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故意要刺傷你,我不是有意……別哭……別走……」他低喃著,臉龐深深埋在起居室一張方案上。
她看著他,好奇那自他唇間逸出的模糊低語是什麼。
「你怎麼了?傲天。」
他仿佛沒听到她的問話,依舊痛楚地低吟著。「對不起,我不是有意……」
「傲天,你沒事吧?」她心一緊,淡淡驚慌,奔向他身後搖晃他深深垂落的肩,「哪里不舒服嗎?」
他驀地揚首,俊挺的容顏先是木然地對著前方,接著,一個猛烈的扭轉。
「你……是你!」瞪向她的臉龐寫著不敢置信,「你怎麼會在這里?」
「我怎麼不在這里?」她蹙眉,不明白他突如其來的詰問。
「可是你……」他依舊瞪著她,神情如見鬼魅。「不是回台灣了嗎?」
「我回台灣?」她一愣,「沒啊。」
「你沒走,沒回台灣……」
她怔然,听著他莫名低語,半晌,眸光流轉,瞥見了躺在案旁一只水晶酒瓶,不覺一陣驚怒。
「你又喝酒了?」
「酒?」他眨眨迷傅難郟隨著她目光調轉了方向。
「你為什麼喝酒?」她問,語氣是氣急敗壞地。「我不是答應我絕不再沾了嗎?」
「我答應你不再酗酒,可沒說永遠不喝……」
「你!你竟然……」她氣極,雙眸燃起火焰。「所以你又喝了?」
「我沒喝。」他突地一句。
「什麼?」
「我沒喝。」他清晰地重復,凝望她的黑眸坦然澄澈。
「你沒喝?」她怔然,在他面容與桌上酒瓶間移動著目光。「可是酒瓶是半滿的……」
「你以為那一半是我喝的?」
「難道不是嗎?」
他沒答話,深深睇她,良久,忽地幽幽嘆息。
「我沒喝,羽純,我本來想喝的,可是偏偏想起了你……」
她倏地一顫,為他喑啞低沉、像壓抑什麼的嗓音。
她怔怔地,想說些什麼,卻又一句話也吐不出來。
「我以為你被我氣走了。」他驀地一句,語氣淡淡沉痛,黑眸更浮移著一層暗影。
「你以為——我被氣走了?」
「是啊。」
「你以為我回台灣去了?」
「嗯。」他微微頷首,仰望她的容顏竟淡淡抹上一層類似無助的神情。「我以為你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顫然,心髒逐漸揪緊,一股奇異的暖流倏地漫開胸膛。
她不知該如何壓抑這陌生的感覺,只能沙啞地、顫抖著嗓音,「所以你才想喝酒?」
他無言,默默點頭。
她怔了。
原來,他終究有一點點在乎她。
原來杰生說的是真的,他真的關心她。
她想著,嘴角淺淺淡淡寄牽起微笑,思緒跌入數小時前——
當時,原本沖動得想直奔法蘭克福機場搭最快的一班飛機回台灣的她,卻不知怎地陷入了重重猶豫。
是啊,她是覺得委屈,是覺得生氣,因為她一心一意幫助的家伙竟冷酷地不領她的情。
她為他做盡了能做的一切,付出這許多關懷與體貼,換來的竟仍然是他的厭惡與冷淡。
他永遠不會改變對她的觀感的,他永遠不可能真正喜歡她!
他永遠會那麼憎惡她……
她覺得心痛。
無法再留下來了,她何苦繼續留下來自討沒趣?
她要離開他!
她這麼想,也開著福斯上了往法蘭克福的高速公路,卻莫明其妙地在下一個交流道便轉下來。
她——竟然無法就這樣決絕離去,竟無法就這樣離開他……
她該怎麼辦?
心慌意亂的她神智陷入一陣迷福待重新回神後,已立定電話亭前,撥了電話。
線路那一頭傳來杰生的聲音。
「哪一位?」
「是我。」
「薇若小姐?」杰生听到她的聲音仿佛十分訝異,拉高了嗓音。「你現在人在哪里?」
「我在符森堡。」她隨口說了地名。
「符森堡?你怎麼會在哪里?你該不會想到法蘭克福去吧?」他緊張地,「你該不會真想回台灣去?」「杰生。」她沒回答他一連串的問題,深吸一口氣,吐出懸在心頭一整天的莫名焦慮,「你的主人還好嗎?」
「不好。」
「什麼?」她訝異管家如此直截了當的回答。
「他不好,任先生很不好。」杰生急切地強調,「他以為你回台灣去了,情緒十分低落。」
「真的嗎?」她苦笑,不願相信。「他怎可能在乎?」
「他真的在乎!」杰生再度提高嗓門,「他在乎的,薇若小姐,其實他很關心你——」
「別騙我了,杰生。」她疲倦地,「我知道傲天對我的感覺。」
「是真的!任先生真的關心你,你發燒那回他還親自照顧你一日一夜……」
「什麼?」她強烈震驚。
「是真的,我沒騙你。薇若小姐,請你快回來吧……」
他照顧她一日一夜。
原來她在朦朧中感受到的溫暖終究不是夢境,是他堅實的大手帶給她的。
他並不完全討厭她,至少,有一絲絲關心她。
這就夠了。
她求的也不過如此……
她揚起眼瞼,從迷傅乃夾髦謝厴瘢晶秈的美眸緊凝眼前的男人。「你忘了嗎?我說過,不幫你復健成功絕不離開的。」
「我知道,可是……」
「我是個遵守諾言的人。」她淺淺地笑,笑意自唇畔蕩開,及于眼眉。
「你不生氣嗎?」「氣什麼?」
「我早上……」他猶豫著,嗓音低微,仿佛很不容易出口,「那樣對你。」
「我明白你心情不好,我理解的。」她安慰他,依然是掛著甜美的微笑。「我早上出門只是到附近最大的城鎮去。」
「到最大的城鎮?」
「去走走,順便買點東西。」
「買東西?」他又問,一面想咬掉舌頭,暗恨自己干嘛像個白痴似的重復她的每一句話。
「是啊。」她傾身,讓帶著笑意的容顏更接受他的臉,讓他輕易辯清一雙黑玉中閃耀的璀璨神采,「我買的可是好東西哦。」
「是什麼?」
☆☆☆
是蔬果魚肉。
她竟然進城去采買了一堆蔬果魚肉!
不,說蔬果魚肉還太籠統,清楚的說法是她去采買了可以做出一桌典型中國料理所需的各式各樣材料及調味品。
「你知道你的脾氣為什麼會那麼糟嗎?因為吃膩了德國料理的千篇一律!這個時候,如果能吃一頓家鄉的傳統料理是最振奮人心不過了。」她輕快地說著,一面忙碌地從購物袋中揀出各式各樣的烹飪材料。
他怔怔地將輪椅停在廚房門口瞪著她,「所以你就去買了這一些?」
「是啊。」
「誰做?」不可能是杰生!雖是出身英國管家協會的專業人才,可杰生的豐富才華中可不包括料理中國菜。
「當然是我啊。」她理所當然地。
「你?」
這比要杰生做中國菜更令他吃驚。她?一個事業有成的現代女子?他不信她曾進過廚房,也不信她能做出一盤完整的菜。
「別小看我哦。」薛羽純看出他的疑慮,挑了挑好看的眉,菱唇勾開一抹淺笑,「瞧,為了做好中國菜,我連中華鍋和中式鍋鏟都買了。」她一面說,一面戲謔地揮舞著她千方百計搜刮來的嶄新金屬鍋鏟。
他瞪著她,直覺不可思議。
「總之呢,你就乖乖在餐廳里等就行了。」她伸出雙臂,推動輪椅讓他離開廚房,一面在他身後灑落一串清泉般爽朗動听的笑聲,「我保證,你的物理治療師一定會提供你一頓既營養又美味的中式料理的。」
「羽純,你……」
「我怎樣?」
「可別將廚房給燒了。」他開著玩笑,不知怎地心情大好,一出口便是這般戲謔的口吻。
她仿佛也因他這樣的轉變一怔,在他身後沉默了好一會兒,方以同樣戲謔的口吻回應他,「別看不起我。等著瞧吧,絕對令你印象深刻。」
☆☆☆
他是印象深刻。
晚上七點半,當戶外暗沉的黑幕終于籠罩整片大地時,香氣四溢的中國料理也終于端上了桌。
糖醋排骨、紅燒鮮魚、青椒牛肉、番茄炒蛋、高麗菜心,以及一鍋看起來賞心悅目的玉米家湯。
當一道道傳統的中國料理端上了餐桌,且每一道盛在白色瓷盤里,看來顏色都是那麼誘人時,任傲天不禁食指大動了。
沒想到,那個一輩子沒听他進過廚房的女人竟然真能烹煮出這樣一桌色香俱全的料理。
就不知味道怎麼樣了?
「吃吃看。」她坐在他對面,白玉雙手托起下頷,清澈美麗的星眸凝睇他。
她就那麼看著他,帶著期待、又略微緊張的模樣仿佛初次下廚展現手藝的新婚妻子。
他心一牽,不覺撇過頭,避開她令他心慌的眼神。
「試試看嘛,你不敢嗎?放心啦,不會毒死你的。」
她微嗔的語調驀地激出他清朗的笑聲,兩秒後,終于舉箸,朝他最愛的那盤糖醋排骨攻去。
任傲天在嘴里咀嚼了一會兒,咽下,沒任何表情,沒任何評語。
接著,是青椒牛肉。
依序下來,每一道菜他皆夾了一筷細細品嘗,直到最後,緩緩喝了一口學簇下湯碗後,仍是面無表情。
「究竟怎麼樣?」她瞪著他慢條斯理的動作,焦慮地等待他的評語。
他只是微微搖頭。
「不好吃?」她難忍失望。
「排骨太硬,牛肉太生,魚太鹽,湯又太淡,連高麗菜心味道都怪怪的。」他一連串地評論,語氣正經,「只有番茄炒蛋勉強及格。」
她怔然,被他這一串坦然的評語打擊得面色刷白。
「真那麼難吃?」她不信。
「你自己試試。」
她果然試了,每一道菜都嘗過一口後整張臉更加雪白,菱唇微微發顫。她怔然瞪著桌上的菜好一會兒,接著不服氣地拿出一本英文書快速翻閱。
「怎麼可能?」她一面翻閱一面還喃喃抱怨,「我明明都照著書做的啊。」
任傲天望著她的動作,一挑濃眉,「那本書是什麼?」
「烹飪書。」
「烹飪書?」任傲天一愣,「你是說它教你怎樣做中國料理?」
「沒錯。」
他瞪她,半晌,驀地爆發一陣狂笑。
她揚首瞪他,「笑什麼?」
怒意盎然的逼問並沒有迅速截斷他張狂的笑,他繼續笑著,直到發泄完所有荒謬絕輪的感覺。
「你說,你一個來自台灣的中國人拿著英文寫的烹飪書學做中國料理?」終于笑完後,他問,黑眸晶亮有神。
「不行嗎?」
「不,只是……太好笑了。」他喘著氣,忍不住零星迸落的笑聲。
薛羽純瞪視他,瞪子逐漸燃起灼亮火苗,「很高興本人貧乏的料理技術能為你提供這許多樂趣。」她咬著牙關,一字一句。
「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知道很難吃。」她忽地站起,拼命抑制內心那股類似受傷的感覺。「算了,把這些菜倒掉好了,再請杰生另外準備——」
「不。」他驀地伸手。越過桌面按住她準備端起瓷盤的玉手,「別倒掉。」
「別倒?難道你要吃嗎?」她沒好氣地。
「我吃。」
「什麼?」她一扭頭,清亮美眸射向那個方才還狂笑不已,現今卻神情認真的男人。
他深深望著她,黑眸難測,若有深意。
「我吃。」他堅定地重復,一面重新舉箸,夾起菜來送上盛著晶瑩白飯的瓷碗。
她不可思議地瞪著他,「你要吃?可是……不是很難吃嗎?」
他沒答話,逕自吃著飯菜,一口一口,堅定地送入嘴里。
「任傲天!」她忍不住怒喚一聲。「別吃了,你不必因為同情我就那麼委屈自己。」
他揚首,睨她一眼,「誰說我是因為同情你?」
「難道不是嗎?」她負氣地,雪白貝齒輕輕咬住水紅下唇。
「我吃,是因為這些菜雖不怎麼樣,卻是專為我做的。」他低低地,听來平淡的語音卻悄悄蘊著某種深沉感情。「所以我要吃。」
因為她不但沒被他的乖張任性給氣走,還親自采買材料,照著烹飪書籍所教導的為他做了這一桌中國料理。
這些菜是不好吃,但卻飽含她獨特的溫柔體貼。
「我會把這些都吃完的。」他立誓般的輕喃。
「你……」她望著他十足認真的表情,不覺心一緊,跟著,胸膛漫開某種類似酸痛的感覺,緩緩沖上眼眸。
他望著她,忽地微微一笑,「其實,也沒那麼難吃。」
「真的?」
「唉,可能真的是太久沒吃中國菜了,怎麼難吃的菜都成了山珍海味。」他搖搖頭,佯做可憐地嘆息,玩笑嘲弄的言語卻沒再激起她的怒氣。
她只是輕輕旋個身,重新在他面前落坐,弧形優美的唇角,淺淺漾開一抹好看的笑。
☆☆☆
兩人的關系變了。
變得融洽、自然,不再像從前一樣見了面要不就惡言相向,要不就冷冰冰地默然無語。
她會對他說話了,上及天文、下達地理;他也會笑了,經常沖著她的妙語如珠灑落一連串清朗笑聲。
日復一日的復健對兩人不再是氣氛僵凝的折磨,反而是兩人天南地北、爽闊交談的好時光。
他也不再排斥復健,對她安排的每一個療程都盡心盡力地配合,不管多苦、多難受,他都咬著牙忍下來。也因此,這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他雙腿情況進展良好,比之前兩、三個月進步神速許多。
就連任無情來到石園,也對哥哥的情況表示的樂觀。
「多虧你了,羽純,要不是你盡心幫忙,傲天不會復原得那麼快。」那日,任無情終于將手邊事務告一段落,從台灣飛來德國,在與兩人共進晚餐後,悄悄將薛羽純拉到一旁低聲道謝。
「這也不全都是因為我的關系,主要是傲天自己配合復健。」
「那也是因為有你。」任無情依然將一切歸功于她。「想當初他不是寧死都不肯復健嗎?除了你,還有誰治得了他那副硬脾氣?」
她忍不住笑開,「听你說的,把自己的哥哥評得像頭頑固的牛。」
「他是頑固啊,也只有你有辦法激他。」
「是啊,多虧我們倆素不對盤。」
「沒想到他真的願意配合你進行復健……」
是啊,她也沒想到,沒想到有一天他真能平心靜氣听由她復健的安排,更沒想到他能如此進步神速。
無情剛剛離開幾天後,他便已經能撐著拐杖站著了,由一開始的不及半秒,到能夠整整數分鐘屹立不搖。
他也可以依靠拐杖,一步一步行走,走上十幾二十分鐘的也不疲倦。
于是,她要他試著開始不靠拐杖,憑著自身的力量站起來。
「你試試看,你可以做到的。」她微笑望他,朝他伸展雙臂,鼓勵創建從輪椅上站起朝她走來。「我會在這里接住你,不用擔心。」
他點點頭,雙臂擱在輪椅扶手,先是利用扶手撐起自己修長的身軀,然後緩緩放開雙手。
身子因重心不穩晃了一晃,他連忙伸出右手扶住輪椅把手。
「加油。」她緊盯著他,柔聲鼓勵道。
他轉過頭,瞥了一眼她綻著光彩的美眸,一咬牙,再度松開依憑著輪椅的右手。
一瞬間,全身所有的重量全往雙腿集中,強大的負荷令他腿部肌肉不停怞搐。
他強忍著。
「會痛嗎?」她擔憂地凝睇她緊繃的表情。
「不。」他搖搖頭,更加用力咬緊牙關。
「可以走嗎?」
「可以。」說著,他偏轉身子,朝她的方向前進了一小步,接著,又一小步。
但只這麼兩步,他便撐持不住,龐大的身軀整個摔入她懷里。
她一愣,愕然的神智還來不及反應,柔軟縴細的嬌軀便被他整個人壓倒在草地上。
她一聲嬌呼,他則是氣喘吁吁地道歉。
「對……對不起。」
「沒關系。」她連忙搖頭,鎮定方才因意外跌倒過于紊亂的呼吸,接著一抬眸,望入一對深邃幽瞳。
他——距離她的臉好近。
她心跳狂跳,感覺到他暖熱的氣息吹拂在她頰畔,喚起某種性感的知覺,不覺微微羞赧,瑩潤的玉頰染上薔薇紅暈。
而當氤氳著霧氣的暗眸一流轉,發現他的身軀竟緊緊地密合她窈窕的曲線時,就連藏在衣衫下的胸部也瞬間敏感起來。
他就那樣壓著她,壓著她柔軟的侞峰……
「你……」她輕輕喘著氣,借臂一曲抵住他寬廣的胸膛,徒勞地想推開兩人如此親密的距離。「可不可以……」
「什麼?」他凝望著她,明明知道她正試圖推開自己,軟倒的身子卻怎麼也動不了,仿佛自有其主張,選擇依戀她曼妙的嬌軀。
「能不能別這樣壓著我?」
她的嗓音輕細,墨簾低垂,掩去眸中神色,他卻能由她染及頸項的紅雲輕易看出她的嬌羞不自在。
他心中一動,一手固然撐住草地讓自己身子稍稍離開她,另一只手卻依依不舍地流連她鬢邊,為她掇拾微微凌亂的發絲。
她倏地倒怞一口氣。
而他,仿佛沒察覺她身子的更加僵硬,只低低問道︰「為什麼要把頭發染成這顏色?」
他問話的語音宛若向晚微風,輕輕朝她吹來,令她心跳不已。「什、什麼?」
「頭發啊。」他輕輕嘆息,「為什麼要染成這顏色?以前烏黑亮麗的多好!」
「染成……染成咖啡紅不好嗎?不好看?」她屏住氣息。
「好看。」
「那……」
「可我還是喜歡你以前的黑頭發。」他低低地,一面玩弄著她發絲,黑眸迷浮!叭崛崍亮戀模多動人。」
「你——」她凝睇他,話語梗在喉頭。
他沒看她,他看的是他正在把玩的秀麗發絲,他看的,是遙遠的過往。
「我還記得你以前走在校園里的模樣,步履堅定,下巴驕傲地微微抬高,被風吹拂的發絲常凌亂地貼向臉頰。然後你便會皺眉,不耐煩地將那些調皮的發綹重新撥回耳後——」
她嗓音沙啞,「你怎麼會記得那些?」
「我記得的可多了。」他忽地一扯嘴角,收回凝定過往的眸光,看了她好一會兒,忽地翻轉身子,躺落她身旁的草地。
她怔怔然,當他偉岸的身軀離開她的那一剎那,她竟有莫名的失望。
半晌,她好不容易捉回迷干裰牽側轉過秀麗容顏,明眸凝定他英挺有型的側面。
他仿佛感覺到她的凝視,也側轉頭,朝她微微一笑,「我還記得第一次听你讀詩。」
「詩?」
「你若是那含淚的射手,我就是,那一只,決心不再閃躲的白鳥,只等那羽箭破空而來,射入我早已碎裂的胸懷……」他低低念著,微笑加深。
那是席慕容的「白鳥之死」。
薛羽純呼吸一顫,腦海不覺流轉起這首十幾年來在心中默念過千遍萬遍的詩句。
「你若是這世間唯一,唯一能傷我的射手,我就是你所有的青春歲月,所有不能忘的歡樂與悲愁——」她跟著輕輕念著,忽地全身一顫。
他是這世間唯一能傷她的射手,而他,是否也記得所有關于她的青春歲月?
他說他記得年少時的她,記得許多關于她的事,他……難道別有用意?
她凝望他,有股熱切的渴望想認清他瞳眸深處蘊涵的是什麼,但他卻忽然別過頭,英挺的面容朝上,對著向晚天際絢爛的彩霞。
「我記得那回,你懷疑我是因為吸毒才被英國學校退學,回去台灣。」他忽地開口,悶悶地。
「啊,那件事。」她忽地直起上半身,急迫地想對他解釋一切,「我後來知道不是那樣了,無情告訴過我,那件事是我誤會了你。」
「無情告訴你?」
「嗯,他告訴我你是被同學栽贓的,那毒品是被他們藏入你房間,你事先並不知情。」
「你相信?」
「當然。」
「是因為我還是無情?」
「嗯?」她一愕,不明白他問話的用意。
「你相信我沒吸毒,是因為相信我本人,還是相信無情不會騙你?」他問,仍然沒有看她。
「有什麼差別?」
「差別可大了。」他嗓音沉澀,「如果是我親口告訴你被人栽贓,你大概打死也不相信的吧?」
「我不會。」
「不會相信?」
「不會不相信。」她忽地凝眉,望向神情詭異難解的他,「你為什麼會認為我不會相信?」
「因為你一向那樣不是嗎?」他拉扯著嘴角,微微自嘲地,「你早認定了我是不良少年,又怎麼可能相信我的話?」
「我——」她一窒。
「我沒說錯吧?」
她沉默半晌,終于坦然承認,「我承認自己剛開始是對你有些偏見。」
「只有剛開始?」
「我很快就知道自己錯了……」
她悵然的語調驚怔了他,驀地直起上半身,深不見底的黑眸凝向她。
☆☆☆
「任傲天,你還要繼續踢?」
夜晚,空落暗黑的校園只有躁場上還有幾條人影,一個正練習盤球的任傲天,一個在他身旁一面揮汁一面不可思議瞪他的男同學,還有,悄悄隱在一棵參天大樹後的薛羽純。
她不是有意窺視,只是剛剛結束了一個人的留校自習,信步經過躁場,見到他還在踢球的身影,一時好奇凝住了腳步。
他是那麼專注練習著,旁若無人,微微仰起的臉龐在柔和月光掩映下顯得格外清秀。
他總是留得這麼晚嗎?她想起那夜,在涼亭里,也是大約這樣的時分,兩人短暫的交談。
就是從那一夜起,兩人的關系更加交惡了,到了對面不打招呼的地步。
他顯然地討厭她。
薛羽純想,驀地撇撇嘴。
那又怎麼樣?她也討厭他!最討厭那種自以為瀟灑不羈的男生了。
她一甩頭,正要轉身離去時,忽然听見他身旁的男同學神秘一句,「怎麼樣?要不要來一些?」
「什麼?」任傲天漫不經心地問道,開始規律地練習用頭頂球。
「安公子啊。」男同學說,一面攤開手掌。
「什麼安公子?」任傲天隨意瞥了一眼,莫明其妙,在一旁的薛羽純可是立刻就掌握了狀況。
那男同學竟然建議他吸食安非他命!
「你不可能不知道吧?這是現在最流行的娛樂聖品。」男同學眨眨眼,「你天天練球練得那麼累,難道不想要一些提振精神的東西?」
他默然不語。
「听說你在英國也來這一套,不是嗎?」男同學繼續鼓吹。
他終于停球,轉過無表情的臉孔,「什麼意思?」
「任傲天,別裝了。」男同學用手臂頂頂他的肩,「你明知道我的意思。」
「我不明白。」他冷著語氣。
「裝傻?」那男同學似乎惱了,「你敢說自己不是因為吸毒被英國學校退學?」
他沒答話,只那樣靜靜瞪視著面前著惱的同學,黑眸深不見底。
那同學被他看得全身發毛,「看什麼看?」
「我不吸毒。」他淡淡一句,驚得那男同學一愣。
「你不——」
「我不要。」
薛羽純屏住呼吸,看著他抱起足球,俊拔的身形一旋,迅速離開球場。
他竟然沒有接受。
他沒接受男同學有意提供的毒品,就那麼毅然決然離去。
為什麼?他之前不就是因為吸毒才被退學的嗎?為什麼現今能對曾引誘他沉淪的毒品不屑一顧?
他戒了?
或者……根本不曾沾過?
☆☆☆
「我早該想到你不是那種會耽溺于吸毒的男孩子。」將思緒從青澀年少拉回,她幽幽地、沉沉地說道。
而他,怔怔然听著,黑眸緊盯著她秀麗顏,不曾稍稍放松。
她坦然回視他,星眸澄澈透明,「我向你道歉,傲天。我早該這麼對你說了。」
「你向我……道歉?」他繃著嗓子,困難地自喉頭吐出一句。
「嗯。」
「羽純……」他凝望她,不覺輕輕嘆息。
「你原諒我嗎?」她問,十分十分認真地。
他心一緊。
他問他原不原諒她,用那般悵然低微的語調,用一對恍若沉澱著淡淡哀傷的眸子睇著他……
他該怎麼回答?又怎能若無其事地淡然回應?
「別這麼說,羽純,別這樣對我說話。」他焦慮地,急促喘著氣息,卻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慌亂什麼、著急什麼,只覺心髒有一股扭力,緊緊絞著。
她不該這樣對他說話的,不該這樣看他。
他承受不起,真的承受不起……
右手一揚,他忽地撫上她微微沁涼的玉頰,溫柔地撫觸著。
她震驚于他突如其來的接觸,怔怔地瞧著,美眸逐漸氤氳水霧。「你……原諒我嗎?」
「不……」他低啞地,搖搖頭,卻不是拒絕。
傾下上半身,他讓自己俊挺的面龐緩緩地接近她,湛眸凝定的焦點是那兩瓣宛若桃花般粉女敕的柔唇。
他緩緩地接近她,雙耳清楚地听聞自己胸膛里狂野的心跳。
他想吻她。
這一刻他清楚地知覺胸腔的熱烈想望,清楚地意識到那兩瓣柔軟芳唇的美好誘人。
還有她宛若兩瓣粉紅櫻花的美麗玉頰——多動人啊。
「你們兩個做什麼!」
凌厲的語音忽地響起,尖銳劃破旖旎氣氛,如刮魔金屬聲刺耳。
陷于恍惚狀態中的兩人驀地凝神,眸光同時望向聲音來源——
薛羽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