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十六世紀的上海縣,當時著名的魚米之鄉,人杰地靈,賦稅糧米供應南北兩京,棉布紡織業更是行銷全國,時有「蘇松甲天下」之稱。清人葉夢珠曾雲︰「前朝(明)標布盛行,富商巨賈操重資而來市者,白銀動以數萬兩,少亦萬計。」南方的糖、藥材、香料,北方的大豆、油脂、皮革都匯聚上海。邑人褚華謂︰「從六世祖,贈長史公,精于陶猗之術,秦晉布商皆主于家,門內常客數十人,為之設肆收買,俟其將械行李時,始估銀與布捆載而去,其利甚厚,以故富甲一邑。」商肆林立,百貨畢集,時人比之為「市貨盈衢,紛華滿目的蘇州」,有「小蘇州」之稱。在這「游賈之仰給于邑中,無慮數十萬人」的商業城市周圍的許多小市鎮也都發展起來。如朱家角、諸翟、安亭等,共有新興市鎮63個,均興盛一時。
然而,正當此「江海之通津,東南之都會」沉浸于一片繁榮昌盛的花花世界之際,來自海上的大禍卻臨頭了。嘉靖三十二年,中國海賊王直引倭寇大舉來犯,連艦數百,蔽海而至。四月十五日從浦東渡江直搗上海縣城,知縣喻顯科倉惶逃遁,倭寇大掠,滿載而去。至六月二十七日,五次焚掠縣城,死者無數,昔日繁華的上海成一片廢墟。
雖然元代上海就已建縣,但並無城牆,此次幾遭劫戮,市民決意築城抗倭。全城市民自動出錢、出地、出力。首議者顧從禮捐粟4000石,助築小南門。太常卿陸深的夫人捐田500畝,銀2000兩,拆房數千楹,助築小東門。嘉靖三十二年十月開工,當年完工。城圍九里,高二丈四尺,有門六座,東朝宗,南跨龍,西儀鳳,北晏海,小南門名朝陽,小東門名寶帶。另有水門四座。城上有敵樓6座,雉堞3600有奇,箭台20所。城外有濠環抱,長1500丈,寬3丈。要害處築高台三座,名萬軍、制勝、振武。萬軍台上有丹鳳樓,樓分三層,游人多登樓遠眺江景,故有鳳樓遠眺一景,為上海八景之一(其余七景為︰海天旭日、黃浦秋濤、龍華晚鐘、吳淞煙雨、石梁夜月、野渡蒹葭、江皋霽雲)。
城牆築成後的嘉靖三十三年正月十八日,倭舟七艘進攻上海。董邦政據城死守,各種火器齊發,斃敵無數,賊不敢近。圍城十八天方圍解。時有少林僧兵88人來援,大破賊于葉榭。嘉靖三十五年五月一日徐海引大隅、薩摩倭船五十余艘突至上海。董邦政正率兵于浦東剿賊,城中皆老弱殘兵,形勢危急。市民招募敢死隊員數百人守城。倭寇晝夜攻城,十八日夜半登城,被發覺,炮石雨下,倭退涉城濠,多被溺死,殘部逃遁。後在水中撈得六十七具尸體,皆重創,頭顱腫大,口圓而小,色黝黑,確認為日本人。
就在這場戰斗勝利後的第七年,「著名的中國教徒保祿」(根據一份十七世紀耶穌會呈給梵蒂岡的報告中的稱謂)誕生在上海縣城南太卿坊內的一間小樓中。
當然,更多的記載說他誕生在縣郊的農村,但我更願意相信城廂內的這個說法,也就是誕生于喬家路的九間樓之說,盡管據說九間樓是崇禎年間建造的,要比他的誕生晚了許多年。
「保祿」的祖父是個上海的商人,很早就死了。當倭寇入侵上海的時候,房子和產業都給燒光了。「保祿」的父親想必是沒有繼承多少遺產,所以只能做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商人,從事一些貨物的批發與零售的小買賣。
我相信,「保祿」就是在上海縣城的街道與小巷中度過了他的少年時光。在四百多年前的某個黃昏,一個窮困潦倒以至于偶爾要靠種地才能維持生計的小商人的兒子,正從樓上狹小陰暗的格子窗里向外眺望。四周是深宅大院高高聳立的白色防火牆,而窄窄的街道對面是紅色的窗欞與青色的瓦片。他只能透過破落的屋檐,看到的一方小小的天空,他看到一只說不出名字的大鳥,正掠過火紅的天空。于是少年放下了書本,悄悄地跑下了樓梯,他從後門出去,那兒有一條寬度只容一人通過的小巷,他穿過長長的小巷,旁邊是豪宅高高的大牆,頭上的天光就像一道縫隙。少年很快走出了小巷,在一條寬闊的青石路上,他向東面跑去,十六世紀的上海街頭充滿了各種各樣的氣味,那是南來北往的貨物與附近鄉下農民的氣味。還有轎夫的汗臭味,女人的脂粉味,酒館里的黃酒味,民居里的炒菜味,藥房里的藥材味,皮草行里的皮革味,總之,十六世紀的上海把南來北往所有的味道都匯集在一起,放在街道里發酵,又散播到空氣中漂浮著。少年聞著這些味道,不免有些暈眩,忽然,一陣風從東面吹來,那是另一股味道,讓人漂浮或者沉沒的味道,浩浩蕩蕩,波濤洶涌。少年順著風的來勢向東跑去,很快他來到了城牆腳下,自從他出生七年前的那場戰爭以後,上海就再也沒有經歷過倭寇的災難,所以,這里也就漸漸變成了一座不設防的城市。他很容易地就從馬道跑上了城牆,在高高的丹鳳樓上,少年倚著欄桿向著黃浦江的方向眺望。十六世紀的黃浦江煙波浩渺,西岸遍布碼頭與各種船舶,尤以雙桅帆船為多,東岸則是一片江灘,青青的蘆葦叢生,成群的飛鳥在江岸翱翔,還有從長江口溯江而上的白色海鳥也掠過江面覓食。再往東,是一片坦蕩的浦東原野,那里有成片的水稻和棉田,密如蛛網的水道,一切都被夕陽覆蓋上了一層紅色。而此刻,面向著黃浦江是看不到落日的,西下的太陽正在丹鳳樓的另一面,少年看不見它。不但太陽,就連原野盡頭的大海少年也看不見,但他知道大海正在幾十里外的沙洲上緩緩地鼓動潮汐。有誰知道,這個十六世紀的上海少年是多麼渴望同時看到大海和夕陽啊?
此刻,一個風塵僕僕一身長途旅行裝束的陌生人來到了少年的身邊。陌生人把著欄桿,也望著黃浦江,長出了一口氣,終于回到「鳳樓遠眺」了。
少年回頭,看著陌生人的臉,小商人的兒子見過的人很多,有廣東來的商人,寧波來的裁縫,蘇北來的轎夫,蘇州來的書生,福建來的水手,南京來的稅吏,但從來沒有見過眼前的這個人。
你從哪里來?少年問陌生人,就像是在盤問什麼可疑的分子。
小公子,我從四川來。陌生人禮貌的回答。
四川人?
不,這里就是我的家鄉,我是在四川做官,剛剛解職回鄉的。這個陌生人緩緩地說。他是從成都啟程的,坐船直下川江,進入三峽,出了白帝城,只一天工夫就到了江陵。接著又花了一個月的時間過武昌的黃鶴樓,湖口的石鐘山,當涂的采石磯,鎮江的金山和焦山,最後來到吳淞口,進入了黃浦江。
你還穿著旅行的衣服,是剛下碼頭的嗎?
陌生人微微一笑,點了點頭。當他抵達了東門外的碼頭,仰望著丹鳳樓高高的匾額時,他似乎把一切都忘了。陌生人沒有回到近在咫尺的自家園林,而是直接登上了這座城牆上的高樓。
少年繼續問,既然你的家就在這里,為什麼不先回家,卻要上這丹鳳樓來呢?
因為這里的景色很美。陌生人的目光對準了極遠處的地平線這里看出去很美嗎?
陌生人停頓了一會兒,然後嘆息著說,是的,無論我走到天下的哪里,都及不上「鳳樓遠眺」的江景讓我著迷。
可是,這里看不到大海,也看不到落日。
陌生人笑了笑說,大海離這里太遠了,人的目力實在達不到,落日在西面,面向東方如何能看到?除非,你能像鳥一樣飛到天上,在高高的天空中,我想,也許能看到遠方的大海和西面的落日。
少年點了點頭,高聲說,我就想飛到天上去。
陌生人啞然失笑,覺得眼前這個嘴唇上剛剛長出些絨毛的少年實在有趣,人沒有鳥的翅膀,如何飛上天空?
少年回答,人沒有馬的四條長腿,卻依然可以在大路上長途旅行,因為人們有馬車。人沒有魚的鰭和尾,卻照樣可以航行在江河湖海之上,因為人們有舟船。
陌生人听著少年的話,雖然有些別扭,但似乎包含著更重要的東西,他鎖著眉頭問,你是說人們可以像使用馬車和舟船在陸地和江河中旅行那樣,利用某種工具在天空中飛行?
是的。少年依舊看著天空。
陌生人點了點頭,也同樣看著紅色的天空。
少年突然問他,能不能把你的傘給我用一用?
陌生人有些奇怪,但還是拿出了背在身後的油紙傘交給了少年。然後,少年撐起了傘,慢慢地爬上了欄桿,象走鋼索一樣,雙腳站在欄桿上,陌生人吃了一驚,叫少年下來,少年卻沒有听。接著,少年在欄桿上站直了,向身體兩側平伸出雙手,右手握著撐開的油紙傘的傘柄。
許多人都朝少年看來,丹鳳樓上的游人,城牆上的小卒,碼頭上的挑夫,黃浦江里的水手,許許多多的人的目光都朝著這個站在丹鳳樓欄桿上只需跨一步就會從四五丈高的地方摔下來變成一團肉醬的撐傘少年。
一陣風吹過少年的臉頰,很舒服,撐開後的油紙傘很大,在風中有些搖晃,他看著自己腳下的大千世界,芸芸眾生,仿佛已飛到了雲端中。
少年閉起了眼楮,飛吧。
在那個黃浦江畔的黃昏,這個後來成為著名的基督徒的少年差一點就飛了起來,當然,如果他真的飛了起來,那麼日後也就不會有這個著名的基督徒了。所以,基督徒們還是要感謝當時站在少年身邊的那位陌生的紳士的。
當少年即將要向前跨出一步越向天空的時候,是陌生人一把抱住了他,拉回到了欄桿里面。而那把傘,卻已經飛了出去,油紙傘晃晃悠悠地在黃昏時分的江風中擺動著,一股風吹來,居然把傘吹向了比丹鳳樓的斗檐更高的高處。隨著洶涌的江風,那把傘在空中翩翩起舞起來,陌生人瞬間覺得那把傘的形體如同一個西域的美人,被夕陽灑上一層金色的光芒,在雲端里跳著古時候的胡璇舞。過了一會兒,風向變了,那把油紙傘快速地向黃浦江的方向而去,然後緩緩地下降,最後,搖搖晃晃地落入了洶涌的黃浦江中。
這時候,少年才慢慢地說,對不起先生,弄丟了你的傘,我父親正在做一筆油紙傘的批發生意,他會賠你一把新傘的。
不用了,告訴我,為什麼要撐著傘站在欄桿上?
因為你的傘很大很結實,而剛才的風向和風速都很合適,我會在空中駕馭風向的。
陌生人看著少年的臉說,總有一天,你會很有出息的,至少比我有出息。你今年幾歲了?
十五歲。
都十五歲了,過幾年要去考秀才了。他似乎想起了二十年前會試發榜後看到自己名落孫山的那天,還好,那一切都過去了,不過對眼前這個少年來說,還剛剛開始。
陌生人繼續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徐光啟,字子先。
陌生人點了點頭,目光里有一種無奈,然後辭別了少年,走下了丹鳳樓。他走進了上海縣城的城隍廟東北角的一座深宅大院里。然後,他來到西面一座荒廢多年的園子里,看著月亮漸漸地爬上樹梢,他已經打定主意了。幾個月以後,這座廢園子被他建成了一座富麗堂皇的江南園林。以供他的父親,也就是前南京工部尚書、都察院左都御史潘恩潘老爺子觴詠其間。這個救了少年一命的陌生人的名字叫潘允端。他取「豫悅老親」之意,將這座園子命名為豫園。六十多年以後,當丹鳳樓上的少年和陌生人都早已經作古的時候,那位少年的第三代後人,買下了潘家的一棟舊宅世春堂,改建為上海第一座羅馬式天主教堂。在今天,如果順著豫園邊門的安仁街拐進梧桐路,在福佑路第二小學分部里,你會看到這座全部楠木構架的明代建築現在已經成了小學生的健身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