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巴记 第一部 取暖 第一章 密云不雨 作者 : 温瑞安

天空布满了密云,一卷又一卷,一层又一层,堆叠到大边。时过春分不久,天气还是很寒的,此刻又近晚了,昏冥问有一种阴郁的气象,但始终欲雨未雨,欲雪未雪。

该到哪里去投宿呢?卜者背着包袱,撑着白布的旗杆,在这看来正蕴着一场大雨雪的荒地里,稍有些踌躇。

这时候,他便看到暮色灰蒙蒙处,有一点暖黄的火光。尽管火光很远,也很微弱,他心头也似被火光分沾得那点温暖了:晤,是旅人吧

他往火光处觅去,看见一座残旧的破庙,火光的暖意更浓了。忽然间,他站住,感觉到一股不可言语也元从躲藏的杀气。他看了看天色,空气中有一些雨丝已透进他脖子里来。他伸出手掌,看了看掌心,露出深思的神情。

要来的,总是躲不掉的。他想,假使这荒地里旅人的每人,引他进入了命定的破庙,那么,这阴迢密布的雷雨,就狠狠地下它一场吧。

他大步走进了破庙。

破庙里有几个人,或坐或卧。他才走到庙前石阶,占卜的旗杆上缠的铜铃,轻轻的摇了几下,一个样貌和气器字轩昂的中年人起身招呼道:响,老乡,打哪儿来的,一起进来暖和暖和吧遂而看见来人的衣着打扮与那白布旗杆,怔了一怔,遂笑道:原来是算命的先生写什么是布衣神相,啊哈哈,占卜的先生请进来凑合吧。

卜者走到庙门侧边,拍拍衣服上尘沙,笑道:如蒙不嫌,便打扰了。

那中年人身边有一位妇人,低俯蛾眉,没有说话,她身边一个孩童,却以骨溜溜的眼睛打量他,旁边还有个老汉。

那中年人说:什么话嘛?这庙又不是咱家的这年头盗贼四起,饥民匪结,多几个人一起,结伴是最好不过的事。

卜者笑笑,把旗杆靠墙角放置了,这时,那妇人稍用眼尾瞥了一下,又垂下了头,就这样一瞥间,卜者心里也暗叹:这妇人好美;却还是没有把她容貌看清楚。

中年人笑道:这是荆内。那妇人没有抬头,只是把衣袖福了福,算是行礼。

中年人用手拍了拍妇人身边的孩子,这是小儿.叫石头儿。很皮。然后指了一指那老汉,说:泰伯,我当他是长辈。

那老人慌忙道:我只是奴才,主人一直待我好。

卜者笑笑,将包袱担放下,整理东西,中年人谈话的兴致倒是颇好,问道:你一人出来郧阳么?举目见卜者布旗杆上写神相李布衣,也没看下联,就笑说:最近江湖上出现了一个神相卜者,听说灵应异常,直如神仙转世,丈才武功都很不凡,就叫做李布衣,哈哈一下子,各地都出了数不清的布衣神相。人人都叫李布衣,也不知哪个是真,到底有没有真的中年男子越说越开心,抚月复长笑,那少妇用手碰了他一下,白了他一眼。表示不悦,也提醒她丈夫顾虑到人家。

那中年男子也觉得自己未免无札,稍微收敛了一下,笑问:先生尊姓?

卜者笑笑:姓李。他正找到一块较无尘垢处傍火盘膝坐下。卸下行囊。

那中年男人眉开眼笑:果真姓李?又想笑下去,并想逗妻子一齐笑,可是妻子不笑,还白了他一眼,他也笑不下去了,说:我姓项,叫项笑影,就是喜欢嘻嘻哈哈,一辈子无所谓,也不知死里逃生了几次,也挺快活的,只要小意对我好,三口子在一起。其乐也融融说到这里,他生怕卜者不知,补充说:小意就是荆内。

少妇薄嗅含羞地横了她丈夫一眼,似怪他多事,把什么东西都向外人说出来,又似有些不安。卜者笑道:项兄妻贤子孝,自当欢喜。

项笑影笑着模模肚子:是啊,映着水光端详卜者,微讶道:兄台年纪也不大啊,怎么当起跑江湖看相的来了?是真的姓李吗?

卜者微微笑道:不仅姓李,恰巧也叫布衣。

项笑影笑道:我知道,我知道。这是李兄弟的金字招牌。我不该问的,真是该骂,你知道,我这天生下来命福两大,凭一口气挣回来的,不大相信命运这回事。不过李兄前来躲这场雨,倒让我这饶舌的人舒快多了。

那小孩子瞪起回溜的眼睛,跑到他面前,问:你是谁?怎么上街带铃挡?众人都笑了。

卜者李布衣笑着用手拧一拧孩子的脸,道:叫什么名字?

那小孩红扑扑着脸。天真可爱:刚才都说了。叫石头儿呀。,李布衣笑着拍拍他腮儿,眼光骤然触及小孩的额上,凹陷了一大块,还发出青黑的颜色,脸色一沉,问:这儿,是不是摔伤的?

石头儿把嘴儿一撇,摔开他的手说:我可没顽皮,也没到处跑,你说石头摔伤,娘就不给石头儿玩去了。一面说一面偷看母亲,看来他倒不怕父亲。

李布衣微微哦一声,正待有话要说,忽听背侧庙字梁柱的地方,一人漫吟道:冷烛无烟绿蜡干,芳心犹卷怯春寒,一缄书札藏何事,会被东风暗拆看。

李布衣随声望去,只见一个剑眉星目、荷叶唇片的公子模样的人,倚在柱边,一副忧伤感怀的样子,眉字间又很倔傲。李布衣知他吟的是钱瑞文的《未展芭蕉》,如东风指的是自己,不悦之意已甚为明显,只见那公子身侧,有个童稚女,梳了四条小辫子,一直望着自己,眼睛活像水里的游鱼般,很是可爱。只听背后那少妇骂小孩子道:小石头,怎么没规没矩的,可没有理睬你。

小孩无端受了骂,有些委屈,嘴一撇便想撒声哭,项笑影笑着拍抚着他道:算了,算了,小孩子家乱说话,就别气拧。

李布衣笑问:那位相公敢情是跟你们一道的?

项笑影很高兴地道:是啊,这两天才一道的。我们在山路上偶遇,您看,他一个人带一个小女孩,咱们夫妇也有一家人家、一个小孩,不恰好结伴而行么?天造地设哪里找啊?

李布衣微笑向那公子:公子怎么不过来一起焙烘?不是嫌我这个乡野粗人坏了公子清兴吧?

那公子淡淡地道:浊世洪流何处去?世上粗俗人,何处没有?我都习以为常,你这算命哪里扰得了我?我会武功,要冷就冷,要热就热,不用烤火。说着神志十分傲慢。

项笑影将串着的烤鸡转一转,笑道:这位公子叫湛若飞,武功也真好,年少艺高的,我小时也会两下子,就还不如他,所以那就乖乖的靠火边坐。

李布衣也微笑道:那小姑娘呢?是湛公子妹妹吧?湛公子内力高,不必烤暖,小姑娘总要吧?

项笑影笑道:是吁,我也这般说。回首向那小女孩招手道:来啊,小姑娘,一起来烤火啊。石头儿跟那小女孩较熟络,便想过去拖她的手过来,那小女孩固执地摇头,有些畏怯的望向湛若飞。

湛若飞神色冷淡,也不说话。

那少妇即是项夫人看不过眼,哺哺地道:自己冻死不要紧。教小孩子也连累了,算什么才子英雄?

湛若飞一听,脸上露出伤心的神色,向小女孩道:阿珠,去吧。那叫阿珠的小姑娘就欢天喜地凑过来了。李布衣微感诧异。发觉湛若飞从来就没望过项夫人一眼。

项笑影笑着说:不过,这阿珠小姑娘不是湛公子的妹妹。

李布衣有询问之色:哦?

项笑影果然自动说下去:我们听湛公子说,这小姑娘是一月前在一处被屠的村落中救得的,据说那村子里的人,因为朝廷来了个不知名的大官,对府里的娘儿厌了,役啥意思,竟到民间来恣意胡为,奸婬烧杀,边防军官江彬在那大官儿所过之处,将该地的人们杀尽,取其金银,一方面中饱私囊,一方面避免风声外泄,对朝廷有不良影响

说到达里。项笑影可有些激动起来了。摇着肚皮道:我说,这些狗官,也未免大过分了

项夫人将柔荑搭在她丈夫肩上,悠悠地道:今日咱们逢的是什么乱世?你说这些话,从不体会我,也为小石头儿想想

项笑影对他夫人的话似无不依从,眼光仍有愤色,但向夫人歉意一笑。改个话题:

湛公子好心,路过将这弱小无依的孩子救出来。

李布衣微微笑道:而你们又恰巧碰见忽觉背后一阵寒意,直如芒刺,回头却见那叫阿珠的小女孩子转开了眸子。

项笑影哈哈笑道:湛公子文武全才李兄。如果不嫌我等负累,不妨一道结伴而行,在这险恶处里倒一路平安哩说着又模模肚子。

李布衣微怔而问:请恕冒昧问一句:项兄的肚于是否不适?

项笑影怔了一怔,大笑道:哦不是的!李兄误会了讲到肚子,他又要长篇大论起来:想当年,不怕李兄见笑,我也舞过刀,弄过枪,自觉肌肉贪张,月复肌绷紧,这几年来;有了小意一开心,就发辟了,真是说着又去模肚子。

李布衣含笑道:哦,是这样的

那项夫人含薄嗅向丈夫道:你这是说我害你发胖了是不是?项笑影忙说不是,项夫人向李布衣微含羞道:他现在呀,最伯发胖,才叫先生见笑了,以前他呀,还爱漂亮,拿着面铜镜照呀照,天天修他那把胡于,后来我不许,他才狠起心把胡子剪了先生你拨个空暇,还是跟他这种人看看相吧,免得他这般顾影自怜,现在最担心便是肚子发胖哩

项笑影笑得眼泪都挤出来了:你还说我把什么事都乱说出去。现在是谁把这些说的?

李兄李兄,她呀,觉得我照镜子时比看她多,才不许我看的,我也依她了,可是这肚子

哎呀中年男子哪个不怕发胖哪她还要说我,李兄,你说,这

李布衣看这两夫妇,觉得火光很温暖,便说:两位情深,令人欲羡。忽听一声冷笑,是从那书生处传来的。

庙外已近暮落,密云未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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