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龙腾 第一章 作者 : 云中岳

天寒地冻,雪地冰天。从乌鞘岭向北望,山峰如银,天地一色,从大漠刮来的砭骨罡风,简直连人也会刮跑。天空中彤云密布,暴风雪像是满天飞花,地面上己被坚冰所封冻,再加上近两尺厚的浮云,真够受的,不但路上人马绝迹,连已饿了整个冬季的狼也绝迹不见。

近午时分,古浪卫方向居然出现了一个孤零零的人影。在白茫茫天地一色中,这个冒著大风雪赶路的人,看来十分岔眼,远远看丢,显得特别地孤零、凄凉、苍茫、死寂,似乎天地间只有他一个渺小的人,其他的生物已经在世间消失,就留下他这个硕果仅存的生物。

这个孤零的风雪旅客,穿著一件旧的发油光的老羊皮外袄,是打了不少补钉的青棉布扎脚裤,手上一双显得臃肿的奋皮手套,点著一根木棍。脚下,那双古老的军靴叫做皮扎靴,是大明皇朝边卫将士的制式军靴,长及膝部,后跟钉有马剌,已经快报销了。

背上,背了一个相当大的青布包里,他不像是卫所的官兵。

他身材高大,肩宽手长,虎背熊腰,一双腿粗壮结实。在皮风帽下,露出一双神光似电的大眼睛,眼神锐利慑人,可由眼神中看出他是个永不屈服,永不向世间的苦难、折磨、噩运、和宿命低头的强人。除了一双眼,看不见口鼻,由眼旁古铜色的风霜遗痕中,可看出他是一个经过塞外风霜陶冶的铁汉,但眼角没有皱纹,可知他仍然年青。

大雪封径,道路已不易辨认,但走这条路的人,仍可由路旁的树木和山崖分辨出路途,树木和山崖有官府留下的各种记号以便行旅不至于迷失道路。

他脚下相当轻快,一步步向岭上走,一脚踏下去,浮雪直掩至近膝处,偌大的暴风雪天气,他为何仍在赶路?

乌鞘岭,是古浪卫与兰州间的大山岭,以北,算是进入边漠的地境,初冬时,寒凉从这儿开始,所以岭北便是“凉”州,也可以算是气候的分界点。

这座岭范围不大,但有不少险峻的峡谷,是古代兵家必争之地,古往今来,不知埋葬了多少英雄豪杰呢!

到了夏天,峡谷中经常可以看到枯槁的风化了的人马骸鼻,每一段谷岭几乎都有一个流传在壮士们口中的可怕名字。平时,这一段山岭是一程。往北行起程在镇羌驿,至古浪卫投宿。

从古浪卫南下,则在镇羌驿打尖,可知道路的艰难。深冬和初春,这条路罕见人迹,如无紧急军事,连传骑也不派,只有雪止时分,从兰州来的邮驿专车,每月走上一两趟而已。

第三座峡谷叫故人谷,故人谷的南首,是一处广阔的平岭,叫做鬼愁岭。据说,从前北凉国的大军,在这儿和魏兵决战,双方死伤廿万众,漫山遍野全是人马的骸鼻,白昼也可听到鬼哭,走这条路的人,即便是午间,也感到陰风惨惨,鬼号隐隐,所以叫做鬼愁岭,提起来便感到毛骨悚然。

其实,这一带草木丛生,山风掠过山野,难免不发异声,加以豺狼的出没,难怪走路的人疑神疑鬼。

到了鬼愁岭,风雪小了些。

大汉毫无所惧的踏入鬼愁岭,出了故人谷口。他便将护耳的透音孔拉开少许,大踏步往前走,两旁光秃秃,枝头积雪的树枝,被罡风吹得吱□□怪啸,不住摇曳,像是无数魔爪挥舞,待机攫人而噬呢!

他在林下大踏步赶路,蓦地,他站住了,举目向前面不远处的土丘看去。

五丈外的土丘顶端,他看到一个灰白色的怪头,一双陰森森的怪眼,正向他陰森森地盯视著。

他哼了一声,自语道:“狼老兄,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最好少找麻烦;不然你这张皮,便会成为我龙中海的盘缠路费。”说完,他举步向前走。

土丘上沾满雪花的狼头不见了。

越过土丘,他瞥了雪地上的狼脚迹一眼,又说:“唔!是头老红毛,有麻烦了。”

这一带的狼,与内地的黑褐不同,也与蒙古的灰白不一样,贪婪而凶猛,来时成群结队,土著称为山狗,豺则称为木狗。

山狗吃多了尸体,毛色变褐红,所以叫做老红毛,是最诡诈、最凶险的狼中之霸,若红毛出现,附近必定有狼群。

他故意将木棍插在腰带上,空著双手,自语道:“我得诱它扑上,必须在它召唤狼群到来之前毙了它。”

他脚下故意现出举步艰难的虚弱像,始终没回头向后瞧,只用耳力留心察听身后的动静。走了半里地,怪,后面声息毫无。

他一面走,一面探手怀中取出一面小铜镜,放在眼侧向后反应,低骂道:“畜牲!你大概吃了不少人,快成精了。”

老红毛跟在他身后二三十步,低著头,时窜左,时掠右,乍隐乍现。

再走了半里地,双方的距离愈拉愈近。老红毛胆子愈来愈大,有时窜到前面,爬伏在路旁的雪坑中等侯,自头至尾有六尺出头,狰狞可怖,等龙中海走近,它又溜了。

他的脚下愈来愈蹒跚,气喘吁吁,呼出的白气化为白雾,眼角和眉毛已积了不少雪花,已结成冰了。

片刻,“刷”一声响,老红毛从他的左后方冲上,自身后掠过,消失在右后方的林影中。

他开始奔跑,跌跌撞撞举步艰难。

老红毛又近窜了两次,第三次不再客气,扑上了。

据传说,狼扑人必从后上,决不咬脸咬喉,爪一搭肩,人如果回头,喉部便恰好送到狼的口边云云。这恐怕有点靠不住,如果不假,走路的人何不背上包里,狼便永远吃不到人了。

老红毛飞扑而上,居然悄无声息。

龙中海猛地挫腰旋身,捷逾电闪,右掌疾挥,“噗”一声劈中老红毛腰部,不等老红毛落地,左手一抄,便抓住老红毛的右后腿,喝声“著”!向后猛抡。

“噗”一声闷响,老红毛的脑袋撞在树干上,血出头裂。呜呼哀哉,竟然未发出任何声音。

龙中海将狼拉至身前,笑道:“如果你老兄有机会叫,我岂不成了虎落平阳了?”

他将狼挟在胁下,重新赶路,一面说:“可惜,把狼脑袋打破了,皮不值多少钱啦!”

狼不但脑袋破了,腰部也断,可知他的掌力十分惊人。

速远地,山冈下出现两座孤零零的房屋,一大一小,外面的院墙倒塌了多处,老远便可看到屋顶上的几个大窟隆,一眼可看出那是两座无人居住的破屋。

“午间了,且到前面破屋中歇歇,走了好半天,反有些饿啦!”他向自己说。

还有半里地,他眼中涌起困惑的神色,他清晰地看到,瓦顶上的破窟隆中,确是升起一缕轻烟,被风一吹而散,远处不易发现,近了便看出是烟啦!

“怪!难道还有人在这种天候在破屋中逗留?”他自语。

两栋破屋座落在路左,座东朝西。后面是高冈,凋林密布,左右也有凋林,是树丛山隈中的破屋,由凋林空隙中可看出屋顶脊有雕饰,有镇火塔,行□一看便知,那不是屋,是庙。

这条路他曾经走过,但那是八年前的事了。八年前,他脚上带著五斤重的脚镣,肩上挑著五十斤重的军粮,在一大群流放边塞安置的囚徒中,凄惨地经过这儿,天知道一个十六岁的大孩子,被流放到万里外的滋味是如何的辛酸?而且,他之所以被流放,根本就不是他的错。

按大明皇律,流放,分为三种三等,三种是安置、迁徙、口外为民。三等是两千里、两千五百里和三千里。而他,却搞不清是怎么回事,竟流遣到万里外。

要说是口外为民吧,他却又被派在肃州卫服苦役,这闯直是玩法、非法。但他却没有任何申诉和反抗的机会,只能听天由命,到底为了甚么他该得到这种不公平的待遇,他却根本不知道。

这条道路他只走过一次,而且日有八年之久,说是陌生并不为过,看见破庙,便以为附近定有村寨哩!

愈走愈近,破庙中似乎毫无动静,瓦顶的破孔中,确是有烟冒出,若有若无。令人感到这座荒野中的破庙,无端地生出不祥之感。

他终于站在破庙前了,破院墙零落,居然还有两扇斑剥的破庙门,奇迹似地关闭得紧紧地!

左首那栋小些的建筑,不是村宅,而是一座放置枯骨的土屋,从破门中向里看,可以看到凌乱地堆放在里面的枯骨和骷髅,有些早已变灰,有些早已腐烂了。

庙门上,隐约可以看出三个褪了色的字:山神庙。

在内地的一般山神庙中,是不会有院墙的,里面也极少有主持的庙祝,他不管里面是否有人,伸手轻推斑剥的庙门,门应手而开。

他不由怔住了,大殿里竟然有人。

大殿内破败不堪,神龛早已倒塌,几座断头折足的神像,凌乱地散布在墙角里的灰尘中。由屋顶破窟隆飘下的雪花,东一堆西一丘白皑皑地,靠殿口一带,倒还可避风雪。地上升起一堆熊熊烈火,五个怪形恶状的人,正坐在倒朽了的神像上,围著火堆取暖,酒香扑鼻,正在喝酒进食呢!

推门声惊动了里面的人,五个人全都冷冷地向闯来的不速之客注目。

他脚下略一迟疑,最后仍沉静地掩上破庙门,挟著死狼大踏步通过院子,踏上大殷的台阶,他对里面的五个人不算陌生,有两个一度曾是他的难友。

向外面坐的人,是个粗眉大眼的壮汉,怪眼泛起了笑容,放下口边的盛酒皮囊,叫道:

“欢迎光临,但你得把那臭山狗丢掉。”

中海看了看手中的老红毛,默默地丢在廊下的积雪上,一面解手套向上走,一面掀掉皮风帽,笑道:“老兄们,打扰了。”

左首是两个瘦长大汉,一个左耳旁有一条刀疤,一个鹰鼻薄唇,右首第一人是个壮实大个儿,黑发,稀髭、高颧、灰眸,一看便知是个鞑子。另一个缠头、突睛、斜额、平鼻、阔嘴,是散居于西宁府、西海、湟河一带的蕃人。

五个人中,粗眉大眼的壮汉腰悬沉重的鬼头刀,两个瘦长大汉带剑,鞑子带狭长的单刀,蕃汉则带弯刀,都带有杀人家伙,身旁都搁著包里。

他摘掉风帽,现出了本来面目,一双黑白分明锐利如剑的大眼,鼻直口方,齿白唇红,上唇留有八字形的侞须,脸色红中带紫近乎古铜色,脸部整个轮廓,充溢著男性的豪迈、粗犷,和跃动的青春气息。黑油油的头发,胡乱地挽在顶端,用一根青布带绾住,一双手又长又大,掌厚而红润,指长而壮实。

他将木棍倚在门角,卸下大包里,向两个瘦长大汉咧嘴一笑,说:“两位,三年多了,你们还没回到中原?怪事!”

耳门有刀疤的大汉呵呵怪笑,说:“咱们俩旧地重游,刚到呢!但这时已不是任人宰割的流犯了呀!”

“咦!你们认识?”上首的壮实大汉问。

有刀疤的大汉将酒囊抛给中海,说:“先坐下暖和暖和。”又向上首的壮实大汉笑道:

“不但认识,还是共了四个月患难的难友呢!这小子叫做龙中海,力大如牛,在肃州卫做苦工,一个人可当十个人用。可是,他娘的没出息,三年前兄弟和士豪兄逃狱,好意叫他一起走,他竟然拒绝,甚至还想阻止咱们哩。”

另一个瘦长大汉站起伸伸懒腰,不怀好意地说:“这小子很可恶,他阻止咱们越狱的理由是怕连累其他的人,几乎坏了咱们的事。”

又向中海说:“小子,我邱士豪始终记得你那天的嘴脸,太爷这人一向片呲必报,今天太爷要教训你一顿,你好好喝两口酒挡挡寒,等会儿你就不会冷了。”

龙中海接过酒囊,咕噜噜喝了几大口,交还酒囊冷笑道:“老兄,你不找我,我还要找你呢!你俩走了不打紧,在下可替你们挨了一百皮鞭,在下挨得起打,但你们可曾为旁人想过?”

“哈哈!咱们这些江湖亡命,除了自己以外,从不替别人打算的。”邱士豪怪笑答。

中海往院子里走,一面说:“因此,有两个可怜蛇被打得一死一残废,我相信你老兄必然无动于衷,更不会替他们掉眼泪,来吧!外面见。”

邱士豪解下剑放在火旁,一声怪笑,纵出院子,说:“太爷一生中还未掉过眼泪,让太爷打出你的眼泪来。”

两人立下门户,逐渐迫近,邱士豪双手箕张,嘴角泛著轻蔑的微笑,作势扑上,中海则双手叉腰而立,半侧著身子,脚下是丁字步,大眼睛泛著些微笑意。

“呀!”邱士豪突起发难了,“饿虎扑羊”凶猛地扑上,他用的是爪,要角力,左手上搭,右手斜扣。

中海身略右移,左手急勾,柔身直上,快得像一阵狂风,勾中对方的左腕向后带,“噗”一声闷响,右手一劈,一掌劈中邱士豪的后脖子。

“哎……”邱士豪一声惊叫,冲出四五步,重重地仆倒在及膝深雪中,跌了个大马爬。

“不算,再来次精彩的。”中海退回原位说。

火堆边的四个人全都站在台阶上向下瞧,他们的眼中涌起诧异的神色。

邱士豪狼狈地爬起,柔动著脖子,怪眼中凶光暴射,重新逼进,恶狠狠地说:“好小子,太爷要拆你的骨头。”

声落人上扑,右掌虚引,蓦地飞起一腿,斜攻中海的左胁,捷逾电闪。

中海若无其事地跨进两步,他身材高大壮实,大腿则已抵住对方的裆下,攻来的腿便毫无用处了,跟著左手上抬,叉住对方的右胳肢窝,扣得结结实实,右拳突出,“噗”一声击中对方的左胁。

“哎唷!”邱士豪狂叫声中,左手抵住中海的右肩向外推。

但他无法月兑身,中海的第二拳再发,“噗!”这次击中小肮,短冲拳真不好受。

“哎……”邱士豪这次非但几乎叫不出来,连手脚都软了。

中海左手疾松,向前一堆。邱士豪“噗”一声仰面倒在浮雪上,身躯下陷,一头一脸全是雪,挣扎难起。

阶上的鞑子月兑掉皮袄,纵上用纯正的汉语叫:“小子,你神力惊人,敢和我斗角力么?”

中海瞥了他一眼,点头道:“请指教。喂!你老兄是鞑子?”

“不错。我,汉名叫卓伯特,蒙名叫赤那思。”

中海指看走廊的死狼,笑道:“哦!原来你老兄与那家伙同宗,你是杜尔伯特人,怎么混进关内来了。”

赤那思,蒙语指狼,中海将卓伯特指为死狼的同宗,把卓伯特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一声怪叫,猛扑而上。

四条铁臂一扣,卓伯特的腿便向中海的裆下插,不等他扭腰摔人,中海已喝声“躺!”

左脚一勾,双手斜压。

卓伯特脚下用不上劲,雪太深,不易用腿,但中海的腿却比他灵活,脚下一乱,中海大喝一声,扭身便摔。

“噗”一声闷响,卓伯特跌了个仰面朝天,但他双手仍不肯放,背著地突然扭身猛滚,想将中海掀倒。

岂知中海的右膝已闪电似的压在他的小肮上,左手扣住他的右手一扭,用左足踏住他的肘关节,笑道:“按贵地的规矩,倒地便输,你还不服气。”

卓伯特松了劲,说:“雪地上用不上劲,这次输了,咱们换地方。”

人影一闪,蕃人到了,也用汉语叫:“你有刀么,我们比刀。”

中海缓缓站起,拍掉身上浮雪,注视对方片刻,问:“你是拉安族?汪什代克族?”

“你的眼睛很利害,我,拉安族,汉名叫唐古特。”

中海往阶上走,说:“龙某以杀人罪被诬,流遣边塞苦役八年,今后不想动刀,少陪。

如果比拳头,尽避请便。”

唐古特闪身拦住去路,暴眼凶光闪闪,叫道:“不行,不比也得比。”

中海毫无所惧地注视著对方,冷冷地问:“你真要比?”

“我唐古特从不戏言。”

中海向阶上在中间叉手而立的壮实大汉点头叫:“老兄,你贵姓?”

“我?姓纪名玄。”壮实大汉朗声答。

“可否借刀一用?”

纪玄向卓伯特招手,用下令的口吻叫:“卓伯特,将刀借给他。”

卓伯特拔刀出鞘,抛过说:“接住!别砍坏了我的刀。”

耳旁有刀疤的大汉叫道:“唐古特,小心了,这小子曾经在弱水旁刀劈十四名突入边墙的蒙骑,因此为肃州卫的狗官指挥史所赏识,提拔他做流犯的头儿。”

唐古特拔出弯刀,刀青芒如电,光可□人,冷气森森,冷笑道:“我不信他能接下我的刀,小子上!”

中海扬了扬手中的狭身单刀,刀背甚厚,看去狭窄,但十分沉重,锋利无比,可惜锋口已有三四个豆大缺口,但仍不失为一把好刀。

他信手轻拂,钢刀啸风之声剌耳,立下门户,笑道:“小心了,刀剑无眼,最好不要近身拚老命啊!”

唐古特一声狂笑,刀光一闪,破风之声呼呼厉啸,急挥一刀。

中海退后两步,横刀微笑。

唐古特一刀落空,如影附形迫进,反手顺势又挥一刀。

“铮”一声暴响,火花飞溅,中海用刀背向上架,将唐古特的弯刀崩得扬起老高,接著,刀光连闪两次。

“哎呀!”唐古特惊叫,飞退丈余,脚下一虚,仰面便倒,狼狈地爬起低头一看,胸前老羊皮外袄裂了一个斜十字,衬里的羊毛往外绽。他脸色大变,倒怞一口凉气。

中海将刀抛还卓伯特,笑道:“老兄,你这把刀很好,可惜缺了口,大概你总是硬砍硬劈,糟塌了这把刀。”

纪玄翘起大拇指,叫道:“好!静如处子,动似雷霆,而且意到神到,以神驭刀收发由心,妙到颠毫,老弟,纪某交你这个朋友。”

“朋友?四海之内,任何人都可交朋友,但在下却不是江湖人,会令你老兄失望的,咦!”中海一面说,一面踏入殿门,刚跨入第一步,便惊叫出声。

纪玄脸色大变,恐惧地低叫:“糟!危险!完了!”

邱士豪似乎在发抖,战栗著说:“咱们快逃,快……”

“不可能的,咱们大劫临头,逃不掉的。”纪玄绝望地说。

火堆旁,不知何时被人插了一段尺长的枯枝,枝上顶看一具已泛灰色的骷髅头,骷髅的牙齿已掉了好几颗,塞了一颗用青玉雕成的指大骷髅珠,大骷髅咬著小骷髅,令人望之毛骨悚然,彻体生寒不已。

中海不知利害,大踏步上前伸手便抓。

纪玄大惊,伸手急拦,低喝道:“不可,动不得。”

“为甚么?”中海惑然问。

“这是枯骨魔僧的信物,不动它,咱们仍可活到他现身之时,也许他会大发慈悲,动了,死期立至呢!”

“枯骨魔僧?他是甚么人?”

邱士豪跌坐在火旁,脸色泛灰,战抖著说:“你在边塞苦役八年,不知中原事,难怪你多问。近些年来,江湖大乱,中原八荒英雄各显神通。其中有八个令人闻名丧胆的人物,叫做一主、二君、五妖魔,又有八名功力奇高的人物,称为一琴、一剑、三丐、三生。这位枯骨魔僧和他的师兄飞天夜叉,名列五妖魔,可怕极了。魔僧的好友血魔巴图活佛,也是五妖魔之一,去年十月,当今皇帝罢遣宫中的僧道千余人,巴图活佛原是国师之一,失去了国师之位,便流落在江湖中恣意为非作歹。”

中海傍著骷髅坐下,接著问:“怪事,魔僧既然将信记留在这儿,与你们有何相干?你老兄的口气,似乎也无所顾忌,魔僧定然不在这儿,难道不能拔腿趋吉避凶,溜之大吉?”

纪玄长吁一口气,苦笑道:“你有所不知,魔僧留下信记,他本人必在附近有事,不久便会返回信记所落处,受信的人必须留下听候处治,不走或许有命,走将死无葬身之地。”

“那么,诸位决定在这儿等了。”

“不错,别无他途,连你也在内。”邱士豪说。

中海摇摇头,不以为然地说:“在下没有留下的理由。”

“你不留,大祸不远。”

“笑话,我没惹他,他不能不讲理。”

蓦地,庙门外飘入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谁要和贫僧讲理,出来讲。”

众人大惊,不约而同向外望,庙门口,一个身材伟岸,年近古稀的凶猛老和尚,和一个半百年纪的长须大汉,站在外面扭头向里瞧。

中海懒得理,,迳自整理他的包里,背上肩,抓起木棒,这时,庙门口的人已经不见。

纪玄伸手拦住他,低声说:“老弟,千万不可和自己的老命开玩笑,看魔僧的神色并无恶意,大概不会和咱们为难……”

中海淡淡一笑,说:“纪兄,在下目前是自由的人,任何人也不能勉强在下做不愿做的事,在下急于还乡,要赶路呢!”

纪玄拗他不得,黯然地说:“你这是何苦?蝼蚁尚且惜生,何况人乎?”

中海举步便走,一面说:“谢谢纪兄的关注,但在下认为,如果一个人不能自主,为威武所屈,岂不活得无味……”

话未完,邱士豪倏然拦住他,不悦地说:“姓龙的,你的话藏有刺。听说你之所以遭流遣苦役,受苦八年之久,罪名是杀人,但罪证不足,你也自认是冤枉。那么,以你的身手来说,逃狱易如反掌你为何甘心忍受,甘心等待新皇帝登位大赦?你说。”

中海深深吸入一口气,本待分辩,最后淡淡一笑,说道:“在下不想做亡命之徒,必须堂堂正正的做人。”

天空中突然传来细小而震耳的叫好声:“哈哈,对,这才像个大丈夫。”

众人大惊,弄不清声音由何处传来,似乎从上而下,也像是从四面八方传到,声音苍老而刚劲,直震耳膜,众人用目光四面搜索,毫无所见。

中海抓起死狼,木棍插在衣带上,穿过院子,大踏步出了庙门,投入大风雪之中。

暴风雪愈来愈大,狂风呼啸,大雪纷飞,十丈外人影依稀,寒风掠过凋林,声如万马奔腾,群鬼哭号。

向南走,必须经过庙左的放置散骨土屋,刚接近低矮的屋前,蓦地,飞出五个骷髅头骨,来势凶凶,接二连三地向他袭到,厉啸震耳,可知来势定然奇急。

他倏然止步,用死狼做兵器,猛地疾扫而出,不进反退。“噗噗噗”三声怪响,三只骷髅头被死狼击中,一一炸裂。另两只飞出五丈外,全部落空。

红影一闪,披看袈裟的怪和尚从矮门中射出,手中的枯骨杖劈面向中海捣来,一面大吼:“小子该死,你敢藐视贫道的信记?”

中海心中一懔,向左一闪。

和尚一声怪叫。变捣为扫,杖势似奔雷,人亦抢入。

中海火速暴退,在间不容发中避过一击,杖距胸前半尺扫过,他感到杖风直迫内腑,不由得他不惊。

“咦!好小子,你身法倒快。”和尚收杖叫道。

中海被杖风迫得连退五六步,几乎站不住腿,吼道:“老和尚,你讲不讲理。”

和尚桀桀狞笑,迫近说:“世间讲理的人太多,讲不胜讲,不讲也罢。你小子居然敢将佛爷的信记置之不理,该分尸处死,衲命!你的末日到了。”

吼声中,枯骨杖来一记“泰山压顶”,势如天雷下击。

蓦地,矮门口灰影一闪,先前所见的半百大汉一跃而出,喜悦地叫:“找到了,找到了!”

中海再往后退,又避过一杖。

和尚枯骨杖一顿,身躯暴退,大叫道:“快打开,看看是真是假。”

中年大汉手中,捧了一个黑漆已大部剥落的长方形木匣,应声放在雪地上,双手用劲,“拍”一声木匣分成两半。

和尚手快,伸手便向下抓。

中年大汉也不慢,飞快地抓起一本以羊皮做面,以丝线装订的书,人如电闪,向侧贴地窜去,一面大叫:“小心人妖!”

土屋旁的凋林中,一道与雪同色的白影激射而至,像电光一闪,差点见便将书夺到手了。

和尚当然也发觉了白影,所以急于抓书,书已被中年大汉安全带走,他这才想起和白影一拚,一声怒啸,枯骨杖风雷俱发,狂风暴雨似的向白影攻去。

白影一身银装,反戴的皮风帽、反穿的羔羊皮袄、白裤、白靴,连背上的剑,系剑的丝穗都一色白,只有清秀的脸蛋红馥馥,他不接和尚的招,一声娇叱,便闪到中年大汉身旁。

中年大汉了得,将书向和尚急抛,同时拔出背上长剑,飞跃而起,剑闪无数电虹,凶猛地挥剑进击。

和尚正跟踪追袭,书却“叭”一声掉在中海的面前,中海眼尖,一眼便看清书面的四个朱红大字写著:“缥缈剑诀”。

他本想拾起,不料狂风一吹,书页被风揭开了。

他清楚地看到第一页上画了一个栩栩如生的癞狗,下面写了几个朱红大字:“跑断狗腿,枉费心机。”

接著,书页不住的翻动,全书大概有五六十页,画了不少龟蛇猪犬,每一页都有一句骂人的字句在!

他不禁失笑,干脆退远些。

和尚已试出中海的功力艺业,不怕中海检便宜,怒吼连天,和中年大汉夹攻人妖,凶狠如狮,枯骨杖八方扫荡,罡风厉吼,地下的浮雪八方激射,动魄惊心。

人妖的身材不像个男人,如果不是冬天,身上的衣著减少,定然娇小可人,目前她只露出像煞女人的脸蛋,穿的皮袄也难辨男女。

他手中一枝寒芒如电的长剑,宛若神龙夭矫,人也快得如同鬼魅幻形,在两人夹攻中进退自如,飘忽如烟,只看到电虹飞闪,只听到剑吟震耳,三个人像走马灯般闪动,和尚的长家伙枯骨杖竟然发挥不了威力。

中海在旁观战,愈看愈心惊,心中不住嘀咕:“这些家伙都是艺业超人的亡命之徒,我可招惹不起,还是早些离开是非之地的好。”

他刚想走,突听屋顶上转来一阵震天狂笑,扭头一看,屋顶上,不知何时坐著一个披了一身破棉衣的怪老儿,盘膝坐在瓦面的积雪上,仰天狂笑。

“唔!笑声好生耳熟,是先前在庙中发话的人。”他自语。

敝老儿笑完,向他招手道:“小伙子,你真傻,为何不拾起那本缥缈剑诀,快啊!”

他咧嘴笑,大声说:“老伯如果要,何不自已来拾,小可不贪非分。”

敝老人长身站起,怪叫道:“好啊!你不要,我老人家可要捡现成的了。”

声落,挟著打狗棍飘然而降,轻如羽毛,冉冉下坠。

和尚心中大急,一声怒吼,一杖将人妖迫退三步,飞抢而至,人未到吼声已发:“臭要饭的,你也敢捡佛爷的现成?滚!”

敝老人的手刚伸出,枯骨杖已到。他“哎哟”两声怪叫,身形下挫,高不过三尺,让枯骨杖掠顶而过,突然从杖下闪入,捷逾电闪,“砰”一声怪响,脑袋撞中和尚的小肮。

“哎……”和尚惊叫一声,踉跄急退,几乎坐倒。

白影一闪,人妖到了,像一阵狂风,伸手便抓剑诀。

中年大汉也到了,突然一脚扫出叫:“大师接住!”

剑诀应腿而飞,飞向身形未稳的和尚。大汉顾得了腿,顾不了上身,人妖一抓落空,愤怒地一剑疾挥。

“铮!”金铁交鸣声震耳,大汉全力接剑,被震得连退丈余,向后面的中海急撞。中海不想惹事急向旁闪开。

大汉以为后面有人乘机袭击,一声虎吼,扭身就是一剑,向中海进击。

中海吃了一惊,未料到大汉会不分青红皂白下手,剑来势劲急,难以躲避。百忙中,他纵身而起吸月复收腿,人向前扑,手中的死狼派上了用场,“噗”一声响,击中大汉顶门。

“啊……”大汉出其不意挨了一击,打得他狂叫出声。

两人都立脚不牢,同向右倒。

大汉怒不可遏,顾不得头昏目眩,百忙中一剑点出,“嗤”一声响,贯入死狼的胸腔。

中海丢了死狼,大汉便不易将剑拔出了,柔身而上,双拳发如电闪,“噗噗”两声闷响,两记重拳击中大汉的小肮。接著一掌劈在大汉的右腕上,大汉的剑失手坠地。

他神力惊人,灵活得像一头金钱大豹,一个字“快”,右掌劈落大汉的剑,立即反手顺势削出,“噗”一声削中大汉的右颊。

“哎……”大汉再也禁不起沉重如山其捷如电的打击,狂叫著向后便倒。

他抓起死狼,拔掉剑,扭头便跑。

另一面,怪老儿一头将和尚撞得坐倒在地,支著打狗棍,掀著乱糟糟的灰须狂声笑道:

“贼和尚,老要饭的一记莽牛头滋味如何?哈哈哈!”

笑声未落,被大汉踢飞的剑诀“刷”一声飞落在和尚的胸上,再向下滑。

和尚伸手一抄,便抓住了剑诀,向侧急滚,滚动中已经将剑诀揣入怀中,一声怒吼,枯骨杖贴地便扫,躺在地上向刚扑来抢剑诀的人妖扫去。

人妖只好上跃避招,没想到怪老人恰在这时一棍敲到,“噗”一声击中人妖的左胯骨,怪叫刺耳道:“哈哈!你也不是好东西。”

人妖惊叫一声,飘飞八尺外。

和尚趁机跃起,向西南方向如飞而遁。

敝老人并不追赶,直著喉咙鬼叫:“糟!贼和尚得手逃掉了,缥缈剑诀完蛋啦!”

人妖气得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怒叫道:“臭要饭的,咱们的梁子结定了。”说完,急起直追和尚去了。

敝老人哈哈狂笑,笑道:“你这忘恩负义的人妖,不谢我老要饭的,还要和我结梁子?

哈哈!”

被中海击倒的大汉飞跃而起,抓起剑撒腿便跑,追赶和尚去了。

中海已走出三二十步,刚要进入前面的一座凋林,突见一株大有两人合抱的巨树后,缓缓踱出一个浑身雪白的人影,他吃了一惊,站住了。

白衣人头戴白狐皮风帽,白皮袍,外穿白狐皮短袄,腰悬一把古色斑烂的长剑,剑眉入鬓,方脸大耳,三绺长须以自囊盛了,但脸色如冠玉,无法看出年龄,一双大眼黑白分明,发出令人心悸的冷电寒芒。

中海模不清对方的来意,站住了。白衣人缓步而出,白色的靴子踏在浮雪上,居然未留下任何痕迹,整个人像是无形质的幽灵,瞥了中海一眼,淡淡一笑道:“你能用粗俗的手法将双尾□出其不意击倒,定非江湖三流人物,告诉我,你为何不趁机夺取那本剑诀?”

“小可不想招惹麻烦,要那剑诀有何用处?大叔问这些话,请教有何用意?”中海毫无所惧地问他。

白衣人笑了,笑得十分爽朗,笑完道:“你称我为大叔,似乎不认识我哩!”

“小可任何人也不认识。”中海直率地答。

“你高性大名,令师上下如何称呼?”

中海一怔,不知对方问这些话有何用意,一时无法回答。身后怪老人到了。

敝老人仰天打了个哈哈,支看打狗棍,笑道:“白衣神君,久违了。真想不到,你也来边荒淌这一窝子浑水,缥缈仙子留下的剑诀,委贾魔力太大,害人不浅,哈哈!”

白衣神君冷冷地扫了怪老人一眼,大剌剌地问:“鬼丐,鬼愁岭山神庙的把戏,是你一手促成的吗?”

表丐哈哈大笑,怪眼一翻,反问道:“你说,你凭甚么认为是我玩的把戏?”

“你叫鬼丐,这儿叫做鬼愁岭,剑诀藏在积骨窟,也是与鬼相混的地方。”

“怪事,这两年来,缥缈剑诀大概有十部以上出世,出世处稀奇古怪,上至黄山天都峰顶,下至东海黑水洋底,这部出世在积骨窟,有何不对?你有什么理由一口咬定是我鬼丐常真所玩的把戏?”

“哼!假使我不是早已在这儿藏身,也许会上当了。”

“你并未上当,追上枯骨魔僧,你便可以得到剑诀了。”

“你为何不要?”白衣神君沉声问。

“哈哈!俗语说,当仁不让;如果我臭要饭的有机会,早已抢到手啦!”

白衣神君重重地哼了一声,声色俱厉地说:“你的艺业比贼秃高明三分,刚才你拾剑诀的机会多的是,但你并未攫取。你听著,我白衣神君不远数千里赶来,当然不愿意被人愚弄,我只找你要剑诀,你等著,我先问问你的同伴。”

“我老要饭的同伴,哈哈,奇闻。”鬼丐狂笑,向庙门口五名呆立的大汉一指,又道:

“瞧,那是与尊驾齐名,同称二君的……”

“呸!老不死你胡说八道。”

“别骂别骂,都些人当然没有玉麒麟成君玉在内,几个小辈是麒麟山庄大总管的朋友,他们是找人来了,与此事无关。老要饭的是孤魂野鬼,你几时听说过我有同伴的?”

“这人不是你的同伴?”白衣神君指看中海问。

“哈哈哈哈!见鬼!”鬼丐常真狂笑。

中海不得不说话了,摇头道:“诸位都误会了,小可乃是肃州卫的流犯,在卫所苦役八年。去年八月成化皇帝大行,九月新皇颁赦,今年正月赦令到达卫所,闰正月初十小可获赦返乡。今天是闰正月二十一,小可恢复自由身只有十一天,归心似箭,独自冒暴风雪启程,刚才在庙中歇脚,如此而已。大叔若是不信,请验看小可的临时路引。”

说完,他在怀中掏出路引递给白衣神君。

白衣神君看了一遍,再打量中海的浑身上下,问:“你叫龙中海?”

“正是小可。”

“你廿四岁?”

“不信。”

“你十五岁便行凶杀人?”

“不,这是天大的冤枉,小可这次返家,必须将暗中陷害我的人找出来,他必须受到报应。”

“你的师父是谁?”

“师父?对不起,我弄不清甚么人可以称做师父。家父自小嗜好射猎,可力搏老豹,小可自幼随父练筋骨及防身把式,如此而已。”

白衣神君淡淡一笑,又问:“你的双臂有多少斤两?”

“不知道,大概可搬动三五百斤大石,可拉五石弓。”

白衣神君的眼中涌起满意的神色,又问:“你听说过一琴一剑,三丐三生,一主二君五妖魔的事吗?”

“小可毫无所知。”

“刚才获剑诀溜掉了的和尚和追去的人妖,是五妖魔中的枯骨魔僧宏一,小甭山人妖靳云英。”

白衣神君一面说,一面向老怪人一指,又道:“这位老要饭的,是三丐中的鬼丐常真。

我,是二君中的白衣神君,姓侯名全福。”

中海暗将这些人记在心中,口中却说:“我不知大叔说这些话有何用意,小可认为一切与小可毫无关连。”

白衣神君将手中的路引柔成一团,笑道:“怎说无关,你……”

中海大吃一惊,大叫道:“把路引还我,这是小可的身家性命,你怎能柔了。”

白衣神君将路引柔成一团,可把中海急得冒了一身冷汗。

那时,兰州是西北的军政中心,流配的人犯,皆由这儿收容发遣,充军的人犯,也由这儿的官府编遣至各卫。

因此,这儿也是刑满遣还的人换发身份路引的地力。卫所发出的临时路引,只能在兰州以北通行,必须在这儿换引,不然麻烦大了,说不定再加上十年八年徒刑,也许永不再见天日,十分严重。

白衣神君柔了他的临时路引,他怎不焦急?不顾一切大叫,同时抢近伸手便抓。

白衣神君脸色一沉,叱道:“站住!你好大的胆子。”

中海一惊,站住了,丢下死狼,虎目生光,大声叫:“大叔,你也是活生生的人,人心是肉做的,我受苦八年,只为了要等到能清清白白地做人的一天到来,目下好不容易熬到这一天,你却要毁我的路引,不啻将我重新打入更黑暗更深的十八层地狱。大叔,你我无冤无仇,你怎能对我这个含冤八载流配边荒苦役八年的人出此绝著?你不怕良心难安?”

白衣神君换上了笑脸,笑道:“青年人,稍安毋躁,听我说。我可以替你弄一张皇亲国威的身份证明,可以替你找出八年前令你受苦流配的真像。这张路引对你有害无益,你换了新引返乡,引上也会将你的流配情形一一群记在上面,到巡检司报到归籍,你永远也休想安逸……”

中海怒叫道:“那是我的事,我从不希望不相干的人相助。”

“你的事也就是我的事。”白衣神君一字一吐地说。

中海愕然,讶然问:“怪事,为甚么?”

“因为我要你。你是个值得造就的人,我要收你为弟子。”

“不!我不要人造就,不做任何人的弟子,我有大事未了,我不倚靠任何人解决我自己的困难。把路引还我。”中海大声叫,怒容满脸。

白衣神君勃然大怒,厉声道:“我白衣神君言出如山,你不答应也得答应。该死!”

中海大叫道:“该不该死是我的事,把路引还我。”

白衣神君一声冷叱,急进两步一耳光怞出,奇快绝轮。

中海居然能躲开,头一低,左掌上架,进步出拳,来一记“黑虎偷心”,拳风虎虎,捷迅电闪一般。

白衣神君左掌捏著柔成一团的路引,不便用掌,伸拳背向上一崩,不偏不倚崩中中海的肘下。

中海感到右臂如受千斤巨□所撞,整条膀子发软发麻,连退三步。

但他挨得起,一声虎吼,势如疯虎疾冲而上,铁拳如电光,双脚似石火,连攻五拳三腿。

白衣神君似乎一怔,他那一崩已用了五成劲,居然未能将中海的右手崩伤,大出意外。

接著,他叫了一声“好!”

只用一只右手封架,闪开了五拳三腿,一声长笑,食中指一扣一弹,“得”一声弹中中海的右大腿伏免袕。

伏免袕在膝上方,这儿的肌肉如果用劲绷紧,像一头兔子伏在那儿。在经脉上来说,它属于足阳明胃经。

在筋骨来说,它主宰足部的肌肉运动。但肉多皮厚,极不易用弹指制袕,用擒袕术比较容易得手的。

中海禁不起一弹,突然向后便倒。

白衣神君哈哈一笑,上前笑道:“小伙子,你很有种……”

话还未完,中海突然奋身一滚,双足穿在白衣神君的中间,全力一绞。

白衣神君吃了一惊,双足突然下陷,入地两尺余,透过浮雪脚踏实地,屹立如山,伸手用掌背一拂,“噗”一声击中中海的丹田袕,讶然轻叫:“咦!你小子的袕道禁得起打击哩!”

中海这才无法动弹,怒叫道:“还我的路引来,你不能不讲理。”

一直冷眼旁观的鬼丐摇摇头,说:“这孩子很倔强,但蛮有大丈夫气概。侯老弟,算了吧!何必要他卷入江湖漩涡中呢?他有他的道路,八年苦役,你忍心破坏他的……”

“不要你多嘴!”白衣神君冷叱。

“好!算我老要饭的多嘴。哼!你算那一门子好汉?”

白衣神君不理会鬼丐,向中海厉声问:“小子,你真不答应?”

中海咬牙切齿,怒叫道:“无耻!你学了一身本事,难道是用来欺负人的?”

“你真的不怕死?小子,好死不如恶活,你要是不答应,我宰了你然后丢入林中喂野狼。”

中海长吁一口气,愤然地说:“蝼蚁尚且贪生,人岂能不怕死?但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到了非死不可时,便谈不上怕不怕……”

“但是,你根本用不著死。”

中海一咬牙,大声说:“你说得对,我答应你。但有言在先,我只能跟你三年两戴,而且决不替你做为非作歹的事,你答应么?”

“如果三年两戴我不放你走呢?”

“我自己有腿。”

“你走不掉的。”

“我杀你也得走。”

“哈哈哈哈!你坦率得可爱。你说,为何只能跟我三年两戴?”

“我的刑期是十年,提前两年获赦,跟你两年,等于刑满十年,算我倒霉。”

白衣神君将柔成一团的路引丢在他身旁,一掌拍开他的袕道,一脚将他踢得滚了三转,笑骂道:“滚你的!你小子计算得倒是精明得紧。”

中海狼狈地爬起,拍掉身上的雪花,上前拾回路引,小心地摊开摺好藏入怀中,冷冷地问:“你的意思是………”

回应人:TBS回应时间:10/30/9815:53中海狼狈地爬起,拍掉身上的雪花,上前拾回路引,小心地摊开摺好藏入怀中,冷冷地问:“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滚你的蛋!走你自己的路。”白衣神君笑著说,一面探手怀中,取出一个白色的小小帮囊,抛过又道:“收下。你小子执拗倔强,必定前途多艰,总会有碰钉子碰得头破血流的一天。预先送给你三颗夺命返魂丹防身保命,但愿老天爷保佑你,不致被人一下子送上西天,只要留得一口气在,夺命返魂丹便可以保你的命。相见也是有缘,不必谢我。”

表丐呵呵直笑,说道:“江湖好汉闻名丧胆的白衣神君大发慈悲,呵呵呵呵!异数,异数。”

“臭要饭的,你给我闭嘴!轮到你了。”白衣神君叫。

“轮到我?干甚么?”

“你不承认那本假剑诀是你捣的鬼?”

“见鬼!我老要饭的那儿来的闲工夫,到这处鬼打死人的地方找乐趣?去他娘的!我也是上当者之一哩!”

“你怎知剑诀是假的?”

“昨天晚上我就来了,先找到了剑诀,气得一肚子火。接著,好几个家伙也来穷找,一个个垂头丧气走了,只是那个贪得无厌的枯骨贼秃才会为了假剑诀动手动脚。贼秃不识字……”

“呸!不识字怎能做和尚念经?”

“不识字照样会念经,吃狗肉玩女人同样也可以做和尚,你真少见多怪。贼秃不识字,可能也搞不清里面画的乌龟王八是怎么回事,必定找人参详参详,有笑话可听了,哈哈哈哈!”

中海将小帮囊贴身藏好,走近白衣神君,长揖到地说:“大叔不要小可道谢,但小可于心难安,不可不谢,多谢大叔厚赐,不敢或忘。”

就完,再次施礼,方转身抓起他的死狼。

“你要那死家伙干甚么?”鬼丐问。

“老红毛的皮还值两个钱,小可带到镇羌驿卖掉做盘缠。”

“见鬼!老红毛被双尾□戮了两个窟窿,头也碎了,鬼才向你买哩!还不丢掉它?”

白衣神君举手一挥,说:“风雪太大,咱们到庙中聊聊。小伙子,今天只能赶到镇羌驿,赶两步也就到了,何不也到庙中坐坐?走啦!别婆婆妈妈的。”

中海只好丢掉死狼,说:“小可遵命。大叔请。”

白衣神君领先向山神庙走去。庙外,纪玄五个人仍站在风雪中,不敢移动。白衣神君到了庙门,同他们说:“劳驾,去弄些木板来,火烧旺些。”

纪玄见白衣神君口气温和,心中大喜,应喏一声,五个人七手八脚从殿后弄来不少木板,殷勤地为神君和鬼丐准备座位,奉上携来的酒肉。

众人围著火坐定,白衣神君向纪玄问:“老弟台与玉麒麟有何渊源,远至西北有何贵干?”

纪玄毕恭毕敬地说:“晚辈不是麒麟山庄的人,使与山庄的大总管萧哲有深厚的交情。”

“哦!是那位人称八臂金刚的萧哲么?”

“正是他。萧兄不克分身在江湖行走,托晚辈到边塞寻访一位四年来音讯全无的朋友的下落。晚辈人地生疏,因此找到曾经一度在肃州卫流配苦役的邱士豪与高斌两位兄台设法,同时也聘请唐古特和卓伯特两人,准备深入蒙蕃两区全力找寻。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晚辈只好尽人事。”

“老弟要找的人是谁?”

“前辈也许不陌生,那人的绰号是夜游神……”

“哦!是他,他的家传伏魔剑法算是江湖一绝哩!”

表丐也和中海聊上了,他问:“小伙子,你定然□了内家气功,是么?”

中海脸上一红,笑笑说:“只学了些少皮毛,不登大雅之堂,老伯幸勿见笑。”

白衣神君扭头向他笑,说:“小伙子,你天生练武人的禀赋,不苦练太可惜了,我传你两手,怎样?”

“小可认为最好不学为妙,免得争强斗胜又出人命,人生有多少个八年?大叔的好意,小可心领了。”

“你这人真是无可救药,为何甘心让人判你的罪?你不会一走了之?”

中海长叹一声,黯然地说:“大叔,小可一走不打紧,我那堂上双亲怎么办?”

“哦!你倒是个孝子,失敬了。”白衣神君真诚地说。

表丐立即岔开话题,指看他的大包里问:“流配的人,那有这许多零碎?”

中海神色一整,说:“里面有一个装骨灰的木匣,所以看上去甚大。某实,里面只有小可的一些破烂衣衫而已。”

“骨灰?”鬼丐讶然叫。

“是的,四年前,苦役所送来一位体弱多病的仁兄,只活了半年……”

邱士豪插口道:“哦!是那个丑陋不堪,弱不禁风的吴病夫?”

中海点点头,往下说:“就是他,你两位走后不久,他终于撤手永别人间。在他到达配所的第一天,我便尽心照顾他,我是配所的头儿,同是天涯沦落人,同病相怜,我必须替他尽力。但他的确太过虚弱,终于捱不了苦难,只活了半年。临终前,他托我将他的骨灰带回他的故乡。我见他死前太过痛苦,不得已毅然应允。大丈夫千金一诺,我不能忘了当年的诺言,出所的当天,我便将他的遗骨起出,装在木匣中带走。”

许久许久,没有人做声。

白衣神君突然站起,轻拍中海的肩膊,幽幽一叹,感慨地说:“老弟,你让我们这些人惭愧。请记住,华山梅海的大门,不论昼夜皆为你而开,如蒙不弃,务请移玉枉顾。白衣神君一生行事,亦正亦邪,亦侠亦盗,毁多誉少,跳不出酒色财气名利场,但人性仍在,愿以至诚交你这位朋友,幸勿见拒。我该走了,后会有期。”

声落,身形似电,再一闪便穿出庙门,隐入茫茫风雪之中。

表丐怔怔地抬头望天,突然挟起打狗棍,拍拍中海的肩膊,低声说:“老弟,此地不宜逗留,白衣神君本想等枯骨贼秃转来,但他已决定放手不管了。走吧!咱们后会有期。”

说完,伸手抓起骷髅口中的青玉骷髅珠放入怀中,用竹杖在支骷髅的木棍下,画了一个老叫化的像,聊聊几笔,居然神似。画毕,纵入风雪之中走了。

纪玄举手一挥,喝声“走!”五人也投入风雪中走了。

中海也开始结扎,刚将背囊抓起,殿后白影一闪,小甭人妖靳云英俏生生地出现在火旁,身法之快,骇人听闻。

“咦!”中海怞口凉气叫。

小甭人妖掀开护耳,露出黑亮的鬓角,脸上晶莹如玉,白里泛红,□弹得破。深潭般的大眼睛水汪汪,微微一笑,樱桃小嘴中微露编贝似的弧犀,走近火旁,若无其事地说:“那些家伙可恶,不早说剑诀是假的,害得我白追了十里地,几乎被狼群所困。”

中海八年来没见过女人,感到脸上一热,讪讪地说:“姑娘请便,小可要走了。”

“慢著。”小甭人妖不在意地说。

“姑娘有何指教?”

小甭人妖注视著他,说:“我叫人妖,家住小甭山,不必叫我姑娘,叫我小甭人妖好了。我有时男装,时而女装,神出鬼没,变化无常,所以他们叫我人妖。”

“你……你定然是女人,怎……”

“我本来就是女人,少见多怪。”

“那………”

“别那的。解开你的包里。”

“甚么?”中海讶然问。

“不要大惊小敝,我这人从不受骗,疑心大,刚才你博得那两个家伙的同情,我却不信你的包里中有骸鼻。”

中海一声不吭,解开了包里,在一大堆破衣裤中,捧出一个一尺见方的油漆木盒,揭开盖奉上说道:“敝友死后,役所按例没有棺木收殓,骨殖已大都腐朽,但仍可分辨,请姑娘过目。”

木匣中,有一大堆腐碎了的黑色碎骨,胴骨的两端仍未腐碎,颅骨裂成数片,清晰可辨。

“盖上。”小甭人妖毫不动容地说。

中海盖上木匣,用布帕困上,结好包里扔上肩背,拾起木棍默默地迈步出殿。

“站住!”

中海站住了,但未转身,冷冷地说:“姑娘如果没有事,请勿耽误小可的行程。”

他没听到脚步声,只嗅到愈来愈浓的幽香。接著,肩膀上搭了一只手,耳畔银铃似的声音清脆已极:“唷!你生气了?你……”

中海屹立如山,冷笑道:“姑娘请尊重。”

“咦!尊重甚么?”

“放开你的手,荒山野庙,男女有别,成何体统?”

声落,身后突然传来白衣神君愤怒的叫声:“人妖,你如果敢伤他一毫一发,侯某人不将你的小甭山妖窟铲平,便不配叫白衣神君。”

肩上的手松开了,他转身看去,大殿中,白衣神君一脚踏在一座断了头的神像上,叉腰而立,虎目中冷电四射,虎现眈眈,极不友好地死盯著小甭人妖。

小甭人妖嘻嘻笑,满不在乎地说:“唷!好人,你以为这小伙子是活宝不成?”

白衣神君冷冷一笑,说:“少在我面前献宝,你那些风流解数引诱良家百姓的伎俩,在我面前无所施其技,免了吧!版诉你,龙老弟是我白衣神君的朋友,你趁早少打歪主意。”

说完,突然身形一幌,退入后殿一闪不见。

小甭人妖含笑转身,笑道:“凭良心说,白衣神君确也值得骄傲,对色字挑得起放得下,我无奈他何。当然,他也有缺点,和我一样疑心太大,他之所以让我查验骸鼻,其实也对你的话存疑,只不过他对你有好感在先,不好意思亲自求证而已。”

“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复。”中海不悦地说。

“唷!别生气,我想,你这人与常人并无不同,听不进老实话,我该走了,前途见。”

声落,一声娇笑,迳自走了。

中海略加拾夺,踏入暴风雪之中。

当天,他在镇羌驿落店。在房中,他将骸鼻匣端端正正安置在桌上,焚上三柱香。骨匣下,压著一个薄薄的布包,不知盛了些啥玩意。

暴风雪已连续了十天,客栈中只有他一个旅客,一列长炕空阒无人,冷冷清清。客人太少,炕下不生火,天气奇冷,他只好忍了。

二更不到,他熄了灯开始练气功,然后埋头大睡。

八年的苦难折磨,把他从一个天真幼稚眼高于顶的小伙子,锻练成饱经忧患坚忍卓绝的青年,他深信一个渺不足道的穷光蛋,走遍天下,也不会有人找他的麻烦,打他的主意,心安理得,睡得很安稳。

不知睡了多久,他从空灵中悠然醒来。也许是冷醒了,也许是奇异的响动将他惊醒;总之,他确是醒来了。

首先,他感到有点不对劲,冥冥中似乎有一种令他毛骨悚然的不寻常气氛在黑暗中流动,在四周向他压迫。

其次,他知道曾经上了闩的房门已经打开了,冷风从房门灌入,偌大的炕房奇冷澈骨。

他定下神,侧耳倾听。房中伸手不见五指,眼睛派不上用场。外面罡风呼啸,房中仍可听到虎虎风声。耳力不济事的人,不易听出房中的轻微响动。

看不见听不清,但鼻中却嗅到一阵若有若无的异香。

他心中一懔,轻轻掀开重甸甸汗臭冲鼻的被子,伸手下炕抓他的靴子。

“察”一声轻响,火摺子的火光一闪,房中突然一亮。

接著,一把泠电四射的长剑出现在眼前,剑芒一闪,冷冰冰的剑尖已点在他的胸前,冷冰冰的低叱入耳:“乖乖地穿上衣裤,假使你妄想反抗,先卸你的胳膊。”

是女人的声音,但他未能将人看清,火摺子倏明倏灭,他只看到一个朦胧的白影而已。

剑尖离开了他的胸前,但他本能地知道剑尖仍指著他,距离身前不足半尺,发话的人并未放松他呢!

他不做声,拖过身旁放置的衣裤一一穿上,披上破皮袄,缓缓套上靴。同时,暗运耳力和目力,搜寻屋中的异动。

他失望了,这期间没有任何物品或人兽活动的声音。

穿著停当,火摺子突又闪亮,原来室中共有两个人,浑身白,娇小玲珑,容色照人。一个用剑在旁戒备,一个用火摺子点燃桌上的油灯。

他站在炕前,从容地问:“姑娘夤夜入室,不知有何见教?”

用剑指著他的姑娘大眼睛一瞪,低叱道:“住口!问你时再回话。”

他剑眉一轩,不悦地说:“半夜三更客店之中,你们仗剑入室,非……非窃即盗……”

“闭嘴!”小泵娘急叱,剑光一闪下,剑尖指向他的胸口,相距不足三寸,冷气袭人。

他不为所动,说:“我身上总共只有十来两碎银子,还有一张至兰州具领返家盘缠的赦状,你们要是不要?”

“啐!废话。”

“不是废话,明天我要冒风雪赶路呢!半夜三更扰人清梦,你们简直岂有此理!”

小泵娘火了,伸剑便拍。

他向后仰身,一腿斜飞,快,快得令小泵娘猝不及防,“噗”一声踢中姑娘的手腕,剑月兑手而飞了。

一不做二不休,在小泵娘惊叫声中,斜身抢入,双掌齐飞,“噗拍”两声闷响,劈在小姑娘的肩颈旁,一把扣住泵娘的腰带,向侧旋出,喝道:“退!收剑!”

桌旁用火摺子点灯的少女,刚来得及拔剑冲上,同伴已被制住,如果贸然进击,势必先将同伴刺伤,只好乖乖站住,但并未收剑。

被制住的小泵娘软倒在中海的怀中,翻著白眼咬牙忍痛。

中海的左手将她挟住,像一只大铁钳,右手虎口叉住她的咽喉,想反抗已力不从心了,她仍横蛮地叫道:“放手!你真不想活了?”

中海冷哼一声,冷冷地说:“正相反,我比任何人都想活。说!你们为何而来?”

僵在一旁的少女哼了一声,在怀中取出一枝小小三角旗,手一挥,旗月兑手而飞,“得”

一声轻响插在灯旁徐徐飘扬,片刻方止。

旗长不到八寸,银杆,银面,银流苏,中间绣了一头金色的凤凰,栩栩如生。

中海不认识小凤旗代表的主人,不加置理,仍往下说:“在下与两位无仇无怨……”

“吠!见了金凤令,你还不行礼听候吩咐?”少女冷叱。

中海瞥了金凤令一眼,讶然问:“金凤令是甚么意思?与在下何干?”

“哼!你不知道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金银双凤令?”

“怪事,我为何该知道?”

“你……”

“我,一个遇赦返乡的囚徒,八年苦役刚获自由,实在不知道甚么金银双凤令。”

被制的小泵娘向同伴叫:“不必和他磨牙,快请主人入室处理。”

持剑少女发出一声异啸,退在一旁。

房门口人影徐现,异香满室。首先,四名背剑的白衣少女进入室中了。接著,中海感到眼前一亮了。

一个内穿白狐裘、外披白缎子大氅的少女,轻灵地进入室中。后面又出现两名少女,上前替她们的女主人卸除大氅。

这少女好美,摘下风帽,现出头上簪了三朵珠花环的三丫髻,珠光映照,云鬓堆绿,瓜子脸,远山肩,深潭般明澈无比的大眼睛,琼鼻俏巧,樱唇一点红,桃腮温润,身材相当高,可惜白狐裘已掩去她的胴体身段,不然看去必定十分动人。腰间悬著的长剑古色斑烂,决非凡品。

门仍未掩上,后面的两名少女把守在房门口向外戒备。另四名先入室的少女,则分列在门的内侧里。

梳三丫髻姑娘缓步走近,镇定大力地打量著中海片刻,方用银铃似的甜美嗓音问:“阁下刚才的话是真的么?”

中海哼了一声,反问道:“在下为何要说假话?”

“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你还没说呢?”

泵娘指了指桌上的金凤旗,若无某事地说:“金凤是我的绰号,我姓禹。至于名,你自己去打听好了。”

“区区姓龙,名中海。不知禹姑娘有何见教?”

“本姑娘专诚请教,有事相商。”

“请赐示,区区知无不言。”

“鬼愁岭山神庙积骨房的剑诀,阁下……”

“哦!在下亲见一个称为枯骨魔僧的和尚夺走了。”

“不是阁下□走的?”

中海剑眉一轩。不悦地大声说:“禹姑娘,在下自身难保,身有要事,不想过问也不愿过问任何与己无关的闲事。山神庙之事,在下仅是过路行旅,只不过适逢其会,根本不配也不敢参予……”

金凤不等他说完,扭头向外叫:“带双尾□。”

房门口应声出现一名少女,右手平伸,抓住一个大汉的后腰带,提灯笼似的快步入室,在桌前松手,将大汉往木椅上一放,原来是与枯骨魔僧一同夺取剑诀逃走的双尾□。在微弱的灯光映照下,双尾□四肢软绵绵地,脸色像死人一般,苍中泛青,双目无神,像条病狈般气息奄奄,毫无生气。

金凤的目光回到中海的脸上,寒著脸问:“枯骨魔僧所获的剑诀是假的。而在夺取剑诀之前,剑诀首先落在阁下的身前。再就是剑诀出现之前,阁下早已在山神庙逗留。如果双尾□的话不假,阁下如不是已经事先取走,必定是在众人动手夺取时偷天换日掉了包。”

中海愤怒地叫:“胡说!”

金凤的凤目中,泛起重重杀机,沉声道:“俗语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论艺业只配做三流脚色,即使按剑诀苦练也毫无用处,反而会招来杀身之祸。这样吧!我们做一笔交易,剑诀给我,我给你黄金一千两交换。”

中海心中急怒交加,想不到山神庙的片刻逗留,无端惹来了天大的麻烦,一而再几乎送掉性命,这是从何说起?

他封这些江湖人生出无穷反感,怒叫道:“岂有此理?途经山神庙的人,不止我一个龙中海,你们怎能咬定是我取得了剑诀?他们动手夺取剑诀时,我袖手旁观根本不敢接近……”

懊死的双尾□突然虚弱地说:“你根本不敢接近,却将我打得死去活来,是么?”

中海跳脚骂道:“你这狗东西血口喷人,你……”

金凤小小年纪,似乎甚为专横,用一声冷叱打断中海的话,冷笑道:“强词知其所穷,不必废话了,你大概自以为了得,不愿将剑诀交出来的了。小丽,你们先搜。”

持剑少女应声奔向暖炕,另四名少女也撤剑奔到。

被制的少女也利用中海的激愤大意的刹那间,猛地一肘顶出,纤手猛拂。“噗”一声顶中中海的左肋,因猛无比。

中海本来可以扣便少女的心接腰,也可以扣住少女的咽喉,但对方是骄小的少女,他下不了手,心中一迟疑,便被少女挣月兑掌握。

一肘尖他挨得起,立即向前一伏,闪电似的抓住地下少女先前被打落的长剑,怒吼道:

“住手!不许动在下的东西。”

金凤勃然变色,伸手拔剑,挥退侍女,怒道:“狂徒,你的胆子真不小。”

一面说,一面挺剑迫进。中海不甘心,也举剑迎上。

长炕的末端是木桌,中海的睡处在末端,炕前形成一条走道,左有壁、右有炕,走道宽不过五尺,只能直进直退,不然只有上炕。

金凤气吞河岳,毫无顾忌地进击。她的剑电虹耀目,晶亮可□,冷气森森的,动时发出阵阵的龙吟。

“刷刷刷!”她连点三剑,奋勇直上。

中海先不回敬,退了两步,剑尖微动,突然疾攻而上,宛若灵蛇吐信,凶猛无比。

“铮铮铮!铮!”连攻四剑,皆被金凤震开。总算不错,被他夺回退出的两步地盘。可是,剑巳出现了四处豆大的缺口。

“呀!”金凤娇叱,电虹急闪,招出“梅花三弄”,一剑连一剑,一步赶一步,但见电虹接二连三飞射,吞吐间难辨剑影。狂野地抢攻。

“铮铮铮……”龙吟乍起,风雷声大作,火星飞溅。

地方狭窄,巧招无用武之地,比快、比急、比力,像是鼠斗于窟,方大者胜,没有回旋躲避闪让的空间。

中海膂力超人,八年的苦役,把他锻练成铜筋铁骨的好汉,而且练了气功,内力也不弱,虽未登堂入室,先天的神力已弥补了后天的不足,他应付尚无困难。

他全神运剑,挥动间从容不迫,疾进疾退,居然被他接下了十五剑,但已退到桌旁了。

糟!桌上搁了骨匣,再退便要撞翻木桌啦!他一声沉叱,跃上长炕,居高临下连挥三剑。

“铮!克!”暴响乍起。

糟了!剑断了尺长剑身。

金凤一声低叱,也跃上长炕,迫进冷笑道:“你更命还是要剑诀?说!”

中海心中一凉,徐徐后退,快退近墙壁了,咬牙道:“在下要剑诀何用?”

“那么,给你一千两黄金交换。”

“在下根本没有甚么剑诀。”

“哼!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著!”声出剑出,风雷乍起。

“铮铮!嗤!”

中海感到手中一轻,接著电芒贴断剑旋到,冷电澈骨,铁屑飞堕。

“撒手!”金凤冷叱。

不由他不撒手,手上只有剑靶了,丢了断剑靶,赶忙向侧闪。

可是慢了些儿,电虹吞吐了两次,第一次贴右臂擦过,奇冷澈骨,臂外侧麻麻地,闪向已被截住,他知道,臂外侧受伤了。

不等他再向左闪,冷冰冰的剑尖已抵住了他的胸坎,将他抵在墙壁上,冷叱入耳:“你再想反抗,休怪本姑娘心狠手辣。”

中海吁出一口长气,切齿道:“你只凭手中的宝剑,神气甚么?你记著,一剑之恨,会有回敬的一天。”

“你恐怕没有机会了。除非把剑诀交出,还来得及。”

这时,五名侍女已开始穷搜,一无所得。一名侍女搜木桌,信手揭开骨匣,突然惊叫一声,甩手变色而退。

“是甚么?”金凤扭头问。

“是……是一堆碎骨。”侍女答。

“碎骨?”

中海接口道:“那是在下的难友骸鼻,在下答应他恢复自由时带回他的故乡。”

“检查,倒出来看看。”金凤毫不动容地叫。

中海勃然大怒,切齿道:“天下间竟有你这种人性已失的女人,你简直行同禽兽。”

“拍拍拍拍!”金凤连怞他四记耳光,杀气腾腾地叫:“死囚!你还敢骂我,如果剑诀在匣内,本姑娘要将你化骨扬灰。”

侍女硬著头皮,将碎骨倒在包骨匣的布巾上。布巾与骨匣之间,那薄薄的布囊摺得与匣同大,也与布巾同色,如不留心,是不易发现异状的。侍女有点害怕,毫未留意,碎骨往上一倒,更无法发现啦。

“匣中一无所有。”侍女叫。

中海流下两行情泪,闭上眼沉重地低唤:“济慈兄,你在天之灵请恕我,我无能,连你的骨骸也无法保全。苍天哪!你对我们这些可怜蛇太残忍了。”

金凤无动于衷,冷冷地说:“叫苍天有甚么用?苍天可管不了世间那么多的闲事。”

中海虎目放光。眼瞪得彪圆,一字一吐地说:“我姓龙的也不信天,但相信理字。当世间已不需要理字时,我龙中海也会和你们这些丧尽天良的人同流合污的。”

金凤又揍了他两记耳光,怒叫道:“闭嘴!你竟敢说本姑娘丧尽天良?家父雄霸天下,领袖南北水陆两路绿林英雄,尊称洞庭王,劫富济贫,替天行道,侠名满天下。本姑娘姐妹两人,遨游江湖行侠仗义,除恶锄奸……”

“哈哈哈哈……”中海突然爆发出一阵震天狂笑。

金凤一怔,惑然问:“你笑甚么?有何可笑?”

“我笑你。”

“我有何可笑?”

“哈哈!好一个行侠仗义、除恶锄奸的贼侠女,你行甚么侠?仗甚么义?你只配迫我一个苦役了八年的囚犯,无中生有要抢甚么剑诀。你只会带一群贼女人,侮辱骸鼻,糟塌死人……”

蓦地,瓦面上突然传来一声怪叫:“好!骂得好。”

金凤左手一抬,三道细小的银虹向上飞,“嗤嗤嗤”三声轻响,银虹透瓦而过。

西北的房屋一般都低矮结实,屋顶高不过丈四五,银虹上射,一闪即没,房中灯光暗淡,不易看出是何种暗器。

接著,“卡啦啦”一阵暴响,瓦面开了天窗,断了两根椽木,一个灰影随著碎瓦急坠,“砰”一声跌坐在炕上。

一名侍女手急眼快,飞跃上炕。

灰影伸手一抄,便抓住侍女的右脚,信手一扔,侍女跌倒在炕上,连滚四匝,滚到另一端去了。

灰影摇摇幌幌地站起,一面拍掉满身的灰土和雪花,龇牙咧嘴怪笑道:“我的天,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两般都不毒,最毒妇人心。我的好宫主,小凤儿,我老人家打了一辈子光棍,破百衲一向都是自己动手补,老眼昏花,你给我这种小针,我老人家怎能将线穿上?呵呵!还给你。”

原来是一个肮脏邋塌的老怪物,一头白发像个乱鸡窝,积了不少雪花,破百衲油光水滑,臭气袭人。满脸皱纹。吊客肩,白果眼,尖鼻,瘪嘴,白须拂胸,腰带上插了一根代表年高德劭的鸠首短杖。他怪声怪气地说完,鸟爪似的手掌一摊,掌心中明晃晃地摆著三枚绣花银针,往金凤面前一递。

“老鬼!又是你。”金凤切齿叫。

几名侍女脸现惊容,不住向后退。

老家伙伸仲舌头,耸耸肩,摆出一付令人恶心的天真恶像,怪腔怪调地说:“怎么?不是我还有谁?难道会是死缠著你不放手的小囊王成少庄主么?你以为谁来了?”

瓦面上,突又传来震耳的叫声:“小襄王已追枯骨魔僧去了,我这不速之客来得不是时候。”声落,白影出现。白衣神君飘然而下。

接著,又是一个娇小的白影飘落,脆甜的语音入耳:“老爷子,侯前辈可恶,他作弄素儿哩!”

人刚落实,一脚向白衣神君踢去。

白衣神君呵呵一笑,向侧一闪,笑道:“小丫头,大姑娘家动手动脚,不羞?”

白衣小丫头好美,花一般的脸,眉目如画,樱口旁两个笑涡儿,笑起来好深好深。十六七岁大好年华,身材发育完美,但脸上稚容未褪,流露著娇憨刁野的神情,定然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丫头。腰带上,带了一把一尺二寸的小剑。她一脚落空,正待用粉拳进招。

老爷子已经叫道:“小素,不可无礼。去,叫那位大宫主手下留情,那小伙子就是神君新结交的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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