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名滿京(下) 第二十一章 意圖離間 作者 ︰ 回香

夜宴開在鏡華閣,那是一棟建在碧湖上的二層小樓,臨風對月、賞花品酒,極為雅致,閣名取「鏡花水月」之意,因嫌花字太過濫俗,且寓意不夠祥瑞,故而換成諧音的華字。湖上並沒有修築通往小樓的道路,賓客都需得乘小舟過湖,才可入得樓內。溫慕儀算著時間到了岸邊,正趕上萬黛的檐子也堪堪抵達。

萬黛看著她從檐子上緩步下來,眸光微動,她這會兒已換了一身茜色交領襦裙,斜披月白色披帛,裙子和披帛都用了一種似紗似綢的布料,看起來既端莊又飄逸,再配上精心梳就的流雲髻,整個人只是靜立湖畔便氣韻華貴有若謫仙。

露出一個有些勉強的笑容,萬黛慢慢道︰「阿儀妹妹這身裝扮甚是美麗。」

「是嗎?」溫慕儀存了心要扳回一城,如今目的達成,偏還做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對服明紫對襟襦裙的萬黛笑笑,「阿黛姊姊也是明艷照人。」

萬黛移開目光,沒有應聲。

溫慕儀打量著湖面上一艘慢慢劃近的畫舫,「看來此次得與阿黛姊姊共乘一舟了。」

萬黛懶懶道︰「這鄭府也忒小氣了,居然派了一艘船便想接走我們兩個。」

「或許他們是覺得我與阿黛姊姊親厚非常,舍不得分開片刻吧。」

萬黛詫異看她半晌,忽地輕笑,「阿儀妹妹如今說話真是越發有趣了。」

話音方落,畫舫已劃到了湖畔,溫慕儀和萬黛同時走到岸邊,然而踏板只容一人可過,溫慕儀先是頓了頓,朝萬黛微笑道︰「阿黛姊姊請。」

萬黛心下微奇,以往這種情況,雖然她偶爾也會讓著自己,卻從未這般恭順,竟是沒半句怨言。

兩人及隨侍婢女都上了船,畫舫慢慢朝湖心而去。

溫慕儀坐在寬敞華麗的船艙內,听著遙遙傳來的絲竹聲,看著遠處湖面上燈火璀璨的精巧小樓,腦中不自覺想起昨晚靜謐幽僻的青凌江江心,想起投射在碧波上的皎皎明月和灑落江面的螢火星光,還有那個獨坐船頭吹著塤的墨色身影。

那個人看起來那麼磊落剛直,可他的塤聲卻那麼無奈失落,似乎什麼也不能撫平他的愁緒。

「阿儀妹妹神思何在,可是跑到妳的檀郎那里去了?」萬黛似譏似嘲的聲音悠悠傳來。

溫慕儀的臉頰猛地燒紅,好在船艙幽暗,也不大看得出來,她斬釘截鐵道︰「什麼檀郎,姊姊開這樣的玩笑,有失莊重。」

一句話說得大義凜然,堵得萬黛不知如何回擊,只得郁郁扭過頭。溫慕儀這才模了模發燙的臉頰,心頭無比懊惱。

怎麼就出聲直斥萬黛了,自己這樣倒像真對那人有什麼不該有的念想,但天地良心啊,她可是半分歪腦筋都沒動過,可為什麼剛才萬黛說出「檀郎」二字時,自己腦海中竟瞬間閃現出昨夜那個誤打誤撞的擁抱,鼻間也彷佛浮動著他身上的翠竹清韻,與姬騫和父兄身上的名貴燻香截然不同。

船身微頓,小廝清喝一聲,鏡華閣到了,丁氏正帶著眾人立在岸邊迎候。

溫慕儀與萬黛上岸與諸位夫人見了禮後,笑道︰「如何敢勞煩夫人在此相候,真是折煞阿儀了。」

丁氏搖頭,「翁主萬金之身,皇家儀範,合該眾人恭候。」

听到「翁主」兩個字,溫慕儀的眉頭微蹙,但只短短一瞬便又恢復了含笑的神情。

丁氏敏銳地注意到她的變化,心道婢子所言果然不錯,這溫大小姐很是不喜被稱作翁主,再開口便已換了稱呼,「還不見過溫大小姐與萬大小姐。」

這話是朝她身後的鄭府眾位小姐說的,這次夜宴乃是打著為翁主接風的名義所設,有資格列席的也只幾位盛陽鄭氏的嫡出小姐,听了她的吩咐,眾女皆斂衽行禮,「見過溫大小姐、見過萬大小姐。」

溫萬二人也還禮,幾番折騰寒暄,眾人終于入了閣內。

正堂一共安置了十三張案幾,丁氏身為長輩與主人,自然居上位,自她以下,溫慕儀居左側第一席,萬黛居右側第一席,然後是諸位夫人,最後是小姐們。

大晉歷來尊左卑右,今日這安排顯然是溫慕儀佔了上風,萬黛雖然皺了眉,卻難得的沒有什麼異議。

入席之後,溫慕儀朝丁氏微微欠身,「阿儀此番貿然前來,夫人不僅不嫌我打擾,還大張旗鼓為我設接風雅宴,真真讓阿儀受寵若驚。」

丁氏含笑回道︰「溫大小姐這麼說便是見外了,大小姐能蒞臨寒舍,是蓬蓽生輝的大事,哪里會麻煩,旁的不說,便是我家這幾個姑娘,哪一個不是自小听著大小姐的名聲長大的,個個都對大小姐景仰已久,小姐得空還請多多指點她們。」

溫慕儀看著那幾個比她還大兩歲、听著自己「響亮名聲長大」的鄭氏小姐,笑容不變,「只要諸位小姐不嫌棄,阿儀自然願意與各位切磋商討。」

坐右側第四席的夫人笑道︰「可不是嘛,我這身處鄉野的婦道人家都久聞溫大小姐端方大雅的第一貴女之名,可見小姐盛名,此番終于得見,真是三生有幸。」

「第一貴女」四個字一出,便見萬黛眉頭微微一跳,可惜此情此境,溫慕儀卻沒空發笑,另一個聲音已經緊接著響起,「不過我前些日子才听說溫大小姐隨長公主回鄉祭祖去了,怎麼此刻倒出現在這兒?」

「是呀,我還听說大小姐純孝過人,自請長留本家以伴先祖。初聞時還感佩不已、自愧弗如,卻不想竟是傳聞失實了。」這姑娘說完之後便以紈扇遮唇,似是為自己失口而後悔。待她把紈扇拿下來,溫慕儀這才看清,原是鄭大小姐,鄭姍。

如今的丁氏是在原配去世後過門的續弦,乃盛陽太守裴呈的表妹,論出身雖及不上原配,不過這麼多年來也是十分賢慧,對待鄭姍視如己出,從無虧待,倒是鄭姍,跋扈囂張又仗著父親的維護寵愛,很是出了些風頭。

這番你來我往結束,眾人全把目光轉向案幾後的溫慕儀,只待看她如何反應。

誰料她卻不回應方才那些話里話外的質疑責難,只以袖掩唇,飲下一口果酒,方淡淡道︰「阿姍姊姊說得沒錯,確是傳聞失實了。」

眾人微訝,不料她竟這般輕易承認,卻見她神色不變,平靜道——

「若是真要陪伴祖先,自然需得三年以上,才能顯出誠意,算是盡了孝心,若只區區幾月,倒不像是一片孝心無處可托,反而更像是作樣子給活人看,以求虛名罷了。」

這話說得尖刻,一時眾人又把目光投向面色微變的鄭姍,溫慕儀的聲音依舊不疾不徐,「然阿儀身為溫氏一族嫡長女,上有高堂需要侍奉、下有弟妹需要教導,及笄之後更是要嫁入天家,怎可置肩頭重責于不顧,任性歸鄉去為祖先守墓三年?事分輕重緩急,阿儀再是胡涂也明白這個道理。」語畢頓了一下,清亮的眼眸看向鄭姍,「市井小民無知無識,傳出此等謠言不足為奇,但阿姍姊姊乃世家大族嫡出之女,怎麼也會信這無稽之談,還拿到台面上來議論,真真是讓人吃驚。」

這可是不加掩飾的訓斥。先前鄭姍不過是隱約指責,誰也沒想到這溫大小姐的氣性竟是這般大,一席話把鄭姍與市井小民相提並論,更是直指她失了世家小姐的氣度。

鄭姍面色鐵青,繼而轉白又飛快轉紅,撞上眾人嘲諷的目光再次變得雪白,一時頗為精彩。溫慕儀卻似乎沒有興趣欣賞,只是再次執杯飲酒,姿態優雅。

看著風儀完美、無懈可擊的溫大小姐,鄭姍暗咬銀牙,心中大恨,她知道以自己的身分,根本不能對溫大小姐發怒,可又一時想不出對策反駁這些斥責,急得不禁滲出汗,若是散席之前不能扳回臉面,待今晚之事傳出去,所有人都會知道她被大晉第一貴女當面訓斥,恐怕就要名聲大損了。

丁氏見鄭姍手足無措,心頭冷嗤,早知道那賤人生的是個不中用的小賤人,果不其然,人家不過說幾句話便被死咬住。轉頭看向溫慕儀時,丁氏的眉心又不自覺微蹙,沒想到這尚未及笄的黃毛丫頭真是難纏,不過,這樣的手段才像是溫恪精心教導而出,這樣的囂張也恰恰符合婢子描述的那個傲慢貴女,看來那間屋子的機關當真沒有被發現。

想到這里,丁氏心下稍安,暗暗朝左側三席一位生著一雙鳳目的夫人使了個眼色。

那夫人得了指示,略一躊躇便緩緩開口,神色不甚自在,「比起這個,我倒是听過另一樁更有意思的傳聞,听說昨兒個竟有人見到溫大小姐和一男子出現在瓊華樓,後來還不知怎的,搞得瓊華樓雞飛狗跳,將近百守衛都被驚動了。」因害怕自己陷入鄭姍那樣的困境,到底還是留了點余地,「妾身原是不信這話,溫大小姐何等矜貴,怎會隨便拋頭露面,還是同男子一起,听大小姐方才的言辭,便知是個極重禮數身分的人,斷斷不會做出此等荒唐之事,是也不是?」

溫慕儀凝視那夫人片刻,頷首道︰「夫人說得是,阿儀不會隨便同陌生男子在外拋頭露面,不過夫人既然不信,也覺得此事荒唐,卻不知為何還要拿出來說。」

鳳目夫人微微一滯,鄭姍則面露喜色,不待那夫人開口便朝溫慕儀厲聲問道︰「溫大小姐方才言辭坦蕩,口口聲聲都道世家身分,端的是正義凜然,卻不知小姐此刻這般當眾砌詞作假,算不算失了世家身分?」

溫慕儀看著她,終于露出一點笑意,「妳倒說說看,我哪里砌詞作假了?」

萬黛看著鄭姍興奮的面龐,知道她已經掉進陷阱,無力地搖搖頭,她本可開口阻止鄭姍繼續說下去,然而她心中本就瞧不上盛陽鄭氏的門庭,更瞧不上鄭姍那副蠢鈍傲慢的樣子,加之方才與丁氏的交談中,明顯覺出對方言辭閃爍,心頭更是厭煩得慌。既然她們不肯向她坦白以對,自己又何必枉為好人,索性樂得看個笑話,反正鄭姍倒霉與否,跟他們的計劃沒有半點關系。

鄭姍幾乎是迫不及待地道︰「妳方才說不曾跟男子出現在瓊華樓,但瓊華樓的兵士明明看到妳與一男子出現在那里,而且形容親密,妳還敢否認?」

溫慕儀揚眉,似是不信,「竟有此事?姊姊且說,是瓊華樓哪位兵士告訴妳的?」

鄭姍只當她還要抵賴,冷笑道︰「隊正楊威。」

溫慕儀這回是真真切切笑了,她笑意盈盈,像是面對一個不懂事的小妹妹一般看著鄭姍,慢慢道︰「阿姍姊姊的消息來源倒是廣博,可妳卻有一點听漏了,與阿儀同往瓊華樓的並不是什麼陌生男子,而是吳王殿下、我的未婚夫婿,我與他一並外出,不知有何不可?」

鄭姍立即目瞪口呆,愣愣地看向上座的丁氏——為什麼?為什麼母親說的不是這樣?她明明說溫大小姐狂妄隨性,竟與陌生男子私自出游,為何會變成吳王殿下?明明是她告訴自己,只要當著眾人詰問住溫大小姐,便能立刻在貴女間聲名顯赫,甚至可以與煜都鄭氏的嫡女們一較高低,日後出閣也能挑上更好的夫婿,所以自己才會急急向溫大小姐發難,誰料卻生生出了這樣的大丑。

丁氏感覺到鄭姍的質問目光,面不改色地避開,平靜看向遠處。

「只是阿儀當真好奇了,阿姍姊姊長居深閨,怎麼對街角市井的流言這般清楚,條條都說得有模有樣的,這便罷了,姊姊居然還熟識瓊華樓的守衛,連名字都知曉,難不成……」話至此,恰到好處地頓住,她掩唇一笑,眸光流轉,「阿儀竟不知姊姊究竟是住在鄭府,還是住在盛陽大街上了。」

這般指控太過嚴重,直指鄭姍不守閨訓、私下與男子結交,稍微想想她方才對溫慕儀的指控,誰都會認為她自己便是不莊重,才會這般揣度他人。

「我……我……」鄭姍反駁不及,想說那楊威的姓名是丁氏告訴自己的,卻不知怎的竟幾次都說不出來。

「阿姍言辭無狀,沖撞了溫大小姐,還請大小姐恕罪。」丁氏忽然開口,為鄭姍求情,「原是我不好,想著阿姍自幼沒了母親,孤苦可憐,對她從來都是比對親生孩兒還好,誰想反而害了她,以致她這般狂妄放縱,貴人面前也敢胡言亂語,半分大家閨秀的樣子也沒有,以後到九泉之下,我都無顏面見鄭氏列祖列宗了。」說著就要拿絹子抹淚,一副自責不已的模樣。

席上眾人見她這樣,紛紛開口勸慰道︰「夫人原也是好意,阿姍這般是她不爭氣,怨不得夫人。」

「正是,我沒有見過比姊姊更好的繼母了,待阿姍盡心盡力,任是誰也挑不出半分錯,今日之事全屬她自己沒有悟性,半點怨不著姊姊。」

「是呀是呀,姊姊不要傷心了。」

呆坐著的鄭姍猛然間變成眾矢之的,听著席上眾人對她的數落斥責,臉色一片慘白,眼眶倏地紅了,眼淚止不住掉了下來。

她突然從席上站起,跺腳道︰「妳們、妳們全都欺負我,我要告訴爹爹去。」

「阿姍,坐回去,妳看看妳成什麼樣子了。」丁氏斥道。

鄭姍倔強扭頭,「我不,我偏不。妳騙我、妳們都騙我,妳們巴不得我死了才好。」說完就掩面離席而去。

眾人都愣愣看著這大大失禮的一幕,不知如何反應,只有溫慕儀唇畔帶一絲若有若無的笑,眼角眉梢微有得色,不過很快便又斂去。

丁氏看見她這一瞬的得意,心頭松下,暗道這溫大小姐雖是難纏,卻正好借她的手替自己解決了一個大麻煩,可笑她還以為是自己斗贏了。

「阿姍失禮,是我管教不當,還望大小姐恕罪。」丁氏微微欠身,誠懇說道。

溫慕儀忙欠身還禮,「夫人哪里的話,今夜之事怎能怪夫人,也是阿姍姊姊被奸人蠱惑,才會一時胡涂而已,何況這原是鄭府家事,阿儀沒有資格插手置喙。」

丁氏勉強一笑,不再言語,席上眾人都有些尷尬,機敏的婢子連忙喚來歌舞,絲竹雅樂聲總算略略緩解了凝滯的氣氛。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眾人都重露笑顏,有夫人見溫慕儀正與丁氏遙相祝酒,凝脂皓腕美如玉石般剔透,執杯姿勢更是優雅無比,不由輕聲感嘆,「妾身今夜得見溫大小姐風儀,總算明白太祖當年緣何愛重端儀皇後了。」

另一夫人露出感興趣的表情,「哦,姊姊此話怎講?」

那夫人笑答,「大小姐容顏清雅美麗、氣韻高貴出塵,如同謫仙般動人,子孫如此,不難想象端儀皇後當年是何等傾世之姿。」

溫慕儀微微欠身,「夫人謬贊了。阿儀凡女之色,難比先祖。」

丁氏所出的鄭婭搖頭道︰「大小姐過謙了,阿婭曾有幸見過端儀皇後的畫像,大小姐與皇後娘娘的容貌當真有三分相似,更難得是那高貴凜然的氣韻竟如出一轍。」說著含笑看向溫慕儀,「大小姐乃溫氏這一輩女子中最貴者,阿婭不信大小姐竟不曾見過端儀皇後的畫像。」

溫慕儀語噎片刻,終是輕聲道︰「自是見過的。」

「那像是不像?」鄭婭追問。

溫慕儀避而不答,只道︰「原是一脈相承的同宗女兒,長相大抵都是有幾分相像,算不得什麼奇事。」話雖這麼說,眼中卻有光華流轉,似是心情十分愉悅。

丁氏見狀,神色不變,「妳們既談到端儀皇後,我倒想起一樁奇事來。」見眾人都配合地露出好奇的表情,她猶自氣定神閑,「當年太祖愛重皇後,不可或離,然娘娘在太祖登基之初,一度鳳體違和,經年累月住在溫泉行宮調養身子,不能時時陪伴在側,于是太祖便遴選出天下技藝最為高超的三百個繡娘召入宮中,不分晝夜繡了一幅端儀皇後的等身畫像,懸在寢殿內終日相伴、以慰相思。」

「竟有此事?」眾人不料竟有此等先賢的痴情往事,紛紛激動莫名。

「當然,此事還是夫君跟我說的,他則是從恩師的一本手札內看來,那手札是太祖時期一位女官所著,上面記載了許多當時的宮廷之事,不少都是沒有傳下來的。據說那畫像繡得十分活靈活現,隔著紗簾望去,就好像皇後娘娘真的立在簾後,下一瞬便要掀簾而出一般,太祖喜不自勝,重賞了那三百個繡娘,還將其中最頂尖的一個收到身邊,賜了不錯的位分。」

溫慕儀暗自竊笑,太祖因為離不開愛妻所以找人來為她繡像,卻因為繡得實在太好,于是慷慨地把繡娘納為妃妾。果然,自己跟端儀皇後是一脈相承的高貴美貌,姬騫跟太祖皇帝則是一脈相承的風流薄幸,兩個都是衣冠禽獸。

有人嘆道︰「世間女子之榮,莫過于此。」

溫慕儀看有人執迷不悟,很想潑一瓢冷水,但考慮到場合,還是作罷。

眼看眾人從一開始對溫家女子的挑釁諷刺變為吹捧阿諛,萬黛涼涼開口,「可惜溫大小姐福氣不若令祖,只能讓人嘆息了。」

眾人語聲一滯,瞬間陷入沉默。

萬黛這話說得雖然委婉,但在座之人俱是心思活絡,自然能立刻領悟她的意思。天下皆知,溫大小姐尚在月復中便已許配給四皇子,而萬大小姐卻是與太子殿下自小親厚,雖然溫大小姐的出身略佔上風,但細論起來,將來母儀天下者卻是這位暫居下風的萬大小姐。

有人發覺自己的錯誤,連忙補救道︰「溫大小姐清雅出塵如謫仙,萬大小姐卻是鮮妍明媚若朝霞,如春花秋月各具風姿,都是世間難得的美人。」

「說得是啊,妾身觀萬大小姐儀容,高貴若浴火之凰,自有睥睨世間的氣度。」

眾人連連附和,萬黛在一片奉承聲中微抬下巴,挑釁地看著溫慕儀,唇角微微上翹,是一個極得意的笑。

溫慕儀與她對視片刻,面無表情地移開目光。

丁氏見狀道︰「時候不早,兩位小姐怕是也勞累了,我們差不多可以散了吧。」

眾人似是也想逃離這個心懷鬼胎的夜宴,忙應聲回道。

萬黛率先起身,與眾人簡單行了個禮便退席而去,受了禮的人正打算回禮,抬頭卻見人都快走到門外了,頓時僵在原地,不知這個禮是不是要繼續行下去。

溫慕儀見萬黛挾怒而去,目露不屑,轉頭卻見丁氏正看著自己盈盈而笑,「大小姐若是不急著安置,可願多留片刻?妾身敬慕小姐久矣,今次終于得見,忍不住想與小姐多多親近。」

溫慕儀略一思忖,「承蒙夫人抬愛,固不敢辭。」

兩人于是與眾人辭別,看著大家先後登上了回去的畫舫,又將各自的婢子都遣到外面,接著坐到同一張案後,親切友好的談話就開始了。

丁氏握住溫慕儀的手,第三次重復道︰「我管教不當,以致今夜阿姍當眾這般失禮失儀,連累大小姐與吳王殿下都受了委屈。」

溫慕儀忍住挑眉的沖動,含笑道︰「阿儀已經說過,此事與夫人無關,您無須自責,再說我也算不得受了委屈。」

丁氏搖頭,「小姐不知,妳與吳王殿下雖說是未婚夫妻,到底尚未過門,這般相偕出游仍是不妥,今晚席上眾人都是明白小姐素日為人,自然不會妄議,然而如小姐所說,市井百姓無知無識,今次可以傳出小姐與陌生男子出游,下次便能傳出更難听的,此類傳言若多了,于小姐清譽是大大有損啊。」

溫慕儀一時頗受觸動,沉思片刻後頷首應道︰「夫人說得是,今次是阿儀欠考慮,以後不會了。」接著又道︰「多謝夫人關懷提醒,阿儀感激不已。」

丁氏一臉欣慰,「大小姐能這麼想便好了,此事原也不怪大小姐,小姐常居閨中,又是小孩兒心性,一時貪玩也難免,听到能出外游玩自然樂得答應,我只是覺得奇怪,這種事情即便小姐不懂,左相大人與吳王殿下也不懂嗎?今次若殿下當心一些,不鬧得這般惹眼便也罷了,可現今鬧成這樣,雖說是左相大人允準小姐出去的,怕也會心頭不豫啊。」

溫慕儀露出些許怪異的表情,丁氏疑惑地看著她,她緊抿唇,半晌才道︰「我此次出來,父親原是不知情的。」

丁氏大驚失色,「左相大人竟然不知,難道是吳王殿下擅自帶小姐出來的?」

見她不語,丁氏好似是想說些什麼,卻又硬是忍住。

溫慕儀見狀忙道︰「夫人想說什麼,但請直言。」

丁氏輕嘆口氣,「小姐怎會胡涂至此?妳是何等身分,吳王殿下又是何等身分,殿下這般不經長輩允準便帶小姐出游,真不知安的是什麼心。」見她神色微變,不由得壓低聲音道︰「說句大不敬的話,以吳王殿下的身分求娶小姐原是高攀了的,方才席上諸人是怎麼說的,小姐沒听到嗎?以小姐這般出身人才,原是該如端儀皇後一般母儀天下的。」

溫慕儀垂眸低首,「夫人失言了,此等大逆不道之語,還是不要再說才好。」

「這里只妳我二人,妳不說我不說,自是不會有第三人知道,我是當真為小姐不值才會說這一番話。」

溫慕儀看著丁氏,輕輕笑了,「夫人到底是為阿儀不值,還是為鄭氏不值?」

「真是什麼都瞞不過小姐。」丁氏苦笑搖頭,繼而正色道︰「既被小姐察覺,我便直言不諱了,我確實是為鄭氏不值,想我三大世家同為開國功臣,幾十年來卻一直被萬氏壓制凌駕,鄭氏女兒亦是屈居其下,這些年來,萬大小姐每每來府,我身為長輩和家主夫人,卻要處處陪小心,便是如此還得時常受她閑氣,著實令人著惱,旁的不說,只消看今晚最後,小姐便知萬大小姐素日是何等倨傲無禮了,我實不願見她有朝一日登上後座,再對她行那三跪九叩的君臣大禮。」

「夫人這話說得倒是坦白,只是阿儀有一事不明,壓制著鄭氏的可不止有萬氏,這近百年來,溫氏一樣壓制著鄭氏,夫人為何單惱萬黛而不惱阿儀呢?」

「小姐與萬大小姐如何能相同,小姐端方識禮、雍容大度,這才真真是國母應有的氣度,鄭氏女子居于小姐之下,算不得委屈,且我幼時常听長輩講述端儀皇後舊事,心中一直覺得我大晉的皇後之位就應該是溫氏女子來坐,我相信,以小姐身體里流淌著的、與端儀皇後一脈相承的血液,也容不得小姐對別的女子跪拜行禮才是。」

溫慕儀眸中光華乍現,一副大受鼓舞的模樣。良久,她才低低而笑,「夫人與阿儀說這些,就不怕阿儀告知旁人嗎?」

「正如我方才所說,這里除了妳便再無旁人,小姐便是說出去,又有誰會信,我不過是說了心里話,該如何決斷,還得看小姐自己。」

溫慕儀沉默許久才道︰「阿儀與吳王殿下指月復為婚、自幼相熟,注定是要相伴一生的。」

「只要還沒過門,便不算定了,便是端儀皇後,原來也是許了人家的,最後不是照樣嫁給太祖了嗎?」丁氏循循善誘,「小姐想想,若端儀皇後真的嫁給了那原先訂親之人,左不過是個尋常民婦,了此一生,哪里還有後面母儀天下的風光榮耀,又如何能庇佑溫氏這近百年,我瞧著吳王殿下也清楚這一點,所以這回帶著小姐出游,鬧出這麼大波折來,若真到了滿城風雨那天,除了嫁進吳王府,小姐也再無別的選擇了。」

見對方不語,她又補充道︰「自然了,小姐對吳王殿下是一心一意,奈何殿下似乎並不相信小姐,竟存著這樣的算計之心。妳我都是世家女子,自小看慣了族內的妻妾之爭,其實早該明白男人的所謂真情根本靠不住,即便太祖對端儀皇後好似情深一片,還不是照樣三宮六院、眾美環繞,可這又有什麼要緊,她仍然是母儀天下、青史留芳的開國皇後,像我們這種出身的女子,夫君的寵愛本就不是首要考慮,自身和家族的尊榮才是頂頂要緊。」

溫慕儀聞言垂首,雙唇緊抿,似是陷入極大的掙扎。片刻後,她猛地起身,冷肅著面容朝丁氏一拜,「今晚與夫人相談甚歡,然夫人所說之事于阿儀太過飄渺,恕阿儀難以苟同。天色已晚,阿儀先行告退了。」

丁氏不以為忤,「小姐若累了,便先回房歇息吧。」

溫慕儀轉身便走,卻听到身後人輕聲重復,「今夜所言皆發自真心,還望小姐多多思量,謹慎決斷。」

她的腳步微頓,終是沒有回頭,徑自離開了。

待她的身影上了畫舫,一名婢子才躬身入內,輕聲道︰「夫人,溫大小姐可答應了?」

「還沒有。」丁氏笑道。

「既然沒有,夫人為何這般愉悅?」

「她現在自然不會答應,我與她不過初次見面就說這樣的話,她會應承才是有問題。」丁氏語聲悠然,「不過,雖然她現在沒有答應,但只要讓她心中起了那個念頭,我的目的便算達到了。」

「夫人英明,有了夫人今日之言,日後主公想要讓溫大小姐與吳王殿下離心離德,就容易得多了。」

「妳知道便好。對了,我日里囑咐秋惜要留意溫大小姐和萬大小姐,她看出什麼了嗎?」

「方才席間,秋惜藉拿瓜果的機會向奴婢遞了話,說是兩位大小姐大多數時候都如傳聞一般,處處面和心不和,只是,她總感覺溫大小姐對萬大小姐暗中頗多忍讓,先前登船赴宴時還主動退步,讓萬大小姐先上船。」

「當著我的面便是針鋒相對,人少的時候卻又默不作聲地退讓隱忍……」丁氏看著窗外黑沉沉的湖水,保養得宜的白淨面龐上露出沉思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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