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天光熹微時,湛常軍便讓粗使太監們抬了兩大口洗浴的木桶,讓自己與佟若綾沐身,這樣的大費周章,眾人自是明白昨夜發生了何事。
當金鈴與銀鈴捧著銀盆與澡豆進房時,瞧見佟若綾黑著眼眶,一臉難掩疲態,不由得暗暗紅了臉。
湛常軍率先沐身完,便讓小李子伺候更衣,並且一臉容光煥發的離開迦樓閣,上長佑宮找宋臨淵玩樂去。
太監們退下之後,金鈴與銀鈴才伺候佟若綾沐身,兩人本以為會在主子瑩白的身軀上看見什麼不該看的痕跡,不想,衣衫褪盡後,主子身上的肌膚不見一絲烏青或紅痕。
銀鈴不由自主的月兌口訝道︰「想不到公子看似粗率無禮,對待郡主卻是這般溫柔……」
話音方落,金鈴隨即瞪去一眼,讓銀鈴閉上多事的嘴。
見狀,銀鈴這才驚覺失言,連忙噤聲。
佟若綾卻好似沒听見一般,兀自捏著濕帛擦洗晶瑩剔透的身子。
沐淨身子之後,佟若綾換上一襲淡紫繡萬壽菊錦綢深衣,縝了個如意髻,簪上了幾朵鎏金花鈿,繪上黛眉,胭脂點唇,眸光顧盼之間,盡顯柔媚之態。
金鈴與銀鈴雖是跟隨佟若綾身旁多年,早已看盡主子千嬌百媚儀態,可這是她倆頭一次見著主子美得這般教人心魂俱迷。
金鈴望著銅鏡中的佟若綾,喃喃贊嘆道︰「郡主可真美……看來公子當真是福分不淺,方能得獲郡主這樣的天仙美人。」
佟若綾亦端詳著鏡中的自己,眸波流轉之間,含嬌帶媚,比之從前要來得更加美麗奪魂。
先前的她,美是美矣,可眉眼之間的剛強,讓她美而不媚,如今她心底有了思慕的人,心緒越發柔軟起來,心中所思自然流露于面上。
恐怕在旁人看來,會以為她的嬌媚是出于湛常軍的教,外人又怎會知曉,湛常軍從未踫過她一根毫發,而她不過是一相情願的仰慕著他罷了。
思及此,佟若綾心中一沉,眸光亦跟著黯淡下來。
金鈴與銀鈴未曾察覺主子的心思轉變,伺候著主子前往花廳用膳。
由于湛常軍素來喜愛在花廳用膳,迦樓閣的尚膳宮人自然養成習慣,總在花廳張羅膳食,佟若綾入境隨俗,自然也跟著在花廳用膳。
來到花廳,八仙桌上已擺滿簡樸的早膳,說起來,這些諸侯國質子在宮中並無任何用處,褚王平日供養著這些質子,自然是一筆不小的開銷,加上為了防止質子們鋪張浪費,因此質子們的伙食向來簡樸,遠比不上褚王室貴族子弟的伙食。
湛常軍便是打著嫌棄迦樓閣伙食不好,堂而皇之的上長佑宮蹭食去。
宋臨淵是褚王的同胞兄弟,稟性雖是聰明,只是性子太過溫軟無能,更不懂得與人爭,可說是與尋常驕縱跋扈的世族子弟截然不同,因此褚王頗護著這個胞弟。
加之褚昭王生前亦十分疼寵這個麼子,臨終前封了不少首都近郊的田地給宋臨淵,據聞那些田地加總起來,足足有半個曼殊宮這麼大,說來宋臨淵是十分富有的,若他要招兵買馬起而爭奪王位,那可是大大有余裕,只是他性情單純,不懂得炫耀爭鋒,褚王對他自是更加信任。
若不是湛常軍幼時便懂得裝瘋賣傻,及長之後更成了眾人眼中極度無能的放蕩子,讓生性多疑的褚王對他種種的荒唐與愚蠢甚是滿意,方會同意讓他與宋臨淵密切來往。
佟若綾方在梨花木方機上坐定,正接過金鈴遞來的貼金銀箸時,花廳外忽然傳來徐公公的笑喚聲。
「老奴給郡主請安。」
佟若綾揚目望去,看見徐公公在花廳外合袖躬身,他身後尚有一名小太監,手里端著一只紅木漆盤,盤上擱著一碗熱煙冉冉的黑色藥湯。
「公公有禮了,趕緊請起。」
她甚是清楚湛常軍對徐公公的倚重,盡管她能察覺出徐公公總是刻意疏遠她,對她似是相當防備,可她曉得徐公公對湛常軍是真心實意的忠誠,更是多年來在曼殊宮護著他的人,因此,連帶地她對徐公公亦懷有敬畏之心。
徐公公面上掛著一貫的慈藹笑容,領著身後的小太監步入花廳。
「老奴听聞昨夜公子喝醉,甚至對郡主做出不該有的冒犯之舉,生怕公子會傷著了郡主的身子,便吩咐廚子熬了些補藥。」
听見徐公公毫不避諱的在眾人面前提及昨夜之事,佟若綾不由得雙頰浮現淡淡赧紅。
「多謝公公的體恤。」她匆匆道謝,不敢再多言。
徐公公往旁一站,示意著身後的小太監遞上手里的紅木漆盤。
紅木漆盤擱上桌,黑漆漆的濃稠藥湯甚是難聞,佟若綾輕蹙起黛眉,心下忽爾對這碗藥湯起了疑竇。
徐公公一臉笑咪咪的道︰「這麼多年來,老奴一直盼著公子能快些娶妻生子,如此一來,老奴便能在有生之年伺候小公子,郡主若能快些懷上小公子,那真是再好不過的喜事了。」
盡管心下有些發虛,可听見徐公公這席話,佟若綾仍是歡喜不已,想來應是她太多心了,無論徐公公再如何防著她,如若徐公公真以為她與湛常軍有了夫妻之實,勢必會卸下防備,真心為她著想。
疑心一撤,佟若綾面上揚起盈盈淺笑,探出一雙雪白柔靈,捧起盛在青瓷淺口碗里的藥湯,緩緩湊近嘴邊——
曼殊宮臨近後山之處有一片松林,那兒圈養著無數的珍奇異獸,以供褚國貴族子弟打獵,湛常軍閑來無事便找上宋臨淵一塊兒入林打獵。
一只白額黑鷹展翅在松林上端盤旋,嘴里發出嘎哩叫聲,驚動了藏匿于林間的鳥兒,霎時,百鳥群飛而起,情景甚為壯觀。
一身玄色騎服的湛常軍仰起俊顏,眯起那雙深邃墨眸,同時拉動手中的弓箭,明明已是瞄準了那只黑鷹,卻在放手之際故意偏了一下。
咻!
破風射出的羽箭自黑鷹身旁飛過,黑鷹一個振翅高飛,轉入白雲間,不見蹤影。
見此景,宋臨淵取笑道︰「以湛兄的箭法,想來咱們今日又要無功而返。」
湛常軍毫不害臊的反駁道︰「哎,是那只鷹太不識相了,它若是再飛得偏一些,我便能射中它。」
宋臨淵笑了笑,一把射出了手里的羽箭,片刻,一只白色大雁自參天的松林間墜下。
湛常軍一臉不高興的哼了一聲,「你行!你的箭術好,我實在比不上。」
宋臨淵蹲前去查看他射下的獵物,與此同時,小李子自松林入口處氣喘吁吁的奔來。
湛常軍眸色微變,故意嚷嚷道︰「今天我的運氣當真太背了!不打獵了,我回去歇息了。」
宋臨淵手里抓著受傷的大雁,聞此言也不意外,似是湛常軍早前便有過此舉,他已見怪不怪。
湛常軍嚷完便攬著手上的長弓,大踏步迎上漲紅了臉的小李子。
趁著與宋臨淵相隔一段距離,又是背身相對,他面色一沉,壓低嗓子問道︰「發生何事?」
小李子順了口氣,機靈的先瞟了一眼湛常軍身後不遠處的宋臨淵,確定他沒往這兒看後,才壓低了聲開口。
「公子,我听灶房打下手的宮女說,今日一早徐公公親自拿了一帖藥去了灶房,命宮女熬煮成藥湯,說是要讓郡主補身的……可是,那宮女略諳藥材,她一聞便知那不是補藥,而是滋陽消火的涼藥,這帖藥的藥性什強,尋常女子都是不會踫的,特別是有孕在身的女子,只消一口便會落胎……」
小李子的話聲未竟,湛常軍面色陡變,隨即將身後背的箭袋與肩上的長弓往地上一擲,拔腿便往曼殊宮奔去。
剛把大雁以草繩綁妥的宋臨淵,一抬眼便看見湛常軍活似不要命的往宮中方向奔去,不由得錯愕的松手站起身。
「發生了何事?公子軍怎會如此匆忙?」宋臨淵問起小李子。
小李子急中生智的編派謊言︰「郡主一時不察,竟然將公子珍藏的墨寶扔了,奴才前來稟報一聲,好讓公子快些回去阻止郡主。」
眾所周知,湛常軍明明毫無才氣,卻甚愛上民間四處收購墨寶,然而他買入的墨寶多是一些鬼畫符,教人看了咋舌無言,他自個兒倒是洋洋得意,活似得獲了什麼無上珍寶,此舉亦令他招惹來不少笑話,而他卻好似渾然未覺。
宋臨淵不下數次勸過湛常軍,讓他莫要浪費銀兩在那些不值錢的墨寶上,可他始終不肯听勸。
听聞小李子此言,宋臨淵不禁啞然失笑,「湛兄也真是的,他那些墨寶分明是讓人騙了去,扔了也不足以為惜,瞧他匆忙至此,不知情的人見了,恐怕還要以為是迦樓閣走水。」
小李子只得頻頻陪笑,「就是!公子就是勸不動,老把那些鬼畫符當寶……」
談話間,湛常軍的身影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小李子心下頓時一陣不安。
他伺候公子軍已有數年,從來不曾見公子軍這般失了儀態,況且,此時尚有公子淵在場,按照往常公子軍的小心謹慎,是萬萬不可能在公子淵面前流露真實樣貌。
小李子原先還有些猶豫,不知該不該魯莽的前來密報此事,如今這麼一看,他明白自己沒有做錯……只是,徐公公此舉會否引來公子軍的不滿,進而導致兩人失和?
思及此,小李子是越發憂心忡忡了。
「小李子,你怎麼喪著臉?」宋臨淵發覺小李子的表情不對勁,不由得納悶的問道。
小李子連忙搖了搖首,道︰「奴才只是擔心公子會與郡主鬧脾氣。」
宋臨淵笑道︰「你伺候公子軍多年,自然曉得他的脾氣,看來今天迦樓閣那頭肯定是有得鬧騰了。」
小李子擠出一抹苦笑,「是啊……」
唉,恐怕這一回,徐公公是做得太過了……由方才公子軍如此焦灼的反應看來,公子軍怕是已經喜歡上郡主,否則怎會想出昨夜那出戲,就只為了幫郡主堵住宮中好事者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