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渡的私房戀 楔子 作者 ︰ 白翎

白霧蒙蒙,冷冽空氣直逼入骨。

河面上,一葉輕舟,男人愜意打著船槳,女人則垂首屈膝而坐。船上兩人安安靜靜,偶爾彼此對上一眼,卻兩相無語。

這女子很不一樣,通常搭上這條小舟的人,沒幾個是認命的。

伶熙在忘川河上已經待了將近千年之久,「閱人無數」這四個字當之無愧。那些鬼、妖,甚至是天界下來的……不論他們是什麼,在踏入輪回之前,總會在這艘小舟上與他攀談個幾句。

那些話,多半是追憶在世時的風花雪月,也偶爾是感慨自己命運多舛、無法圓滿。

听說,若是望入忘川河底,任何人都會看見自己今生走過的一景一幕;而河岸邊有顆三生石,上頭清楚記載著觀石人的前世、今生與來世。

而後,任憑有再多的恩怨情仇,都必須要跨過奈何橋,去向孟婆領一碗孟婆湯,把這一生忘得干干淨淨,迎向來世。

這些究竟是否為真,伶熙沒個肯定的答案,因為他從來沒有機會親身經歷一回,打從有記憶以來,他就一直住在這條忘川河上,載著一縷縷的魂魄,踏上輪回路。

所以,他不知道那些人在河底看見了什麼,他只知道這艘小舟上的人,鮮少不淚濕的,他們輕則蹙眉不舍,無聲啜泣;重則捶胸懊悔,嚎啕痛哭……

但,這女子與眾不同。

她不哭、不笑、不發一語,只是靜靜低著頭、垂下那長如羽扇的眼睫,眼楮眨也不眨地凝望著河底。

伶熙看著那張小巧細致的側臉,忍不住好奇她究竟看見了什麼?她那顆腦袋里又在想些什麼?

她看起來好平靜,一點兒也不像那些準備拋下今生今世的眾生們。

許是好奇心使然,一句唐突的言語就這麼從他嘴里冒出。

「姑娘怎麼死的?」

女子被這話給嚇了一跳,她抬起頭來,不明所以地望著這打槳的男子。

「你這人,說話都這麼直接嗎?」

伶熙淡淡一笑,反問︰「都最後一程了,姑娘豈有閑暇兜圈子?」

「嗯……」女子偏頭想想,似乎也有道理。沉吟了下,才娓娓道來,「其實呢,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死法。上京一趟、補個南北貨,誰知回程遇上了打劫的蠻賊。想想,活命重要,咱們貨給了、銀兩也給了,誰知還是難逃一死。」

說完,女子低下頭,唇邊竟揚起了一抹淡淡的自嘲,沒有恨,沒有怨。

從枉死城里出來的人,不該擁有這麼柔美的表情才是。「姑娘,妳沒有任何的留戀與不舍嗎?」他打槳的動作並未停下。

「留戀嗎?」女子輕輕笑了聲,伸手在河面上撥啊撥的,撥出了一圈又一圈漣漪,「沒什麼好留戀的,只是有那麼一丁點兒的可惜罷了。」

「可惜?」

「是呀。」女子點點頭,手托著腮,似是萬般無奈,「我啊,從小就沒了爹娘,可運氣也還不錯,被一個流浪江湖的大夫給收留了。從小,我就跟著他四處行醫,也跟著他學醫十多年。後來,他老人家撒手歸去,我繼承了他一脈功夫,便想在村子里設立醫館,掙點小錢、做點善事,誰知呀……什麼人都還沒救成,不過上京去補個藥材罷了,竟也——」她重重嘆了一口氣。

听了這一大串的埋怨,伶熙忍俊不禁。沒想到這姑娘不是生性沉默,只是話匣子未開。

「原來如此,姑娘舍不下的是一身絕活。」

「當然呀!別人寒窗十年,至少還有一舉成名天下知的機會,可我呢?這輩子就這麼沒有了。一碗孟婆湯,就把十多年來苦學的一切,變成了泡影。」

女子的眸色黯下,面容染上了一層淡淡的悲涼。

他見了,唇邊的笑意也跟著退去。他明白的,那是一種不甘心的情緒,不甘心自己所學無數卻無用武之地;不甘心自己初出茅廬卻踏上了死路。

伶熙鮮少在這艘小舟上安慰過什麼人,那種善解人意的事情他做不來,可他就是不忍心讓這女子的臉蛋布上一層灰蒙的色彩。

「妳安千萬個心吧,」他輕揚唇角,「姑娘個性謹密、精益求精,閻王肯定會許妳一個相稱的來生。」

聞言,女子愣了下,抬頭眨眨眼,「你怎麼知道?」

伶熙回頭,望向了河川的另一端,道︰「上了岸之後,岸上會有一顆大石,我們稱它為『三生石』,上頭會記載著姑娘的來世。」

「咦?在投胎之前,我會明白自己將擁有什麼樣的來生?」

他點了點頭。

「哈、這可真稀奇。」女子笑了,先前的陰霾一掃而空,彷佛不曾存在。

這姑娘真是天生心寬。伶熙也忍不住被她感染了笑意。

突然,他有個願望,他真心期盼她能帶著這份樂觀直到下一世,然後一輩子快快樂樂,什麼也擊潰不了她。

後來,她上了岸,他則留在小舟上。

她佇立在三生石前,讀著石頭上的銘刻文,卻偏著頭,苦思半晌。

「怎麼了?姑娘。」伶熙問。

「你瞧,這命是好還是不好?」

一听,伶熙眉頭蹙起,很罕見地上了岸,來到巨石前,與她並肩站立,看著三生石的記載——

本命清白,無禍無劫,天資聰慧,心性沉斂。

積善于門吉昌,病逢良藥安康。

一生姻緣求無果,老來清心無欲憂。

「興許……是命好吧?」他其實也不怎麼明白。

「可上面說我孤老一生呢!」

「若妳無欲無憂的話,孤老一生又何妨?」

女子想了想,似乎也覺得有理。「嗯,好吧,是命好。」她又開心地笑了,轉頭望向另一方的奈何橋,伸手指了指,問道︰「欸,我問你。過了這橋,多久能投胎?」

「若以人界的時間來看的話,快則三年,慢則三百年,這說不準。」

「三年至三百年啊……」

「那麼,請姑娘保重,接下來的路,在下無法相送了。」

語落,伶熙轉身作勢離去,卻被女子給揚聲喚住。

「啊、慢著!」

他停下腳步,回頭。

「我都還沒請教大名,怎麼你就要走了?」她的眉宇之間帶點慌張。

伶熙失笑出聲,不答反問︰「注定遺忘的記憶,何必多此一問?」

「雖然明知如此,我還是想知道。」

他听了,考慮了一會兒。「伶熙。」

「什麼西?怎麼寫?」

他笑而不語,徑自跨上了小舟。這時,女子掌心一熱,忽覺一陣燒灼感,她「嘶」了一聲,急忙攤開掌心瞧了眼。

掌心里隱約浮現了兩個字——伶熙。

她盯著他的名字,笑了。

「原來是『伶熙』呀?好秀雅的名……」她抬頭,卻見他已經駕著小舟,逐漸消失在白霧里。

回到忘川河首,一名童顏白發男子佇立在河岸上,氣質翩然俊雅。

伶熙見了,說訝異也不訝異。那男人算是舊識了。

「小路?」伶熙露出了客套的笑容,將小舟系妥,踏上岸,「今兒個怎麼有閑情逸致來這兒散步?」

綽號小路的路弦淡淡一笑,「我像是來散步的?」

「不像。」

「既然你也知道我不是來散步的話……」路弦走到了伶熙面前,「那麼,事情我也就直說了。」

伶熙擺出洗耳恭听的模樣。

「從前,你說你好奇人間的光景,那些話,今日還算數嗎?」

一听,伶熙頓了下,「……你的意思是?」

「我在人間有個差事,正缺人手。」

「但——」

似乎讀出了對方的疑慮,路弦搶先一步答道︰「放心,我都已經打點好了,就只缺你點個頭應允。」

伶熙一時啞口無言。

「你到底是什麼來歷……」居然連這種事情都能「打點」?

「這答案你往後自然會懂。現在,你只需要讓我知道,你願不願意去一趟人間?」

伶熙沉吟了一會兒,道︰「何謂一趟?」

「自然是投胎為人。」

「那麼我的記憶……」

「我能讓你留著所有的記憶,除非你不想要。」事實上,路弦圖的正是他的記憶、他的能力。

「忘川河上的擺渡差事又該怎麼辦?」千萬魂縷,何去何從?

路弦輕輕聳了肩,不以為然,「天大地天,冥府人才濟濟,總會有人能夠接手,你擔心什麼?」

這下子伶熙又遲疑了。

近千年來,他從未離開過忘川,從不知曉何謂人間,更遑論擁有肉身在那生活,他壓根兒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夠應付得來。

「告訴我,你的顧忌是什麼?」路弦問了一句。

伶熙不答,倒是看了對方一眼,反問道︰「你要的又是什麼樣的人手?」

路弦在腦子里斟酌了一會兒,道︰「我要一個能夠跨越三界、無視時空,可以靈視、亦可靈听的人手。」

這答案讓伶熙有些錯愕。「在人界這麼做,不會出現差池嗎?」

「會,當然會。」即使說著「會」,路弦卻毫不在意地大笑著,「所以才要找你這種身上有『秘言令』的人吶!」

「……到底是什麼樣的差事這麼撲朔迷離?」

「屆時你就會知曉了。」

什麼都沒個準,伶熙簡直是哭笑不得,「怎麼你讓我覺得這是個深不見底的坑?」

「不要緊,將來若後悔了,你還是能夠回來當自在的擺渡人。」

「真這麼自在?」居然還能來去自如?這算哪門子的投胎。

「不過……」

果然,有條件。

「不過什麼?」

「你必須從三生石上雕琢一塊下來,隨身帶在身上。那東西會跟著你到人間,寸步不得離身。」

伶熙想了想,道︰「這事不難,但用意何在?」

「那東西能留住你的鬼氣。哪怕你在人間出了什麼差池,也不至于被鬼差依凡人來論辦。」

原來如此,伶熙點著頭。

「所以,你去是不去?」

「好。」他不再遲疑,「我去。」

就這樣,伶熙踏入了輪回道,等待了幾十年、幾百年,終于以凡胎之身降臨于人間。

出生的時候,他被安置在一個叫作醫院的地方,那里到處都是白色的、空氣冰冰涼涼,跟忘川河有些相似。

後來,他慢慢理解這個時代跟他所知道的那個世界有所出入。這個時代有車、有大樓、有水電、有3C……但是沒人情。

他的母親一生下他就跑了,把他遺留在醫院里;之後,一個叫作「社會局」的玩意兒介入,把他轉交到了另一個家庭。

那幾乎就是他接下來的人生,從這個家庭到那個家庭,再從那個家庭到這個家庭。從這所學校轉到那所學校,從那所學校再跳到這所學校。

他沒有親近的人,卻從來不知道什麼叫作孤單寂寞。

因為打從他出生的那一刻起,他的世界就是「有形」與「無形」的共存。

先撇開路邊那些亂七八糟的靈體不談,他一開始還不太能控制自己的能力,即使對方是活生生的人類,他也經會在對方的身上看見一些莫名其妙的畫面……更別說還有一個最嘮叨的路弦。

那家伙簡直到了神出鬼沒、來去無蹤的境界,他甚至經常會附在活人的身上好方便「辦事」。

轉瞬之間,伶熙十八歲了,正式月兌離了寄養家庭。

那一天,果然不出所料,路弦「又」附身在他的監護人身上,遞了一張名片給他。

「這就是你以後要為我賣命的地點。」

伶熙接過手,笑道︰「過了十八年,現在才要讓我做正經事?」

然後他低頭一看,頓時愣住了,只見惡魔婚友社幾個大字。

「婚友社」他抬起頭看著眼前的人,「這是幌子,還是它就是我想的那種婚友社?」

路弦先是搖搖頭。「不是幌子,」接著是點頭,回道︰「它就是你想的那種婚友社。」

伶熙頓時瞠目結舌,青天霹靂。

他不敢相信,如此大費周章、繞了這麼大一圈,耗了上百年等待投胎、還把他拉拔到十八歲,為了居然就是要他在婚友社里當一份差?

「……你他媽一定是在開我玩笑!」

手一捏,伶熙揉爛了那張名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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