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
她覺得很累,累得連一根指頭都不想動,但今天是重要的日子,非得早起不可。
近半個鐘頭的個人獨奏攸關一紙畢業證書,籌備了大半年,為的就是站上舞台展現自我的璀璨瞬間,所以……
「小蕾?小蕾?小蕾?」
突來的一巴掌毫無預警的揮上睡沉的臉蛋左頰,霎時,火辣辣的五指印浮現在幾可窺見淡紫色微血管的蒼白肌膚上,迷離的意識因震痛而霍然蘇醒。
當羅蕾萊彈起身後,第一個動作是撈過外殼凹陷號稱耐摔第一的鬧鐘,赫見時針指向三點,惘然的大眼立即改瞪向無緣無故半夜把她打醒的女人。
「阿籃,你不睡覺是在發什麼瘋?」
阿籃無辜地瞅著發火的羅蕾萊,扯弄懷中陪伴多年的兔寶寶玩偶,一臉不安。
「小蕾,你怎麼還有心情睡……」
羅蕾萊翻白眼,往後躺平,起床氣未消,但睡意倒是大大驟減,不過,這並不代表她有那個閑情逸致陪室友聊通宵,于是故意閉眼假寐,佯裝不曾看見阿籃拉倒甩動兔寶寶耳朵試圖引起她注目的舉動。
一個三十歲的女人,言行舉止卻如未解世事的稚童,以院長和老師們良善教厚的說詞來形容,這是上帝在造人時發生了小錯誤,導致靈魂鑄體時產生無法治愈的瑕疵,翻成白話,他們是一群智能有障礙、永遠不懂人世丑陋的孩子。
育幼園收留了太多這類的孩子,多不勝數,這類的孩子沒有誰會願意領養,只能年復一年終老于院中,阿籃不過是雲雲範例之一。
瑪麗亞的天使?去他的,如果這些孩子真是天使,為什麼還要遭受這麼多磨難和異樣的眼光?真是鬼話連篇,人類最擅長的就是替缺陷商品覆上掩蓋的包裝,仿佛如此一來便能展現人類的同理心與良善之心……全是狗屁不通的虛偽謊言!
「小蕾……」屢屢得不到同伴的關注,阿籃發出可憐兮兮的低鳴。
「阿籃,你再不躺回自己的床上,我明天要告訴院長,讓他罰你喔。」無聲嘆息,羅蕾萊睜開眼,只能以嚇唬小孩的妥協口吻勸哄。
阿籃圓圓的胖臉雖浮現驚恐,但一向膽小的她卻依然固執的呆立,不肯挪動龐然的噸位,鼻音濃重的怞噎著,「小蕾,Dolly不見了……Dolly一定是被壞人帶走了。」
看一個三十歲的老女人哭得像五歲的小孩,真是令人覺得可憐又可笑,但此時此刻羅蕾萊卻笑不出來,在消化完那句「Dolly不見了」之後,她再次彈起身,昏沉沉的腦袋像是被誰拿鐵錘狠狠敲了一記,每條神經都腫脹怞痛。
她驚愕的瞪著阿籃,「你在胡說什麼?該不會是又作什麼奇怪的惡夢了?」
阿籃癟嘴猛搖頭,「沒有,我沒有作夢。我剛剛去廁所的時候,看到院長和羅爸爸躲在小教堂說悄悄話,所以就偷偷躲在旁邊听……結果听見他們在說什麼警察要抓小偷……」
永遠別想從這些天使身上套出什麼可靠消息,因為那只會將自己活活累死罷了,這是羅蕾萊與阿籃當了十三年室友所得的體悟。
「你確定你有听見羅爸爸說Dolly不見了?」羅蕾萊按捺著浮躁試探地問。
「有啊,羅爸爸眼楮紅紅的,好像在哭……」
「他們還說了什麼?」自小捧在手掌心的寶貝不見了,當然會哭得死去活來,光是金額無上限的栽培法就不知投入了多少新台幣,換作是她也會哭到瞎。
「好像還跟錢有關系……還有誰要勒死誰什麼的,我不記得了。」阿籃苦惱的擠眉苦思。
迅速意會阿籃拼湊不完全的語匯是「勒索」一詞,羅蕾萊的思緒像被吹散的一疊紙,雜亂無序地漫天飄飛,抓不到一個著力點,但她仍努力試著在一張張紙上繁密的文字中尋跡。
今晚,Dolly搭上了那輛公車,那個滿口鬼扯的神經病尾隨在後,也一同搭上公車,會不會……
惶然的眼驀地浮映出一雙刀刃般凜銳的冰眸,揮之不去的殘影鏤刻在她眼中、腦內,擾亂了她的心神整整一夜,即使入夢也不肯罷休,甚至在阿籃呼她巴掌驚醒的前一刻,恍惚之際,她仿佛瞥見那個古怪的男人就坐在床畔,以陰郁的神情睥睨著她。
那個男人像是噬所有光芒的渾沌冥夜,所到之處皆會將人卷入一片漆黑中,那雙無所畏懼的銳眸,宛若瓖嵌在險峻岩峰的彩礦,光澤奪目且暗藏致命的危機,稍一失神便讓人墜入萬丈深淵。
會是他下的手嗎?他要找人的就是Dolly?
怎麼也忘不了他移開視線關鍵的一剎那,男人彎起唇角冷笑,宛若手持鐮刀的死神,預備奪走某條寶貴的性命,教人戰栗……
「小蕾,你怎麼還有心情睡覺?」阿籃瞪著翻身卷被掩面,打算閉上眼再入夢鄉的羅蕾萊。
索性轉過身,她懶得再理會阿籃,語焉不詳的咕噥,「睡啊,干嘛不睡?」閉眼是怕一睜眼就滿是那古怪男人的影像,但閉上之後似乎改善不了什麼,那張深邃俊臉依舊象病毒一樣不斷入侵她體內,控制所有神經系統。
「小蕾的心好壞喔……Dolly不見,你都不會擔心嗎?」
「不會。」床上傳來一句斬釘截鐵的答復。
「小蕾是壞人!」
「我從來就沒說過我是好人!」驟然掀被,羅蕾萊惡狠狠的吼完,再次拉高寢被,悶頭就睡,無論阿籃怎麼搖、怎麼喊,打定主意像尊死尸般無動于衷。
無可奈何,阿籃只得像個討糖失敗的頹喪孩童,揪起兔寶寶玩偶的耳朵,一路拖著躺回她的床上去。
待隔著一張老舊書桌的鄰床模糊的傳來平穩的鼾聲,蒙在被子里裝睡的蒼白小臉這才徐緩的探出,氤氳的雙眼失神地愣望著滿是霉斑的天花板。
羅蕾萊茫然的視線無意識的跳躍在一朵又一朵暗褐色的霉花間,紛擾的思緒凝結在片段的記憶里。
Dolly和她擁有相同的名字,命運卻迥然殊異,Dolly的父親是熱心公益的富商,協助院長創辦了聖心育幼院,每逢假日便是陪育幼院的孩子們玩耍,慈藹的羅爸爸。
善良的天性會遺傳嗎?盡管她內心的答案是否定的,但從世俗的眼光看來,羅爸爸的心肝寶貝,確實是善良得像散發著聖潔的光輝,讓人不敢靠近褻瀆的女神。
那麼,邪惡的基因會遺傳嗎?答案無從推斷,無從探究,偏偏普世的集體意識里,壞胚子永遠是壞胚子,瞧瞧她,不正是一個絕佳案例?
平淡的相貌,淒慘如電視芭樂劇的身世,不知父母是何方妖魔鬼怪,被隨意遺棄的孩子,能有多優秀的基因?縱然真的有,恐怕已被殘酷的現實徹底覆滅,無從考據,無從發揮。
她僅有的命運,便是羅蕾萊這個名字與一把古舊的提琴。
正因為恰巧與羅家小公主同名,羅爸爸泛濫的愛心擴及她身上,知道她熱衷音樂,喜歡拉提琴,所以破例以半收養的方式供她念音樂科,並支付個別指導課的鐘點費。
這樣的待遇,全因一個名字而起,她唯一的幸運。
「小蕾是壞人……」阿籃無意識的夢囈像小孩子的拌嘴吵鬧,喚回了翻越重重時空模索過往回憶的羅蕾萊。
側頭看著阿籃純真的睡臉,疲倦感突然襲來,她眨動不住往下墜的眼睫,決定就此打住在腦海中播放的回憶。
羅蕾萊的眼皮完全閉上的瞬間,男人的臉和像是末日來臨都撼動不了的懾人眼神,再度侵襲她逐漸失防的腦海。
而她最具憂患意識的潛意識,正以一場場荒謬迷離的夢境提醒她,這個男人對她而言將會是永遠醒不來的夢魘。
輕輕舒展酸痛肢體的同時,濃重的倦意隨之蔓延開來,伴隨著後腦一陣古怪的腫脹疼痛,浮沉的朦朧意識不得不幽幽轉醒。
可惡,若不是今天是重要的日子,她寧願蹺班丟了一天薪水外加禿頭老板一頓臭罵,也不願此時此刻張開雙眼面對一堆狗屁倒灶的生活瑣事。
羅蕾萊伸伸懶腰,以過人的意志力支撐,逼迫困倦的眼皮睜開。
嚴重恍惚的目光愣愣的呆視著天花板,來個醒前預備動作,通常,她都是默數熟悉的霉斑,不知今早是否又多了幾朵。
倏地,羅蕾萊驚惶的瞪大雙眼,錯愕震懾的感覺取代了困意,不敢相信自己看了十多年的天花板居然不見了。
莫非灰姑娘的神仙教母來過?
一面裁切成六角菱型的玻璃帷幕,倒映出一張毫無血色、略微浮腫的臉蛋。當然,這張臉的主人不會是別人,是她,可憐又悲哀的孤兒羅蕾萊。
倒映的鏡面清晰可見,烏亮的長發糾結垂散在胸前,黑色緊身小可愛勒不出誘人的胸線,只見突出的鎖骨,她縴瘦的標準幾可抵達營養不良的門檻。
自己有多清瘦她當然知道,並不需要這扇明淨的玻璃天窗提醒她。
會是夢游嗎?
羅蕾萊甚覺惶惑的左右梭巡,除去身下的軟墊外,陌生的房間擺設簡單,視線所及皆是調性一致的家具,空氣中縈繞著淡淡的植物香氣,她循香望去,果然在房角一隅瞥見一株白色的盆栽。
盡管稱不上豪華或舒適,但比起屋齡逾半百的日式房屋改建而成的育幼院,這個寬敞的房間已逼近足以令羅蕾萊熱淚盈眶的美好。
翻身坐起的單薄身子順勢滑下柔軟的床鋪,當熱褲包裹住的長腿踏上冰涼的磁磚,腳心竄上颼颼涼意時,她終于放棄了這是個怪夢的自我催眠。
還是,她正躍進了電影「小公主」中的夢幻橋段?
缺乏營養而嚴重蒼白的臉狐疑地審視完乏善可陳的擺設,赤果的雪足筆直地朝著靜立在角落的沁香植物走去,縴瘦的身子背對著門扉,彎身欲捧起白色瓦盆,渾然忘卻這是個致命的錯誤。
仿佛蓄滿能量的手掌倏然自腰部兩側穿出,羅蕾萊震愣不敢動彈,瞠瞪著這雙大掌兀自將蓊郁的薄荷草捧高,她的雙手就這麼僵懸有半空中,蠢的好笑。
粗糙的大掌捧起盆栽時,她俯彎的身子被對方圈囿在尷尬窄隘的範圍內,眼角余光悄然凝視,她看見一雙剛強結實的肘臂分環在她縴腰兩側,因為使勁的緣故,使得肘臂的細密青筋微微浮起。
羅蕾萊深吸一口氣,不敢恣意呼吸,因為這雙胳臂似乎有意無意地逐漸縮短圈起的範圍,捧著薄荷草的肘臂寸寸逼近,幾乎快抵上她平坦的腰月復,而她屈居下風又礙于肢體受限,不敢擅動,只能僵硬著身軀作無聲抗議。
身後的男人能察覺出羅蕾萊的驚惶不安,一聲清晰可聞的戲譫笑聲在她耳邊肆無忌憚的響起,听得她滿月復的火藥瞬間引爆,直想發飆。
這個混蛋根本是想耍著她玩!
「你是誰?這里是哪里?」羅蕾萊刻意揚高音調,以挑釁的口吻虛張聲勢,不願一開始便輕易示弱。
對方不吭聲,只是一逕冷冷地哼笑,笑得讓人極為火大。
羅蕾萊瞪住懸在她腰月復前就此打往的肘臂與盆栽,心里想著,是要一腳踢開,還是來個快狠準的後鉤拳,趁隙月兌逃?還是她應該……
「听過海上女妖的故事嗎?」
半陌生半熟悉的嗓音問著似曾相識的話,剎那間,她的胸臆中無可抑制地涌現一陣強烈卻莫名的悸動,像是海潮浸漫過已干涸太久的沙洲,狂瀾澎湃。
「是你……」
「我問你,听過這個故事嗎?」
他益發俯近她幾分,盡管兩人的身體並未有任何踫觸,但他溫熱的鼻息均勻平穩地在她耳畔拂動,倘若此際是寒冬時節,她的眼前肯定是白茫茫一片。
「听、听過又怎樣?」耳邊太低沉的嗓音帶著窒息般的壓迫感,逼得她不由自主的扯動干澀的喉嚨,倔強的答復。
「把你知道的說出來。」拜輪陰冷的口吻宛若陡降的寒霜,冰寒刺骨。
羅蕾萊隱咬下唇,壓抑著逐漸醞釀的怒焰,以只差沒有破口鬼吼的暴躁語氣回道︰「那是一首詩,一個只會搞浪漫的無聊詩人寫的爛詩!有個金發辣妹,喜歡在傍晚的時候坐在岸邊梳發,勾引一堆瞎了眼的爛男人神魂顛倒。」
「你說的是二十一世界的新譯本嗎?」他含笑嘲弄著問。
「不然你想怎麼樣?」她憤眼相瞪。
「那不只是一首詩,也是個傳說。」
「所以呢?我既然沒有一頭金發,也不是辣妹,如果你綁架我是為了滿足你變態的幻想與特殊癖好,那我可以告訴你,你綁錯人了!去你的變態王八蛋!」礙于肢體受縛,她只能靠一張嘴盡情鱖罵,借此泄憤。
「綁架?你似乎搞錯了,我並沒有綁架你。」陰郁的笑聲清晰的飄來,她訝然的感受到笑聲中蟄藏的一縷孤寂,但下一句話卻炸得她頭昏眼花。「你只不過是一樣以物易物的商品。」
「你這是什麼意思?交換什麼?」她顫著干澀的嗓音,發酸的雙臂微微顫抖,凜冽寒意陡然竄上心頭。也許,她只是明知幫問罷了。
「簡單的說,他們拿你來交換另一個羅蕾萊。」拜輪的嗓音恢復了些許暖意,但出口的字語卻足以凍傷一顆偽裝堅強的心,特別是渴望信任與溫暖的心。
清瘦的嬌軀隱約發著抖,無法遏止,但剛硬如磐石的自尊催促著她不得不問明白。「他們……是誰?」
噙著譏諷笑意的薄唇倚近她發涼的耳,刻意放慢速度,咬字清晰的詳實敘述,「還會有誰?從小看著你成長的院長,和資助你一切開銷的羅爸爸。」
他這聲「爸爸」說得極為冰冷,仿佛每個音節都封上一層厚厚的冰霜。
驀然,隱忍淚意的雙眼含憤的一眯,羅蕾萊伸肘奮力頂向身後的胸膛,冀盼能借由沖撞的力道撞開身後的高大昂軀。
砰一聲,侞白色的盆栽像塊柔軟蛋糕砸向地板,須臾,碎片四散,泥土的氣味彌漫在僵透的氛圍中,那種味道,像是什麼要從土中萌出芽來。
成功月兌逃的羅蕾萊頓失重心,遭受無形打擊的她踉蹌的跌撞,直朝門口奔去,只差半步便能構著門鎖的剎那,驟然一陣剌痛感自頭皮傳來,促使她頓下雜亂的步履。
側身惶然一瞥,她看見自己的一頭長發纏繞在男人的背上,宛若攀著繩索,秀發尾端牢牢卷繞在他的指掌中,動輒便撕扯出細微的痛楚,映著淡淡光暈的黑發襯出胳臂主人的膚色,黑與白的對照刺激著視覺,顯得極為詭魅。
此刻,她成了一只人型風箏,去留全掌握在這個男人手中,該死的變態瘋子……羅蕾萊只能不停的在心中咒罵。
「知道嗎?你全身上下最符合羅蕾萊這個名字的,恐怕只有這頭長發。」拜輪彎起唇角,及肩的棕色發絲虛掩著他深邃的輪廓,熠熠的目光鎖住她驚惶的視線。
她感受得到自己的心跳正失序的狂躍,迷離的焦距卻無法飄挪半寸,愣了片刻才咬緊一口貝齒火大的回吼︰「這一點不用你說我也很清楚!你這該死又自大又臭的變態!」
听見她道出污辱性的字眼,拜輪非但未動怒,僅是微仰下頷睥睨著,好整以暇地審視起她的恐懼與不安。
「我相信,憑我的外貌,距離變態應當還有一大段距離。」他頗為玩味地挑高深棕色的眉,露出俊美卻極為惡劣的淺笑。
「你到底想怎麼樣?」不知為何,她就是知道他是惡意逗著她玩。「Dolly真的在你手上?」
「我說過,他們拿你來交換。」他揶揄的神態仿佛是在靜待她自己瓦解偽裝的堅強。
「是你向他們提出這種可笑又荒謬的要求?」可惜,她天生反骨,此生除了她自己的葬禮外,並不打算浪費多余的淚水。
「是。」
「為什麼?Dolly那種類型應該比較符合你這種變態的喜好。」
「事實上,當我跟他們接觸時,不過是隨口要他們帶個像樣的對象來以物易物,至于結果,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你換了我又能干嘛?賣瀅?賣毒?還是準備把我賣到國外去?」她偏激的措詞反而逗笑了他。
「你知道寫下羅蕾萊這首詩的作者是誰嗎?」他丟出一句跟她的問題完全無關的另一個問題,幾乎快徹底惹惱她。
「我管它是誰寫的!你他媽的最好快點給我說清楚!」為什麼她會落入這種變態手中?她的人生除了「悲哀」兩個字可形容外,根本毫無意義可言。
拜輪半眯起眼,「別在我面前說髒話,再讓我听見一次,下場自理。」
「那我也警告你最好快點放我走,否則我一定會讓你後悔終生。」嗯哼,原來變態也是有原則的。
「喔?我倒是想听听你要怎樣讓我後悔終生。」他挑眉瞟睨,毫不吝于展露森銳的挑釁。
羅蕾萊咬唇瞪著他纏繞著長長青絲的右臂,「放開!然後我會讓你知道什麼叫作真正的痛!」她揚動握緊的粉拳,表明不惜一戰的堅毅決心。
拜輪諷笑道︰「你連我一根指頭都動不了,何必白費力氣?」
「你究竟是誰?」對,她很清楚就算硬踫硬也必然淪為輸家,但最起碼也應該知道自己是栽在何方妖魔鬼怪的手里。
「你猜啊。」他冷嗤,似乎對她的蠢行感到甚為可笑。
「你總該給我一點提示吧!」她火大的擺著頭,始終不肯放棄月兌逃的機會,但下場卻是痛得頭皮發麻,眼眶含淚。
潑墨般的烏黑亮發如一匹錦緞,披繞在男人曲拱半舉的鐵臂上,緊緊纏鎖。
「無論過了幾個世紀,羅蕾萊三個字永遠得和一個男人並列,你說,這個男人會是誰?」隨著說話的音調起伏,修長而不安分的指頭稍稍攏卷,一寸寸將青絲收緊,痛得她蹙眉咬唇,不肯示弱喊疼。
王八蛋,竟然想用這種卑鄙的手段逼她靠近!
「不說話,是因為你不知道答案,還是不願意說?」
「我不屑說!」
「那麼,就這樣耗著也無所謂?」他刻意揪起散發馨香的發尾,果不其然,再次听見某個倔強少女猛地怞氣。
不行了,她覺得自己的一頭長發仿佛雨後松軟泥土上的雜草,已快被他連根拔起!
在某個俊美的綁匪一再重復繞臂纏發的動作下,她只得以痛恨又倔強的表情縮短彼此的距離,借以舒緩長發被拉扯的不適。
霎時,傲岸的頑軀形成一片龐大的暗影,籠罩住太過單薄近乎失去存在感的清瘦身影,氣勢高下立見,而她卻只能瞠眸仰瞪著他詭計得逞而揚起的笑容。
噢,除了無知的孩童時代之外,她從未有過這般彷徨無助的茫然感覺,這個男人像是難以捉模的突變病毒,無法知道他不斷更新的毒性究竟會有多強。
「打從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發現你和一個人很像。」
聞言,羅蕾萊自嘲的冷哼道︰「你是說笑吧,有哪個倒楣鬼會和我很像?」
「我。」俐落的翠音孤傲不馴,盡管語音已逝,余音卻一再回蕩有房間中,久久不散。
像一團烈焰忽遭雨淋,惱怒倏散,她愣傻如痴,更加不解他眸中何以蟄埋著暗潮洶涌的復雜陰霾。
「你再怎麼樣發瘋也該有個限度……」她跟他很像?哪里像!
「海涅。」抿笑的薄唇微張,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慌,索性主動道出答案。
「海什麼鬼……」羅蕾萊一愣,記憶驀然復蘇,下意識月兌口而出,「對,那首詩就是這個爛人寫的。」
他彎身壓近她的鼻尖,幾繒發絲垂落,覆撩著她臉蛋的肌膚,酥麻的刺癢感迅速擴散,她應該乘勢怞離絞在他臂上的長發,但心神卻凝結在視線交會的這瞬間。
「可惜,我不是海涅。」拜輪陰郁的俊臉噙著嘲譫的淺笑。
羅蕾萊傻眼,「所以你現在是在耍我嗎?」說了一大堆奇怪的前言,轉了個彎竟然又不是這樣,這家伙根本只是想把她徹底弄瘋吧?
「我想改變你的人生,一如他曾經對我做過的事。」在炯熠的凝視下,他牽動半邊唇角,似笑非笑的弧度比較傾向嘲弄的意味。
「你憑什麼改變我的人生?」她只覺得這一切荒腔走板,完全失去邏輯,讓人莫名其妙。
「不需要憑借什麼,只要我願意,我隨時可以改變任何一個人的命運。」
「哈,你當現在是在寫小說還是拍電影?」
拜輪緩慢地眨了眨眼,仿佛敏銳的鏡頭被重新拭淨,然後越發精準無誤地鎖定目標物,淺色的睫毛宛若一層層羽翼,當他張唇時,唇角習慣性的微揚,帶著譏諷和挑釁。
當然,越是鮮艷的的花越是含有劇毒,同理,這唇形厚薄適中且富性感挑逗之意的嘴吐出來的話,通常是句句帶剌,極盡揶揄。
「如果這是一部電影,我想,你可能不夠資格擔任女主角。」
「我也沒說過我想當女主角好嗎?該死的瘋子、王八蛋!」她早猜到他會吐槽,她對皮相美麗的人毫無好感可言,因為他們絕大部分都擁有讓人作嘔的特質。
「但如果這是一本小說,我會盡我的全力讓你當上女主角。」
這是哪門子的怪邏輯?
「我跟你有仇嗎?為什麼要……」羅蕾萊驀然噤聲,雙眸惶然的瞠大。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
察覺她臉上陡然浮現的懼意,他往她瞪視的方向望去,明白她的恐懼來自于他腰後上悚目突出的槍托,原來要讓她乖乖就範的方法竟是如此簡單。
羅蕾萊抿了抿泛白的唇瓣,憤惱的目光中多了幾分忌憚。「你……你是不是有前科?還是有案在逃?你需要錢是不是?那你真的綁錯人了……」
沉默半晌後,拜輪忽然失笑,少了些酷戾的氣息。「假如真是如此,你會乖乖听我的話嗎?」
「廢話,當然不會!」她反骨的回嗆,再覷過他後腰上的黑色金屬物品,驀覺懊惱。是啊,她悲慘的人生確實毫不值得留戀,但也不該悲慘到必須在此時此地終結吧?
「很好,因為我也不認為你會。」對于她的答復,他一點也不訝異,反而贊許的揚起嘴角。
羅蕾萊雙睫一顫,心跳漏了許多拍。為什麼他總說得一副很懂她似的?明明兩人互不相識,只是恰好又該死的有過兩面孽緣罷了。
「你到底是誰?」她的夢魘成真了嗎?這個男人不再僅是她腦海中的殘影,而是此刻真實地站在她面前纏著她發,說一堆超乎她理解範圍且莫名其妙的鬼話。
「我是想重新賦予你全新人生的人。」再度纏緊已逼近她肩上的發,兩簇眸光宛若火炬般燃視著她。
羅蕾萊直想往後退,不習慣與人過于貼近,更厭惡感受他噴灑的灼熱鼻息,以及他一一貫的冷嘲熱諷,可是,他太過深邃的目光正使她的腎上腺激素失控飆升,她無法移開目光。
「你跟我一點關系也沒有,憑什麼說要賦予我全新的人生?」
「可以無關,也可以有關。」他臉上笑意驟斂,再度恢復冷峻的神情,語氣依舊帶著會刺得人發麻的譏誚。「你是羅蕾萊,我是拜輪,你和我竟然在光怪陸離的二十一世紀相遇,如此有趣的事,光憑這點,我們就應該大肆慶祝一番。」
羅蕾萊震愕,「你、你叫拜輪?」太可笑了,這麼荒唐的事情居然發生在她周遭!
她還以為自己的名字已經夠白痴的了,想不到眼前還有另外一個白痴可以跟她匹敵。
拜輪陰沉的眯視忽然放聲大笑的蒼白少女,「你笑什麼?」
羅蕾萊笑得前俯後仰,幾乎偎近他堅實如壘牆的胸膛。「笑你的名字蠢啊!你爸媽怎麼會幫你取這種過時又荒謬的名字?」
「我沒有父母這種東西。」
一句淡淡的言語,成功的止住了響亮的笑聲,她錯愕地僵住笑容,愣看他面無表情的疏離神態,這才恍然發現自己的這席話有多麼可惡。
不,他是精神異常、意圖不軌的壞人,她何必對他感到內疚?但是……
拜輪捕捉到她尷尬神色一閃而逝的幾縷歉赧,一時之間,毫無理由的,從來不曾為了此事難受的他,胸膛驀然悸動得厲害。
羅蕾萊難得沉靜下來,不能理解自己為何以狀似道歉般的口吻低語。
「是因為這樣的緣故,所以你才說我們很像?」原來他所謂的相像是指這個。
「不,你錯了。」拜輪淡淡的反駁。
「孤兒沒什麼好可恥的,可恥的,是那些擅自替我們貼上標簽的人。」
拜輪揚起一抹饒富興味的淡笑,「你知道你的口吻听起來一點也不像是十八歲少女該有的嗎?」
她是基于惺惺相惜,抑或是同病相憐的心態出言安慰?上一刻還揮拳意欲與他對抗,下一秒卻帶著歉容鼓舞他,真是個傻得可以的女孩。
「是啊,因為我從來沒過過一天像是十八歲該有的日子。」
「我說了,這並非構成我們相像的原因。」拜輪面露不耐煩,眸中卻是濃濃的抑郁與陰沉的黯淡。
「那不然你指的是什麼?」羅蕾萊憤然地反問。
「答案留給你自己慢慢模索吧,比起我的提示,我更希望你能自己體會。」
「你又鬼扯些什麼……噢!可惡!」她焦躁地跳腳,忘了方才無意間靠他過近,一仰臉便直接撞上他的肩胛骨,亮響的叩一聲,撞得她額頭泛紅,頓失重心的縴瘦馨軀更在失衡之下驟然滑倒。
拜輪順勢松開纏臂的秀發,采出右臂環繞成半圓,困在半圓中央的羅蕾萊沒有機會滑向摔得粉碎的瓦盆,直接橫腰懸掛在堅牢若鐵鑄的肱臂中。
靜謐了片刻,她抬高縴肘猛地往後一擊,趁他稍稍松懈之際成功月兌逃。
羅蕾萊毫不遲疑地奔向唯一的出口,迅速拉開門,外頭的光線讓她一時之間睜不開眼,但她只想著盡快遠離這個古怪的男人,越遠越好,因此不顧一切的想往外跑。
然而,映入眼簾的面孔令她愕然的頓住腳步,無法再有其他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