这种厚脸皮的女子,这位颇有主见的男子不禁又怒又恼。
“现在带你回去,别人见了会怎么想?”
老是给他出这种难题!难道她不知道他苦心维护的是什么?欠她一条救命恩情,却得用一生一世来偿还。她到底要他还她多少才会觉得够?
倘若会在乎别人怎么想,当年冉小雪就不会执意救他了。
是真的累了。她左右张望了片刻,忽道:“随青呢?”
忽听她喊出另一个男人的名字,石履霜不悦之情形于面容。
“冉小雪,我们还没完呢!”话还没讲完,就急着找别的男人?
在石履霜眼中三心二意的冉小雪笑吟吟回过脸来,瞅着满脸妒色的男子道:“履霜,你真可爱。”
尽管明知道他不会喜欢“可爱”这形容,但就是忍不住这么觉得。
不待他发作,冉小雪紧接着又道:“你不唤随青驾车送我一程么?还说今天你没让他送你过来官署?”
随青是他随从。虽说冬官府距离石履霜府邸不算远,步行也无妨,但此时她一则疲倦,一则不想抛头露面,家里人会发现她偷偷回来……到时候,原本简单的事情若变得复杂,那可就麻烦了。
对于自己在她心中居然这么见不得光,石履霜固然有所怨言,但此刻,他就事论事道:“冬官长,我们现在讨论的事情跟随青在不在这里一点关系都没有。”
“哦?”他严肃的口吻令她也为之好奇。
见她一副愿闻其详的受教模样,石履霜口气傲慢地道:“回到我们一开始争执的焦点上。你说,你是为了我的生辰才回来的?”
“是啊。”冉小雪傻傻称是。
“那,”他口气轻柔中藏着危险的锋芒。“贺礼呢?”看她两手空空,肯定什么也没带,所以才故意要这么问。
冉小雪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吃了片刻才领悟到,“这可是……公然索贿?”
大凡为官者,最怕听见“贿赂”这两字,一沾上这俩字旮旯,就怕跳进京川里也洗不干净,石履霜却扬唇浅浅一笑。
“不行么,冬官长?”
“不行……怎会?”冉小雪弓起双目,连眸色都饱含笑意。“能教官誉以清廉着称的石工部开口索贿,我,荣幸之至。”
“你想贿赂我?”
带着淡淡笑意,坐在仲春庭院里的春衫男子看着眼前来势汹汹的少女。
她来时,他正抚琴,琴声还未撩动人心,就教突然闯入的她给打断了。
冉惊蛰刚回家门,身上青色官服还未及换下,一听说邻家长男在家,立马杀了过来。
“我不是想贿赂你,我只是想问清楚,我家小雪是不是真的寄放了个男人在你家供养着?”
家人捎信告知她这个消息时,她差一点在上司面前失态地嚷出声。
新帝已顺利登基,公务暂时不那么繁忙了,好不容易捱到下值,她借了匹马奔回家来,一入门就听说他已回到家……
“你就想问这个?”
春衫男子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拨着石几上的琴弦。
“只为求一个答案,你愿意将你素来宝贵的时间分给我一刻钟,这难道不是贿赂?不,我不以为。”
平时她躲他都来不及,几曾像今天这样自投罗网,还慈悲地允许他一刻钟的时间把话说清楚。
那断断续续的弦声十分惹人心烦,冉惊蛰倏地上前,袖中双手用力压住石几上的乌桐琴,竖起眉峰道:“不要曲解我的话意,我只是想知道,我家小雪是不是在你家东厢房里养着一个男人?”
猛然对上男子有若春水的眸子,冉惊蛰先是两眼圆睁,随即又匆匆别开脸去。
他这张脸,看不得、看不得啊……
男子将她举止尽数纳入眼底,他身上一袭春衫春色撩人,让这春日的庭院也晕染着撩人春息。
“且不论我家东厢房里是否养着谁似乎都没有违法行;更甭说东厢那头是尉兰的住所,屋里养着男人这样的话若传扬出去,想必有损她的闺誉,所以,你怎能问我这种问题呢,惊蛰?”
“纪缭绫,你别跟我打哈哈,谁不知道你妹妹跟我妹妹交好,我只怕我家小雪做了蠢事,而你家尉兰还帮着她引火!”
起初她也不相信有这种事,但许多风声传至耳中,说得绘声绘影,甚至还传出小雪与一名年轻男子同乘一辆马车的传闻……无风不起浪,想来这些闲话未必全是空袕来风。
就算是为了安抚家人吧!
她得比其他冉氏先走一趟纪家,问清楚实际情况才行;否则以其他人对小雪超乎想像的保护欲,只怕等冉氏大军一到,纪家被夷为平地,到时善后的工作还不是落到她肩头上!
“小雪很蠢么?”纪缭绫忽问。
“当然不!”惊蛰反驳。
“可我从你语气里感觉,你心中是这么认定的。”
“小雪她只是不谙世故了一点,她可不蠢!”
“既然不蠢,那你何以认为她会做出愚蠢的事情来呢?”
“我……这……”惊蛰被一路反问到答不出话来。
“说穿了,惊蛰其实打心底认为,小雪是个令人烦恼的蠢蛋吧。”
“纪缭绫你胡说什么!”
“我是胡说么?”拂开曳地长袍站了起来,一袭撩人春日桃色衫的秀美男子不仅面若桃花,就连身上也透着若有似无的桃香。
那股伴着风吹来的隐约香气,教冉惊蛰微讶。“你用了薰香?”
会认得这气味,是因为前阵子才收到一小盒纪家香坊的薰香。她虽然没有拿来用,却在打开香盒时,就自动记住了这特殊的气味。
纪缭绫闻言,眉眼微微挑起,却没有直接回答,只道:“我是香坊主人。”
仿佛这句话就足以道尽一切。
“上回让人给你送去的那盒香,合用么?”他状似不经心地随口问起。
“我没拿来用。”明知道是他送的,她怎么可能还拿来用。
“为什么不用?惊蛰不喜欢那香的气味?”
“我是个官人!”倘若在衣上或发上用了薰香,光是在春官府里走动就会引来侧目。再说,她若用了纪家香坊的薰香,岂不等于昭告全天下她冉惊蛰与他纪缭绫之间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纠葛么?
“官人不能用薰香?”纪缭绫挑眉询问。“我记得咱们皇朝冉氏应该没有制订出一条,为官者不可薰香的礼文。”
“这跟礼文没关系。”冉惊蛰解释:“我只是不喜欢有人成天问我身上的香味是什么味道。”
虽然跟她原本来意无关,但既然他提起了,那么趁现在说清楚也好。
“顺道请你别再送我一些,对我而言根本没用处的东西了。上回把你那盒香转送给一位同僚,他用了之后还问我哪里有得买,我告诉他那是纪家香坊的薰香,结果他后来回我说,纪家香坊根本没卖那种香。”
她蹙着眉又说:“还有上上回你送来的那块布料,太花了,我转送给另一同僚,结果她也问我哪里有得买,我回她说纪家丝坊有,结果她跑遍了全京城的纪家丝坊,偏偏就没见到跟那块布料一模一样的质地花色,弄得后来我这些同僚以为我在戏弄他们,实际上纪家旗下商坊根本就没有这些东西,还有上上上回……”
冉惊蛰细数纪缭绫历年来的不当赠物,越说越气闷,更觉得这男人没事找事,专会给他添麻烦!
在一旁静心听着一连串抱怨的男子,原本听见她将他的馈赠全转送别人时,是有一点恼的;可到后来没发现她居然能将他历年来的赠物如数家珍,心里恼意也就平消许多。
就这么听着她抱怨他、以及他送她的东西,不知不觉过了许久。纪缭绫不知该不该提醒冉惊蛰,起初,她允他的一刻钟早已结束了。
他有耐心地等她抱怨完毕,结束后,还奉上一杯透香热茶。
正觉口渴,冉惊蛰顺手接过那杯茶饮了一口,茶汁入喉,只觉无比甘甜,毫无苦涩;再一口饮完热茶,她竟不知自己是想问他这茶哪里有得买,或者是该问他到底有没有听进她的“劝告”?
“说完了?”纪缭绫眼带笑意地问。
她略一点头。将杯子放回石几上。
只见纪缭绫不知何时已命人将乌桐琴收起,石几上改放了一只棋盘、一副茶具。
为她重新斟上一杯茶,纪缭绫说道:“这是纪家茶坊今春刚摘取的新茶,惊蛰可是第一个品尝到的人。滋味如何?”
“呃……还可以。”她嘴硬,不肯说那杯茶又香又甘甜。
“还可以?嗯。”那就是很不错喽。他理解地笑说:“对于你方才的要求,老实说,我做不到。”
不待她反应过来,他又说:“一来,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未婚夫妻之间的馈赠本属寻常,我没有理由不送东西给你。”这话倒有几分霸气,与他眉间春水柔波迥然不同。
“再者,你同僚无法在纪家商坊里找到同我送给你的物品,是因为本来就没有卖。”
“咦!没有卖?”冉惊蛰诧异了。
纪缭绫美好的唇微微往上弯起。“是的,没有。”
冉惊蛰怔了一怔。“为什么?”虽然她不爱用,但不代表那是不好的……事实上,就是因为东西太好了,才没办法用啊。
“为什么?”纪缭绫忍不住自嘲一笑。“仅只一件的物品,怎能贩售。”
那原是特地订制来送给她的,当然不能卖给其他人;然而这背后原因,他不想告诉她。
“只有一件?”为这理由,冉惊蛰再次愣住,半晌,她回神过来,随即告诉自己不可能……纪缭绫怎么可能为她做到这种地步,不可能……
见此,纪缭绫只是无奈一笑。
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啦!
“冉惊蛰,”他柔声唤她。“什么时候你准备好嫁给我,我随传随到。”
然后,轰地一声雷,原本战力还不算太弱的冉氏之一,居然落荒而逃了。
甚至连他们原本争执的问题,之一:冉小雪到底有没有养男人?之二:冉小雪到底是不是个蠢蛋?诸如此类的事情都在纪缭绫的“柔情攻势”下,无声崩溃。
“缭绫大哥果然厉害。”始作俑者冉小雪躲在一旁观看,从而得出此一结论。
纪尉兰好笑地问:“头一回是惊蛰出马,下一回呢?”要是冉氏接二连三派人过来探查“奸情”,怕是很难再为小雪掩饰的吧。
许是明白了这一点,纪缭绫略扬声喊道:“小雪、尉兰,来我这里。”
两名少女赶紧移步到纪氏家主面前,不敢稍有怠慢。
一站定,冉小雪不待纪缭绫开口,便抢先说道:“缭绫大哥无须担心,小雪有分寸的。”
前阵子纪缭绫到外州巡视商行,不在家中,纪家主子只剰尉兰一人,凡事好说好办,没想到他会提早回来,才入门就发现了石履霜的事情。
本以为纪缭绫身为家主,必定会反对家里无端住进一个非亲非故的男子;但纪缭绫回家后这几日却没有让人将石履霜撵走,甚至也没去会一会家里头那个陌生人,可算是极有耐性。
虽说是好友尉兰的大哥,可冉小雪不敢自认为够了解这位未来的姐夫。光看自家姐姐老是被他吃得死死的,就知道什么叫做“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了。眼前这面若春风的含笑男子,不简单,不简单呀。
纪缭绫脸上果然没有半点恼怒或忧心,只是看着小雪,带趣地问:“听尉兰说,小雪替客人付了伙食费?”
冉小雪赶紧点头。“嗯。石公子不是白吃白喝的,请缭绫大哥放心。”
纪缭绫当然知道这件事。早在知晓家里头多了个陌生人的当下,他已命人前去调查此人的身家背景。
石履霜原籍所在的青州,距离帝京甚是遥远,短时间内,他派去的人还无法立即传回讯息,但多少已打听到此人在帝京里的活动情况,知道他是一名落难举子,这才容许他暂时住下的。
多此一问,不过是为了提醒。
修长的手指抚了抚袖上的折痕,他温声道:“小雪有权决定自己想做的事,我不会干涉。但是,我有一个请求。”
虽说是“请求”,语气也是温和的,但听入耳者,却会忍不住应允他的所有请求,冉小雪也不例外。
“缭绫大哥请说。”
纪缭绫这才说道:“小雪支付给尉兰的伙食费,往后改支付给我。”
“咦?”大商人纪缭绫会在乎这点小钱?
“从今天起,石履霜迁往西厢。此人吃我的、住我的,你知道我不随便帮助人,一旦做了好事,必定要求回报。”
确实是纪缭绫的行事风格。冉小雪只能点头应诺。
“所以,小雪可以继续替石履霜付伙食费,而他在我纪家庇护下,有朝一日登第,也得还我一个人情。”看准石履霜前程可期,纪缭绫下此盘算。
“官商勾结这种事,我不做。”
不知何时被请来后院的客人一听见纪缭绫的话,便直言拒绝。
两名小姐几乎是同时转过身去,看着身着布衣、却有一身才学的石履霜倨傲地站在花园入口。
纪缭绫特地让家仆请客人过来,可不是为了请他来赏早春花朵的。
也不动怒,他微笑。“不愿官商勾结也是可以。但石公子住在我未出阁妹妹的苑落里,有损她闺誉——”
“哥,如果你是要他以身相许,我可不允!”意会到纪缭绫想说什么的纪尉兰赶紧出声阻止。
但纪缭绫只是对妹妹摇摇头,笑着把话说完。
“尉兰的意愿我自是尊重,但你既已选择不仕,此生最重要便是嫁得如意郎君。”他转向石履霜。“石公子,你家世寒微,想晋身,唯有出仕。如今朝廷因新帝初即位,朝纲尚在整顿,但最晚不出三年,朝廷必会重新开科,届时你是官,我是商,我要你记得今日我纪缭绫的恩惠,总有一天,你得回报我。”
“包括为尉兰小姐的终身大事负责?”石履霜讽刺一问。
“不必然是你。你入仕后,身边必有不少优秀同僚可以介绍给尉兰。”纪缭绫给的弹性颇大。“希望石公子能承我们兄妹这一份情。”
这么光明正大的索取恩惠,大抵也只有商人出身的纪缭绫说得出口了,难怪姐姐从不曾在口头上赢过他。
正当冉小雪如是想着,纪尉兰已经忍不住抗议:“哥!你把我当成销不出去的货品啊?”
冉小雪噗哧一笑。说道:“不是的,尉兰,缭绫大哥是知道你眼光高,看不上一般凡夫俗子,所以才为你预作打算吧。”
否则以纪家雄厚的家产,尉兰早就已经许人,哪还等得到今天。皇朝固然以十八岁为成年之龄,但民间早婚者不在少数。
“是这样么?”纪尉兰质疑地瞪着自家哥哥。
纪缭绫露出既无奈又疼宠的表情。“小雪说的是。”
尉兰是那种眼光挑剔的女子。虽然他交游广阔,官商两界都有人脉,但若要找到适婚的青年才俊,却未必能称妹妹心意。
趁着纪家兄妹联络感情之际。冉小雪偷偷往石履霜瞥去一眼。
又一阵子没见面了,如今她总算不必再入宫执事,返回家中来,却听说惊蛰已杀了过来,吓得她赶紧过来找尉兰,想预先套好说词。
没想到缭绫大哥也在,还轻轻松松就将姐姐打发回去,真是有如天助。
嗳,忍不住又瞅了石履霜一眼。
每回见他,都觉得此人十分风骨。明明尉兰就替他准备了不少舒适保暖的华服供他替换,他虽寄人篱下,可却始终穿着自己的布衫。若说石履霜是个趋炎附势之徒,她是不太同意的;但若说他这个人一身矛盾,她会点头称是。
伫立一旁的石履霜冷然看着一切,发现冉小雪目色不时飘来偷觑他,他心里正不高兴,故意不理会她。
注意力回到纪缭绫身上来,石履霜见过不少官商勾结的人虚伪的面貌,独独没见过像纪缭绫这种将“官商勾结”四个字说得如此掷地有声、俯仰无愧的人。
住进纪家已有一段时日,纪氏、纪氏……这时他才猛然明白何以对这姓氏如此耳熟。帝京市街上不是到处悬挂着纪家的商徽么?
看来纪缭绫是一名极富有的商人。皇朝重视商业,并不抑商,倘若他能娶纪尉兰为妻,等于有了一个雄厚的后盾。
石履霜不是那种天真到以为登科后就能从此一帆风顺的人,他有野心、有目的,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一个徒有抱负,却无身家背景的士子要想在官途上顺遂,得有很好的机缘。
纪缭绫提议了一项只要是男人都难以抗拒的选择。
如果他拒绝,只消转身走出纪家大门,回到帝京市街上,想办法找个工作养活自己,但难保不会再发生先前那样的惨剧;如果他接受了……
为什么不呢?纪尉兰是个美丽的女子,又有雄厚身家……娶了她,一辈子不愁吃穿,当官也能当得轻松逍遥,不必烦恼是否该为五斗米折腰……
“石公子,你怎么说呢?”纪缭绫凝着笑眼询问,一双春水般的明眸里,似有照见人心的能力。
石履霜很清楚纪缭绫是怎么看他的,说不得也早已探过他的底细。今日若易地而处,他也会这么做。薄唇微微抿起,他不无嘲弄地道:“石某虽然不是圣人,但也懂得知恩图报。今日受人一杯水,来日必定涌泉以报。”
纪缭绫眼底激起一瞬欣赏,颔首。“好极。缭绫从不和圣人打交道的。”
此时冉小雪忍不住低声问:“尉兰,他们这是在做什么?讲话这么玄?”
纪尉兰回答:“哥哥谈生意时,都是这样子的。”
也就是说,纪缭绫根本把留不留石履霜这个食客当成一桩生意在谈,果然是在商言商啊。
“那么,你要什么?”两名少女交头接耳之际,石履霜忽道。
“呃?”冉小雪怔了半晌,才意会到石履霜这句话是在对她说的。
“履霜是问我么?”先确定一下,免得弄错了。
“可不是?虽然小雪帮我是因为要负起责任,但你为我做的,已超过寻常人太多,我回报你也是应当的。”所以他再问了一次,似想确认。
“你要什么?”
石履霜不相信有人帮助别人却不求回报。如果能先知道以后该怎么还她这份人情,他心里会踏实许多。
她要什么?嗯,满值得深思的问题。
这值得深思的问题,令冉小雪想了许久……
久到一旁的纪尉兰推了推她的肩膀。“小雪,你睡着了么?”
好友素来就有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说不定此刻境界更高,已练就睁着眼睛也能睡的功夫了,喏,这会儿不会是入定了吧?
纪缭绫呵呵一笑,打起扇子带趣地看着自家妻妹。
冉小雪的迟疑教石履霜心里忍不住涌起一股失望。
一个恩惠,却盘算这么久,该不会是在想要怎么狮子大开口,希望他掏心掏肺来回报她的救命之恩吧?
固然他是打算回报她的,但如果因此证明她跟其他人一样贪婪……
要财?还是要名、要利?虽然这些东西他目前都没有,但总有一天,权势与财富在他而言,将会成为无足轻重的小物。
如果她要的只是这些,那么,他可以轻易给她。
而除却这些,他什么都没有。她总不会是要人吧?
冉小雪果真思虑了许久许久。末了,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微微笑起,看着一脸戒慎的石履霜道:“不用了,履霜。我想要的,现在的你应该给不起。”
初初听到那句“不用了”时,石履霜还以为是客套话,可听到最后,她却说,她要的,他给不起?
是看轻他么?她看轻他出身寒微,前途不明,认为他无法回报她万分之一?
微微恼怒之际,她忽地走向他来,两只温暖的手以掌心抚上他紧绷面颊,温声道:“现在的履霜,表情太严肃了。”
他瞪看着她。
但冉小雪不为所动,已转身向纪家兄妹拱手告别。
“缭绫大哥、尉兰,我不能待太久,后会有期。”一如她来时那样突兀地自他面前离开。
她救了他,却把他丢在纪家寄养;虽然曾在兴致来时拉着他去园丘看帝登基,说了一些动听的话,但其实鲜少闻问,偶尔方来探视,对待他的方式彷若他是个可怜沦落人,殷殷企盼她同情心泛滥时,对他回眸一顾——这算什么?
“等等……你站住!”
要走可以,把话说清楚,再走。
何谓“表情太严肃”?表情严肃何错之有?
冉小雪蓦地顿足,回眸看他。
“再会,履霜,下个月初我会再送伙食费来。”
家里人已经盯上她,天天跑到纪家探视石履霜不是明智之举。为免给人家添麻烦,还是少来为妙吧。再者,她也不希望石履霜受到家人的打扰,今天来的人是姐姐惊蛰,改天势必还有更多人想一探究竟。缭绫大哥既然已经愿意揽事了,她自然没有再多事的道理。
一句话,在冉小雪口中道来,是善体人意。
同样一句话,听入石履霜耳中,却是怜悯与同情。
纪尉兰将石履霜的表情看在眼底,明白他误解了小雪的话意,却不怎么想澄清。
就误解吧,她想。
小雪是她闺中密友,这阵子却放了太多心思在石履霜这人身上,正教她有些不是滋味咧。
“尉兰……老毛病别又犯了。”当客人陆续离开院落,花园里只剰兄妹俩独处时,纪缭绫轻声道。
“哥光会说我,我只是不乐意与人分享啊。”
毕竟是纪家唯一的小姐,纪尉兰任性得有理。
打从石履霜倒在马车前方那一夜起,她与小雪的两人世界从此变成拥挤的三人同行,有时她甚至还会被排除在外——
上回小雪跟她借马车,就是为了带石履霜去园丘看新帝登基!
这样有趣的事情却没她份,纪尉兰是怎么想怎么呕。
“尉兰看不上石履霜么?”纪缭绫忽移转话锋道。
纪尉兰怔了一怔,听哥哥又道:“他可是个状元才喔。”
现在说不要,以后若人人抢着要,可能会抢输别人。万一届时小雪发现她也要,那尉兰不就得拱手让人。一个是妹妹,一个是妻妹,纪缭绫衡量着,倘若两个小妹爱上同一个男子时,他该帮谁?或者,直接将那男子丢进河里喂鱼,然后叫她们各自重选一个比较干脆?希望不会发生这种两难才好。
哥哥看人一向准确,纪尉兰何尝不识石履霜是个人才。光瞧他能随口引用皇朝刑典,就知道此人绝非池中物。如今他时运不济,流落京城,困居纪家门下,不过是暂时而已,等朝廷重新恢复科考,他一飞冲天,前程难以限量。
问题在于……
“正如小雪所说,”纪尉兰说:“现在的他,表情太严肃了。”
必定是因为急于跳月兑身后的陰影,对于未来抱持相当的觉悟,才会有这样的表情。这样的人很少会停下脚步来关注身旁事物,特别是女人。
娶妻生子应该不在石履霜短期的目标里,可偏她非常想当一位贤妻啊。
“一般人很少成天嘻皮笑脸的吧。”纪缭绫笑着指出。
“不见得。”纪尉兰看着自家美丽非常的哥哥。“有些男子为了某些特殊癖好,会将笑脸习以为常地挂在脸上。”
“如果你是意有所指的话,那么我,欣然承认。”
“所以我在想,哥要不要换个表情?”
“哦?”
“惊蛰姐可能是看腻了哥哥笑脸,才会迟迟不肯承认两家的婚姻。”
“是么?呵。”纪缭绫忍俊不住,笑了出声。“若真是这样,那我下回见她时,试试看换个表情好了。”
天知道,或许根本与表情无关哪。但两兄妹倒是津津乐道起该换什么表情来博取冉惊蛰的欢心……这种事情。
刚躲回家中,正在画符收惊的冉惊蛰浑不知自己成为纪家兄妹的话题核心。
适逢婢女莳草端了一盆水来,她赶紧将人形纸化入水中去厄,周身忍不住恶寒起来。
到底是谁在陰她呀?
随青已习惯了这一切。
他守在门外,就怕有人突然闯入,坏了石工部对外建立起来的形象。
形象……对一个官人来说是很要紧的。
人人都说石履霜心如冰霜、月复比墨黑,甚至比起春官府礼部卿还黑上百倍。石工部本人却以此为傲,说是能与座卿相提并论,甚而越之,何其荣幸。是以从来没有澄清负评的积极作为。
而既然他是石工部家仆,顺着主子的心月复一起发黑,似乎也是理所当然。
因此他觉得有必要守住主子的形象,特别是“这种时候”……
“啊,随青,副长在里头么?”
旬休日,宿职官署的官员之一、职三品的冬官府上大夫高颉捧着一叠快堆到颔边的公文,往府厅大门这儿艰难地走了过来。
“我听薛府士说澜冬大人回来了,是真的么?”
所以才搬着一堆公文书卷当作掩护,想来一探虚实?
伪装得如此维妙维肖,真是辛苦了。随青利眼闪烁,半路截住上大夫,故意将他拉到一边,亲切笑道:“薛府士说的话,高大人也相信?”
这话问得机巧。高颉因此想起薛府士在冬官府里的别号——
“‘如临深渊’哪……”两人交头接耳。
薛如临,人如其名,因为办事不够牢靠,常因为出了岔子被副长修理,因此才刚入冬官府不到一年,大伙儿私底下就依他本字,给他取了个绰号,也是想提醒他凡事得如临深渊,谨慎小心些。
若说石工部石履霜是令他人“如履冰霜”的男人。
那么薛府士薛如临,就是那种走在危险边缘却浑然不觉的人啊。
“是啊,你提点的是。”高颉感激地说。不过,手上公文书卷怎么办?都已经拿来了,总不好再搬回去。“副长在里头吧,我看我还是进去一趟?”
然后让你看见不该看到的事?当然不成。随青表情肃然地摇摇头道:“不妥不妥。高大人,方才薛府士才叫我家大人给修理了一番呢。依我看,这些公文……或者先放在随青这里,等我家大人脾气和缓一些,随青再替大人送进去如何?还是说,这是急件?”
“不急不急!”
在冬官府里,哪有什么急件不急件的,所有的公务都必须在限定时间之前完成,全部都是急件啊。
只因石履霜规定僚属,就算是一般公文也必须在朝廷限期时间三日前完成工作,因此冬官府的办事效率,可说是六部之中最好的。如今进来一个薛如临,莽莽撞撞搞不清楚状况,才会让石履霜屡次出手修理。
听随青自愿帮忙传送,又听说石工部刚发完脾气,高颉自然没有在这时候进去找死的道理。
“那就有劳你了。”将公文转交随青后,高颉有点遗憾地转头离去。
虽然他对冬官长是否已经遭到副长毒手非常好奇,但满足好奇心终究不比保全性命来得要紧啊。还是走吧!
随青接下来又打发掉像高颉这样前来探奇的冬官府僚属,没多久,手边竟积下可以叠成小山的文书,都是冬官府里所谓的“急件”。
这些文书,其实真的不急于在今天处理完毕的。
随青心里盼望着今日主子不会留在冬官府的官署里熬通宵。
毕竟,左思右念的人儿不辞路远地赶回来了呀。
不像去年此时的寥落,今年该能好好过生辰了吧。
幸好、幸好他还是瞒着主子偷偷去鹿鸣馆订了一桌酒菜呀。毕竟虚龄都近三十,再不婚的话,就要变成旷男了。
咳,整理好公文,随青守在外头等待着最佳进场的时间……嗯,应该不是现在————
“履霜,你也笑一笑给我看嘛。别是那种带着嘲讽的冷笑喔,要自然一点、温暖一点。”冉小雪逗着石履霜道。
自她说他索贿,他就摆出一张冷脸给她看。
石履霜依旧只是冷笑。
“敢情冬官长以为自己在食馆点菜,连下官脸上摆什么表情都要管?”他不曾忘记十年前她在纪家花园里对他说过的话。
当时她说:他的表情太严肃,给不起她想要的。
那么,如今呢?
今非昔比,他已是官居二品的主部卿,号令冬官,只差一步就能将她拉下来取而代之。他不再是寒微士人石履霜了。
如今的他,可给得起她要的恩惠?
若把待选一年也算入其中,十二年仕途,石履霜脸上的严肃有增无减。冉小雪认识他多年,几乎不曾见他发自内心微笑过。
想看他一个真心微笑,得等上很久很久呢。
他似乎不懂,她不需要他回报她任何恩惠,她只是很想看看他真心微笑起来的样子……而已呀。
一张严肃的表情,怎给得起温暖笑容?
“大人?”石履霜微愣,只为冉小雪忽踮起脚尖,将有些粗糙的双手掌心搁在他双颊上,像捧着他的脸。
她的手……变粗糙了。
是因为青州矿务劳顿,还是旅途奔波,细女敕的掌心被缰绳磨破?他不是偷偷在她包袱里放了很多滋养的油霜,她到底有没有拿来用过?
冉小雪捧着石履霜的脸,整个人朝他身上依偎过来,芳唇轻吐他名。
“履霜……”有如情人间的呢喃。
石履霜耳根不争气地灼热起来。“小雪……”一颗霜心禁不住她温暖的气息,逐渐融了。原本僵硬的身体也忍不住有所反应,两条手臂下意识挪往她纤细腰身——
“啪!”一个小小巴掌轻轻甩在石履霜左颊上,如果不是看见她动手,会以为是个吻。
石履霜眉间青筋跳动,将她不安分的手握在大掌中。
“你做什么?”虽说并不怎么痛,虽说动手的人是她,但总归是个巴掌。
一个堂堂八尺官人,哪能被人如此羞辱!问题症结在于……这个巴掌,是羞辱么?
冉小雪微仰着脸看着他,弯眼一笑。
“回帝京途中,我就想,假使再没法子让履霜笑一笑,不如惹你生气好了。”总比板着一张脸好看咧。
“用一个巴掌?”石履霜这下子也生不了气了。若他轻易如她所愿,那还有什么趣味?
“不只。”
她两只手都在他掌握里了。“冬官长还有别的花招?”
没试着怞回双手,冉小雪明眸中带着笑意。
趁着石履霜提防她动手动脚,未及防备其它之际,她再度踮起足尖,将唇凑近,吻上他半温半凉的薄唇。
石履霜诧异下,松开对她的箝制,正不知如何回应之际,她已顺势将两条纤细的手臂抱住他半侧腰身,芳唇在他唇边嬉戏。
“君子……动口不动手啊。”偷亲到了吧,嘻!
石履霜任她圈抱着,复杂心思可跟“君子”一点儿也沾不上边。
为她点到即止,还偷亲完就跑,有点恼怒的睥睨着她,一脸穷极无聊样。“你那叫动口?”
冉小雪正洋洋得意,被他一冷,突地觉得不对劲。
“呃,不然呢?”
石履霜倏地将她拥紧,两条手臂紧紧圈住她的腰,让她抵住他身。不在乎她满面尘土,他极用力、极占有地吮住她唇,直吻到她喘不过气、自己也无法喘息,才借着一个又一个亲密而短促的吻偷偷调息,许久才微扬唇瓣道:“懂了没?冬官长,这才是君子‘动口’不动手。”
就算被说成“伪”君子也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