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九看她飄到老遠去丟垃圾的身影,滿意的點點頭,回頭繼續查閱生死簿,這一看就發覺不對勁了。
莊頭小鎮,二十五歲的巫泥妮,還有六十七年的壽命,怎麼會提前過來報到?
他微微一瞇眼楮,嘴里念念有詞,掐指畫了一個圓,回溯巫泥妮死前的畫面,看完之後,頓時眉頭緊皺。
巫泥妮慢吞吞的飄回來,等著被「發落」。
「巫泥妮,妳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說妳是笨死的,真沒冤枉妳。」申九口氣微帶斥責,從生死簿里得知這個丫頭原來是巫九淑的孫女,現任巫九叔捏面館的館長,他慢慢抬起頭來,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我這不是為了救人嗎……我說我是冤死的才對。」巫泥妮一臉恍惚,她還在適應自己的「新身分」,沒注意到冥司大人的異樣。
申九眉一挑,深眸里饒富興味的神采一閃而逝,對她多了一點好感,想她既然是巫九淑的孫女,又是他的傳人……或可派上用場。
「這回妳倒是說對了。其實天界地界和人間一樣,善惡有報,賞罰分明,自有一套法則,萬物眾生,眾生萬念,難以掌控,神仙也難為,偶爾便會出現一些月兌序的事情超出掌握範圍,就是因為如此所以導致妳壽命未終,命不該絕卻到此一游。用尋常角度來看,這並非尋常事,說來妳有此經歷實屬難得,自當珍惜,因此巫泥妮,妳魂游到此算是妳我有緣,本此機緣,本尊願與妳結善果,眼下送妳還陽同時給妳報答社會的機會,妳可願意?」
巫泥妮兩只眼楮盯著他,見他突然笑得如沐春風,一副我佛慈悲,大發善心的模樣。
本來呢,听到自己壽命未終,她那張烏雲罩頂的小臉瞬間亮了,雙腳離地,差點要像只快樂的小鳥兒飛起來。
但是呢,她叫巫泥妮,她可是巫九淑的孫女。
巫九淑是誰?他就是個從小到大愛用笑容把孫女騙得團團轉的老頑童。
所以,當這位外表豐神俊美,實則是陰森森、冷颼颼的冥司大人,突然一展蒙娜莉薩的微笑,用那張笑臉說了一長串正經八百的話把她繞得暈乎乎時,她還沒來得及抓到重點,就本能地倒退兩步,架起手刀,擺出防御的架式。
「妳這是……想打架?」申九這回真看不懂她這是哪一招。
巫泥妮連忙搖頭,發覺自己下意識的動作,紅著臉放下手來,卻還是一臉戒備。
「冥司大人……你說了一大堆繞來繞去的,說什麼萬物眾生,眾生萬念,難以掌控,偶爾出一些狀況什麼的,講實在話,我這個現代人听不太懂,不過有一句話我就听得很懂,你說我壽命未終,命不該絕,所以你要送我還陽。對吧,冥司大人?」她兩手交迭,雙眼閃閃發亮地看著他。
申九額邊的青筋浮動,瞇起了眼。
曾經有個人手朝他指過來,對他說過這樣的話——
九爺啊,所謂微微一笑百媚生,天地撼動,冰雪開花,大小通吃,就連九世狐狸也要拜倒,說的便是……呃,嘿嘿嘿,我這是肺腑之言,絕無冒犯之意,失敬失敬。
所以,千百年來冷著臉的申九為了趕緊打發這孩子,難得展顏一笑,沒想到這個丫頭不吃這一套,沒把他的話當一回事,還專挑對自己有利的話听。
申九板回了臉,想到後面還有一堆事要做,也沒心思和她慢慢周旋了。
「巫泥妮,如今莊頭小鎮陰氣沖天,尤其是那棟金星大廈藏污納垢,陰魂不散,妳就是被藏在里頭的小狼狗咬死的,所以我就算送妳回去,妳也難有命活。」
「小、小狼狗……你說我被小狼狗咬死……誰養的小狼狗?」
「巫泥妮,現在追究誰養的小狼狗重要嗎?」申九沖口而出,說完一愣,覺得跟著她的思緒走,還順口回答她的自己也是傻了。
巫泥妮一張小臉煞白,看著他的眼神像看著保命符,朝他沖上來,「冥司大人,你神通廣大,我、我、我……」
她還沒踫到他,神通廣大的冥司大人袖子一揮就把她搧開了。
「我剛才已經說過,天界、地界和人間一樣,自有一套法則。」看她一頭霧水,神色又開始糾結,申九嘆了口氣,配合她的生長環境,換了一套說法,「很簡單的道理,妳想想,警局就在妳家附近,妳走個五百步就到了,但是妳不可能一輩子都待在警局里,而警察也不可能到妳家去,二十四小時只保護妳一個人,總歸妳的生命安全還是掌握在妳手里,妳乖乖跟我配合,共同驅惡除魔,恢復莊頭小鎮的寧靜才是萬全之策。」
巫泥妮「哦」了一聲,點點頭,這回听懂了,「你……原來你是要我給你打下手,去幫你抓小狼狗?」
她驚訝的大嚷出來,瞧見冥司大人又笑了起來,那張俊美的臉皮笑得陰森森的,表示她說對了。
這回不用他揮袖子,巫泥妮就自動退到大老遠,躲到角落去發抖。
「雖然意思相去不遠,不過妳一個女孩子說話應該要婉轉,我看妳心地良善、樂于助人,因此給妳這個機會,套一句人間的話講,這叫警民合作。」申九手指一勾,就把她從角落提回來。
「你……你在說什麼……那、那是你冥司府的工作,我不是你的手下,我不想幫你打工……不不不,我不要,你說我陽壽未盡,你本來就有責任把我送回去,說起來,我還沒死你就把我的魂勾過來,說明是你冥司府有業務過失……對對對,你剛才說的那個什麼眾生萬念,難以掌控,出現月兌序的事情,就是這個意思吧?不過你放心,我不會要求補償,只要你趕緊把我……」
申九滿腦袋都在想著下一件事情,完全沒在听她說話,只當她是蚊子在叫,他隔空取來簽桶直接塞給她。
「做什麼……」巫泥妮低頭看著懷里多了廟里用的那種簽桶。
「抽簽。」
她還真的傻傻抽了一支。
申九拿過來看了看,想到終于打發這丫頭,臨別之際,才慈眉善目地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
「妳不用慌,既然來了,我也不會讓妳空手回去,現在我給妳凡人無法擋的神通,讓妳能夠憑借捏面技藝捏出虎虎生風、活靈活現的幻術一展身手,顯擺妳巫館長的威風。要記得我的話,回去之後再遇到那只小狼狗跟其他鬼怪,不要再自己撲上去,把錯賴給香蕉皮了。」
他斜瞥她一眼,眼神里寫著一個「傻」字,讓巫泥妮那張薄臉皮又是一陣通紅。
「活靈活現?你的意思是不是說,我以後能夠捏什麼就是什麼,那我捏出金子就能把債還……不不不,我才不會上當,我只是姓巫,我不是巫女,我不要神通,我才不要幫你打工……老實說我膽子很小,我家外面黑漆漆,我半夜都不敢去廁所,我哪敢去打怪,你堂堂冥司大人,欺負一個小女生……」
「巫泥妮,妳說,妳能夠搬出莊頭小鎮,從此放著巫九叔捏面館不管嗎?不能吧?我也是看在巫九淑的面子上給妳這個機會,妳以為誰都能回去?」
「你認識我爺爺?不,不對,就算你認識我爺爺,也不能模糊焦點,我陽壽未盡—— 」
「所以我給妳別人沒有的能力,讓妳發揮善心去拯救跟妳一樣無辜的人,為妳的世界盡一份心力,妳想想,有多少人因妳而受惠?」
「就算你這麼說,但是術業有專攻,打怪這種事就不是我……等等,冥司大人,我沒答應你—— 」
巫泥妮被一道光束罩住,強光亮得她睜不開眼楮,慢慢失去了意識。
她叫巫泥妮,她是個沒有父母的孩子,從小就跟在爺爺身邊。
她家住在西部的莊頭小鎮上,小小的院落有個可愛的名字叫巫小屋。
她的爺爺巫九淑身懷絕技,一手快狠準的捏面功夫出神入化,不管是大小廟宇里的神靈、名人傳記里的主人翁,還是十二生肖、各類飛禽走獸,甚至是路人甲的臉孔,他都能在眨眼間捏出來,讓人嘆為觀止,所以經常有人來請他去表演。
還記得小時候爺爺背著她,帶她天南地北地走,趕著廟會、趕著大小慶典四處去表演,當時的熱鬧場面、掌聲和歡呼聲,直到現在都還很令她懷念,爺爺魔術般的神乎其技從來都是她的驕傲。
當時的爺爺總是模著她的頭跟她說,傳統技藝需要傳承,文化才得以保存,他要讓更多人接觸到捏面文化,如此他這一生就沒有白活。
她念高中時,東部熱門的旅游景點「孔揚傳藝村」有新春活動,來請爺爺去表演。
爺爺在那兒待了將近一個月,回來之後整個人樂呵呵的,嘴里成天哼著小曲,快樂得像一只青春小鳥。
就是那一次,爺爺遇到了他的伯樂孔爺。
這個孔爺是大人物,他是孔揚傳藝村的創辦人,跟爺爺有志一同,以保存傳統文化技藝為己任。
她听爺爺說,孔爺是個惜才的人,在見過他的一手絕技之後,知道他想在家鄉成立捏面文化館延續傳統,便很豪氣地給他一張空白支票,幫助他施展抱負,完成理想。
爺爺很得意的跟她說,當孔爺拿出支票時,男子漢大丈夫他也不扭捏,當場借來筆墨,大筆揮毫寫了一張欠條給孔爺,豪氣干雲的收下支票。
以前爺爺常望著巫小屋周圍那片雜草叢生的空地,和隔壁那一幢年久失修的紅磚瓦古厝發呆。
原來爺爺腦袋里老早就有想法,拿到孔爺的支票之後,他立刻找地主把這兩處都買下來,著手整建成全國第一座捏面文化館。
那時候的爺爺像個年輕小伙子似的兩眼放光,笑說著他的理想,還任性地說他不用名字里那個女性化的「淑」字,他的捏面館直接叫做「巫九叔」,以後誰來都是他的乖佷兒。
就是從那天開始,爺爺沒日沒夜地為他遲來的青春散發熱情,燃燒生命,等著人人喊他一聲「九叔」。
但是捏面館才完工,爺爺來不及听人家喊他一聲九叔就累倒,再也沒下過床鋪,沒多久就走了。
從那之後,隔壁的房間空下了,巫小屋剩下她一個人住。
哦,不,還有一只從來不下蛋的老母雞。
咕—— 咕咕——
養在後院那只老母雞總在太陽出來時迫不及待地啼叫,每天早晨總是那麼精神抖擻。
巫泥妮被叫聲吵醒,眼神迷茫地看著天花板,莫名地感覺到全身又酸又痛就好像被大卡車輾過一樣,腦袋又沉又重,想不起來她昨天做了什麼。
她從床上爬起來,打開窗戶,望著掛在窗口的那串風鈴發呆。
翠綠色的枝桿綴著五朵白色小花,燈籠似的鈴蘭花在晨風中搖曳出清脆的響聲。
咕—— 咕咕——
叮叮……當當……
咕—— 咕咕——
叮……當當……
巫泥妮在風鈴聲與雞啼聲中努力想讓自己清醒,迷迷糊糊地兩手抓起長發,分成三股,編起辮子來。
她一頭烏黑的長發又多又長,已經垂到腰間,不但洗頭發要花很多時間,整理頭發也是一大麻煩。
每次在這種時候,她又開始想要抱怨爺爺了。
他老人家知道她討厭麻煩,從來不肯留長發,就逼她拿頭發發誓,在她沒還清債務之前不準剪頭發。
唉,為了能早日把惱人的三千煩惱絲一口氣剪短,早上多睡五分鐘,她只好努力還債了。
巫泥妮很沒形象的張著大嘴打哈欠,腦袋里突然竄出一張臉來,那張俊美的臉帶著不懷好意的笑容,陰森森地看著她,一個聲音緊接著響起——
萬物眾生,眾生萬念,難以掌控,神仙也難為,偶爾便會出現一些月兌序的事情超出掌握範圍,就是因為如此所以導致妳壽命未終,命不該絕卻到此一游。
巫泥妮有如被潑了一桶冷水,整個人清醒過來,想起來了。
她接到藍太太的電話,說她突然人不舒服,沒辦法過來接小西瓜,所以她幫忙送小西瓜回家,惡運從此開始。
她從金星大廈的十三樓摔下去,走了一趟鬼門關,遇到不講道理的冥司大人,硬塞了不可能的任務給她……
好痛!
巫泥妮狠狠掐了臉頰一把,一再看著自己的腳確實踩在地面,這才緩緩舒了口氣。
……夢。
一定是夢。
「喝!」她一個馬步,兩拳打出去,做了十幾下深蹲,再往後抬一抬腿,伸伸懶腰,甩甩腦袋,甩掉荒唐無稽的夢,再狠狠揮趕掉那張神氣俊美的笑臉,洗洗工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