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少女,他甚為驚訝。
不過是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竟然渾身散發一股貴氣,從她清秀而充滿靈氣的眼眸看得出她的機靈,又許是大環境養成使然,她無畏無懼的態度底下,還糅合著一股不解世故的天真。
也可以說是嬌氣。
陰少華看人向來少有差池,這回也不例外。
「龍堡主是要陰某保護令千金?」
「正是,你願意嗎?」
陰少華未正面回答,只道︰「這倒也無妨,只是鏢局里皆是男子,雖說人口簡單,但日常生活粗率隨興,久了只怕令千金待不住。」
畢竟被交付的對象是人,他還是有所顧慮的。
「這點陰少俠不須擔心,我只希望龍?能交由你保護,少則三日,多則一個月,只要過了這段時間,到時龍家堡就會派人來通知,是留或走,皆會給予適當的處置。」龍堡主仿佛料到他會有此一問,迅速說道。
「處置?」話中有話,陰少華不由得挑眉,「敢問龍堡主一句。」
「請說。」
「陰某與龍堡主素昧平生,堡主為何將令千金交托于我?」
龍昊天呵呵一笑,往懷中慢慢模出了一把短匕放在桌上,染成紅色的牛皮瓖銀刀鞘特殊、醒目,短匕的刀柄則雕著一個虎頭,虎眼還綴著兩顆晶燦燦的紅寶石,做工精細華美,陰少華眼尖,立刻認出。
「這把匕首……」那是他家中失落已久的虎頭匕啊!怎會在龍昊天的身上?!
「遠東鏢局昔日威名頗盛,當家的人稱‘鐵手鋼筋陰不群’,就是令尊吧?」
陰少華一凜。
「我與令尊夙昔交好,于二十幾年前,令尊在押鏢途中遇上了一幫綠林盜匪,龍某出手相助。後來我與令尊相談之下大為投契,這才結為莫逆,只是江湖之中俗事紛擾,因而不常見面,令尊生前最常對我提起的,便是報恩一事,龍某不是施恩圖報的人,自不會放在心上,豈料他竟先我而去了……」龍昊天嘆了一口氣,復又道︰「令尊仙逝之前,曾托人給我一把匕首與一道口信,告訴龍某,如有一天需要幫助,可以找他惟一的獨子,只要拿出這把匕首他就會知曉一切,老夫當時也未放在心上,直到今逢大劫,才想起了這件往事,原本只是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畢竟今天的遠東鏢局也不復往昔了!」
陰少華無言地听完這段話後,便將銀票放回桌上。
「既是家父遺命,這筆錢陰某便萬不能收,請堡主收回吧!」
龍堡主笑了笑。「你別跟我見外,日後小女要麻煩你的地方尚有許多,要是拿報恩一事當帽子來扣你,只怕老夫心尚未不安,你倒埋怨起老夫來了,這也是老夫一開始並未對你說明的原因。」
陰少華聞言,唇角微揚,也不再客氣,反正錢不嫌多,「堡主這麼說,陰某就不推辭了。」
龍堡主見事情已交代妥當,便轉身囑咐那少女。
「?兒,你願意跟著他去嗎?」龍堡主輕聲細語地問著,完全沒有與陰少華對談時的威儀。
那少女看向陰少華,眸中一團星火。
「要多久的時間,我才能回家?」她雖然看著陰少華,然而問話卻是對著龍堡主問的。
龍堡主聞言,頓了一下,不敢給肯定的答案。
「要很久很久吧?」少女自個兒下了斷語,似也不是真的期待父親回答。
陰少華豎耳聆听兩人的談話。
「?兒……」龍堡主嘆了口氣。
「我知道了,爹爹。」少女截斷了他的話,走到陰少華身前,「我跟著他去就是。」
陰少華未發一語地看著眼前少女站到自己身旁。
「你會保護我吧?」少女又問。
「我會盡我所能。」他簡短地說。
「那很好。」少女說完這三個字之後,便不再開口,而交易,也算是完成了。
離開荒廢的城郊後,陰少華跟在龍?身後慢步走著。
進城之後,他仔細端詳著少女的背影,她走路的模樣輕快,腳步絲毫不見沉重,該說是臨危不亂嗎?瞧她那副東看看、西瞧瞧,對一切都陌生而好奇的模樣,是極少出門似的。
龍昊天將女兒托付給他之後,便和老者匆匆離開了那棟廢棄的宅子,只留下他和少女四目相對。
「你說,你的名字叫龍??」陰少華詢問。
「如假包換。」龍?點點頭。
「為什麼?」陰少華問。
是什麼樣的變故,讓龍堡主選擇將她托付給一個陌生人?而且,他從未接過這種差事。
龍?眼底閃爍,听出了他的語意,美目眼波流轉,說不出的精靈慧黠,「因為我爹爹有危險,不能連累我。」
「你的態度倒是很沉著啊。」陰少華皺眉說道,「可你爹看起來不像有什麼危險。」
「世事如棋,如何預料?更何況你看起來也不像可以托付的對象。」龍?輕笑。
「好個刁鑽的小丫頭。」
「我爹說,只要跟著你,我就會安全無虞。」龍?上下打量著他,方式與龍昊天如出一轍,「是真的嗎?」
「受人之托,理當忠人之事。」陰少華語氣平緩地道。
「那好,就讓我看看你有多大本事。」龍?輕輕一笑,少女嬌俏的姿容閃過一絲莫測高深的神色。
話才說完,她竟隨手抄起路邊小販賣的花瓶,朝著陰少華劈頭蓋臉地砸了過去!
陰少華見狀,也不慌亂,舉手便抓到了,順勢就將瓶子的沖力給化解掉了,龍?有些驚訝地看著那個花瓶平順地「滑」入陰少華的手掌,完璧歸趙。
「老人家,受驚了。」安撫了小販一句,他回頭對龍?道︰「這就是你的‘考試’?」陰少華皮笑肉不笑地說,「要不要再試試別的方法?」
「不急。」龍?拍拍雙手,「以後有的是機會。」
「既然我已經通過第一關考試,那麼接下來你應該乖乖跟我走了。」陰少華一把拉住龍?的手。
「等等。」龍?一愣,急急怞了回來。
這輩子除了爹爹以外,還從沒有其他男人踫過她,這個陰少華是怎麼回事啊?居然一點男女分際都不顧?
果真是個莽撞的人,龍?暗暗下了這個結論。
「還有什麼問題?」陰少華可不懂女兒家的心事。
「我可先告訴你,你是爹爹選的人,所以我才跟你走。」
「噢?」
陰少華聞言轉過身來,看著那有雙火焰般瞳眸的少女,態度不卑不亢,「我也告訴你,我不會管你心底怎麼想,你爹既然把你交給我,我就會完成任務,跟你怎麼想我,一點關系都沒有。所以,小姑娘,你最好乖乖扮演好一個被保護者的角色,別出什麼亂子,否則我就會像教訓孩子一樣教訓你。」
「你……」龍?一愕,他算什麼東西啊?「從來沒人敢這樣對我說話!」
「現在有了。」陰少華看著她,冷冷一笑,不慌不忙地說道。
遠東鏢局前
那是一棟很舊很舊、看來久未翻新的大宅子了,龍?跟隨著陰少華來到這里時,顯得有些吃驚。
她一轉身,身上的裙帶都跟著轉了起來,一時間衣袂飄揚,屬于少女的桃色調,紊亂了陰少華的視線。
「這里就是遠東鏢局?」
「如假包換。」陰少華學著她的口氣,戲謔地答道。
「又破又舊。」龍?下了句簡單的評語。
「多謝指教。」陰少華倒是半點也不以為意。
龍?皺了皺眉,「爹爹為什麼非把我交給你不可?我很懷疑,我龍?要賣也不止這些身價啊!」
「你一個小女孩兒家,人家要你何用?」陰少華冷嗤了一聲,這小姑娘未免太瞧得起自己。
龍?聞言,咬了咬下唇,「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陰少華好歹也是開鏢局的,在江湖中行走多年,怎麼可能不知曉她的價值?
自小到大,她被眾人爭相討好,寶貝著、寵愛著,所有人見了她莫不爭相討好,只有這陰少華不同,看她的眼神像怪物,一點也不買賬,真是公主落難了,她想。
瞧她神色既嗔且怒,說不清的復雜,陰少華不由覺得好笑。
不過就是一個小姑娘罷了,被寵壞的嬌嬌女,富豪人家總有那麼一兩個,並不少見的。
「出門在外,凡事都得忍讓些,在遠東鏢局,沒有人會對你畢恭畢敬,你最好看清這一點。」
「你真是個討厭的家伙。」龍?有些氣惱。
「彼此、彼此。」陰少華點了點頭,伸手推開了遠東鏢局的大門,「進來罷!」
龍?望了望四周,很想走進去,奈何腳步沉重。
「還不進來?」陰少華回頭。
咽不下那口氣,她就是舉步不前。
「好罷,那你就站在那里。」陰少華甩了甩手,徑自走開去了。
「你……」才到口的埋怨,立即又被她活生生吞了下去。
她怎麼可以向他求饒?驕傲可是她的骨血。
秋老虎的威力懾人,龍?才站了一會兒便覺得有些頭昏,眼楮酸澀不已,汗水自額頭滾落,粘濕了一身。
她不禁想念起爹爹,想念起龍家堡,想念起自個兒的房間……
從來沒想過她也有這麼一天,從小到大,她完全不知道什麼叫「落魄」,龍家堡是富裕而強大的,歷代以來均是西莞皇室的重要支柱,打仗時,龍家將們一馬當先;國計困窘時,龍家糧倉通國庫。雖然龍家歷代在朝廷之中不曾有過官位,然而他們的功勛彪炳,天下人一致敬重,要不是當今皇上近來臥病在床,昏庸到不行了,竟寵信起不知打哪來的江湖方士,還任命其為國師,龍家堡的聲勢是不會下墜的……
最慘的事當然不止如此,龍家堡本身就不平靜,龍昊天已年邁,加上只有龍?一個女兒,後繼無人,底下人物一個一個都想出頭。要知道,龍家堡一向不以德服人,而是論實力講武功的,也因此,下頭對上頭往往也很難忠心,向來與爹爹不合的就是曾老六了,偏偏此人在堡中勢力龐大,想除去他還不是簡單的事,龍堡主見近日來曾老六漸漸坐大,表面不說,心中卻是暗自焦急,于是擬定了計策,將龍?先送往安全之地,待肅清反賊後再行接回。龍?雖了解這是父親的一片苦心,但到底還不是真的很明白父親要面對的事情會有多麼險惡,只想著如果能出來瞧瞧新鮮也好,只是遇上了陰少華這人,話不投機半句多也就算了,竟還要同他住在同一個屋檐下……想到這兒,她就頭痛腳痛眉毛痛,渾身都不舒服了起來……
沒錯,她後悔了。她應該跟爹爹並肩作戰的,而不是當個臨陣月兌逃的懦夫,站在這兒跟這認識不到一個時辰的陰少華賭氣,到底算什麼?
龍?有些頭重腳輕,白花花的太陽照得她頭昏腦脹,意識虛浮,突然腳一軟,整個人便倒了下去。
她一定會摔到地面,頭腫出一個大包吧……龍?正這麼想的當兒,有人從後頭已一把托起了她,她就這麼順勢地滾入那人的懷里。
「陰少華?」龍?只是暈,還沒昏倒。
「大小姐,你還真嬌弱哪!」陰少華道。
原來他剛才並不是真的走進宅院里,只是拐了彎攀上圍牆,坐在上頭觀察龍?的一舉一動。這小姑娘脾性太倔,不過身體卻不怎麼听使喚,標準的外強中干。
「你一直偷偷注意著我?」龍?抓著他的袖子問。
陰少華沒回答,卻一把抱起了她。
「你……」龍?羞惱,臉紅得像熟透的隻果,奈何手軟腳軟,絲毫無反抗之力,「男女授受不親,你快放我下來!」
「江湖兒女不拘小節。」陰少華仍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樣,「再說,我不會對小孩子感興趣。」
「你說我是小孩子?」
「會為了小事斗氣,難道不是小孩子?」陰少華一路將她抱進了遠東鏢局大門內,一入鏢局便見著一棵參天大樹,枝椏錯結,為鏢局帶來了良好遮蔽,即便在猛烈秋陽下都顯得有點陰森森的。
「你家活像鬼屋。」龍?嘴皮子不饒人,下了評語。
「謝謝贊美。」
陰少華說著,腳下仍未停,將她抱進了大廳里,才欲放下,里面便沖出了一個年輕男子,年齡與陰少華差不多,身形卻比較瘦高,龍?愣愣瞧著他,只覺這男子面貌俊雅,但陰柔之氣過盛,說他斯文,眉宇間卻又隱著一股煞氣,看著挺陰森的,嗯……與這間鏢局果然相配。
「少華,她是誰?」那男子見著龍?,細細地看了看她,充滿敵意。
「她姓龍,是我這次保的鏢。」陰少華道,半開玩笑地。
「開什麼玩笑?人也能保?」瑞冷嗤了一句。
「其實我是代為保護,數日之後,任務便能完成。」
那男子一臉不屑,「這算什麼,你去告訴他們,這買賣不做,快快把這丫頭送走,少在這兒瞎耗時間。」
「生意是我接的,我來決定做不做。」陰少華冷冷地看了那男子一眼,「瑞,我看你是熱昏頭了,遠東鏢局從沒退人買賣的事,你最好清醒清醒。」
「對啊。」龍?在一旁伸手扇涼,「陰少華已收我爹爹十萬兩銀票,拿了錢就想翻臉不認賬嗎?」
「十萬兩?」瑞睜大眼楮,這可不是一筆小數目啊。
「沒錯。」陰少華點點頭。
瑞咬了咬牙,無可奈何地道︰「那好吧,就讓她留下來,咱們要用錢,只得接這筆生意。」
十萬兩,真不知道這小丫頭的爹是什麼狠角色,居然有這麼大的手筆,十萬兩呢!可以整修門面,讓大家知道城里還有這麼一間老字號,搞不好還可恢復遠東鏢局當年的盛況,遠東鏢局近年來押的鏢銀最多不會超過九千兩,這種超級小鏢的酬金非但少得可憐,跟同行相較起來更是臉面無光,況且還不經常有,陰少華全然不在意也就罷了,他可是看見賬簿就發愁呢!不過現今有十萬兩銀子入袋,一想到這里,瑞就忽然覺得,讓這看來礙眼的小丫頭留下來也可以忍受了。
礙眼,沒錯,他用這兩個字來形容第一眼見到龍?的感受,總覺這小姑娘伶俐太過不似同年女孩兒,說話更是半點不客氣,既然非接這筆生意不可,瑞便打定主意要排擠她到底。
「我要住哪里?」龍?問道。
「瑞,你去安排。」
正當瑞暗自竊喜,打算把龍?踢到最荒涼的院落里去時,陰少華又加了一句話,「就讓她睡在我隔壁的房間吧!」
「什麼?」瑞跳起來,「那是我的房間!」陰少華的房間緊鄰通道底,隔壁也就那麼一間而已,被龍?霸走了,難道要他打地鋪去?
「你讓出來就是了。」陰少華不予理會。
「我不要!」
「我也不要!」龍?馬上說,「誰要睡臭男人的房間!」
「由不得你決定。」陰少華沒看龍?,只是注意到瑞反常的語氣,點了點頭,「既然你不願意就算了。」
「那就好。」瑞松了一口氣。
「人會認床是難免的,你不搬的話我搬也行,西院那里有兩間相鄰的房間正合適。」
「什麼?」瑞雙眼一瞪,又跳了起來。
「你還有什麼意見嗎?」陰少華道。
「沒有。」瑞訕訕不語,似乎意識到自己反應太過了些,只得這麼回答。
「那好。」陰少華語畢,對龍?說道︰「走吧,我帶你去你的房間。」
龍?背著手走在後院回廊之中,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凝思。
龍家堡的庭園大概是這里的三倍,草木欣榮、繁花爭妍,不時有人進進出出,熱鬧非常,哪像這兒,安靜得只听得見腳下的聲音,更別提什麼花啊、樹的了……
「這兒真小。」她搖搖頭。
「對我而言夠大了。」陰少華跟在她身邊,俯視著她。從上往下看,最入眼的莫過于龍?長而濃的眼睫與小巧挺直的鼻梁,她其實很漂亮,漂亮得有點過了頭。
「嘻……」龍?忽然笑出來。
「你笑什麼?」陰少華有些莫名其妙。
「我笑那個叫瑞的男子。」龍?道,「他的模樣活像個大醋桶,換句我爹爹講的話,娘們兒似的,好好笑。」
陰少華聞言,嘴角不禁一勾,「瑞要是听見你這麼說,非把你骨頭拆了炖湯不可。」
「他敢動我?」龍?挑了挑眉,「他是你什麼人?怪里怪氣的。」
陰少華本不想交代,但想到龍?今後也要住在這里,鏢局里的人事她也該知道一些,「瑞與我情同手足,真要論的話算是結拜兄弟吧,或者你也可以解釋成合伙人。」
「這麼大的鏢局里就兩個人?」她以為鏢局里應該有很多手下的。
「我們鏢局里人員很簡單,除了我跟瑞以外,還有一個小妹子叫蓮青,只是她住在外頭的水月庵,兩三天才回來一次。對了,瑞的脾氣比較特殊,你最好少惹他,他不像你所想的那樣軟弱。」
「什麼?」龍?听不懂,陰少華卻將話題岔開了。
「這里就是西院廂房,你睡左邊這間。」
「噢……」龍?低應了一聲,東看看、西瞧瞧,這兒的擺設自是不能與家中相比了,她不是嫌貧愛富的人,只是生活環境一夜之間落差太大,對她而言當然有些沖擊,家中暖帳香爐鴨絨被,這兒卻是硬板床配一襲薄褥子,她掀起來看了看,還有股濕味兒撲鼻而來,許是這情景觸動了她少女易感的心,一時之間,她竟覺得好不淒涼……
陰少華看著她時而皺眉、時而噘嘴,臉上還偶爾流露出好奇的表情,完全不懂得隱藏自個兒的心緒,不由得扯了扯嘴角。
或許她是在比較,陰少華心想,便走到門口,靠在牆柱子上,盤著雙手,斂眉等待。
「陰少華。」
「什麼事?」
陰少華回頭,與她對視,直望入她的眼瞳之中,敏銳地覺察到里頭有一閃而逝的不安。
是陌生地方的關系吧?他想。
「我就在你隔壁。」他說道,一句不算安慰的安慰。
真能相信他嗎?龍?望著眼前的男子,心里不禁有些郁悶不安。
爹爹是武林中最具威望的人,龍家堡更可謂集武學精華于大成,堡中高手如雲,龍?自小身處在這種環境之中,老早訓練了一副好眼力,誰有非凡骨、誰資質平常,這都是一眼能判斷的事,但就只有這人,她竟猜量不透,也無法解釋為何爹爹選擇了他。
猶疑只是一瞬,臉上即刻又回復了原先的表情,龍?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她從不在他人面前表現軟弱。
「陰少華,你知道嗎?」龍?道,「我爹爹常說,其實真正的敵人並不遠,就在附近。」
「你這是在損我嗎?」
龍?不語,嫣然一笑,頰邊的兩縷長發輕輕甩動,露出耳際間一道銀色,光芒耀眼,陰少華不由得一愣。
注意到他的失神,龍?索性伸手撥開頭發,讓他看個清楚。
「好看嗎?這在別處可買不到。」
那是一個純銀的龍形耳環,雕工精細、看來珍貴而獨一無二,戴在龍?耳上,恍如銀龍攀在她耳際張牙舞爪,霸氣非常。
「如何?」龍?觀察他的表情,別有深意地問。
陰少華挺直的劍眉微微一蹙,淡道︰「不像一般女孩家戴的飾物。」
「一般女孩家想戴還戴不到呢!」龍?冷哼一聲,「龍自古以來就是皇族聖物,要不是龍家堡在戰場上功勛彪炳,我們能把龍形隨隨便便往身上穿戴嗎?」短短幾句話,便透露了她對家族的自傲,也說明了她非普通人的身份。
「是啊,龍家堡個個均非凡夫俗子,你的確不是普通人。」陰少華呵呵一笑,眼底卻沒有笑意,「龍家堡富可敵國,單單一只純銀龍飾要是沒個典故、沒瓖個珍珠瑪瑙,怎能戴上你耳朵?」陰少華邊說,邊走出她房間。
「你……」龍瑛剛吐出一個「你」字,陰少華又開口。
「你要想保命,最好別老是將顯赫的家世掛在嘴邊,那只會使你更容易成為目標罷了。」
「你這人……」真是說不出的氣惱,無緣無故被搶白,龍?不由得開始說氣話,「陰少華,我討厭你。」
「彼此彼此,咱倆不遑多讓。」她的話一點也沒打擊到陰少華,他是萬箭不穿。
「你竟敢討厭我?」龍?索性舉起手捶了他一拳,「我長這麼大還沒人會討厭我!」
「那是因為他們怕你爹。」陰少華直言,龍?的拳頭打在他身上一點感覺也沒有,像是在撓癢癢。
被他一針見血說中,龍?剎時住了嘴。
所有的人都怕她爹……是啊,沒錯。所以從小到大,她不曾有過朋友,每個人見著了她不是唯唯諾諾便是曲意承歡,她受寵,卻從來不曾開心,她的生命中沒有平等,只因所有人的地位都比她低。
龍?絕對不是被慣壞的孩子,她曉得這個事實,只是今天由陰少華口里赤果果地說出來,高傲的她心里還是覺得十分難堪。
入夜之後的龍家堡並不平靜,一樁巨大的陰謀已經悄悄展開。
龍昊天在自己房中緩慢踱著步,仿佛在沉思,此刻在他身邊的只有那名服侍他多年的老者。
這時,門外傳來了敲門聲響。
「叩、叩、叩!」
「誰?」老者率先道。
「是我。」門外正是那曾老六。
「主人已經睡下了。」
曾老六在外頭低笑了兩聲,「得了,堡主,下屬跟了您這麼些年,難道還不明白您老愛熱鬧嗎?平日也沒見多早歇息,怎麼今天倒趕著找周公下棋去了?今兒個是您老花甲大壽,咱們下頭這些兄弟,特地湊了銀子為您擺幾桌酒,您老不嫌棄就賞個臉,咱們兄弟才有個理由開開心心地喝它兩盅啊!」
听他?里叭嗦地說完一堆話,龍昊天也不便再保持沉默,向房中老者點了點頭,老者會意,便朝外頭道︰「知道了,主子說不掃大家興,待會兒便來,兄弟們只管放膽喝。」
曾老六得訊,也不多言,回過禮後便離開。待他走遠後,龍昊天與老者四目對望了一眼,嘆了口氣。
「看來就是今晚了……」
那老者看著主人,亦是憂心忡忡,「那些下屬已起異心,為曾老六所收買,咱們……」
龍昊天仿佛沒听見他忠實的僕役所說的話,徑自道︰「防得了豺狼,防不了惡虎,惟一萬幸的是,?兒已不在此地……」大嘆了一口氣,他提袍走出房門。
老者跟在後面,看著主人的背影,一時間百感交集。
主人近來是大不如前了,自從御前失寵,他在部屬之中的聲望似乎也漸漸地低落,由曾老六取而代之。
不是沒想過辦法力挽狂瀾,只是……主人畢竟老了,惟一的女兒又因備受寵愛至今對于俗務一竅不通,越發無法與曾老六抗衡,再加上當初進入堡中的兄弟皆是重利之人,一心只想得到傳說中的龍家寶玉,傳說得了那塊玉,就能號令群魔,民間各種流言甚囂塵上,根本無法杜絕,也就因為如此,龍家才成了那些有心人口中的肥羊。
龍昊天緩步來到大廳之中,才一現身,眾人便紛紛起立。
「堡主駕到!」眾人迎上前來敬酒,「恭祝堡主六十大壽,兄弟們,咱們快來敬酒!」
龍昊天聞言,向來嚴肅的臉上露出了微笑,然而眼中卻是寒光乍迸,「不了,我年紀已大,實難放肆,今兒個我就不喝了,你們大家痛快一場便是。」
眾人聞言一愣,眼底眉梢均傳遞著不安的信息,倒是曾老六由人群里站了出來,一邊排開眾人、一邊使了個眼色。
「好啦好啦!你們就別灌酒了,堡主肯給咱們弟兄面子,出來坐上一會兒,咱們就該知足啦,你們喝你們的去!」眾人見狀,不好再勸,便各自散開。
龍昊天暗中留意著眾人的舉動,只見大伙兒皆沒了平日放肆的模樣,喝酒也無半點豪氣,均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啜著,眉宇之間閃爍不定,更奇怪的是,誰在自家地方喝酒還抄家伙的?瞧瞧桌下那些亮晃晃的刀劍,今晚會發生什麼事情,他心下已明白了八九分,覬覦著權力及財富的下屬終于暴露了他們的野心……
他心中沉甸甸的,惟今,他心頭念的,便只有龍?了……
酒過三巡,大伙兒皆已略有醉意,膽子也大了起來,就在這個時候,龍昊天忽然聞到一股甜香,他吸了幾口,只覺茫然欲醉,意識漸漸昏沉,他猛地一醒!
糟!是毒彌香!龍昊天醒悟過來時已經太晚,他看向身邊,只見服侍他的老者早就被迷得不省人事。
這時,曾老六忽然一躍而起,哈哈大笑。
龍昊天怒極地瞪著他,奈何卻無半分力氣。
曾老六大笑道︰「哈哈哈哈!終于被我等到這一天了!龍昊天,你機關算盡,卻沒料到我會暗中施放彌香,你不飲水酒、不吃桌上菜,又豈知我早將彌香解藥置于食物之中?中這毒,只能說是你自找的啊!哈哈哈!」
龍昊天老臉漲紅,無言以對。
「兄弟們,別磨蹭啦!要喝酒等發了財再喝吧!現在都給我起來,想辦法把龍家寶庫的鑰匙還有龍?找出來!老頭不說鑰匙下落,咱們就殺了他寶貝女兒!另外,堡中人凡抵抗者均殺無赦!」
「是!」眾人領命而去,不一會兒,外頭便傳來了尖叫聲,哭嚎慘烈無比,響徹雲霄!
「趕盡殺絕,你不怕死後下地獄?」龍昊天怒道。
「呵,老天爺真有靈的話,就現在降下一道雷劈死我啊?」曾老六嘻嘻笑著,無恥至極,「把鑰匙交出來。」
龍昊天冷笑著,無視曾老六的逼近,「就憑你也想扳倒我?」
「怎麼?死到臨頭了還能說大話?」曾老六舉起刀,一刀砍落!龍昊天一聲痛喊,只見肘關節處的衣服已被劃開,流下滴滴鮮血。
「說不說?不說的話,待會兒斷的可就不只是手筋了啊。」曾老六望著那鮮血,快意地恬了恬唇。但龍昊天豈會屈服?
「好哇!看來你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來人啊!把龍家余孽,快給我找出來!」
龍昊天聞言,輕蔑一笑,「你慢慢找吧。」
「狗娘養的!」曾老六怒極,一掌揮出正中龍昊天心口,龍昊天喉口一甜,噴出一柱血霧。
曾老六佞笑。「還是不肯說?那你就去地府見閻王吧!」說完,再補上一掌,龍昊天雙眼圓瞪,翻倒在地。
「給我翻遍龍家堡,一定要找出那個死丫頭!」曾老六大喊,一群手下聞言四散而去。
「呵呵,龍?,你逃吧!你能逃到哪里去?遲早你要落入我手中,到時看我如何整治你!」
翌日一早
龍?從床上驚坐而起,莫名地流了一身冷汗,她眼皮不停地跳著,仿佛是種惡兆,正預告著什麼事即將發生。
是怎麼回事?爹爹有危險了嗎?
顧不得衣衫未整,她急急打開門,陽光霎時射入她的雙眼,龍?哎唷一聲蹲了下來。
眼前忽然一暗,一個人影擋在她前頭。
「你怎麼了?」听見她房里一陣蚤動,原本閉目養神的陰少華也被驚醒了。
「陽光太刺眼了。」龍?悶悶地道。
陰少華看她一眼,也彎來,「你在急什麼?連鞋都沒穿好就跑出來。」他伸手,替她系好綁腿。
龍?看著他,有些發怔。
「你不懂男女有別嗎?」她皺眉。
陰少華聞言抬首,「我心里一向都是坦蕩蕩的。」穿好鞋子之後,他輕輕握住龍?的手臂,將她拉了起來。
「好了,你想去哪里?」
「我想回家……」
「不行。」陰少華想都沒想就回答。
「陰少華,你該听我的,我可是……」
「付錢的是你爹不是你,你爹要你離龍家堡越遠越好。」陰少華一副沒得商量的姿態,「還是,你也拿得出十萬兩?」
「死要錢!」龍?啐了一口,嬌顏微怒,忿忿地往外走。
陰少華跟在她後頭,表情顯得有些要笑不笑的。
這小丫頭實在有趣。
他或許從未整理過對龍?的想法,然而那並不代表他毫無感覺。
可不是嗎?當她被當成寶物一般地托給他時,他便已夠驚訝了,但他不動聲色,長年來在外闖蕩,使他習慣不輕易將喜怒哀樂表現出來,所以他無動于衷,但卻不是麻木不仁。
盡管他與龍?相處時間並不長,但他能感受到她表面堅強、實則脆弱的心靈,她總是利用譏諷與好強的語言武裝自己的心,看在他眼底,心中竟充滿了一種無以名之的情緒。
跟著龍?走到大廳,瑞已準備好了一桌豐富的早膳。幾碟開胃菜,搭上一大盤的炒雞蛋,鹽拌土豆、千絲海帶、姜片炒豬肉,還有熱呼呼的稀飯。
龍?掃了一眼,「這是誰煮的?」
「我。」瑞沒好氣地回答,「怎麼?肉太小還是飯太少?」
「真是好手藝。」龍?不理會他的挖苦,徑自走到桌前,有些驚訝。從小到大,她向來是手不動三寶,「原先我還以為遠東鏢局也請得起廚娘,沒想到這桌菜竟然是出自堂堂五尺男子之手。」
瑞不理她,徑自張羅著陰少華的碗筷。
這時,突然有個人影竄了進來,龍?一愣,定楮細瞧才發現來的是個與她差不多年紀的女子。她盤起大部分的頭發以瓖琥珀的銀釵固定,只留下頰邊兩綹長發,梳成兩條細細的辮子,襯得臉兒更加縴致,黛眉杏眼,笑容可掬,不但清秀窈窕,一身素淡黃衫更是秀麗而雅韻天成。
「早。」女孩兒開朗地打著招呼,一眼看見龍?,「好標致的姑娘,你是來做客的?」她笑眯眯地問。
「我被綁架了,我是人質。」龍?瞪了陰少華一眼。
原來這家伙身邊還有紅粉知己,真是好不風流快活,什麼「我心坦蕩蕩」?根本是天生多情種,就會對女人獻殷勤。
陰少華不會了解龍?古怪的思考邏輯,對她的挑釁也只是一笑置之。
「別理龍?,她下床氣還沒散。蓮青,你怎麼忽然回來了?水月庵的師父準你假?」算算日子,今天不是她回來的時候。
「當然是想你們嘍。」蘇蓮青笑著,睇了瑞一眼,「瑞,能不能也賞我碗飯吃?」
瑞默不作聲,在她面前遞上了碗筷。
「謝謝。」蘇蓮青接過,又看了瑞一眼,瑞卻沒注意到。
「別賣關子,你要沒什麼事,豈會跑回來?」
「誰說沒事不能來?還有,我只說想你們,哪里說過‘我沒事’?自然是有事才回來的。」蘇蓮青笑意盈盈地扯了一堆閑話,最後才道,「我方才在城里遇上了丐幫的劉乞兒。」
「那個耳報神?」陰少華問。
「沒錯,听說昨晚出事了。」蘇蓮青道。
陰少華心中一動。
「龍家堡昨晚遭逆賊滅門,無一生還。」
龍?手一松,筷子掉落在地上。
「蓮青,別說了。」陰少華忽道。
早在龍昊天將龍?托付給他時,他心中便已有了最壞的打算,果不其然,蓮青證實他臆測無誤。但怕影響到龍?的心情,他連忙制止蓮青說下去。
「為什麼?我還沒講完呢。」蘇蓮青搖搖頭,嘆道,「哎,龍家堡堡主龍昊天,膝下無子繼承衣缽,手下又個個不是簡單人物,起異心只是早晚的事情,當初他靠這些人守成江山,卻沒想到今天的江山也毀在這些人手上,果真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蓮青,住嘴!」陰少華一句怒喝,嚇得蘇蓮青頓時閉上了嘴巴。
「少華,你為什麼這麼生氣?」蘇蓮青大惑不解,隨著陰少華的眼神望過去,這才發現臉色慘白的龍?。
「咦?龍姑娘,你怎麼了……」蘇蓮青一愣,「等、等等,你姓龍?莫非你是……」她倉皇抬首,尋求一個肯定的答案。
「瑞,去把大門關上。」陰少華並未正面回答。
瑞瞪了龍?一眼,「真麻煩。」
「瑞!」陰少華皺眉,瑞這才像是投降似的站起身。
「好好,我去關就是了。」說罷,他起身離桌。
此時蓮青慌忙上前扶住龍?,「龍姑娘,你沒事吧?」
龍?咬住下唇,淚珠在眼眶中搖搖晃晃的,就是沒掉下來。
「龍??」陰少華看她不言不語,有些擔心。
「我要回去……」龍?突然說道。
「什麼?」蘇蓮青沒听清楚,龍?冷不防地一個跳起身,狠狠地撞著了她的鼻子。
「龍姑娘!你做什麼?」蘇蓮青下意識松手。
「我要回去找爹爹!」龍?終于爆發了出來,拔腿就往外沖!
陰少華見狀忙喊︰「瑞!攔住她!」
瑞仿佛早有準備似的,往前跳兩步,伸手一攔,輕輕松松便抓住了龍?,龍?跑不掉,卻仍不停反抗。
「放開我!放開我!」
「你以為我想抱你嗎?」端惡聲惡氣的。
「放開我……」龍?的聲音轉成嗚咽。
陰少華慢慢走近,立在龍?身前,用著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和緩語調勸著她。
「听著,你爹既然已經去世,你回去也不能改變事實,相反的還會落入那些惡人手中,你爹把你交托給我,我就會保你安全無虞,嗯?」
「爹騙我……爹騙我……」龍?哽咽著,「他騙我,他說只要幾天,就會來接我回去……他騙我的……」
「她要回去送死,咱們成全她就是了,橫豎錢咱們已經收到,你還管她做啥?啐!」瑞冷哼一聲,手便松開了,龍?得此空隙,飛身竄出往大門奔了出去!
陰少華一愕,「瑞!」
瑞雙手一攤,不搭理。
陰少華見狀,忿忿地搖了搖頭,起身追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