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梨魂 为着旧时 作者 : 亦舒

下午五点就出来了。;;

没有通知人,也自然没有人接。;;

并没有实时去找投宿的地方,只在市中心闲荡。;;

人,无数的人挤在街上,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么多的人,猛然惊醒是下班时分。;;

年轻人特别多,走路都有一种特殊的节奏,衣服磨擦的声音,刷刷刷,像军队。;;

他们都要到什么地方去呢?是事业的巅峰,抑或理想的国度?;;

真羡慕,那么整齐那么漂亮,女郎们一式的浓妆短发套装高跟鞋,令局外人自惭;;

形秽。;;

坐在咖啡座叫杯矿泉水,发了许久的呆。;;

到什么地方去呢?;;

银行已经休息,没有现款怎么走路?;;

可以觉察到,这两年来,社会已发生许多变化,短短二十多个月,对别人来说,;;

不过是平常的数百天,但对我来说,恍然隔世。;;

疲倦的站起来,该去投靠什么人呢?;;

先得问问自己,最想见的是什么人?;;

找到公用电话,还得细看使用指示,放下硬币,拨动号码。;;

熟悉的声音来接听电话。;;

我僵硬的面部肌肉略为松弛,露出一丝笑容,低声问:「菊新,菊新?」;;

对方呆了一呆。「请你等一等。」然后提高声音:「妈妈妈妈,你的电话。」;;

妈妈。;;

是菊新的孩子。声音同菊新一模一样,那小女孩不过三、四岁模样,怎么大得这;;

么快?天忽明忽灭,孩童忽小忽大,呵,时间就这样溜走。;;

「哪一位?」;;

「菊新,我就是汤毓骏。」;;

她没有实时作出反应,足足静默三秒钟,我紧张的等她开口。;;

菊新欢呼。「你在哪里?」她一腔热诚尽发挥在这四个字中。;;

老好菊新。;;

上帝可怜我,给我菊新。;;

「街上。」;;

「我马上来接你。」;;

「菊新,银行关了门,我只想借宿一夜。」;;

「你在什么地方?」;;

「单身女人真不容易--」;;

「够了,我立刻开车出来。」;;

「我知道-住址。」;;

「我们搬了家,在同一区,但地方比较大,你恰好可以住书房,幸亏电话号码没;;

改。」她念出地址。;;

「一小时后我上来。」;;

「毓骏,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一小时后我上来。」;;

「-不是要去找李-吧?」;;

「正是。」;;

「不必了。」;;

「菊新,一会儿见。」我挂断电话。;;

双手插在袋中,是的,正想去找李。;;

真可笑。一下就给菊新猜中。;;

李-又有没有搬窝?;;

如走错空间的浪人,模不到熟悉的门口,即使找着熟悉的门口,出来应门的人,;;

已面目全非。;;

菊新说得对,为什么要去找李-?过去的理应属于过去,为什么这样倔强?;;

抑或过去根本没有过去。;;

站在路边三十分钟,才叫到街车,啊,这是个真正车如流水马如龙的都会。;;

但一切的繁华与我有什么关系?;;

车子往郊外李宅驶去,李-一直有两个家。;;

走上这条路,犹如寻回旧梦,然而那并不是一个好梦。;;

我给司机一张钞票,请他等我。;;

伸手按铃。;;

应门的是菲籍女佣。「找什么人?」;;

「李先生。」;;

她转过头去。「裘小姐裘姐,有人找李先生。」;;

我不言语,只要他没搬走就好。;;

女佣的身体阻挡门口,不让我进屋。;;

一会儿传来高跟鞋阁阁声,一个靓妆丽人出现在门口,极白晰的皮肤,衬着黑色;;

丝绒衣裳,丝袜上闪闪生光镶着水钻,这一定是时下最流行的打扮。;;

傍晚她面孔上的化妆还异常亮丽,油光水滑,证明她还年轻,顶多只有二十四、;;

五岁。银紫色的眼盖,银紫色的唇,眉毛画得极粗,十分神气。;;

她自然是李-最新的女友。;;

「找李-?」她问我。;;

我点点头。;;

她实时留意到我身边的行李箱。;;

「李-还没有下班,通常他要到九点钟才回来。」;;

社会比从前更繁忙,以前七点多他也可以到女友处。;;

「请进来喝杯茶,等一等。」女郎非常客气。;;

我摇摇头。;;

「你是李-的亲戚吧?」;;

「请告诉李-,我来过。」;;

「尊姓大名?」;;

「汤毓骏。」;;

「好,我通知他,但是他知不知道如何同你联络?」是个办事的人,绝不敷衍,;;

非常认真。;;

很替李-高兴,这么出色的人才。;;

「会知道的。」;;

女郎点点头,送出来。「要替你叫车子吗?」;;

「有车。谢谢。」;;

她关怀地看着我离去。;;

离远更觉她五官分明,不折不扣是个美人儿。;;

我低下头看自己的双手。;;

美人儿。;;

也得靠环境与心境扶一把吧。;;

车子转到菊新家附近,我刚抬头找门牌,一眼看到她身披斗篷站在那里等候。;;

心头一热,叫声「菊新」。;;

她奔过来,我下车,两人紧紧拥抱。;;

菊新激动异常,饮泣起来,我拍她的背脊。;;

「喂喂,在这种情况下,如有任何人要哭,那人应是我。」;;

我俩拉扯着上楼去。;;

以前一厅一房小住宅现在换了一千平方米的大公寓,露台对牢海,港口灯光灿烂。;;

一进门我便笑。「很发了点财的样子,来,让我看清楚你。」;;

菊新说:「老多了。」;;

是因为打扮的缘故,此刻她头发扎成一条马尾巴,脂粉不施,眼睛红肿,自然有;;

点憔悴。;;

「看,才两年而已,老什么……有没有添丁?咦,孩子呢?」;;

四处张望,这才发觉屋子里只有我同她。;;

「-的先生呢?」孩子呢,佣人呢?;;

菊新不出声。;;

我实时明白了,不作声。;;

菊新找来手帕,擤擤鼻子,接着给我做一杯薄荷蜜糖茶。;;

淡绿的茶飘起一股清香,两年多没喝这个玩意儿,竟有种陌生感觉,怔怔的握住;;

茶杯,不知所措。;;

半晌我说:「他们怕,所以避开我。」;;

「不要去理他们。」;;

我放下茶杯。「别傻了,快叫他们回来,我这就走。」;;

菊新拉住我。「你这不是故意叫我为难?他们走,你也要走,我白做丑人,猪八;;

戒照镜子。」;;

「他们总比较重要。」;;

「他不见得从此休了我,你放心在这里暂住,他同孩子在外婆家,不会有事的,;;

别令我为难。」;;

菊新真的急了,头发披下一角来,手紧紧拉住我的手。;;

我笑。「好,鹊巢鸠占,我留下来。」;;

她总算松口气,拖鞋声啪啪的进房去给我预备洗澡水。;;

菊新一离开,我的脸便挂下来。;;

并没有学乖,怎么做这样笨的事?才一个晚上罢了,无论张罗什么地方,眠一眠;;

算数,现在跑到菊新这里来,害他们两口子吵架,她丈夫还立时三刻带了孩子离家出;;

走,可见闹得很厉害。;;

适才菊新流泪,不见得全是为了与我重逢。;;

毕竟是老朋友,担这样的关系。;;

我轻轻坐下,怕坐重了,沙发会叫痛。随即又笑起来,都是为着不习惯。有一个;;

家真是是好,噜噜苏苏的可以收藏许多东西,墙角停着孩子红色的脚踏车,茶几上摊;;

着课本,一只烟灰缸搁一边,刚刚打电话来的时候,父女想必正在教功课。;;

也不必太过自责,只打扰这个晚上而已。;;

菊新丈夫知道我的故事,不然不会激烈反对。;;

菊新在卧室里说:「毓骏……」;;

因离得远,没听清楚她说什么。;;

立即站起来,侧目细听,自己都为这个动作吃一惊,何须这么殷勤侍候,几时变;;

得这么精乖懂事,又连忙坐下。;;

举止实在失常。;;

就算怕我也难怪,是与普通人有点不同。;;

倘若半夜起来难为他们一家,尤其是孩子,那还当了得。;;

是应该小心,躲得远远的,像古人重阳登高,避开瘟疫。;;

与他们家这样的交情,也不能得到稍微不同的待遇。;;

人们太爱护自身,这也是应该的,总不能人人像我。;;

菊新出来说:「我已辞去工作。」;;

「那也好,」我说。「现在外头市头如何,像我这样一个人,可以拿多少薪水?」;;

菊新坐下来。「谢天谢地,这是你唯一毋须担心的事,你何用找工作,吃利息也;;

吃不光。」;;

「没事做很闷的。」;;

「有钱你怕没事做?你以为小职员清晨搭地铁赶命是去做事?那叫去讨生活糊;;

口!」;;

菊新比从前激愤得多了,生活就是这样,渐渐叫人尝遍苦涩,再天真活泼可爱的;;

女孩,也慢慢变为鱼眼珠,不再闪烁。;;

「见到李-了?」;;

「他还没下班。」;;

「他很吃得开,照片名字时常在报纸财经版注销来。」;;

「他一直希望扬名。」;;

「他现任女友是--」;;

「我见过她,她长得十分好。」;;

菊新看着我。「毓,怎么办呢?-已失去一切。」;;

「不,我没有,我只失去两年时间。」;;

「你打算从头开始?」;;

「是。」;;

「让我帮你。」;;

「不,我会照顾自己。」我按住她的手。;;

我浸在浴缸中,直至指尖皮肤发皱。;;

在里面,洗澡都有看护在旁监视,怕有什么轻举妄动。;;

「睡衣在这里。」菊新在浴室外扬声。;;

明早一定得走,不能离间别人夫妻感情。;;

我睡在孩子床上,刚够长,阔度不够一米,然而暖呼呼,软绵绵,十分舒适,菊;;

新知我怕冷,开了暖炉。;;

「要不要听音乐?你都不晓得此刻流行的歌曲有多滑稽。」;;

「我累了。」;;

电话叮铃铃的响。;;

「丈夫关心你来了。」;;

「恐怖不会,大概是我母亲。」;;

菊新有个好母亲,这是她至大的幸福,所以成年后,她有丰富的感情可以灌注给;;

朋友,与人共享。;;

半晌她又回到房间来。「找。」;;

我抬起头。;;

「李。」;;

菊新把无线电话交我手中,替我掩上门。;;

很久很久之前,还是少女时期,床头也有一具电话,专门躲在被窝里讲体已话。;;

「毓骏毓骏。」李-的声音很焦急。;;

「是我。」;;

「怎么不等我回来?」;;

忽然沉不住气,说道:「你又何尝有等我?」;;

他静下来,像是在吸香烟。;;

过了相当久,他才说:「出来了。」又说:「也不通知一声,好去接你。」;;

我笑。其实也不是难事,如果要打听的,总会得到消息。;;

「我就料到你在菊新那里。」;;

我想表现得愉快一点,证明自己已经痊愈,但不知怎地,挤不出气氛来。;;

「要不要出来喝杯茶?」;;

「明天吧,我想睡。」;;

「那么明早再同你通消息。」;;

说了再见,由我先挂断电话。;;

回想年轻的时候,疯得不舍得先挂电话,非得等对方先把线切断,才肯罢休。什;;

么地方来的精力,匪夷所思。;;

我微笑,钻进被窝。年轻即是年轻。;;

习惯天蒙亮即起,轻轻去看菊新,好梦正浓,穿著灰紫色镶花边的睡袍,姿势甚;;

美。;;

真不容易,孩子都那么大了,仍然漂亮。;;

喝一杯咖啡,压下张字条,便出门去。;;

啊,第一步要到银行去,第二步要找房子,再接着,是要打扮自己,重新投入花;;

花世界。;;

处置了支票户头及存款,跑到房产租售公司,声明要一层即可住入的公寓,要向;;

海、朝南、宽敞。;;

「可以吗?」我问那标致的女职员。;;

她笑。「小姐,你是初到此地的游客吧?在我们这城市,只要肯付出适当的代价,;;

什么都办得到。」;;

我完全放心,这么进步的城市,总有安身立命的地方。;;

实时与经纪出去看房子,第一处地方就满意。;;

全新装修,颜色娇艳,屋主不知为何,匆匆离去,只带走随身衣物,连古玩摆设;;

都留下来,全盘出售。;;

经纪人努力推荐,推开那一列落地长窗。「看,单是这一列玫瑰花,便可看出前;;

主人的心思。」;;

一定才搬出没多久,花还盛开,都如碗大,甜香扑鼻。伏在栏杆上,不知身在何;;

处,有一种愉快的迷茫。;;

转身说:「我买下它。」;;

经纪人松一口气。;;

我问:「屋主为什么搬走?」;;

「我们也是听说的,好象是位极红的女明星,同男友闹翻,他不再替她付款项,;;

房子便得廉售。」;;

另外一段故事,另外一段情。;;

「难怪装修得花团锦簇。」;;

「请看看这几盏水晶灯,汤小姐,你是识货的人,几张古董小地毯都是真丝做的,;;

两个浴缸都有按摩喷嘴……」;;

是的,都看到了,比我从前的家居还要热闹繁华。过了两年枯燥静寂的生活,是;;

该有这个转变,两年来,只对着一个颜色:白。;;

按熄烟说:「到律师处去吧。」;;

只两个小时就办妥一切,多么快。;;

下午已经搬进去,一切现成,连咖啡壶都有,考究的杯碟成套在碗橱里待用。;;

只需叫锁匠来换一把锁。;;

刚想通知菊新,免她担心,门铃响,是隔壁人家的佣人,问要不要帮忙,她一向;;

怞两个小时出来,过来收拾,赚点外快。;;

一切这么凑合,真正顺利。;;

我知会了菊新。;;

在电话中听到孩子的声音,我安下心,他们回家了。;;

但菊新说:「不可以共患难的夫妻关系,是什么呢?鸡肋一般。」;;

大部分人捧着这般菜式,也就一辈子。;;

「真的还不如你,清清爽爽一个人。这些年来,什么也没得到。」;;

我微笑。;;

「李-找。」菊新说:「声音似磁铁,不知为什么,这么大的一个生意人,提;;

起你的时候,声音都软了,真使人震荡,巴不得上哪里也找这样一个男朋友去,不过;;

你真得当心这个危险人物。」;;

我说:「是要付出代价的。」;;

「说得好,但别以为鸡肋不要。」;;

李-,我们曾经深受过,是不一样的。;;

「我来看你。」;;

「有空吗?」;;

「三十分钟后到。」;;

她带着女儿来,我认识菊新的时候,她也不过像这个孩子这么大。;;

小女孩长得同母亲一模一样,两条小辫子,穿一条工人裤,一进门,她就乐了,;;

屋子里花团锦簇,可供游览之处实在太多,不愁寂寞。;;

菊新坐下来。「几时我离家出走,你收留我。」;;

我不作答。;;

说这样的话,太叫我为难。;;

「你还没有同李-联络?」菊新焦急的问。;;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也许生活流于沉闷,她希望得到一点刺激,即使是做一个观;;

众也好。;;

两年前戏做到一半,打断了,等足那么久,菊新要看到结局。;;

都变了,她抑或是我,明明是关怀,我不应多疑。;;

我说:「我和他,已经结束。」;;

菊新说:「我不相信。」;;

「来参观我这幢房子。」;;

她开始觉得有点不意思。;;

以前,无论什么,我都没有瞒她,但现在不一样,两年孤寂的日子,使我学会把;;

心事隐藏。;;

菊新怏怏不快,没多久便带着孩子离去,使我松口气。;;

和她们一起出门,我去购物。;;

大百货公司非常拥挤,人叠人,能够接近人群真是好,我愉快的向售货员提出我;;

的要求。;;

「马利安。」;;

身边有人叫马利安,我没有留神。;;

店员说:「小姐,有人叫你。」;;

「我?我不叫马利安。」;;

转头看见一个年轻人站在我身后,脸上有股迫切的表情。;;

他已发觉我不是马利安,但仍然在我面孔上搜索相似的地方,巴不得我可以实时;;

幻化成马利安。;;

我太明白这种感觉,百分之一百感谅他,可惜帮不了他。;;

年轻人终于承认事实,低下头,说声「对不起」。;;

「没问题。」;;

他走开。;;

这个马利安,毫无疑问,是他心上人。;;

呵,心上人。;;

抱着大包小包回家,在大厦停车场,又有人叫住我。;;

这次叫对了名字,他接着下车来。;;

「找你老半天。」李-接过我手中东西。;;

「来,看看我的新居。」好象只有这句话。;;

「你气色很好。」;;

「谢谢,里头吃的三餐,都由营养专家算妥的。」;;

他假装没听见。;;

进了屋子,他惊叹:「好坏的品味,简直七彩,每样家具上都有道金边,这是怎;;

么回事?」;;

我微笑。「改过自新的证明。」;;

他一怔,连忙顾左右而言他。「买了些什么?」;;

「一出来,什么都得靠自己,其实想穿一点,一辈子在里边,又有什么不好?」;;

他脸色大变,我又说错话。;;

他们都怕我,眼看是正常的人,但不能大意,说不定几时发作,故态复萌,噫,;;

一次做贼,终身是贼。;;

他狼狈的样子使我失笑。;;

「来看我买了些什么衣服。」我抖开盒子。;;

「啊,」他说。「爱灰蓝色的脾气还没有改。」;;

「我爱灰蓝色?忘了」;;

「你也忘记我那杯白兰地。」;;

「隔了太久,一切要从头来。」;;

「抱歉没有常来看你。」;;

「没关系,菊新也没有来,她后来告诉我,我完全不认得人。」;;

「是的。」;;

「很可怕吧?」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你不记得?」;;

我摇摇头。「一点记忆也没有,或者可以到图书馆去翻隔年的报纸。」我咯咯的;;

笑。「多么夸张。」;;

他似放下一颗心。;;

一定要自己先忘记,人家才会忘记,至于到底有否忘记,那是我的事。;;

「曾经一度,大家以为你不会出来了。」;;

「我也认为如此。」;;

「出去吃顿饭如何?」;;

「还有些什么人?」问得很有技巧。;;

「还有裘瑟芬。」;;

「我还不大习惯应酬。」;;

「裘很懂事,而且从来不问问题。」;;

「告诉我你离婚没有?」;;

「绝不会为裘瑟芬离婚。」他异常坦率。;;

我不出声,真高兴听到李-最爱的人还是李。;;

「来,一起去。」;;

我再三摇头。;;

他已没有借口继续留下来,也无此必要。;;

他站起来。「至少让我们拥抱一下,为着旧时。」;;

「好的,为着旧时。」;;

他把我轻轻拥在怀中,双臂随即收紧,令我透不过气来,他没有忘记旧时,下巴;;

搁在我头顶,良久没有放开我,忽然我感觉到他在哭,胸口起伏得厉害。;;

抬起头,只见他泪流满面。;;

这两年,像是读了社会大学出来,不知长了多少智能。;;

过很久,才听见他开门出去。;;

一直待在露台,看着他走到楼下,开了车子走。;;

为了旧时。;;

这间屋的旧主人又是怎生模样?;;

把新衣一件件挂起,橱内还散发着干花瓣的芬芳,整间睡房到处都是衣柜,还有;;

一间小小衣帽间,也都是衣架,旧主人不知有多少件衣服要处置。;;

我把旧衣全部-弃。;;

过一日起来,就是新人了,就让我天真一下吧。;;

第二天,去看母亲。;;

穿戴整齐,照着镜子,完全看不出与常人有什么异样,只是脸上没有笑容,但又;;

有几个人脸上整日带笑。;;

与母亲通过话。;;

「要来你就来好了。」;;

「明天上午如何?也许可以吃顿午饭。」;;

「无暇做饭。」;;

「由我请客。」;;

「别忘记有两个妹妹。」;;

「是。」;;

一句也没有提过去两年的事,我不在她跟前已有十多年,她根本不晓得发生过什;;

么,不关心,也不想理会。;;

还是找上门去。;;

交通挤塞,以往二十分钟车程坐足四十分钟,有点不耐烦,不住挪动着身子。计;;

程车司机把无线电开得震天响,吵杂不堪。;;

并没有着他关掉,外间的生活既然如此,就随得它,早适应好过迟适应。;;

来开门的是妹妹,一时间分不清是大妹抑或是小妹,走廊灯光比较陰暗,好象看;;

见十多岁的自己穿著校服跑出来了,感触得发呆。;;

她让我进去,没有称呼我,她姊姊站在她身边,两人一样高大,看着使人欢喜。;;

母亲肩膀上披着羊毛衫出来,一晃一晃,四母女一般的面孔,不同的命运。;;

「坐呀。」;;

她并没有太老。毛衫上一贯有虫蛀的小孔,母亲不喜打理家务,偶然做几个菜,;;

是要来请客,博亲友赞不绝口用的。;;

「出来啦。」她毫无意义的说。;;

头发该洗了,油腻腻的,一点样子也没有。;;

在里边,我们天天洗头,指甲用一只小刷子刷得透明洁净,浑身都是消毒药水味;;

道。;;

想到这里,打了个颤。一直拿里边同外头比不稀奇,记忆确实无法霎时洗清,但;;

为什么私底下老认为里头比外间更好?;;

「生活如何?」我问。;;

应该由她问我。;;

「好不好,你看得出来。」母亲悻悻地说。;;

真的,看得出来,何消多说。;;

「还同周伯母她们搓小麻将吗?」;;

「拿什么同人家搓?」;;

每个人都觉得他的愁苦才至大至尊,别人的灾难不是一回事。;;

两个妹妹低声不知在呢喃什么,见我的目光荡在她们身上,立刻停住私语,分明;;

是在说我。;;

我已习惯这种待遇。开头的时候,也想站起来,大声疾呼:把我当一个正常的人,;;

你们把我当一个正常的人。;;

后来什么都习惯了。;;

说吧说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些什么,尽管说好了。心里十分不舒服,但;;

不再斗争,听其自然。;;

两个妹妹不过十多岁,她们又知道些什么?;;

我朝她们笑一笑,她俩不接受,别转面孔,讪讪地站着。;;

「现在最好的是你,」母亲说。「你老子什么都留给你,逍遥自在,干什么都;;

行。」;;

「是午饭时间了。」;;

「不去,省得换衣服。」;;

我直陪笑。;;

「你若关心我们,该懂得吃一顿饭是不够的。」;;

我不语。;;

「我是你亲生的娘,那两个是你亲妹妹,吃饭,吃饭有什么用,用水淘一淘隔夜;;

饭也就是一餐。」;;

「依你说该怎么办?」;;

母亲发火了,「霍」一声站起来,指着我。「怎么办怎么办,你倒来问我,还要;;

我开口求你。」;;

「要多少呢?」;;

她拿起一枝烟,我连忙同她点火。;;

「房子小,挤不下,岂不应换一幢有露台的,妹妹各一间睡房?」;;

我低头沉吟。;;

「还有,中学毕业有什么好干的,大学学费没有着落。」她越来越生气。「-不;;

是拿不出来,又不用你辛苦去挣,现成的好人都不会做。」;;

「这么大笔款子我不能动。」;;

「你说这话唬鬼,如今你已过二十岁,再不能动,谁相信。」;;

实在不对了,我连忙站起来。「待我回去想想。」;;

「想,你最好回那个地方去想。」她诅咒我。;;

我静默下来。;;

她也噤声,只听嘶嘶用力吸烟的声音。;;

过很久我说:「我是你女儿,妈妈。」;;

她没有回答。;;

我取过手袋开门离去。;;

一身新衣并不管用,菊新说我早该料到会这样。;;

是,我的确想到了,但我还怀着希望。;;

真爱同自己开玩笑。;;

「如果她哄你几句,你会不会把东西给她。」;;

我抬起头想一想。「她所要的,我办不到,父亲遗嘱上指明一切都不能过她的;;

手。」;;

「-可以作主。」;;

「我不要作主,我不想作出抉择……」;;

「这是逃避现实。」菊新看着我。;;

我诧异,她针对我,还是我多心?;;

「生活上的琐碎事都要逐一应付,非常烦恼,不过你不用担心,」她抬起头打量;;

我的屋子。「你几时都不用为这些事担心,毓,你始终不食人间烟火,专门为恋爱生;;

活即可。」;;

真的?在她眼中我就是那么简单的一个人?;;

「」这里一切一切,你皆唾手可得,菊新说下去。「所以-不懂得珍惜……听得;;

很刺耳吧?」她干笑。「这样下去,迟早会得罪你。」;;

我温和的说:「不会的,你放心,你是我好朋友。」;;

「好朋友也会眼红。」;;

眼红什么?我真不明白,难道还有人肯与我换位子不成?;;

「毓,其实你早可以出院,是不是?」;;

「医生嘱我多待一阵子。」;;

「静养?」;;

我点点头。;;

她伸个懒腰。「多么奢侈,可以与时代完全月兑节。」;;

「菊新,你情绪不佳,为何?」;;

「太累了。」;;

「放假,假期对你有益。」;;

「没有用,还不是终归要回到那个家去,对牢那些人。」;;

「你对谁失望?」;;

「每个人,包括自己在内。」;;

「没有那么坏吧?」;;

她疲倦地用手拭面。「比你想象中累。孩子不听话,丈夫当我透明人,一言不合,;;

立即拂袖外出,个人事业遭遇滑铁卢,辞工一年,乏人问津,闷出病来……」;;

「但是这不过是短暂现象,菊新,你一定可以再度振作起来。」;;

「我没有力气了。」;;

怎么搞的,需要安慰的是我,喂喂喂,怎么反而每个人都似等我出来劝慰他们?;;

「毓,唯一可以救我出生天的人,便是-了。」;;

「我?」不由自主的张大眼睛,看着她。;;

「你肯不肯帮我的忙?」;;

「菊新,你说来听。」;;

「毓,我们合伙做生意可好?」;;

一时间胡涂了,同她做生意,却是为何来?;;

菊新似乎兴奋起来。「我早打好月复稿,计划书可以随时给你看,你出钱,我出力,;;

咱们一定会搞得有声有色。」;;

「你打算做什么?」;;

「开一家婴儿用品公司。」;;

「现在都没有人生孩子了。」;;

「怎么没有?进了我们的店,包管他想生。」;;

菊新竟说得那么夸张,我微笑起来,她变了,家庭令她失望,她要走出来闯天下。;;

「怎么样?」;;

「你让我想一想。」;;

菊新脸上的失望一闪而过,她控制得极好,但还是被我注意到,我心中暗暗叹口;;

气。;;

「明日我把计划大网取过来。」;;

「找份优差岂非更好?」;;

「没有这回事,」她扬扬手。「你早已月兑节,」她凑向前来握住我的手。「毓,;;

听我的没错,我们轰轰烈烈的把它做起来,扬眉吐气,证明我们的能力。」;;

我可不要耀武扬威,我没有敌人,何需活得更好,做现在的我,已足够高兴。;;

我拍拍她的膝盖,说:「让我想一想。」;;

「别想太久,这个计划很多人都在注意,」菊新扬起一道眉。「会大赚特赚的。;;

店面漆成粉红色,柜台用白色,包装纸蓝色,连带卖些考究精致的玩具,一切都设想;;

停当了」;;

我微笑,说的是,什么都是现成的,我只要拿资金出来即可,连店里都不用去,;;

她叹口气。「我还年轻,不想把这最后有力的十年也糟蹋掉,你知道最近我在干;;

什么?每朝六时正起床替女儿温功课,好让她考试成绩好一点。我总还有别的事可做;;

吧?这一点点投资难不倒你,我不会叫你失望的。」;;

她握住我的手。;;

菊新的技巧高明得多,至少她还肯出一份力,不比母亲大人,只会兜头兜脑的骂。;;

「我一定好好的想一想。」;;

「那我去进行了。」菊新也有点心急,直咬住不放,虽然没用力,到底微微有点;;

痛。「先找店面,我胸有成竹」;;

每个人都有所求而来,说话的口气都把我当作低能儿童,我不会思想,不懂反抗,;;

随人摆布。我真是这样的一个人吗?;;

「毓,」菊新说。「让我来照顾你。」;;

「我会学习照顾自己。」我站起来。「晚了,菊新,回家去吧,孩子在等。」;;

「噫,那个家。」菊新面孔上露出异常厌恶的神色来。;;

真奇怪,他们都不快乐,原来外头没有什么快乐的人。;;

多么意外,在精神病院里,每个病人都想速速痊愈,离开医院,重新投入外边的;;

世界,从头开始。;;

最后三个月,遵医嘱留院作最后观察,心急如焚,找到一份日历,每过一日,用;;

红笔在数字上打一个叉叉,时间过得似锅牛爬,我归心似箭,但一-间又见日历上打;;

满红叉叉,终于出来了。;;

他们不快乐,拥有一切,他们却不快乐。;;

这是最令我诧异之处。;;

我把菊新送出去,松下一口气。;;

没想过要做生意,完全没有,只想看清楚这个世界,月兑节了两年,试图追回来。;;

看样子不用费很大劲,他们还是老样子。;;

躺在温暖的床上,鼻端闻到似有还无的香味,这是前任女主人留下来的,人去了,;;

灵魂尚在,我若有这般大的魅力,李-当日就不会舍我而去。;;

第二天一早,妹妹上门来。穿著校服,拎着书包,有点怕难为情,我招呼她进来;;

吃份早点。;;

「你是大妹还是小妹?」;;

「小妹。」;;

这时女工也按铃进屋收拾。;;

「有什么事吗?」我递热茶给小妹。;;

「母亲叫我来,说同你商量。」;;

啊!;;

「她说,家里实在是一点开销都没有了,山穷水尽。」;;

「我写张支票。」;;

「她不要支票,嫌不够方便,要现款。」;;

我看着窗外良久,终于站起来,走进书房,开启抽屉,取出一叠现款,交小妹手;;

中。;;

「不够明天再来。」;;

她并没有道谢,默默站起来,告辞。一切名正言顺,劫富济贫,或许她们想,这;;

一切各人原应有份,只不过为着一个老头去世前胡涂,没有把财产分清楚,所以劳驾;;

她们上门来讨。;;

妹妹把现款收好。;;

「当心点。」;;

「妈妈就在楼下角落等我。」;;

「她为什么不上来?」;;

妹妹不响。;;

「我随你下去。」取过钥匙,送她到楼下。;;

母亲站在停车场上,正吸烟,天气并不太冷,但她瑟缩着,似有某种癖好的人,;;

远精神不振。;;

妹妹迎上去,她匆匆扔掉烟头,伸出手,妹妹把现款递给她,她往衣袋里一塞,;;

急急离开,并没有抬起头来。;;

妹妹转头看我,我把手放在肩膀上,表示同情。;;

她低下头,像是羞愧。;;

妹妹说:「我要迟到了。」;;

她提着书包离去,我注意到她的裙子太短,鞋子太脏,才十多岁就开始憔悴。;;

回到楼上,一进门,女佣正出来,慌慌张张撞在我身上,定一定神,她说:「我;;

下去买些日用品。」;;

我觉得异样,四边一看,即发觉茶几上一只金表已经失去。;;

心头上失望,难以形容。;;

是谁取走的,是小妹,还是女佣?;;

手表是父亲的礼物,戴着它已有十年,在外国读书时,时常漏在宿舍公用浴室,;;

信不信由你,每个同学都知道它属于汤毓骏,会得取出交我手中。;;

在医院住两年,把它当闹钟用,就放在枕边,医生护士女工进进出出都不曾失去。;;

到此刻却在家中失踪。;;

唯恐神经过敏,细细找寻了一遍,始终不见,不觉一阵心痛,昨日菊新上来的时;;

候,我还戴着它。;;

女佣买着杂物回头,我便着她走,以后都不用再来。;;

累得倒在沙发上,捧住头,不知如何应付。;;

殷医生说的,有什么事,尽管找他。;;

出来前一日,大不以为然,斩钉截铁的说:「不,这下子完全痊愈,我知道该怎;;

么做,永远不需要再见你们。」;;

殷医生一呆,但反应很快,实时伸出手来。「如你所愿,永不再见。」;;

当时我也觉得做得太绝。;;

但为什么此刻反悔了呢?多么想取过电话,与殷医生或是陈姑娘说几句话,问候;;

他们,报告自己的近况,同时问一问,那位老病人有没有开口说话,而失恋的女病人;;

是否仍然不住叫着爱人的名字?;;

我一定是疯了,竟然牵挂着精神病院里的事与人。;;

用手紧紧掩住面孔,但心底下却觉得外间的一切更可怕更失常。恐惧缓缓自心底;;

升起,一向不擅应付,否则也不会待在医院几年。我把身子蜷缩起来,竭力忍受着孤;;

寂。;;

隔了很久才去接听,声音呜咽。;;

「毓骏,不舒服?」是李-,是他熟悉的声音。;;

不由得慌张的倾诉:「我不见了手表,记得那只表吗?」;;

「静下来,嘘,慢慢说给我听,可是那只会响的金表?」;;

「是,父亲给我的。」;;

「有没有放错地方?」;;

「没有。」;;

「别激动,我知道手表对你有极大的纪念价值,我马上来看你。」;;

「不,我想静一会儿。」;;

「三十分钟到,你别走开。」;;

我用双臂把自己紧紧拥着,看着天花板,深深叹口气。;;

一定要控制情绪,连忙斟杯冰水灌下肚子。别让李-看着好笑。;;

我已痊愈,我已正常,不能露出任何恐惧任何迹象,一定要沈着应付。;;

李-不用三十分钟就上来,我略为松弛。;;

他先里里外外找了一遍,失败之后,轻轻的说:「看我带来什么?」;;

我用手撑着头,再也不感兴趣,看到他手中金光一闪,才跳起问:「找到了!」;;

多么希望失而复得,多么希望冤枉了佣人或是小妹。;;

李-把表放在我手中,不错,一模一样,但不是那只,这只是新的,他买来讨我;;

喜欢。;;

「谢谢你。」我戴上它。;;

「找了好几间铺子。」;;

「你一向神通广大。」;;

「你若真想谢谢我,就露一点欢容。」;;

忽然再也忍不住,对他断续的诉起苦来。「太不适应,白天不知做什么吃什么,;;

晚上十分孤清,在里面,可以得到很好的照顾,出来之后反而手足无措,亲友都有企;;

图,并不关心我……」;;

「我是关心你的。」他温柔的说。;;

「你有裘瑟芬。」;;

「我与你仍是朋友。」;;

「尚能做朋友的话,又何必分开?」;;

「你要原谅我,在那个时候--」;;

「李-,无论在什么时候,你都以自己的利益为重。」;;

两个人静默下来,这样得罪他,他原应拂袖而去,我有点诧异。;;

隔很久他说:「不应记住里边的事,我知道你很吃了一点苦。」;;

「没有,他们对我极好,要什么有什么,现在连找个人说话都不容易。」;;

「菊新呢?我一直怪你与菊新说得太多,她与你顶谈得来。」;;

我把腕上的表转来转去。「是,菊新。」;;

「要人照顾还不容易,我替你办,保证厨子明天就到,而且是个手脚干净的。」;;

我了。「我还是老样子,是不是?」;;

「每个人都希望你恢复旧观,」他说。「别为这种小事担心。」;;

他拉起我的手。;;

有一度我们想结婚,父亲剧烈反对,老人不喜欢李-,他倔强的直觉令我非常困;;

惑,偷偷与李-来往的日子是最痛苦的经验,我不怕李的妻子,但不想令父亲失望,;;

母亲已经是他的致命伤,我不能再加重他创伤。;;

父亲已逝去,少了强大的阻力,此刻我与李-沦为朋友关系,再也没想过结婚。;;

我说:「除了厨子,还要一位女士。做茶时手会发抖,已有两年没有冲过开水。」;;

「才两年?我以为你一辈子没做过这种粗活。」;;

李-一直有使我展颜的本领。;;

「同-出去逛如何?」;;

「与裘瑟芬!」我警惕地问。;;

「我同你两人。」他保证。;;

我披上外套,同他出去,他选间法国菜馆,环境本来不错,我也打算好好享受,;;

才斟上白酒,便有人上来按动照相机,闪光灯令我吃惊,打翻杯子。;;

一时忘记仪庇,实时沉下脸。「把底片交出来,经理呢?怎么可以不征求客人同;;

意乱拍照片。」几乎要扑上去。;;

摄影师也受惊,连忙说:「小姐,这只是宝丽莱,我立即给你。」;;

李-连忙按住我。;;

我已经红了双眼。;;

就是为着一张照片,十九岁生日,李-与我庆祝,在饭店被摄下照片,刊登在社;;

交版上,李太太将它寄给父,引至一连串不愉快后果。;;

我紧握拳头,浑身发抖,李-替我罩上外套,扶住我离开,他手中拿着那张宝丽;;

莱照片。;;

在车上我用头顶着玻璃窗,额角火烫。;;

李-把车子驶到郊外,停下来。;;

「好一点没有?」;;

我点点头,其实心跳得似要跃出喉头,只想躲起来。;;

「对不起。」;;

「不关你事,李-,我仿佛没有痊愈,不愉快的事仍使我慌乱。」;;

「我比-更急。」;;

父亲看见那张照片后,血压陡升。我实在太过不羁,晚服薄得似层透明膜,低胸,;;

整个人靠在李-身上,手中握着一瓶香槟。;;

父亲当年已六十四,送进医院后没有再出来。;;

「不是每个父亲对女儿的感情生活有这样强烈的反应,你不能为此内疚一辈子。」;;

「他只有我,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只有我。」;;

「那是他的错,他应当寻找伴侣。」;;

「他已试过多次。」;;

「这证明他不是好丈夫,除你之外,没有人可以与他共处。」;;

「他已去世,请不要再鞭挞他。」;;

「毓骏,你内疚得根本不能客观正视这个问题。」;;

「我们不要再说下去了。」;;

「住院多年,医生没有与你讨论这个问题,没有治愈你的心理障碍,没有解开这;;

个结?」;;

「请送我回家。」;;

「哪一个家,新家?」;;

「我只有那个家。」;;

「那么,在半月道那幢十二个房间的大厦是什么人的?」;;

我凝视李。「为何苦苦逼我,意图何在?」;;

「我至少还是你的朋友,不想与你胡混下去。」;;

「那么给我时间。」;;

李-终于开动车子。;;

那夜,饿着肚子,原以为难以入寐,世事往往出乎意料,也许情绪得到发泄,也;;

许经过一番扰攘,累得不能招架,倒在床上,竟然熟睡。;;

醒来时不知身在何处,只听得铃声大作,睁开两眼,挣扎半晌,才明白是门铃响。;;

披上浴袍,前去开门,扑鼻闻到一阵罕有的花香,人也已经醒转。;;

只见有人捧着一大束雪白的肥硕的栀子花等在门外,还会是谁呢?当然只有李-,;;

我并没有朋友。;;

伸手去接,来者却诧异的问:「你是谁,她人呢?」;;

「我是汤毓骏。」;;

「不不不,」那人张望。「不是你,你请她出来。」;;

实时明白了,花不是送给我的。;;

这个痴心汉,我啼笑皆非的告诉他:「她已经搬走,现在我住这里。」跟着揶揄;;

他:「怎么,她没通知你?」;;

来人面色转为灰败,他长得不难看,天气还没热,已经穿著薄麻西装,是个不安;;

分的家伙。;;

他期期艾艾的说:「她约我今日这个时间上来,她约我……」是说给自己听的。;;

我没好气把门关上。;;

走到厨房泡咖啡已经没有干净杯子,都躺在碗盆里待洗。太不方便了,在殷医生;;

处,永不需为这些小事担心。;;

正在犹疑,门铃又响,噫,那汉子犹不心息,但门外是菊新。;;

「为何一束美丽的花被丢弃在门外地下?」;;

「因为它不是棵树。」;;

我知道菊新,她不会轻易放弃,她会天天来,直到目的达到。;;

一进厨房,亮不疑疑,两手实时伸进锌盘,替我洗杯子,她一向勤快。;;

一边做一边讲:「有没有看早报?」;;

「没有订报纸。」;;

「你这个人。我有一份在提篮里,精彩的新闻,在第七版。」;;

报纸应在图书室中,夹在架子上,随时可以查阅,多么方便。叹息,已习惯了那;;

种生活,被照顾得无微不至。;;

我摊开中西日报,翻到第七页,对头条不感兴趣。;;

「什么新闻?」我问。;;

菊新已经洗妥杯子,冲好咖啡捧出来。;;

她的确是个能干的女子,或者我应当客观的再认识她一次,考虑她的请求。;;

「这么大字,读出来!」;;

「童氏航业宣布破产。」我问:「关我们何事?」;;

「李妻姓童,你别忘了。」;;

「啊,这是她娘家?」;;

「自然,社会风闻这件事已经良久,没想到终成为事实,完了。」;;

「有限公司,与私人没有关系。」;;

「是吗?那李-那么巴结你干什么?」;;

我不语。;;

菊新自提篮中取出我喜爱的果酱圈圈饼,我贪婪地吃得一嘴白糖,一边等菊新说;;

下去。;;

「你要当心李-,他挺会为自己打算。」;;

谁不是呢,菊新,谁不是呢?也许只除了殷医生,他握住病人的手一夜,为只为;;

她整晚惊呼流泪。;;

「毓骏,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发觉菊新爱轻声吆喝我,似对小狗发号施令,不这样,仿佛不足以引起我注意,;;

难怪她,有一阵子,无论她多大声叫我,我都不认识这位老朋友。;;

「李-是有企图的,你要当心。」;;

「菊新,多谢你关心。」这倒是由衷的。;;

「现在穿衣服,我们出去看店面。」;;

「但是菊新,街上人多车挤风尘仆仆,我不想去。」;;

「你答应的。」她一脸失望。;;

我没有,她也知道我没答应过,但她太愿意相信这件事,于是在她心中,这变为;;

这是病态,殷医生说过,这是颇为严重的一种心理病。;;

菊新得不到反应,有点粗暴。「你要推到什么时候?打铁趁热。」;;

我要实时作出抉择。假使说:菊新,那是你的事,我会实时失去这个朋友,我需;;

要她、重视她,于是温和的说:「菊新,我不懂,你全权作主好了,选定地方,我会;;

去瞄一瞄。」;;

她松一口气,有点愧意,隔一会儿再说:「我不会使你失望。」她拥抱我一下。;;

那个一直为我打毛衣的菊新呢?那个介绍我去看公余场电影的菊新呢?那时她对;;

我好、不问酬劳。但成人的世界从不简单,拿我所有的,去换取我没有的,公平交易。;;

她说:「这份计划书,你看一看。」;;

「我会的。」;;

下午,到银行一次,把菊新的报告交予投资策划部经理,很快会得到专业性的忠;;

告。;;

黄昏,李-派来厨子及女工。;;

他竟对我这样周到,这是前所未有的事。以前,关系再亲密,也不过当我是一个;;

少不更事的女孩,自然给他带来许多温馨,但烦恼也绝对不少,他的态度也跟着我的;;

情绪时冷时热,有限的温存,无限辛酸。;;

但是最近他这样对我,像是我们之间一切障碍都已消除,不复存在,不用闪缩。;;

我舒畅地摊开四肢,躺大沙发内享受。;;

若不是大妹寻上门来,我还可以轻松得完整一点。;;

她与小妹不同,大了两岁,说话十分尖刻,有母亲三分真传。;;

一坐下来,她打量了一会儿,便笑说:「姊姊这里似电影里的布景,光是插花费;;

用,便够我们开饭。」;;

我不是不知怎么回答,谁是昨天才出世的呢?但只是忍耐地微笑,容忍她。;;

见我懦弱,大妹更加理直气壮。「母亲上次同你说的事,你有没有在办?」;;

也许是李-的关怀给我带来新的希望,是以看这个世界的角度也不同了,只是温;;

和的说:「这么大一笔款子,还得商量商量。」;;

「姊姊,你并没有亲人了,你只余我们三个骨肉,真不明白要找什么人商量,外;;

人岂非更不可靠?」;;

我看着大妹,她谈吐精灵,神态坚定,这样材料根本不必浪费四年的宝贵时间在;;

大学里。;;

「这样吧,你替母亲弄个象样的房子,其余的,不必你张罗,我们的学费云乎哉,;;

根本是老太太痴心说梦话,姊姊,你涵养功夫好,才没笑出声来,不过她总算是你亲;;

生母亲,你能做就为她做到。」;;

大妹说得很合理,我吁出一口气。;;

「怎么样房子?」;;

大妹嘴歪歪地笑起来,别有风情。「你听她的,又要花园又要露台,总之有瓦遮;;

头便可。」;;

「谢谢你。」她有为我着想。;;

「不要把款子交她经手,房子也不要写她名字,只让她有个存身之处便可。」;;

我讶异,她太了解我们的母们,我不由得握住她的手。;;

她苦笑。「你的父亲与我的父亲,难道没有产业经她手?都玩得一乾二净,不能;;

再信任她,往后她上来吵,摔东西,都不要睬她。」;;

过半晌,我问:「你很吃了一点苦吧?」;;

「不吃苦,人会长大?」;;

「下午便替你们出去找房子,凡是合理的单子,银行都会缴付。」;;

「那也好,」大妹点点头。「她吵不过银行。」;;

「你呢,你有没有需要?」;;

「有,当然有,不过不关你事,用不着你救济,」她非常倔强。「我今年毕业,;;

可以以工作做。」;;

「什么工作?」;;

「可以使我月兑离目前环境的工作。」;;

「你要当心。」;;

「我?」她诧异了。「我才不用担心呢,我觉得你才应当谨慎,几乎每个上来见;;

你的人都有所图。」;;

我呆住,小小的大妹目光如炬。;;

「房子的事快进行,警察快要来封屋了。」;;

大妹说完,便挽起书包麻辣地离去,人生就是这样,没有什么好惭愧的。;;

不说话的时候,咱们三姊妹看上去差不多,一开口,就知道不能比,我与小妹比;;

较窝囊。;;

银行辖下不知有多少空置的中型住宅楼宇,热烈招待介绍,我选了层地段比较中;;

等的。;;

李-一直在我身边。;;

真想问他:怎么,阁下与法师商量过,如今一天有四十八小时应用?;;

当然不可能,无论什么,总有优先总有例外,很明显,这一、两日,他以为为重。;;

他在旁表示一下子付清款项不甚合算。;;

「算了,」我说。「仍是我的产业。」;;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不再言语。;;

以后银行会同母亲直接连络。;;

接待室茶几上摆着几份杂志,顺手取过翻阅,看到其中一页头条:李氏地产正式;;

宣布与童氏航业并无。小字跟着说,李-夫妇业已分手。;;

我像是偷窥到什么人一般,心剧跳起来,不可抑止,匆匆合上画报,放回茶;;

几上,装作镇静。;;

李-对我说:「一切办妥,她们明早可来取门钥匙,我们去喝杯咖啡如何?」;;

我不知该说什么,心中纷乱,刚在此际,忽然有人叫我:「毓骏,你果然在这;;

里。」;;

我转头,是菊新,怎么都挤到银行来了?;;

我停下来。「菊新。」;;

她过来扶住我,百忙中瞪李-一眼。「你怎么满街跑,看样子身体不大好呢。」;;

我深呼吸一下,强笑道:「没事没事,你怎么找上来的?」;;

李-忽然说:「血犬嗅到银行特有气息,岂有不追上来的?」;;

我一呆,他们俩一向不知,但料不到会正式开火。;;

只听得菊新还火。「谁是人谁是鬼,毓骏分得清。」;;

银行职员都围着待看好戏。;;

我连忙说:「来,喝咖啡去。」;;

头一阵昏眩,险些跌个倒栽葱,接着呕吐起来。;;

只得放弃咖啡而去医务所。;;

闻到那股特殊的消毒药水味道,有宾至如归的感觉,一句「殷医生在吗?」就在;;

口头。;;

菊新尚喋喋不休指摘李-,李-受不了,只得告辞。;;

菊新问我:「他终于离了婚,你知道吗?他把她榨干之后,终于一脚踢开她,现;;

在可以对你献殷勤了。」;;

「嘘,菊新,我头晕。」;;

「我知道你不爱听。」;;

我叹口气。「我都快倒下来了。」;;

医生给了药,嘱我休息两日,我依依不舍,真想叫菊新离去,搬进病房安静数日。;;

菊新说:「我搬过来服侍你。」;;

「不用,真的不用。」;;

「毓骏,你是否刻意疏远我?」她凄厉的问我。;;

「好,叫你囡囡一起来,反正够地方住。」我闭上眼睛。;;

车程像是有一百公里长,终于回到家里。;;

李-离了婚,他没有告诉我,也是怕我多心。怪不得有时间多出来,但为何不用;;

在裘瑟芬身上?;;

菊新有一切答案。;;

她喃喃的在我耳边灌注她的心得:「以前在童氏处所得利润,可在女朋友身上蚀;;

一点出去,现在他还能做蚀本生意,当然全副精力用来应付你。」;;

真的这么丑陋?;;

「他经济情况大大的不妥--」;;

我忽然问:「为什么每个人都不够钱用?其实一个人并不需要花太多的钱,看我;;

就知道了,住在公家的精神病院里,两年也没用过一毛钱,里边并没有人因此看不起;;

我,都对我很好。」特别是殷医生。;;

菊新骇笑。「毓骏,别提里边好不好?」;;

「为什么?」;;

「太可怕了,都是疯子--不,我不是说,唉,怎么搞的?」;;

我笑了。;;

「毓骏,不要说这种话,出来就是痊愈了。」;;

谁有病,谁没有病,至今都很难搞清楚,我没有说出口,免得她害怕。;;

「头还晕吗?」;;

「如坠入无底深渊。」;;

「睡吧,睡醒就好。」;;

菊新也疯了,丈夫女儿丢开不理,倒在此照顾我。;;

她说:「我已经找到店面,在……」;;

我没有听清楚,药力发作。;;

但还是作了梦。殷医生着我出院,我嚷着不肯走,汗流满额硬是叫他把信还给;;

我。「我不走了我不走了,至多调我到别处去,你叫我走到什么地方去?我不知道怎;;

么生活。」叫得声嘶力竭。;;

自噩梦中跳起来,黑暗中喘息,理智又再恢复。是我自己要走的,求仁得仁,怎;;

么又反悔起来,可见是个噩梦。;;

「毓骏,醒了?」;;

这一-那,感激菊新留下来陪我。;;

「来,喝口热水。」;;

我就她手喝口水。;;

「也许该结婚,有个人照顾。」我说。;;

菊新像是听到最好笑的事一般,嘿嘿连声。;;

我扭亮床头灯。「怎么了?」;;

「天真的毓骏,告诉你,夜半我只要略咳数声,我那一位便到书房去睡,并且把;;

两道门关得紧紧的,怕我吵醒他。」;;

「有这种事?」;;

「哼,反过来,他的闹钟从来不响,我即使卧病,早上也得特地起来唤醒他。」;;

「让他迟到好了。」我不相信有此奇事。;;

「小姐,我已在负担一半开销,迟到开除,岂非要顶住整个家?我是为自己。」;;

我不语。;;

「所以结个鬼婚。」;;

我笑。「你太钻牛角尖了。」;;

「待我做妥这档生意,便好月兑苦海。」;;

很久之前,我们也习惯促膝谈到深夜,不过那时谈的,都是些天下间最愉快的事。;;

「希望生意成功,你的胸襟开阔,便不介意这些琐事,并视之为乐趣。」;;

「-,-答允支持我?」菊新惊喜。;;

「当然,菊新,为你,什么都可以。」;;

过了两日,银行与我联络,他们派专人看过菊新的市场调查报告,认为计划可行。;;

菊新倒不是胡闹的。;;

李-不以为然。;;

「毓骏,没有人右道你手头有多少闲钱,但逢人上来开口,你便大笔挥霍,不像;;

样子。」;;

「这不过是投资。」;;

「风险太大。」;;

「你应当比谁都知道,没有风险,不称投资。」;;

「你对菊新太慷慨。」;;

「她是我唯一的女友。」;;

「说得太暧昧,人家会误会的。」;;

「她需要鼓励。」;;

「怎么不见你鼓励我?」;;

「你需要吗?」;;

「可见你是真的痊愈了,」他说。「用这么讥讽的语气同我说话。」;;

「你担心过我不痊愈?」;;

他语塞。;;

「不过是精神崩溃而已--」;;

「好好好,你爱对菊新如何,我管不着。」;;

我不经意地问:「裘小姐呢,许久不听你提起她。」;;

「我们已分手。」;;

「」啊,这么说来,李-身边竟没有女人了。;;

他一怔。「自然,你也已风闻我离婚的消息。」;;

「为什么与妻子分手?」;;

「为政治,她不想连累我。」;;

「好妻子。」;;

「毫无疑问,一生支持我。」;;

「现在她人呢?」;;

「已赴长岛隐居。」;;

「裘瑟芬又是怎么回事?」;;

「像她那样聪明的女孩,自然另觅明主去了。」;;

「我不相信。」总有点感情吧?;;

「毓骏,这两年社会风气又变了不少,不是你可以想象。」;;

「市面上也不一样,菊新带我到处到,许多地方不认得,大厦像自地壳冒出,一;;

夜之间落成,一枝枝似竹笋。」;;

几乎连走路都从头学走,街上的人都小跑步。走路略慢,便遭人不耐烦的挤往一;;

旁。;;

上车略为犹疑,菊新便伸手来推。;;

多么粗暴的节奏。;;

听他们说话,像发电报,似有密码,甲方把话讲一半,乙方已经明白,实时作出;;

好几种反应,又引起连锁对白,我只有发呆的份儿。;;

难怪菊新笑说:毓骏,你只要开支票便可。;;

「菊新的野心很大。」李-总不原谅她。;;

「她婚姻正在低潮,事业可予她安慰。」;;

「她?昨夜才见她与男伴扭股糖般钻进日式夜总会。」;;

「啊,」我反而替她高兴。「不是丈夫?」;;

「是洋人,阿胡髭。」;;

我拍手。「那我们的专利权毫无问题了,那大胡髭是意大利童装权威。」;;

「我的天!」;;

「李-,真是疯狂世界是不是?」;;

「你陪她疯?」;;

我向李-眨眨眼。「别忘了我才是真疯,是她陪我,非我陪她。」;;

「不要拿这个来开玩笑好不好?我受不了。」;;

看着他懊恼的样子,禁不住大笑起来,呵哈呵哈,肠子都打结。;;

笑出眼泪来,呵,我不再爱李-了,只有勘破这个魔障,才能笑得如此舒畅,终;;

于痊愈了。;;

真没想到,真没想到,太低估自身的抵抗力,原来就是这么健康的一个人。;;

不禁茫然,指着他的手指停在半空,李-不再是我的债主,我已还清他这一笔。;;

「毓骏,你没事吧?」;;

「累。」;;

「精神是大不如前了。」;;

那时不知什么地方来的力气,据殷医生说,两名男护士都不能按住我,一定要扑;;

出医院,去追随父亲。;;

就是那时受的内伤,出来之后,活动超过三、两钟头就想休息,羡慕菊新无限精;;

力。;;

她是极端自我中心的人,即使我躺着,上气不接下气,她也不管,非要把她认为;;

是重要的事说完,我总是托着头傻听。;;

为只为菊新也是债主。;;

缘分尽的时候,各走各路,顿成陌路,我再也不会向她多看一眼,她也一样。;;

情谊仍在,总会藕断丝连,历尽千辛万苦,维持下去,多么不合理的事与人都能;;

够含泪强忍。;;

多么奇怪。;;

我都快成为思想家了。;;

谁晓得呢?这次出院,也许只为成全菊新的意愿。;;

在疗养院静休这段日子,想到许多从前未曾想过的问题。;;

「毓骏,你常常有失神的样子,令人担心。」;;

我把思维自离恨天自兜率宫收回来。「自古有的,叫倩女离魂,魂魄可以飞出去;;

很远很远,同人结婚生子,然后才飞回来。」;;

李-啼笑皆非。;;

我知道他有事要开口,只是不知从何说起,因为汤毓骏已不比从前的汤毓骏。;;

童装店在一个月内装修起来,新鲜的刨花香及油漆味,都使人精神一振,菊新扑;;

来扑去,像只小鸟,我真做了件好事,利人利己。;;

她叫女儿权充模特儿,让我看衣裳的式样。;;

她说:「最大这个号码,七岁还可以穿,售价都压在百元底下,很多人都负担得;;

起。」;;

「太美了,」我由衷的说。「生意一定佳。」;;

「你看,我们在个多月里完成多少事,」她拍拍我肩膀。「以后要好好利用时;;

间。」;;

我看着她。「菊新,但我在里边的两年,并没有浪费。」;;

她十分忌讳这个问题,像是一不小心,触动我哪条筋,我实时又会发起神经来。;;

菊新改变话题。「他同你开口没有?」;;

「谁?」;;

「李-,还有谁?一个他也已足够,耗尽你半生。」;;

「没有,他开口我也不会答应。」;;

「啊?」;;

「我已经不爱他。」我唏嘘的答。;;

「谁说这个,你以为我在问他有否向你求婚?」;;

我愕然。「不然开什么口?」;;

「开金口同你借。」;;

「借钱?」我呆住。;;

不会吧,他不致于涩到这个地步,我有什么本事帮他?;;

「你真的胡涂,他那边已经不得了啦,众叛亲离,除了你没别条路可以,所以一;;

天有那么多时间磨着你落工夫。」;;

我淡淡问:「真的?」;;

「怎么,尚不大吃一惊?」;;

「没什么好惊的。」;;

「还不趁机奚落他,当年要是他肯娶你,你父必原谅你,不致弄成这样--」;;

「当年的事算了,」我摆摆手,低声说:「过去是过去。」;;

「毓骏,你对人真好。」;;

菊新说「人」,不是说「他」,令我振作,我紧紧握住她的手,人生得一知己足;;

矣,人清无徒,管这个知己是怎么得来的。;;

「帮他要量力,自己身边总要留一些。」;;

「他不会开口的。」;;

「哼!」;;

妹妹们约我出来见面。;;

气色好得多,也不再见外,仍没有道谢,亦不必道谢,只说母亲仍不断咒骂。;;

我们三姊妹笑出来,竟喜气洋洋。;;

母亲若有日心满意足,不再骂人,那才怪呢。;;

「骂些什么?」;;

「说你父亲不该在遗嘱上忘记她,说我们父亲不该沦为穷光蛋。」;;

小妹补充:「又说给了房子没开销,她此生就得这么半死不活的过。」;;

「真夸张。」;;

过一会儿,问大妹:「我的故事,你们知道多少?」;;

她们不肯回答。;;

可见已经喜欢我了,觉得一丝安慰。;;

「有什么事尽管找我。」;;

大妹爽脆的问:「没事也可以吧?」;;

「当然,求之不得。」;;

她们肩搭肩的走了。;;

我仍留在原位上,许久没有离开。;;

借用公用电话,打到疗养院去,电话接通,我说:「请接殷医生。」;;

「殷医生巡病房,一时不能来听电话,请留言。」;;

「他什么时候比较空闲?」;;

「早上八点半到九点半,他在行政大楼。」;;

我暗暗记住。;;

「小姐贵姓?」;;

「不用,我明天再找他。」;;

回到家,李-已在等我。;;

如果要开口,他应当在今日说清楚,我有第六感。;;

佣人给我一碗鸡汤,一看,就嫌油腻,搁在一旁,这两年口味变得非常清淡,她;;

们不会明白。;;

「毓骏,我们也应结婚了。」;;

我抬起眼睛。;;

「已经拖这么久,」他说。「现在我们之间已没有障碍。」;;

「你并不要与我结婚,李。」;;

他一怔。「当然我要。」;;

「要的话早几年已可结婚。」;;

「但那时--」;;

「那时没有必要与我结婚,现在有。告诉我,李-,我会帮你忙,不必牺牲你的;;

自由。」;;

「你太不给我面子,你对菊新,比对我好得多。」他十分十分苦涩。;;

「但菊新也比你直接得多。」;;

「她怎么同我比?」他恼怒。;;

「你说得对,你要什么,请告诉我。」;;

「我适才说,我们可以结婚。」;;

「好,结婚后呢,有什么要我做?」;;

「婚后再说。」;;

「不,你先告诉我。」;;

他被我逼得走投无路,只得说:「有部分债款,也许可以用你名义偿还,甚或可;;

以暂时不必偿还。」;;

「多少?」;;

他说不出口。;;

「明日叫你会计来见我也是一样。」;;

「如果我们不能结合,这件事作罢。」;;

「不,这件事与婚姻没有关系,借款子给你,收取利息,是生意人的买卖。」;;

「我已没有抵押品,除非你要我。」他苦笑摊开手。;;

「我相信你,不是作为爱人,是作为一个生意人。」;;

我真正的呆住了。;;

我拍拍沙发。「来,坐下,我们好好谈谈,你需要多少,也许我根本没有那么多,;;

不说清楚,岂不是白娶了我。」;;

他自斟一杯白兰地,坐在我对面,低声说了个数目。;;

我侧头细听,听真了,吁一口气。「就这么多?」;;

李-讶异。;;

「没问题,我有。」;;

李-脸上现出复杂的神情来,包括意外、后悔、惭愧、苦涩,都一闪而过。;;

「或许你应该早向我求婚。」我朝他眨眨眼。;;

他低头,只会得喝酒。;;

「让你的律师同我的律师说,别担心,我的条件会很苛刻,事成后,你的公司说;;

不定有一半会归我所有。」;;

他放下酒杯。「如能过此难关,我心甘情愿。」;;

我笑。「总比与我结婚好,嗳?」;;

他叹气。「别再挖苦我,你怎么还会要我?」;;

李-是聪明人。;;

「他们真把你医好了。」他感慨的说。;;

「是的。」我很惆怅。「完全医好了。」殷医生是神医。;;

「对不,毓骏,我甚至没找到时间去看你。」;;

「当然找不到时间,但公司终于破了产。」;;

「是,这两年商场不知有多少人倒下来。」;;

「不会是李。」;;

他也没有道谢。;;

大概只有人家替你端椅子递水杯时才可以说谢,到了这种地步,说什么都是多余;;

的。;;

我再一次送他走。;;

站在露台上,看他进了车子,驶出去。;;

从前,每次他走,都站着,直至看不见他的车子,才进房休息。;;

心情是完全不一样了。;;

女佣再给我一碗汤,那层鸡油已经撇掉,我很喜欢。;;

有人揿铃。;;

女佣咕哝:「一直要找什么小姐,告诉他们已经搬走,总是不相信。」;;

「让我来。」;;

这次不是追求者,而是皮草店的伙计。「要不付钱,要不把皮草还我们。」;;

「可是那位小姐已经搬走了。」;;

「去去!」女佣说。「再不走我们叫警察。」;;

那小伙计嚷:「叫我怎么回去回复老板呢?」;;

「是件什么大衣?」;;

「反面穿的紫貂,去年半价卖给伊,才付一成定洋就穿走,现在影子也不见。」;;

我们主仆摇摇头。;;

「真的搬走了。」;;

「到什么地方去找她?」;;

「不知道不知道,」女佣用力拍上门。「这种做生意的女人。」;;

也许她月兑胎换骨,人进了修道院。;;

「但大衣呢?」女佣人说。「总得把大衣还出来呀!」;;

我的金表呢?谁要是把爹爹的金表还我,就好了。但是我与它的缘分,也已经到;;

尽头,不可以再追。;;

菊新把财经版折好,搁我面前。;;

我看了一眼。;;

「他终于开口了,是不是?」;;

我点点头。;;

「不过我也认为他会替你赚回来。」;;

「那多么好,我光是坐着,你们就使我成为富婆。」;;

「可是你曾经深爱他。」;;

「是,曾经。」;;

「李,我冲一杯爱尔兰咖啡给你,」菊新双手是不停的。「你知道昨天谁约会;;

我?」;;

「谁?」;;

「我那一位。」;;

「说些什么?」;;

「请我出去吃了顿日本菜,并且问我,童装店开幕,会不会请他?」;;

菊新脸上有说不出光彩。;;

「叫他剪彩好了,不过要穿成米奇老鼠那样。」;;

「我快活到极点。」菊新说。;;

但愿所有人都这么知足。;;

「但是你,你下半生就这样做富婆了结?」菊新犹疑的看着我。;;

「哎呀,这是什么生活?多少人梦寐以求。」;;

「出来多久?」;;

「四十五天。」;;

「好象有整年那么长。」;;

我叹息一声,谁说不是?;;

住在里头那两年,更似我的一生。;;

开头的时候,似一个婴儿,什么都要人照顾,后来渐渐懂得人事,肚饿晓得讨食;;

物,继而清醒过来,不过茫然的时刻居多……;;

不堪回首,一把长发是剪掉了,好心的护士替我留着,交还给我。;;

那个地方,永世难忘。;;

「你把半月道的老房子拍卖?」;;

我点头。;;

「在报上看见拍卖启事,还不相信,华英中学七六年毕业班有一大半人在大厦内;;

度过他们最开心的日子。」;;

「嗳,捉迷藏最好。」因为怕寂寞,我爱同学。;;

「毓骏,我有种感觉,」她仿佛有种不祥预兆。「你出来后所做种种,像是要为;;

所有的事作个总结。」;;

「是吗?你那样想吗?总结后我又去什么地方?」;;

菊新苍白了脸孔。;;

「别傻,也别多心,那样大的房子,不卖掉干什么?人家拿了地板可以重建。」;;

菊新有点释然。「你又进账一笔。」;;

「父亲要是知道我现在这么有头脑,当初就不会想掐死我。」;;

「咦,」菊新笑我。「钱自己生钱,何需技巧,呆放在银行便办得到。」;;

她真的与我出院第一日看见的菊新判若两人。现在她有自信、干劲,活泼一如中;;

她说:「李-有时妒忌我们的交情,他不知道我俩的关系打何时开始。」;;

母亲出走那一日开始。;;

放学回到家中,十三岁的我与菊新正要打算看电影画报,只见到父亲铁青着面孔,;;

浑身颤抖地坐在书房中,大厦从此阴黯下来,每个角落都藏有魍魉魑魅,只有菊新不;;

怕,她仍然做我朋友,拖着我的手,按亮每盏灯,陪我做功课,带我返她家中,叫伯;;

母招呼我,是菊新与我度过这一次难关。;;

甚至连老父都说:「毓骏,待菊新,要似姊妹一般。」;;

「谁管李-明不明白?」;;

「但我有种感觉,你们始终会走在一起。」;;

「今日你仿佛模着水晶球说话,预言良多。」;;

「他对你终于另眼相看,我深觉出尽鸟气。」;;

那日回到家中,女佣说有位先生找我两次。;;

「谁?」;;

「李先生一直在这里,他记下名字。」;;

我取过拍纸簿一看,只见上面写:殷先生来电。是李-的字。;;

「李先生来了多久?」;;

「他在沙发休息个多小时,后来埋怨电话太多,比他写字楼还吵,回公司去了。」;;

我莞尔。;;

「殷先生后来没有再找我?」;;

「没有。」;;

隔四十五天才想到问候我。;;

医生都是这个样子,男女老幼都是一具具躯体,治好他们的病患确是一种挑战,;;

一切止于此。;;

电话又来了。;;

李-的声音:「殷先生是什么人?」;;

我不去回答他,过三分钟,他叹口气。「是,我没有资格问这种问题,对不起,;;

老板。」;;

自从我占的股份比他多之后,就有了这样的称号。;;

「我只是关怀你,他是个好人吧?」;;

「非常殷实的一个人。」;;

「生意上的关系?」;;

「有机会介绍给你认识。」;;

他又沉默一下,像是知道大势已去的模样,不肯先挂上电话。以前,以前是我不;;

肯这么做,真令人感慨是不是?我终于伸手按中止键,听见「噗」一声。;;

拨号码找殷医生,好几个地方才找到他。;;

他已回到宿舍。;;

「我是三十七号。」;;

「汤毓骏!好吗?在报上不住看到你的名字。」他的声音充满热情,令人鼓舞。;;

「过得去。」;;

「何止过得去。简直大好,出院多久,两个星期?」;;

我没好气。「快两个月了。」;;

「有那么久?时间过得真快,好,汤毓骏,你守了你的诺言,果然,你再也不需;;

要我们。」;;

「许多个黑夜,很想返回医院。」;;

他在那边一怔。「胡说,我们不欢迎你。」;;

「外头的生活不好过,一日捱一日。」;;

「谁不知道,年年难过年年过,我并没有升职,你知道吗?精神科医生也有精神;;

困惑的时候。」;;

他好健谈,以前对病人并没有这样倾吐过,哦是,我已痊愈,我已出院,身分不;;

一样了。;;

「会不会出来见个面?」;;

他犹疑,仍然保守。;;

「告诉我,三十二号痊愈没有?」;;

「有进步,已由父母把她带回家照顾。」;;

「她仍然叫着『光明光明,回来回来』?」;;

「有,但后来证实,光明只是一只猫。」;;

「什么!」;;

殷医生叹口气。「就是这么简单。」;;

我呆住了,想笑笑不出,心中却又为她凄苦。;;

我们像是老同学说起班上趣事,话匣子一打开,再也合不拢。;;

「那么我来看你。」;;

「许多病人一离开我们这里,巴不得一世不要回来。」;;

「我也说过那样的话。」;;

「怎么,现在收回?」;;

「你几时有空?」;;

「星期三,我如果有空,星期三再同你联络。」;;

然后他说要写报告,不能与我再说下去。;;

「你找我,原有什么事?」;;

「想知道你近况。」;;

「过的去。」;;

「听了很高兴。」;;

「再见。」;;

「再见。」;;

这才吁出一口气,慢慢在沙发滑倒、仰卧,看着天花板,呆了许久许久。;;

一直没有回房,在沙发上辗转反侧,把沙发套子揉得稀绉,几只垫子搓得不成形,;;

心里不知想起多少事与人,眼睛润湿,嘴角却有笑意。;;

天渐渐亮了。;;

女佣已习惯这些怪癖,不以为奇,收拾酒杯,便做早餐。;;

洗把脸,跑到半月道老房子去,用钥匙开了大门,逐间房巡视,今午就要拍卖,;;

再也看不到它。;;

那熟悉的露台,我常站立的角落,每次李-来停车在花圃,树影幢幢,他高大的;;

身形在月亮底下夸张了英俊,那幅美丽的图画促成一段苦恋,我也要走进那幅画里去,;;

挤进去,挤进去。到自己也成为画中人,才发觉在框外看这幅画好看得多。;;

已经来不及了。;;

看遍了每一件家具每株植物的影子,我把大门下锁,离开。;;

一转头,看见一个人立在铁栅边,吓一跳,看清楚了,竟是母亲。;;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两人对峙良久。;;

她也来了,原以为她是最最最铁石心肠,没有感情的人,但她也来了。;;

我静静地向她欠身。;;

她开口:「今天拍卖?」;;

我点点头。;;

「连家具杂物一起?」;;

我又点头。;;

「我只想进去取一样东西。」;;

我很为难,拍卖行已经来点过数,规矩不能取走任何东西。;;

但我还是开了门给她进去。;;

这也是她的家,十多年前离开后没回来过,但这也是她的家。只见她熟悉地拐弯;;

抹角,穿堂入室,一直走上二楼图书室,我跟在她身后,默不作声。;;

「我只要这张照片。」;;

银相架内,有一张她年轻的照片,只有她,没有任何人在身边,那时她美艳如女;;

演员,摆着一个娇俏的姿势,手托着下巴,眼睛斜斜不知望着谁,谁?;;

我缓缓用钥匙开启玻璃橱,把照片连架子交给她。;;

她接过照相架子,端详良久,像是不认识相片里的人,然后将架子掩在胸前,轻;;

声说:「谢谢你。」;;

我一生人没有听过她这么温柔的声调,忽然感动了,别转头去。;;

即使她爱的只是她自己,又有什么不好?;;

如果没有人爱你,你必须要爱自己。;;

母亲揽着相架良久,仿佛它是她的爱人,难舍难分。;;

我没有对着她,也知道她流下眼泪。;;

她轻轻问我:「那时我可好看?」;;

「是,非常漂亮。」;;

「比起-呢?」一副与我商量口吻。;;

「胜过我多。」;;

她像是满意了,缓缓转身子,朝楼下去。;;

我趋向前,不由自主搭住她的肩膀,她转过头来,仍然倔强,但已失去怨毒的精;;

力,双眼露出仿徨无依。;;

「我们走吧。」;;

正要再一次锁门,听到气呼呼的叫声。「妈,妈。」原来是大妹,她追了来。「;;

姊姊,早知你也在,我就省下这一程。」停下脚步,她看住我们笑。;;

随即抬起头,看到巍峨的宅子。「我的天,像只怪兽,这么大的房子用来干么?;;

又旧又破,来,我们走。」;;

没有回忆真是好,没有留恋。;;

大妹将手臂插进母亲的臂弯,她仍爱她,尽管她知道她为人的缺点,她仍爱她,;;

大妹不是一个简单的女孩,我很看重她。;;

她轻轻同我说:「母亲最近身体不大好。」;;

轻描淡写,就将母亲失常行为一笔勾销,为什么我不懂?为什么会同母亲闹翻?;;

我还有许多许多需要学习的地方。;;

大妹看我一眼。「姊姊昨夜没睡好。」;;

什么都逃不过这个鬼灵精的双眼。;;

我低声下气问母亲:「到我公寓来看看?」;;

她摇摇头,示意大妹跟我去。;;

我们把母亲送回家。;;

大妹问我:「大屋里有多少间房间?」;;

「楼上楼下一共十二间。」;;

「布置都不一样?」;;

「由母亲亲自设计,当时社交界以来我们家为荣。」;;

大妹沈默一会儿。「难怪日后她一直抱怨住得委屈。」;;

我不作声。;;

「你在大宅内长大?」;;

「是的,直到我父亲去世,我都住那里。」;;

「真是个可怕的地方,」她摇摇头。「你童年一定不开心。」;;

我很讶异她会有这个看法,很多人都羡慕,认为是贵族出身的象征。;;

「母亲后来不得不走,」大妹说。「以后越住越差。」;;

「不,」我说。「是她要离开我们,跟你父亲私奔。」;;

「是吗?」大妹凝视我。「但我老觉得女人的出走,总是不得不走,也许她锦衣;;

美食,但是没有人关怀她,也许他们已经貌合神离一段日子,精神十分痛苦,但是你;;

才十一、二岁,你不懂得。」;;

我怔住,渐渐回味她的话,心有重压。;;

「我们不说这个,大家已经和解,还翻旧帐干什么?」大妹爽朗的笑。;;

我拉住她。「我想好好栽培。」;;

「我会栽培自己,」她刚毅的说。「你看着好了,十年,二十年,你会看到成绩,;;

毋须姊姊操心,姊姊只要多看看母亲点。」;;

「我只希望有你一半的精灵!」;;

「姊姊太谦卑,从医院出来,短短日子,处理这么多事,已令我倾服。」;;

她活泼的离去。;;

我躺回沙发上,这个时候,开始有睡意,蒙-起来。;;

背脊不知有什么触着,是一小块硬物,我伸手进沙发缝子去掏。;;

是金表。;;

怎么搞的?我呆住,腕上一只,座垫底又一只。;;

戴着的那只是李-送的,那么拾到一只失而复得,是爹爹给我的了。;;

我握得紧紧,是我多心,怀疑别人是贼,怎么可以对人性失去信心,面孔红起来。;;

西金旧了,露出玫瑰色,这只才是父亲送我的,索性两只都戴在手上,也许去到;;

一切问题都解决,只除一样。;;

并不抱奢望,也不会像以前那般,想一个人的时候,想得不择手段,不顾一切,;;

与菊新结伴吃午餐,甫坐下,她便一呆,向左方直视,菊新的眼光一向比我犀利,;;

不知道看到什么。;;

我连忙跟着她目光看去,是李。;;

他有伴。女伴。;;

那位女士好不年轻,李-真有他的,女友一个比一个小,只见她眉目如画,皮肤;;

光洁,一身时髦打扮。;;

菊新生气。「你笑什么,有什么可笑?」;;

「咦,我为什么不能笑,你看李-那陶醉的样子。」;;

「你是他的什么人?你还笑。」;;

我转过头来。「菊新,不要夸张,反应不要过激,我此刻只不过是李-的合伙;;

人。」;;

「只是合伙人!」;;

「是。」;;

她凝视。「以前的事一笔勾销?」;;

「我的记忆老坏老坏。」;;

「好,」她叹息一声。「好,我佩服。」;;

李-也看到我们了,他并没有尴尬,同女伴低语数句,便向我们走来。;;

到底还是他明白我,知道我们的男女关系已经结束。;;

他亲亲热热的搭着我肩膀。「有没有看今天财经新闻?赞得不得了。」;;

我向他笑笑!向那边努努嘴。;;

「漂不漂亮?」;;

「赛香港小姐。」;;

「不骗我?」他哈哈笑起来。;;

我说:「过去吧!年轻小姐脾气不好。」;;

他得意洋洋的回座。;;

菊新叹为观止。「你们两个都看得开,毓骏,真得向你学,你看,多大方,多潇;;

洒。」她赞不绝口。;;

我没有抬起头来。;;

过了很久很久,我说:「走吧。」;;

侍者过来说,李先生已结了账。;;

我朝他点点头,他新女友朝我们笑,面孔似洋囡囡。;;

新店开幕前一天,殷医生找到我。「要不要来看我们新置的电动轮椅?」;;

他真挑对了时候。;;

「几时?」;;

「明天上午。」;;

「还有没有其它时间可供选择?」我问得真够幽默。;;

「啊,你没空?让我看,那么要等下个月--」;;

「慢着!明天上午,我在医院大门左翼等你。」;;

「一言为定。」;;

我笑自己情急。不过仍有盼望真是件好事,仿佛心翼展开,不禁走到露台上,剪;;

下一束花,插进瓶子里。;;

菊新早为自己置好件珠灰色的下午便装,配了首饰鞋袜,一直追问我作什么打扮。;;

「我知道你喜欢紫,不过黑也好。」;;

明日新店开幕,她紧张得不得了,忙了多日,虽没睡好,却精神奕奕,如今万事;;

俱备,故此有余闲来关心我的衣着。;;

我说:「明日我没空。」;;

「嗄?」菊新竖起一道眉。;;

「明儿我有事。」;;

「不要开玩笑,你是老板哪,这是首宗大事,怎么还有别的事?顶多用轿子抬了;;

你来。」;;

「-主持大局不就行了,不信-信谁呢?我铁放心。」;;

「可是你总得出,怎么,怯场,怕人多?」;;

「不,实在是约了人。」;;

「那人也太不识相了,谁,是谁?」菊新知是真的,更加不肯放手。「是什么;;

人?」;;

「明日看你的了,发出多少张帖子?剪彩的明星没有变卦吧?今夜睡好点,不然;;

明日不够精神。」;;

「我们择的吉时是上午十时,你肯定没空?」;;

我摇头。;;

「你到那边弯一弯回来,也还来得及喝一杯香槟。」;;

「那地方很远,恐怕来不及。」;;

菊新一听这句话,实时会错意,脸上变色。「那么把那位先生也请来。」;;

「你怎么知道是位先生?」我笑。;;

她强笑一声。「你看过小姐为小姐这么殷勤没有?」;;

「他不肯来的,只有我去迁就他。」;;

「毓骏,你在搞什么,别吓唬我,什么很远很远的地方,什么赶不及到店里来,;;

你没事吧?再不同我说清楚,明天不开幕!」;;

菊新的急脾气大抵是不会改的了,从小如此。;;

我终于说:「我回医院去。」;;

她吓破了胆。「你什么?」她站起。;;

「这里没我事了,我回医院去。」;;

「可是你已经痊愈了!」菊新歇斯底里。;;

「静静听我说,别激动,坐下来。」;;

「真给给激疯,你完全是正常人了,适应得这么好,好端端干么回医院,我头一;;

个不依。」;;

「我喜欢那里。」;;

「毓骏,那是一所精神病院。」;;

「我知道,我在那儿度过两年。」;;

「那里有大部分人神志不清。」;;

我只是看着菊新微笑。;;

不到一会儿,她也明白我笑的是什么,到底从小一起长大,心灵相通,她嘲弄的;;

说:「是,不过隔着一座医院,谁不是疯子?也许我们疯得更厉害,更不可救药,但,;;

毓骏,求求你,陪我们疯好不好,我们也需要你。」;;

她说得那么滑稽,我忍不住,大笑起来。;;

菊新低下头,十分悲哀。「毓骏,难怪你,这上下恐怕只有你最清醒,你看穿了;;

我们每一个。」;;

我拉住她手臂,晃一晃。「好好的打开店门替我赚钱,少个子儿不饶你,揭你的;;

皮。」;;

菊新知道无可挽回,黯然流泪。;;

「快别这样,本来都不想出来了,都是为着你们。」;;

菊新这才去了。;;

穿什么衣服?我当然关心。;;

自衣橱中取出灰蓝色的衣裳,在身上比一比,痛快的倒在床上。;;

明天便可以见到他,真想不到事情这样顺利,竟会轻而易举找到知己。;;

晚上站在露台上,只看见一天星,竟把都市流丽的灯光全比了下去。;;

不知星光这么灿烂,是否为着旧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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