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關喜歡不喜歡,他是純粹排斥生食。
「日本人長壽就是因為吃生食,來到日式料理店不吃生魚片簡直是浪費了食物,生食才能吃出食物的美味。」
「生雞肉、豬肉,吃不吃?」
「呃,那是不同層次的東西,無法相提並論。」她的腦袋立刻浮現血淋淋的畫面,好惡喔!
「你不是說吃生食才能吃出食物的美味?」話都是她在說,一堆歪理。
「對啊,可是路上跟海底的總是不一樣,生食只適合用海底的生物,你看過有人吃生豬肉嗎?」
傅如雪懶得就這個愚蠢無聊的話題繼續花時間討論,落坐的同時,他也把生豬肉、生魚片統統拋到腦後,可望著盤子里的生魚片,忍不下的一股火讓他主動交換兩人的盤子,既然她喜歡吃生食,就讓她吃個夠。
「看來你們感情挺不錯的,我本來還擔心如雪的脾氣會讓人受不了。」做父親的當然了解自己的兒子。
「傅叔叔,請放心,雖然我沒當過姐姐,可是我會好好當個姐姐疼愛小……如雪,況且我們都是大人了,更不可能勾心斗角,對吧?」
傅如雪淡淡捎了一記不冷不熱的眼神給她,然後默默填飽肚子。
難道就因為她長他一歲,他就完全拿她沒辦法?
對她,他真的有一種無力感。
「那我就放心里,雖然如雪不太好相處,不過他個性其實很好。好了,你們慢慢吃,我跟你姑姑去喝咖啡了。」傅孟然笑得快要合不攏嘴,難得心上人邀他去喝咖啡,即使他習慣喝老人茶也願意破戒。
「兩位慢走,拜拜。」範恩麗揮揮小手,目送他們離開。「他們好甜蜜喔,真羨慕。」
傅如雪懶得理會她。
「你覺得我們兩人有沒有可能呢?」
「一點都不。」除了將來會多個姐姐之外,他還得習慣這個姐姐的跳躍性思考方式,連堪稱腦袋最靈活的他也望塵莫及。
「為什麼?如果我們也在一起不就親上加親了?」她隨口問問。
「我對你沒興趣。」請別再心存不可能實現的希望。
「嗚,小雪,你好傷我的心,縱使我不夠漂亮也沒有好身材,可是我有一顆真心,我會對你很好很好的喔……」
一听就不夠誠懇,他懶得陪她胡鬧下去。
「Alizee!」
本來逗弄新表弟的範恩麗听見熟悉的法文名字,聞聲抬頭,竟看見一張熟悉的臉。
「孫子!好久不見耶!」
孫子?又是哪個可憐人被她取了這麼詭異的綽號。
傅如雪循著她起身的方向看過去,發現喊她的男人竟是前些時候才回國的孫柏非。她叫他「孫子」,可見兩人交情還不錯。
他非常慶幸孫柏非拉走了範恩麗,現在他終于能專心吃晚餐。無視盤子上她拿回來的食物,他徑自起身去拿他願意吃的食物。
他吃東西很慢,不是為了品嘗美食,只是醫生有交代他最好不要繼續虐待他的胃,免得最後得送醫;然而他慢吞吞,顯然有人比他還慢,甚至忘記回來了。
抬頭張望一下,那兩人就在他左前方,相談甚歡。
他們兩人感情有好到這地步嗎?竟能旁若無人聊得如此起勁。範恩麗也有夠沒神經,難道都沒注意到附近有人巴不得她有多遠閃多遠,若她再沒自覺,待會兒肯定有人要發飆了。
約莫又過了十幾分鐘,某桌的女子怒火高張,表情越來越難看,見那個笨蛋還真的沒有點警覺,基于兩人未來的關系,傅如雪只得起身去收拾殘局。
「不好意思,打擾了。恩麗,我們該回去了。我答應要送你回家。」不讓她有拒絕的理由,他強勢地勾住範恩麗的手臂,將她拉起來,並直接扣住她的手。「不好意思,孫先生,我該送她回去了。」
「沒關系。Alizee,我們再電話聯絡。」孫柏非這句話是對範恩麗說的。
直到兩人結完帳走出餐廳,傅如雪才放開她。
「你真是沒神經。」
「沒神經我早就死了好嗎?」她神經可縴細呢。
「有神經的話為何還賴著不走,是想被目光殺死嗎?」
「拜托,我有跟孫子提過,是他說沒關系的,正好他跟我聊一件事情,我挺感興趣的,所以就沒什麼注意了。」
「什麼事?」他不是對她的事情感興趣,只是單純好奇。
「是秘密,不可以說。」
「總之,你別介入別人的愛情里就好。」
「放心啦,我根本不想談感情,而且我對孫子免疫,我們只是好朋友,你不用替我擔心,小雪。」看來這個挺嚴肅的表弟還滿有手足之情,多個弟弟似乎挺不錯。
她說不想談感情,那之前問他要不要親上加親應該是隨口問問了,而他竟認真地回答,真白痴。
「緣分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她沒頭沒腦地又冒出這句話,他實在跟不上她大腦運轉的速度。「什麼意思?」偏偏又好奇想弄清楚她話中之意。
「今天啊,你遇見你的朋友,我也遇見我的朋友,雖然我曾經推薦過孫子這間餐廳,可是沒想到居然會在這里遇見;台北說大不大,可是要在同一天遇見彼此朋友也是需要緣分的。你看,我們今天就很有緣分,不僅要成為一家人,還能遇見以前的朋友,真幸福!」範恩麗深吸了口氣,再徐徐吐出,晚上的空氣略顯冰冷了些。
「你真容易滿足。」他只有這個感覺。
「少一點可以更開心,這是我在法國生活的體認。」
「那不適合我。」
「錯了,沒有什麼適不適合,全看你願不願意改變,這是我醫生說的。好了,你不用真的送我回家,今天天氣很好,我還想去逛一下,晚安,小雪。」
範恩麗微微一笑,擺擺手,真的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前方路口剛好亮起紅燈,讓她順利往左穿越馬路,然後消失在人群中。
明明他們連朋友也算不上,可不知怎地,她這一走,傅如雪竟有一種淡淡的失落。
他總覺得範恩麗太獨立,太堅強,就算一個人也沒有問題,倘若她背上有翅膀,必定會立即展翅高飛,前往她想去的地方。
思及此,他有種不該跟她牽扯太深的感覺。
一個星期後,傅孟然決定結婚了。
這在預料之內,傅如雪沒有太大的心情起伏,只是微笑地祝福父親。
父親說範恩麗自願負責婚禮籌劃,有人願意擔下所有麻煩事情,傅如雪自是十分感激,只是沒想到她才扛下責任不過三個小時便來討救兵。
「我也要參與?」是當他閑著沒事做替他找事情嗎?
「是啊,你爸爸跟我姑姑兩人要結婚,你不覺得我們做晚輩的應該替他們做點什麼。」
「我已經出錢讓他們去度蜜月。」他的幫忙想來比較實際。
「嗯我覺得還是可以做點什麼,小雪,明天你有空的話到我店里一趟,我們來商討一下,我希望給他們一個難忘的婚禮。」
範恩麗說完,沒听完他的回答徑自掛斷電話。
因為如此,傅如雪總覺得麻煩似乎找上門了。
他不喜歡工作或是預定計劃之外的事情,偏偏他快要有個很喜歡幫他找事情做的——姊姊。說是姊姊,也不過長他一歲,且單就外表來評斷,實在看不出她有一絲姊姊的風範,不過倒是很懂得使喚他。
思考了一下,範如雪決定過去一趟,有些事情還是要說清楚,他們要成為一家人,行,沒問題,可是最好別將他當成是現成的男佣。
下午五點,他抵達她的店里,正好看見幾個年輕女孩離開,他與她們錯身而過走入店里,範恩麗就蹲在地上,背對著門口,擺在她眼前的是一件白色婚紗。
剪裁優雅的婚紗沒有過多的點綴,然而繡在上頭的亮片卻讓整件婚紗非常華麗,尤其是身後長長的裙擺更顯特色。
範恩麗正聚精會神地蹲在地上縫制亮片,她的腳邊還有滿滿一盒的亮片,以她的速度真不知要到何時才能縫完;而且更重要的是,有人進入店里她竟然渾然不知。
他本想等她忙到一個段落好意提醒,哪知她這一縫竟然就是一個鐘頭。她非常專心,花在亮片上的時間很久,仿佛沒有弄到盡善盡美便絕不罷休似的,亮片沒了就拿,除了身體會稍微變換姿勢以外,頭連抬也不抬,好像一點也不在意周遭的變化。
時間寶貴,他實在應該叫她,好讓他們今天預定的計劃能有進度,而不是浪費時間。可說也奇怪,就這樣看著看著,她忙碌專注的身影竟然吸引住他的目光,就好似她親手做的「流沙之星」一樣,宛若沉穩的沙子,一顆一顆輕聲落下,卻能牢牢抓住人心,因為他永遠無法預測流沙會形成什麼樣的圖案。
說也奇怪,她的個性明明應該是很活潑,為何安靜的時候會散發一股成熟的孤獨,而且似乎沒有人能跨越她所設下的距離?
他總覺得她身上藏著秘密。
「呼!」伴隨一聲似是完工的輕松低呼,範恩麗手臂高舉伸了個懶腰,轉頭要收拾,卻看見傅如雪坐在椅子上。「小雪,你來很久了嗎?」
「若是有人心懷不軌,你肯定完蛋了。」
「放心啦,我已經請客人離開的時候幫我把外頭休息中的牌子換上,這里是熱鬧的東區,大白天不會有人來搶我這件小店。再說,真有人心懷不軌,我店里光是可以成為武器的東西少說就有三十幾種,每走一步就可以順手拿到,不怕啦!」就連地上的撿到也是致命武器。
傅如雪環顧四周,的確,周遭又是大理石雕、又是木板刻畫,就連那個仙人掌燈也是武器之一,確實沒有必要擔心。
「這件婚紗是要給你姑姑穿的?」
範恩麗立刻笑得溫柔,將拖在地板上的裙擺小心收妥。
「是啊,好多年以前我就設計了這件婚紗,每年都以為可以讓姑姑穿上,所以我都會稍微順應流行修改一下,可是等到了年底都沒機會,只好再收起來。不過今年,這一次終于派上用場了。」她像個孩子似的訴說她對這件婚紗的用心以及付出。
她說了很多,傅如雪的注意力卻在她的神情上,因為他欣賞她的那份認真,飛揚的神采到了最後卻顯得黯淡。
「如果不是我,姑姑也不會到現在都還沒結婚。」
「你姑姑看起來非常有主見,應該不是為了你才不結婚,別想太多了。」
範恩麗將地上的亮片收拾干淨,站了起來,神色轉而落寞。「不是,真的是我害的,因為我老想著不要姑姑結婚,我怕姑姑一結婚就會不要我了。小時候有人想幫姑姑介紹對象,或者是姑姑對誰有一點喜歡的話,我都會故意裝病,以前傻傻的不會說謊,就真的洗冷水澡、喝冰水,晚上開冷氣不蓋被子睡覺,就是想贏得姑姑的注意力,讓她不要去喜歡別人後來長大一點,我甚至還直接跟姑姑說以後我們兩個人在一起就好。姑姑是很有主見,可是她沒有結婚真的是我害的,我非常非常希望能彌補她,我想讓她當一個最美麗最幸福的新娘子。」
他記得在征信社的報告里,範恩麗在父母離異之後便跟著她姑姑,他能體會她的獨佔心情。
「放心,你姑姑一定會明白你的用心。」
「小雪,謝謝你。」
「我什麼都沒呃!」
「怎麼了?」看見傅如雪神情有異,似乎連站都站不起來,她立刻繃緊神經。
「只是坐久腳有點痛,醫生說我的腳不能維持同一個姿勢太久。」
範恩麗見他輕撫著左腿,馬上放下手上的東西,蹲在他面前,太高他的腿。
「你做什麼?」他的動作令他吃了一驚。
「幫你按摩。」她自然地月兌下他的鞋子,開始幫他按摩受傷的腿。
大庭廣眾之下?透明的玻璃門可遮不住里頭的一切,即使他們的行為沒有踰矩,他仍是認為這類動作應該在私底下做。
「不用了,沒有到需要按摩的程度,你」傅如雪嘴上拒絕,腳也想縮回來,偏偏她手指踫觸過的地方讓他覺得很舒服,一個不小心,他竟忘了強硬,反而順水推舟,任由她按摩。
當初他復健的時候,也有復健師幫他按摩,可不知是他們忘記體恤病人,或是一天下來需要他們復健的有許多人,導致他們的按摩沒有太大效果,又是他甚至覺得疼痛,因此後來他便拒絕了;沒想到範恩麗竟讓他覺得真的能從按摩中獲得放松的感覺。
他喜歡她溫柔有勁的力道,喜歡她專注的表情以及淡淡的微笑。
「你笑什麼?」這抹微笑讓他無法揣測她的意思。
「沒有啊,我只是覺得既然要幫助他人就要面帶微笑,這樣受到幫助的人比較不會內疚,也會心情很好忘記疼痛。你的痛有沒有減輕一點?」範恩麗頗為認真地問道。
「有。」他含笑點頭。
「哇小雪,你笑起來好可愛哦,嘴角還有酒窩,怎麼不常笑,老是板著一張臉呢?」
「不板著一張臉,上頭會認為我沒有魄力,底下會以為我好欺負。」他討厭自己有張女圭女圭臉,以及左邊的酒窩。
「可是微笑是世界共通的語言。」
「我的世界不適用。」他的世界只有狡詐、利益。「你曾學過按摩?」
「是啊。以前姑姑剛開餐廳時,回來後雖然都沒說,可是我看得出來她身體很酸痛,所以我就去學按摩,教我的老師還夸我很有天分;其實不是我有天分,而是我一想到可以幫姑姑就會更認真去學。」
幾次交談下來,傅如雪發現她的生活重心完全以她姑姑為主,以她姑姑為目標,沒有了她姑姑,她似乎什麼都不是。他第一次認識有這樣完全以他人為中心的人,究竟是什麼原因讓她對她姑姑特別依賴?
「你的肌肉太緊繃了,應該要放松點,我還會全身指壓,下次再幫你做全身按摩,包準你會愛上。這樣有沒有好一點?」
「有,謝謝。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我們快要成為一家人了不是嗎?不對你好,要對誰好?只有家人才享有被我按摩的殊榮呢!」她甜笑,見他舒展眉心,才放下他的腿收拾善後。
忽然間,傅如雪明白她所謂的「喜歡」是什麼意思了。在她眼中應該只有分兩種人,一種是家人,另一種是外人。
她會對「家人」很好,「家人」能享有特權,至于外人,恐怕不是她在意的對象。
「這附近有間不錯的茶坊,我們過去一邊商量一邊吃飯吧。」
「晚餐?」會不會太早了點?
「錯,是我的午餐,我忙到現在只有吃一塊吐司,餓死了。對了對了」她一面說一面關燈。「這件婚紗是我們的秘密,你不要提早跟我姑姑說哦。」
她特地請婚紗公司將試穿婚紗的日期延後,就是想要給姑姑一個驚喜。
「我不會說。」他沒這麼無聊。
「那你有沒有合適的伴娘人選要推薦?姑姑希望我當她的伴娘,可是我想那天應該會很忙,我是主辦人可能會跑來跑去」
「你最愛的姑姑要結婚,那天她一定希望你陪在她身邊。」大概模清她的弱點後,他不再完全拿她沒轍,也稍微懂得回敬。
「我知道啊可是我怕我會傷心。」
鐵門緩緩往下降,傅如雪眼角余光憋見了她失落的神情。
「她只是想結婚,不是永遠離開你。」
「我知道啦。」範恩麗噘噘嘴巴,嘆道︰「可是以後不能住在一起,我難免會覺得失落。」
「你可以天天來看她。」
「不用了,這樣不好。」她應該學著長大,學著放手,畢竟姑姑不可能永遠陪在她身邊。
「你別露出那種表情,這樣別人會以為我罵你。」她噘嘴的模樣像極了做錯事等待人罵的小孩。
「小雪,為什麼你會那麼在意旁人的眼光?」
「因為我算是半公眾人物。」
「那你好可憐,想哭想笑的時候不能放開,還要偷偷躲起來,唉。」
「又不是小孩子,怎麼說哭就哭。」
「誰說大人就不能說哭就哭?哭是很正常的行為,而且小孩子就一定會哭嗎?從很小的時候我就不再哭了。」佩服吧?
「打針也沒哭過?」
「有什麼好哭的,忍一忍就過去了,這世界上沒有什麼事情是不能忍的。」呵呵,她可得意了。
「真的?」他挑眉問︰「生離死別也無所謂?」
怎料他話剛說完,那張原本還頗為驕傲的臉龐頓時變得脆弱,眼眶泛紅,在里頭打轉的淚水有潰堤之虞。
「喂喂」不會吧?大庭廣眾之下真的要哭嗎?剛剛不是還很自豪她從沒哭過?「不準哭,太丟人了!」
難過的表情轉瞬消失,淚水被她抹去,落寞神情被笑臉取代。「小雪,我沒哭啦,只是想要表演的時候也是可以演得出來的。」
「這種事也能演嗎?」他幾乎當真了。
「為什麼不?要不然電視上那些演員是怎麼演出來的?」
「他們是發自真心的感情流露。」為了辯贏她,他在說什麼鬼話?
「因為他們沒有體會過什麼叫做哭不出來的痛。」範恩麗用著幾不可察的哀傷口吻說。
一會兒是無所謂的嬉笑純真,一會兒又認真地讓人替她的神情感到一抹難受,說實在,傅如雪真的不了解在她多變外表下的內心究竟在想什麼。
他向來不會花心思去了解另一個人在想什麼,他崇尚的是用溝通的方式來節省彼此的時間,至于這種單方面的了解某個人,他並不擅長。
可生平頭一次,他試著想靠範恩麗更近一點,想看清楚埋葬在她眼底的究竟是怎樣的傷痕才能讓她說出「哭不出來的痛」這種話。
不過她不會說的——他有這預感。
雖然他快要變成她的家人,但離她還是有一短很長的距離。
說也奇怪,他竟然想拉近他們之間的距離。
他不清楚範恩麗除了那間小小店面以外還能忙什麼,反正他自己也很忙,他們沒時間再踫頭,所有的事情都在電話中敲定。
他們討論的時間都將近晚上十二點,她昏昏欲睡,甚至偶爾彼此的呼吸成了話筒里唯一的聲音,偏偏他能和她討論的時間只有睡前。
「為什麼你都要這麼晚才能談事情?」範恩麗打了一個呵欠問。
「因為白天我們都在忙,下了班我們還在忙,最後只剩下這時間。」他理所當然回道。
「這樣啊,呵……好不人道喔,你精神還這麼亢奮,我卻已經快不支倒地了……好想睡喔……」呵欠連連,大腦嚴重缺氧,羊咩咩準備要跳柵欄了。
「不準睡,是你要我協助你籌備婚禮。」
這一提醒,立刻打趴幾只來不及落跑的瞌睡蟲,範恩麗振作了幾分。「你精神真的好好喔,一天下來工作十幾個鐘頭都不會累,你喝了幾箱雞精?」是哪一個牌子最有用,快推薦給她,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我有輕微失眠。」
「看過醫生沒?」
「沒用。」
學生時代起,他對自己就特別要求,不只除了好以外,他還要拿第一。第二名的滋味他從沒嘗過,結果造就他長期性的失眠。他求助醫生,然而醫生除了開安眠藥,听听他的陳述以外沒有更好的辦法,因此他不再去醫院,反正也不是到非常嚴重的地步。
「怎麼會沒用,像我也去看心理醫生,非常有用耶,你要不要試試看我的心理醫生?」
「不了,多謝。」頓一下,傅如雪發現話題被轉移。「如果你再閑扯下去,可能要一點才能睡。」
「有沒有試著找其它辦法治療你的失眠?」
顯然這位範小姐此刻非常關心他的失眠,才會忘了牆上的時鐘。
「有,吃藥、數羊、數龍、數馬,十二生肖都數過了,睡前喝牛女乃、睡前看無聊的書也都試過了,全都沒用。我已經找到一間郊外的教堂答應借我們外面的空地使用,婚禮結束,賓客可以直接在外頭用餐……」他試圖把話題導回婚禮籌備上。
「有沒有試過點精油?」
「有,女秘書給我的建議,結果我整晚無法入睡。」因為擔心精油不小心翻倒造成不可收拾的後果。
「長期性失眠肯定是你太緊張了才會難以入睡,有什麼好緊張呢?你這麼厲害,根本沒有任何事情是你無法解決。再者,即使解決不了,睡不著又能解決嗎?船到橋頭自然直,天塌下來都有高的人頂著。」
「萬一沒有高的人呢?」
「哈哈,那就蹲下來嘛!」辦法是人想出來的,怎麼會有人這麼直線性思考?
一瞬間,傅如雪覺得腦子里似乎有什麼東西撞擊到了,產生些許火花,思緒似乎有一點連接了。
從來沒人跟他說過還能蹲下來。一般人被他這麼問不是無言就是回答「逃吧」,可是「逃」並不是他的行事風格,範恩麗是第一個跟他說可以蹲下來的人。
換個角度想,蹲下來也是個辦法,或許消極,卻勝過逃跑。
「蹲下來,然後呢?」他問。
「蹲著爭取時間想辦法啊,如果再不行就趴著貼地板,最後也沒辦法的話記得匍匐前進。」到最後不知她是真心建議還是在說笑。
傅如雪隱約听見她的笑聲,卻沒有生氣,畢竟她起了一個很好的頭給他,生活方式截然不同的她果然為他帶來不一樣的看法。
「認真說啦,我也曾失眠過,比起你算是很嚴重,我最高紀錄一個星期只睡五個鐘頭喔,不過那是很小的時候,身體還承受得了,現在讓我熬夜簡直就是要我的命……呵啊……後來醫生提供我一個方法,我覺得不錯。」
「你說說看。」
「听呼吸聲。醫生建議我听呼吸聲會覺得有安全感會放松,就會比較好睡。所以你可以找個人陪你睡覺試試看。」
「找我爸嗎?」
「噗!哈哈哈……」範恩麗想象兩個大男人睡在一起的畫面,非常沒氣質地笑出聲。「你還是不要跟傅叔叔說,免得他擔心,要不然你交個女朋友啊!」
「暫時沒空交。」
「那……」她還在努力幫他想辦法。「要不然有一個方式,只是會比較花錢。」
「你說。」
「你听我的呼吸聲就好了。」
「你的?」
「對啊,我委屈讓你听啊,不過你要付電話費。」
傅如雪本來想說「我也不想听」,可話到了嘴邊卻說不出口,一來不想拒絕她的好意,二來……有種解釋不出來對她的好感在胸口滋生。
「好。」他輕松答應了。
反倒是範恩麗覺得錯愕。「真的?」
「當然,你不是要幫我治療失眠,那就試試看吧。」
「可是、可是……還沒睡覺之前怎麼辦?」讓人听她的呼吸聲睡覺,會不會待會兒換她睡不著,最後兩人一塊兒失眠?
「那樣我們就有時間來討論婚禮了。」
結果,範恩麗的擔心是多余的,不過二十分鐘,她已經入睡了,沉沉的呼吸聲透過話筒傳至傅如雪的耳朵里,他忍不住淺笑。
真的要這樣入睡——听著她的呼吸聲?
這方法如果可以,當初和女友同床共枕的時候,他怎沒有特別容易入睡?
他本來想掛斷電話,手要放下卻又覺得舍不得,又拿起來貼近耳畔。
她睡得真的很熟,還有淺淺的打呼聲。
傅如雪向來是躺在床上至少兩個鐘頭後才會入睡,可今晚,不知是否她的方法奏效,又或是他的確累了,他閉上眼楮沒多久,手上的話筒便緩緩滑落至床上。
他睡得極好,夢見了南國溫暖的陽光以及沙灘,還有規律的海浪聲——
第一次,他整夜好眠。
「真的睡得很好嗎?」
翌日,範恩麗的鬧鐘壞掉,幸好傅如雪有叫醒她,要不然遲到就糟了。
「嗯,感謝。」傅如雪邊說電話邊優雅從容地坐在餐桌前,吃著父親準備的早餐。
反觀電話另一邊,範恩麗找不到車鑰匙而瀕臨快要抓狂的地步。
「不客氣,有幫上忙就好,不過我覺得這樣一整晚很浪費錢,不如我錄下我睡著的聲音讓你听。」
「這樣我想不會有效果吧。」一想到耳邊是機器的聲音,他完全沒睡意。
「會嗎?可是一樣是呼吸聲啊。」可惡!她的皮包呢?
「我覺得不同,畢竟是一個機器,一個是真實的聲音,還是……我這樣給你添麻煩了,如果是,你可以直說。」
「也不麻煩,只是怕你浪費錢而已,如果你不覺得浪費就繼續下去吧,我很高興有幫上忙喔。」該死的鑰匙在冰箱里找到了,不可或缺的皮包又在哪里?里面有她這個月的生活費呢。
「謝謝。」他由衷感激。
「別客氣了,希望你的失眠很快就能治好。」皮包終于找了,可是怎麼會在鞋櫃里?怪怪的。「小雪,我該出門了,晚點聊。」她匆匆說完就掛斷……
傅如雪連一聲再見都來不及說,只好失落地掛上電話。
傅孟然難得看見兒子露出落寞的表情,樣子像極了被主人拋棄的小狗,特別惹人憐愛啊,他的愛心頓時升起。
「如雪,你跟誰講電話?」
「沒有。」他和範恩麗的事情並不想張揚,免得其他人有聯想空間。
「是喔……」傅孟然大口咬著三明治。「可是我看你一副很失落的樣子,是女朋友啊?如果是的話,記得帶回來給爸爸看,不要私底下偷偷模模,這樣對女孩子不尊重,知道嗎?」
女朋友?
「為什麼你會覺得是女朋友?」不過幾句話,父親居然會猜是女朋友?
傅孟然喝了一口香醇的咖啡,露出一副「你走過的路沒我吃過的鹽多」的驕傲表情,解釋道︰「因為你一臉很落寞的樣子,好像很怕被拋棄似的,姜畢竟是老的辣,你爸我當然看得出來。」最後還配上兩聲朗笑,畢竟兒子難得又心動了,他當然開心。「你也兩年沒有交女朋友,久到我都開始懷疑你是不是……不過現在看你也有正常男人的反應,我就沒什麼好擔心了。」
他很落寞……像是怕被拋棄?
剛剛講電話的時候他真的是這種表情?他實在很想問父親是不是眼花需要再換一副新的眼鏡,可……他內心竟然有一絲絲的認同。
真的是如此嗎?
但接下來的忙碌,讓傅如雪暫時沒有時間深思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