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春秋 第 一 章 作者 : 云中岳

嘉兴是颇为繁荣的浙北名城,一府的首会。

近午时分。

接近崇俭楼的西大街中段,行人往来不绝显得有点拥挤。

八月秋风凉,但大街上依然显得闷热。

市面各种店铺挤满了顾客,人声嘈杂。

名震江浙的本城名人钱大爷钱森,带了八名教师爷兼打手随从,神气地沿街向西走,要出大西门返回西门外的钱家大院。

在江浙.提起七星太保,谁都知道是指钱大爷钱森,一个雄霸一方的,并不孚人望的豪强。

在武林朋友眼中,七星太保可连发七枚流星镖的武技,确有令人望影心惊的气势,内家气功也相当精纯。

雄霸一方的地头龙,结了不少仇家是必然的现象,豢养了不少打手护院,也是必然的现象。

在外行走时,前呼后拥最少也有八位打手亲随,想找他算帐讨债的人,根本就无法近身。

走在人群拥挤的大街上,难免与行人保持距离接触。

他毕竟不是知府大人,不可能鸣锣开道把行人赶开,只能靠走在前面的四名打手,将挡路的行人推拨至一旁让他通过。

崇俭楼东端,全是各行各业的店铺。

一家出售瓷器的店侧,坐着一位年过半百的老人,那是古老行业中颇为精致的补瓷匠,比补锅匠要高好几品。

一张板凳,一张小长桌,一座支架,架上置有一只青花大瓷盘。

盘裂成两半,本来名贵的瓷器成了废物.值得花钱补一补。

补瓷匠心无旁骛地用十字形小巧绳钻,细心地在破裂的裂缝旁钻孔,每一孔大仅半分,排列得工整美观,以便用两爪细铜钉把裂缝扣合。

“吱吱吱……”

钢钻转动声尖锐刺耳,但声音不大,瓷粉末随钻动而飘散。

嘈杂的人声,丝毫不曾干拢补瓷匠的工作,他工作得十分专注,外界的纷扰与他无关。

匆匆经过的人,也懒得向一个微不足道的补瓷匠多投一眼。

街道不宽,不过约两丈,行人却多。

钱大爷二行九人,从西面逐渐接近。

前面的四名打手高大如门神,一双巨臂把挡路的行人,象拨草拟的往外推,穷凶极恶面目可憎。

补瓷匠丝毫并不受影响,聚精会神小心地转动小钻,不理会街上所发生的事。

钱大爷过去了,后面的四个打手也经过补瓷匠的前面的街道。

这瞬间,补瓷匠的左手中,无声无息地飞出一道淡淡电虹,准确无比地从行人的缝隙中超越,从打手的空隙中电掠而过。

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电虹太小太快了。

钱大爷突然伸右手向后,反抚左背助,似乎在抓痒,因为在背肋部位,似乎真有那么一点儿痒,但脚下速度不变,依然神气地向前迈步。

十步,十五步……

“呃……”

钱大爷突然发出轻叫,突然打一踉跄。

“大爷……”后面的一名打手讶然问,抢上前急急伸手搀扶。

“嗄……”钱大爷呼出一口长气,双目一翻,突然向前一栽。

“哎呀……”三名打手惊叫。

“大爷不好了!”搀扶钱大爷的打手狂叫。

钱大爷脸色渐变,停止了呼吸。

街上大乱,惊呼声大起。

补瓷匠远在二十步外,不为惊扰的人群所动。

“吱吱吱……”钻孔声的节奏也毫不变。

“夺魄符!”

人丛中突然传出行家的惊叫声:“天道门杀手十大信记之一。”

片刻,一名青衣小伙计,经过补瓷匠的小桌旁,伸手轻叩桌面三下,笑嘻嘻地向东走了。

补瓷匠依然聚精会神工作,老眼中冷电乍现乍隐。

同一期间,千里外的杨州府城。

一艘小乌蓬船,泊上瘦西湖的绿杨码头。

这里是游客最稀少的小码头,游湖船通常不在这里泊舟,附近没有名胜区,三里之内也没有村落,只是一处本地农户往来的小码头。

船上有两名舟子,两名仆人打扮的壮汉。

插上篙,四个人跳上码头,沿湖岸向北走,到达五十步外一株巨大的绿杨下,并肩一站,面向着湖,发出两声短呼。

片刻,身后传来一声轻咳。

四人并没回头,也同时轻咳了一声。

“都在船上。”一名壮汉沉静地说。

“本门的规矩是,花红须事前一次付清。”

“是的,已全部带来,五只银箱,每只十两十足纹银一百锭,半文不少。”

“好,十天之内,你们主人可以得到他应该得到的报酬。’身后的语音陰森无比。

“敝主人翘首相望。”

“你们可以走了,沿小径东走,不要回头。”

“遵命”

四人转身急步走了,船留在码头。

不久,船驶向对岸,有一位老舟子撑篙。雨笠戴得低低地掩住面孔。

老舟子是如何登舟的?没人知道。

第七天,杨州武林世家江北第一豪杰,赛孟尝韩伟韩大侠,午正时分死在杨州最豪华酒楼太白居的门楼口,背心留下一把锋利的双刃飞刀。

脚下,留下一块白银铸制的符牌。

有人认识这种符牌:天刃符。

天道门十大使者之一,天刃使者的信记天刃符。

九月天。湖广大江北岸的大城:黄州府城。

府城北郊七星有座小湖,湖东岸的红叶庄,是大江私枭集团湖广五首领之一,一个最凶狠,最狡诈,最强悍的黑道领袖人物,闹江孽龙欧阳江的山门。

湖广是全国的精华地区,大江在湖广流程最长,上起夷陵州,下迄江西九江。

这段千余里江面,共有五位私枭首领,各尽地盘,经常因利害攸关而你杀我代,江上陆地各显神通。

红叶庄警卫之严密,江湖朋友有目共睹,没有任何了位江湖人士,能平安地接近庄外围三里内而不被发现,如敢不听警告再行深人,有死无生。

闹江孽龙的师父,是早年威震江湖的飞云神龙孙旋的得意门人。飞云神龙为祸江湖,如命。

闹江孽龙不仅承受了乃师的凶横性格,也承受了如命的嗜好,甚且过之。

这位私枭头头,到底有多少妾侍情妇,恐怕连他自己也弄不清。

反正稍不如意,就将这个可怜的女人赐给那些替他买命的手下党羽,自有党羽替他弄来另一个补充,甚至补三个四个,就是这么一回事。

这天午后不久,三艘小船在湖中缓缓划行,船上的莺莺燕燕一个比一个娇,一个比一个艳。

她们都是欧阳庄主的女人或待女、丫头。

欧阳庄主今天难得清闲,居然有兴趣带了大群女人游湖。

这座湖,是欧阳家的私产,湖滨岸畔,长满了荷菱,残荷中水禽众多,船过处群鸟争飞,引得这些美丽的女人兴高采烈地大笑大叫。

蓦地

左首的小船传出一阵惊呼,两位划浆的女人二不小心浆下重了些,左舷突然入水,船顺势翻覆,船底朝天,群雌落水。

两艘船向中聚集,七手八脚抢着救人。

闹江孽龙一代水中强人,双脚稳住船,俯身伸手将落水的女人往船上提。”

一个,两个……

左手一抄,抓住了水下伸出的一只纤纤玉手,向上一提,提上一个水淋淋的彩衣美娇娘。

他虽然不知道妻妾的数目,但对所拥有的女人面貌,多少有些印象。

这个女人他似乎没见过。

心中刚动疑,美娇娘的右手,已射出三道细小的晶芒,全部没人心坎要害。

“哎……”

他叫出半声,巨大的拉力传到反而将他拉下船,船立即跟着翻覆。

美娇娘当然也沉入水底,形影俱消。

谁也没看清变化,谁也没留心那些美娇娘是不是自己的人,更弄不清庄主为何覆舟落水的,混乱中,这种错误是必然的。

而且,变化太突然。

一阵大乱,在湖岸警戒的人纷纷赶到,跳入湖中救人。

闹江孽龙号称大江上下水性第一,潜水五百步不需换气,水底可以力搏蛟龙,活捉大鱼生吞活剥。

可是,今天却一下水就声息全无。

结果,廿一个女人,淹死了十四个。

闹江孽龙欧阳庄主的尸体,从湖底的污泥中打捞上来了。

查验的结果,在心房找出三枚特制的小针。

针长一寸二分,粗仅半分,、但锋尖头部却粗一倍,长四分,尾部延伸的触稍向内凹因此象是倒锋,能进不能出。

也由于八分长的尾部细一倍,前重后轻,不需要加装尾丝,便可保持直线飞行。

在湖岸泊舟的码头栏干上,找到一块刻了符禄的银牌。

有人认识这种符牌:天道门十大使者中的追魂符,追魂使者的信记。

初春,郑州依然风雪交加。

本城的名仕绅东方尚义,绰号称及时雨。

据说,他是少林的俗家门人,但从不与人争强斗胜,虚怀若谷,甚至从不承认自己会武功。

东方尚义人如其名,疏财仗义慷慨大方,对登门求助的人从不拒绝,排难解纷甚得各方人士尊敬。

他本人暗中经营粮行油坊,也就是所谓暗东,以免失去仕绅的身份,经商的人是下等人。

这种疏财仗义排难解纷的人,被人称作豪侠,妒嫉他的人必定不少,尤其那些土豪劣绅,更是恨之切骨,把他当成眼中钉肉中刺。

这几天风雪交加,天一黑,全城在风雪中沉寂如死城,交通完全断绝,没有人敢在外行走。

只有一些更夫不敢懈怠,忠实地按时打更。

三个身穿白的人影,从北面跳进了东方家的后院。

后院北面,是另一户姓陶的人家,恰好约了几位石匠朋友,在客堂中围炉小酌。

姓陶的是有名的石匠,石匠们普通有几斤蛮力,有蛮力便好勇斗狠。

说巧真巧,一位石匠,便急,冒风雪冲出院子小解。

突然发现屋顶出现三个白影,石匠已有了五六分酒意,以为见到了鬼,为了表示自己胆大包天,不假思索地抓起一盆景,奋力向屋顶的白影猛扔。

“有鬼……”石匠同时大叫。

糟了,一个白影接住花盆,立即飞跃而下,刀光一闪,石匠人头落地。

三个白影同向堂屋冲,里面的其他石匠也恰好闻声启门向外察看。

第三个白影重行外出,屋内却留下十三具死尸。

白影跳落东方泉的后院,三面一分形影俱消。

一声鬼啸传出,压下了劲烈的罡风。

片刻,鬼啸声再起。

东方家院深宅广,连五进共有五六十间房舍,每座院子都有一座小型花园。积雪盈尺,草木凋零。

罡风所经,枯枝发出慑人心魄的呼啸声,再加上尖厉刺耳的鬼啸,更是令人心底生寒的。

第三次鬼啸传出,三进院有了动静。

先后出来了五个人,站在院廊下冷然静观其变。

“那一路的朋友,可否现身赐教?”主人及时雨东方尚义沉声问。

前面廊角的暗影中,踱出一个黑袍人。

雪光朦胧,黑得十分抢眼刺目。

所穿的是双面怪袍。一面白一面黑,如果将白的一面向外,往雪中一伏,不是行家决难分辨人雪。

黑影一晃,便到了院子中心,站在雪中不言不动,象个从黑暗地狱逃出阳世的鬼魂。

五人冒雪踏入院子,两面一分。相距约三丈左右,东方尚义独自上前。

“朋友请了。”东方尚义抱拳行礼:“大驾风雪光临寒舍,东方尚义深感荣幸,请教朋友高名上姓。”

黑袍人不言不动,毫无反应。

“朋友想必有难言之隐,不便亮名号。”东方尚义修养到家,不再追问:“请移玉客厅……”

“哼!”黑袍人总算发出了声音。

“朋友……”

一声鬼啸,黑袍人突然扑上,一记现龙掌劈面吐出,飘雪被强烈的掌风激得折向而飞。

出手便是霸道的内家掌力,东方尚义难免怒火上冲,但强忍怒火移位避招,吸口气功行百脉,拉开马步。

“朋友……”他同时急急喝止。

他的一位同伴及时掠出,一记佛云拨雾挡开了黑袍人跟踪追击的第二掌,双方的掌力皆浑雄无比,同向侧飘出八尺,似乎势均力敌。

“咱们后会有期。”黑袍怪人沉声说,似乎这一掌占不了便宜,不再逞强,及时撤走。

黑影凌空骤升,倒飞出两丈后,再一鹤冲霄跃登前面的屋顶,积雪纷纷下坠。

“不要追了,这人的来意可疑。”东方尚义拦住作势追赶的四位同伴:“追也追不上,这人的轻功已臻化境,追上去要吃亏的。”

五人从容转身,向廊厅举步。

谁也没料到厅阶两侧潜伏在雪中一身白,即使走至切近也无法分辨。

刚登上阶顶,暗器如暴雨般光临背心。

阶右的石鼓顶端,遗留下一块银牌:血符。

这块银牌所刻的符录,以朱漆填底,所以叫血符,天道门十大使者中,血符使者的信记。

五个人一个也没救活。

东方尚义中了两把飞刀,向抢救的亲随说出事故的经过,才咽了最后一口气。

南京,大明皇朝的南都,天下第一大城。

以往,这里叫金陵,好几朝世代的皇都。

奇怪的是,在这里建都的,都是短命皇朝。

说穿了并不奇怪,这里是江南的代表性地区,太富裕了,太富裕便令人懒惰,奢侈,腐化,贪生怕死,汲汲于争名夺利……

雍不容在新年过后,就感到每天都烦恼。

比方说:上赌坊手气奇差;与混混们在秦淮河风月场所打架总是输:帐房交下的滥帐一直算不清出差错;等等、等等…

六年前,他将本名雍有容改成雍不容,从大胜关老家进都城混日子,在龙江船行做小伙计。

他一直就默默无闻,六年了,还混不出什么名堂来。

这段新年过后的日子里,他的烦恼似乎有增无减。因为,也许寒冷的缘故,气氛不太对。

他发觉南京暗流激荡,有许多高手名宿象是来赶集。

他的代步小鳅船,沿中新河向南上航。

过了新江关码头。船只渐稀。

上游的终站是大胜关的大胜港,这一带偶或有些图方便贪便宜的中型船只,从大胜港驶人中新河,不是大江,可以节省半至一个时辰的航程。

向西望,江心洲挡住了视线,看不见七八里外大江的壮阔景色,但仍可看到大型船只参天而起的巨大风帆。

那些三桅大船的主桅,有些高有十三丈,三或四段风帆大得惊人,还在卅里外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活在江上,看多了就不以为怪,在大江上下,各地的船只型式各异,但在他眼中,一瞥之下便可分辨出是何处的船只,何型与何种用途他一清二楚。

后面,一艘八浆快船行将接近。

两浆与八浆,相差太远了,追及自是意料中事。

不经意地扭头四顾,看到了那艘船。

“我看,麻烦又来了。”他暗自嘀咕:“天杀的!这段时日里,我一定冲了某一位太岁,得罪了某一位神佛,不然为何光走霉运?”

他右浆加了一分劲,船向左岸靠,贴岸行驶,应该可以避免麻烦吧?

他认识那艘快船,镇南徐家的,没错。

大胜镇分为三部份:大胜关、大胜港、大胜镇。

关,是南京廿六卫中的一卫,派有一位千户长坐镇,负责陆上的防务,配属有江防水军一小队十二艘巡江船,负责江防治安,缉私,捕盗……

港,是往来船舶的码头区,但长程客货船通常不在这里停泊,除非避风或发生意外才驶入港中暂避。

码头区也就是商业区,最复杂的龙潜虎伏地段,设有巡检司衙门。

镇,是本地老居民的居住地,位于港的南面。

南郊,星罗棋布散落着一些田庄,这些田庄的主人,才是镇的名流,地方上的爷字号土豪或权势人物。

大胜关是南京的南面门户,原来叫大城港镇。

本朝定鼎初年,陈友谅从这里进兵威胁京师(那时的京师在南京,朱洪武派杨景扼守,在这里大破陈友谅的大军,从此,奉圣旨改大城为大胜。

两百多年来,这里的人已经不知道“大城”的故名了。

大城镇徐家,就是大名鼎鼎的本镇田庄主人之一,叫徐定还徐大爷。

据说,徐大爷是莫愁湖中山王徐家的族人

两百多年来,中山王除了世袭的庄爷仍在之外,权势早衰,徐家的众多子孙星散各地各谋生路,有些后裔似乎忘了自己的显赫家世。

徐大爷绝口不提中山王徐家的事,当然不承认是中山王的后裔,此徐非他徐,不需抬出功臣王府家世来唬人,事实上他在大胜镇已经拥有最高的财势。

与豪强为邻,决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雍不容的家,就在徐家田庄的东面三里左右,是一片比徐家小十倍的小农舍,合当然比不上庄,雍家的田产也比徐家少十倍有余。

三里,目力可及,中间隔了青葱的稻田,有小径可以往来。

平时,雍家的子侄,根本不敢经过徐家田庄,往来镇港,绕走另一条小径,远了两里左右。

雍不容也一样,宁可多走两里路,以免碰上徐家的子侄。

徐大爷的三个儿子:徐忠、徐勇、徐义,不但是大胜镇有名的恶少,也是大胜港的地头龙,没有人敢招惹他们,惹上了保证日子不好讨。

从小,徐家三兄弟就吃定了雍不容。

从小,徐大爷也吃定了雍不容的老爹雍永和。

与豪强为邻,必须能忍,忍字头上一把刀,不忍也得忍。

也许,这就是雍永和把儿子定名为“有容”的缘故吧!有容乃大,大则无所不包容,肚大量大才能活得愉快。

但他离开家园独自出外谋生,却把名字改为“不容”。意思是天地不容,人为刍狗!

当然,镇上的人,大多数不知道他在外面混,改有容为不容的事。徐家是知道的,却不探究改名的因由。

聊可告慰的是,两家世居三代以来,除了小时候彼此吵过打过架之外,长大之后,便不曾发生过真正不愉快的事故,所以倒还相安无事。

这得归功于雍家能忍让,所以才能相安无事。

这几年,徐忠和徐勇已经有了子女,不再狂傲嚣张,但老三徐义刚好二十出头,似乎比两位兄长早年的行为更狂傲嚣张,更喜欢欺负乡邻。

而且,更多了一位女暴君:徐霞。

这位大小姐其实并不大,十七岁多一点,正是性情最不稳定,最易变,最会挑毛病的尴尬十七岁黄金年代,会做梦的年龄。

问题出在徐家请了教师爷,教儿女练武。

徐家本身就具有家传武艺,再肯花重金聘请名武师做教师爷,可知必定兼具备名家之长,拳剑大佳自是意料中事,一拳就可击毙一头大牯牛不算夸张。

大多数殷实家户,讲的是耕读传家,而徐家却正好相反,耕武传家。

八浆快船渐来渐近,不久便到了后面二三十步。

一点不错,中间坐着徐义、徐霞兄妹俩。

他心中暗叫不妙,他就怕碰上这两难兄难妹。

去年他回家,在大胜港码头。就碰上这一双难兄难妹在码头,向一艘外地来的小客船旅客挑衅。

他恰好鬼撞墙似的把船靠旁停泊,遭了无妄之灾,徐义硬指他是那艘船几个倒楣的同伴,有理说不清。

结果,他挨了一顿揍。

冤家路窄,怎么今年又碰上了?

每年的清明前三五天,他必须回来扫墓祭祖,仅在距客州里的南京干活,清明不返家扫墓,那还得了?他老爹不揍他个半死才怪。

他想躲,躲近岸行驶,应该躲得过的。

是祸躲不过,半点不假。

“喂!雍有容,回来啦?”徐义突然大叫。

八桨快船慢了下来了,而且向他的双桨船靠。

“是呀!清明快到了哪!”他只好陪笑。

快船中间没建有蓬或舱,双桨代步小船也没有任何遮蔽物,所以双方都看得真切。

徐义高大健壮,象头大牯牛,剑眉虎目,确也一表人才。

徐霞从小就是大胜镇的小美人,愈长愈漂亮,有江南美女的妩媚俏丽,兼有北地女郎的高挑身材,刚健婀娜兼而有之,所以眼睛长在头顶上,对于作弄镇上的年轻子弟,她兴趣甚浓。

刚眉开眼笑听对方说着中听的奉承话,很可能立即变脸给对方两耳光,甚至赏一记粉腿,毫无大闺女的风度。

所以这两年来,大胜镇的年轻绅士们,虽知道徐家有女怀春,但谁也不敢再引诱这位女强人了,碰上了就躲得远远地,敬鬼神而远之。

八桨快船傍在他的右舷外侧,采同一速度齐头并进,有意与他纠缠。

徐霞那双亮晶晶的明眸,无所忌惮地直盯着他,眼神怪怪地,总算比去年杏眼睁圆狠盯着他好多了,女强人发起威来,委实让人感到浑身不自在。

“今年你没带同伴回来呀?”徐义盯着他笑,是一种恶作剧的,不怀好意的笑。

“徐三爷,你饶了我好不好?”他委委屈屈地苦笑:“去年的事你已经弄清楚了,我冤枉挨了一顿,看到你们两位,我好象骨头又开始发痛了。”

“哈哈!该说骨头发痒,皮肉也痒了。”徐义得意地大笑。

“我怕你,三爷。你看,我只有一个人。”

“还好,我今天心情好。”

“阿弥陀佛。”

“你信佛?”

“冲免挨揍份上,信又何妨?”

“真没出息!”徐霞突然不屑地说。

“人贵自知,贤兄妹的拳头重,揍起人来象千斤大铁锤。我没出息已经被打得受不了,再有出息,恐怕身上就没有几根骨头是完整的了。”

“你放心,不会有那么严重,我的拳头有分寸,这就是内家拳的奥妙,力道收发由心,我不会真的把你的骨头打碎,毕竟咱们是一起长大的邻居。”徐义得意洋洋,为自己吹嘘着。

“哦!徐三爷,什么叫内家拳?”他傻傻地问,怪认真的。

“这……你不懂也就算了,反正说也说不清。喂!你在龙江船行干了几年的活呀?”

“六年。”他说:“十七岁就去了。家里的田有我哥哥照料,我总不能在家吃闲饭呀!”

“你在船行的差事是什么?”

“开始是在帐房打打杂,两年后跟着两位夫子整理散帐,这两年随周东主往来各埠头,处理各分行的特殊事故,管理零星运栈单等等琐事。再过两年,我可能升任夫子的助理呢!

承受周东主看得起我,我总算快要熬出头来了”。

“哼!再熬出头,也是个玩笔杆的究夫子。”徐霞撇撇嘴红艳的樱红小嘴:“你还真有出息。”

“能充任夫子,那可了不起哪!”他正经八百地说“一年赚个三二百银子,比种田强两三倍呢!何况不用受风吹日晒,逍遥自在夫复何求?”

“哼!你就只有这么一点点心愿?”

“是的人……”

“人贵自知。”小姑娘学他的口吻接口。

“万般皆由命,半点不由人呀!”他无意中扭头回望:“咦!那是浪里泥鳅快船呢!怎么驶入新河来了?那十个桨夫好壮。”

后面半里左右,有艘窄长的,专在大江行驶的十桨单桅快船,正破浪向上急驶,十只长桨急而深,船速十分惊人。

徐义转头一看,脸色大变。

“赶快离开!”徐义向八名船夫急叫:“那些混蛋竟然胆敢赶来,哼!到码头再收拾他们!快!”

八桨齐动,船向上游破浪飞驶。

“哼!他们如果追上来,我要用逆水行舟钻心针,送他们去见阎王。”徐霞恨恨地说,秋水明眸中,突然涌起浓浓的杀机。

雍不容耳力极为锐利,对方的船虽已象劲矢离弦,但他已将小姑娘的话,听了个字字入耳。

徐家的快船轻而短,所以虽然少了两只长桨,速度并不比浪里泥鳅逊色,逆水上航快逾奔马。

雍不容的船慢,他不想卷入漩涡,心中明白是徐家兄妹的仇家赶来了,这件事与他无关,船保持原来的速度,缓缓沿河岸旁向上划行。

浪里泥鳅船首微摆,竟然向他的船接近。

“天杀的!似乎麻烦又来了。”他低声咒骂:“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看样子,这几个混蛋知道不易追上,转而打我的主意了。”

果其不然,浪里泥鳅发疯似的从他的右后方急撞而来,显然有意撞翻他的船。

“喂!喂!你们这是干什么?慢来慢来……”他大叫,船向河岸急靠,保船要紧。

这一带河岸没建河堤,岸旁生长着女敕绿色的短芦苇,二月末,芦苇仅怞出幼苗,去年的枯苇仍在,船靠上去,响起一阵芦枝折断声。

船搁上了河滩,浪里泥鳅也在右面贴牢了,把他的船挤在滩岸旁,动弹不得。

除了十名健壮的桨夫之外,乘客是两男一女,男的粗壮结实,满脸横向。四十来岁的壮汉气概不凡,都佩着分水刀。

女的卅岁左右,徐娘半老姿色不差,穿墨绿劲装,佩剑,成熟女人的体态,在劲装的衬托下,极为诱人,隆胸细腰,加上媚目流波粉脸桃腮,挑逗力增加十倍,比一般的女人更具强烈的吸引力。

两大汉一跃过船,两端一堵气势汹汹。

“你-一你们……”他惊恐地叫,而且在发抖。

女的这才跳过船来,迎面俏立,醉人的香风人鼻,美丽的面庞直逼至切近,吐气如兰中人欲醉。

“不要怕。”女人用平和的语气安抚他:“你认识那两个姓徐的男女,没错吧?”

“这……?”

“不要说谎,说谎会送命的。”女人话中的含义可就不平和了:“你们并船行驶有说有笑,瞒不了人。还有,我只要看着你,就知道你心中在想些什么。现在,你就在打说谎的主意。”

“姑娘,你错了。”他突然镇定下来:“我在想,你们是些什么人。”

“是吗?你能知道些什么人?强盗?”

“不,你们不是强盗。”他不再发抖:“我知道不少人,因为我在大江这条水路上,整整混了六年,对英雄好汉与牛鬼蛇神,有颇为深人的了解,不敢说见识广博,至少不算外行。”

“真的?认出我们的身份来历吗?”

“你们是徽山湖腾蛟庄的人。”他暗中戒备,但神情镇定:“如果我所料不差,你是腾蛟庄二庄主夫人,离魂仙姬范春萱:宇内三妖之一,鬼母凌三姑的得意门人。你的测心术火候已有七至八成。”

“咦!你……”

“我是一个冷眼旁观,不管闲事的人。现在,你已起了杀机。吴夫人,请不要在我身上打任何主意,那不会有任何好处的。”

“你是说……”

“一个冷眼旁观者,宗旨是不管闲事,事实上不可能不牵涉人一些意外事故中。一旦牵涉到某件严重的事,必定危及自身的安全,如果不得不起而反击,那将是石破天惊,雷霆万钧的暴烈行动,后果将只有一个。”

“你死我活?”

“不错。”

“你行吗?”

“行。”他信心十足,虎目中突然涌现慑人心魄的奇异冷电。

似乎,他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不再是普通的船夫,而是自天而降的天神,威严,勇猛、坚强、冷森。

这瞬间的气势突变,真有月兑胎换骨的不可思议蜕变现象发生,令人惊然而惊。

两名大汉脸色一变,情不自禁各退了两步,被他突变的气势所惊。

离魂仙姬也心中一震,也脸色一变。

“我不相信。”离魂仙姬沉声说。

“我知道,你已经用行动来求证了……”

两名大汉突然冲进,四条铁臂象虎爪般聚合。

离魂仙姬则中食二指戟立刺出,捷逾电闪,直戳七坎大袕。

看劲势,不象是制袕,简直就是以手指当刀尖,要刺人他的胸腔。

惊叫声传出,两名大汉在他的双手微动下,手虽未触及两大汉的双手或身躯,两大汉却在惊叫声中,倒滚翻飞起,远出两丈外,在水响如雷中,掉落滚滚江流。

离魂仙姬的手指,贴在他的七坎袕上。

“我要震断你的手指。”他双手叉腰屹立如山,语气冷森。

“不……不要……”离魂仙姬脸色泛青,右手点袕的手指血色全无,手臂在发抖。

“我要毁你的内丹。”

“请放……我一马……”离魂仙姬噪音完全走了样,丰满的身躯开始颤抖。

“你还有什么要问吗?”

“不……不了……”

“好,你可以走了。”

离魂仙姬踉跄退了两步,几乎要摔倒。

十名雄伟的桨手,一个个惊呆了,全用惊疑的目光,在雍不容和离魂仙姬两人之间审视。

他们似乎还不明白,何以会发生这种不可议的变故。

“咱们回……回龙江关……”从船尾爬上船的大汉,用惊怖的语气叫。

“掉头,走!”离魂仙姬跳回船匆匆发令。甚至不敢再看他一眼。

另一名大汉由同伴拖上船,浑身冷得不住发抖,水的确太冷,片刻便会冻僵。

浪里泥鳅驶离,掉头,十桨齐动,顺水顺流去势奇疾。

他摇摇头,苦笑一声,架好桨,不徐不疾驶上归程。

雍家农庄规模小,比起邻居徐家差得太远了,除了牲口厩与栏之外,正屋只有三进两座四合院而已,雇请的长工也只有十个左右。

雍家的主人雍永和,附近的人皆称尊之为雍老爹,为人随和颇孚人望,但谁也没把他看成特殊人物.他只是一个殷实老成持重的老农。

三代以来,耕箱着祖传下来的三四百库田只能算是小康的农家,小康当然属于令人羡慕的对象,但还不至于引人妒忌。

雍老爹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雍不容是老二,老二在家庭里,通常是最俏皮捣蛋的一个。由于继承权的传统有利于长子,老二最好能早些为日后创业打算,任何富裕的农家,三代之后,能分的田地就没有几亩。

后进的东厢,有一座雅室,是主人的书房,书不多,种田人不需要读太多的书。其实,主人在这里,打坐的时间比看书的时间多。

近后壁有一座大型长柜,里面放置了不少稀奇古怪的器物,外面有两把怪异的圆环形怪锁,只有主人才能开启。

其实,这间雅室不可能有外人闯人,根本不需要加锁,长工们不可能进入内院范围内。

天黑了,雅室灯光明亮。

年已近花甲的雍老爹,依然红光满脸,发须漆黑,目光样和,举动沉稳。

父子俩隔着书案品茗,神态安详和蔼。

“徐家的老二老三,经常在府城好勇斗狠,早晚会出纰漏的。”雍老爹微笑着说道:

“惹上了鬼母的门人,那会有好处?幸好他们跑得快,不然麻烦大了。”

“跑得不够快,他们以为那些人不会追来。”雍不容说:“也幸而有我无意中替他们挡灾。”

“跑得快,是保命的不二法门呀!”雍老爹笑笑:“鬼母的一气指,是指功中的一绝,你真承受得了?”

“那女人只具有七成火候,用来抓痒还不错。爹,龙江船行这几年来,一直就一帆风顺,周东主人手众多,足以支撑局面,不可能有意外的棘手事故摆不平。孩儿想,已经没有留在他身边,替他分忧的必要,孩儿该独自闯荡历练……”

“不可以!”雍老爹正色说。

“是,爹。”他急急应喏。

“俗语说:受人之恩不可忘。”雍老爹郑重地说:“想当年,周东主无意中助为父一臂之力,免去为父一场牢狱之灾,为父当时在心中许诺,要替他度一次生死劫难。你仅在他身边耽了六年而毫无表现,岂可半途而废?”

“是,爹。”

“清明过后,立即回去。”

“是,爹。”

“腾蛟庄的人,很可能牵涉到龙江船行,你必须特别留意。”

“孩儿知道。”

“我还是一句话,如非生死严重关头,严禁暴露身份。”

“可是……孩儿已和离魂仙姬照了面……”

“办事时,你不会用易容术吗?”

“孩儿留心就是。”

“那我就放心了。你内丹已成,突破了不可能的境界,为父颇为放心宽慰。但武学深如瀚海,天下间,具有奇技异能之士大有人在,一切自己小心。”

“孩儿当特另小心。”

“徐家的人,可能还会找你,如何应付,你自己瞧着办好了。你走吧!和你哥哥商量扫墓的琐事。”

“孩儿告退。”

采办日用品,必须到镇上或港埠区购办。

已牌左右,雍不容出现在镇上。

刚转过街口,便感觉出不平常的气氛。

十余名徐家的长工,其实是徐家的打手,分列在街两旁,虎视眈眈,似有所待,气氛颇为紧张。

街口,是通向港埠区的起点,镇与港中间,有一段约两百步的小石子路,事实上镇与港是分开的,往来却十分方便。

他心中明白,徐家已经有应付来人寻仇的准备。

这些打手不是用来对付他的,徐家的人根本不知道雍家会武,一个打手对付他足矣够矣!

不需劳师动众派大批人手在镇上等他。他所料不差,打手们的注意力,并不是在他的身上。

他匆匆越过打手罗列的地段,身后却传来徐义的叫声。

“雍有容,你回来。”徐义的叫声有怒意。

他不能逃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三爷,有事吗?”他转身怯怯地问。

徐义与徐霞,站在一家住宅的院门外向他招手。

接着,老二徐勇随即从院门踱出。

“你过来。”徐老三毫不客气招手叫。

他苦笑一声,畏畏怯怯地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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