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李永造成的漩渦並沒有因為叢大勇那封拒絕的信函而散去，反而把叢家所有人都卷入了，讓家里的氣氛一時間有些古怪，彷佛有片烏雲在頂上似的。
時序進入了夏天，明天晴的肚子已經像塞了顆小枕頭那麼大，而天冷時成天窩在屋子里的叢小昊終于可以擺月兌厚重的衣物，帶著包子在屋前跑跑跳跳。
「人之初，性本善……」
「汪！」
「性相近，習相遠……」
「汪汪！」
「哎呀！包子，你怎麼都听不懂，只會汪汪叫！難怪三字經里說『狗不叫，性乃遷』，就是在說你這小狗若是不叫，個性就會變了！」
叢小昊上了一陣子的學堂，三字經都背完半本了，這還是因為他謹記著只要教會包子念三字經，就可以帶它上學堂，才有辦法認真的背書，否則依他好玩的性子，到現在可能連「三字經」三個字都看不懂。
叢家的人知道明天晴開這個玩笑的苦心，也依著叢小昊去了，而听著他童言童語與包子說話，也替這陣子氣氛低迷的家里增添了幾分笑料。
「……娘？」突然間，院子里傳來叢小昊的驚叫。「你……你是娘對不對？我記得你！」
今日茶棧公休，基本上所有成員都在屋子里，听到叢小昊的話，大伙兒先是莫名其妙地望了眼明明在屋里的明天晴，之後狐疑地出來查看，見到站在門口的居然是曹慧心時，全都僵成了石頭。
尤其是叢大勇，那緊繃僵硬的身軀更是瞬間散發出一種凌厲之氣，代表曹慧心的出現影響了他的心情，而這個認知，令他身旁的明天晴十分不舒服。
記得之前她問過他，她與曹慧心比起來如何？得到的是他沉默的響應，如今看來他還是很在意曹慧心。
「慧心？」林氏先回過神來，震驚不解地道︰「你怎麼回來了？」
「嫂……不，你不配做我嫂子！」叢大孝也很快反應過來。「你不是跟京城的高官跑了嗎？我們這里不歡迎你！」
「你們都誤會我了。」曹慧心眼眶一紅，可憐兮兮地哭訴起來。「當年我不是自己離開，而是被逼的！」
「被逼的？」叢大孝眯起眼，第一個不信。
「當年爹死後，一位京城的大官看上了我，叢大忠為了逼迫我從了那個大官，才會把二房一家逼到了枯樹村。他還說……還說若我不從，就要逼死我們全家！」
曹慧心哭得很激動，淚眼婆娑地望向叢大勇。「大勇，當年你遠駐南方，家里沒有一個主事的男人，你要我如何是好？只能從了那個人，結果居然被你們認為我是那種拋家棄子的壞女人……」
叢敏本是個心軟的女孩，但因為對曹慧心成見已深，加上曹慧心以前對她也是愛理不理，並沒有什麼姑嫂間的感情，所以反而覺得她很做作。「你既然從了那人，現在也該是錦衣玉食了，現在又出現在咱們家，總不會是要回來吧？」
「你們不能收留我嗎？因為我心系大勇和小昊，那大官見我鎮日愁眉苦臉，心生不滿，時常動輒打罵，最近還說要殺了我，我怕得不行，這才逃出來的。」曹慧心哭得幾乎停不下來，她蹲，顫抖地模了模叢小昊的臉，後者因為好幾年沒見過她，忍不住退了一步。「娘很想你啊，小昊。」
那如杜鵑泣血的聲調打動了善良的林氏，連叢大勇都有些動容，凌厲的氣勢去了不少。如果曹慧心說的都是真的，那麼她為二房所受的苦非同小可，他們若不收留她實在說不過去，也太過不近人情。
曹慧心美目一掃，自然知道誰被她說動了，誰又不為所動，眼光在經過明天晴時微微泛冷，但她非常巧妙地掩飾過去，換成一副梨花帶雨的可憐相。「大勇，不要趕我走好不好？我當年真的是不得已，我也是為了這個家呀！」
她又轉向了叢小昊，一把將他摟入懷中。「小昊，娘很想你，娘當年是迫不得已的，求求你原諒娘……嗚嗚嗚……」
叢大勇見兒子似乎慢慢被母親的懷抱軟化了，自個兒也覺得心酸酸的。他又想起叢小昊在之前听到明天晴懷孕時的激烈反應，或許他真的很想念自己的親娘。
「慧心，如果你想留下的話——」
他話才剛出口，立刻被明天晴淡淡打斷。「在你做出決定之前，可以讓我問兩個問題嗎？」
「天晴？」叢大勇這才想到，他又忽略她了。她現在才是他的正室，曹慧心回來確實該問過她。于是他尷尬地搔著頭笑道︰「當然，你問吧。」
「曹慧心，我問你，你口中的京城大官是誰？」明天晴總覺得事有蹊蹺。
曹慧心整個人一僵，雖然這事早晚會被知道，只不過她原本是想混進叢府後再慢慢透露給其它人，如今她都還沒取信于大家，就要說出這個會讓她處于不利位置的名字，令她對明天晴的精明有了提防。
「是……戶部郎中李永。」曹慧心咬牙，只得和盤托出。
一听到這個名字，叢家的人都微微變了臉色。
明天晴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接著又問︰「戶部郎中李永，他前些日子無償索要我們叢家的土地作物以及種植技術，被我相公拒絕，不到一個月你就回來了，曹慧心，你能不能解釋這個巧合？」
曹慧心又開始落淚，激動地搖頭，「我不知道啊！原來是這麼回事，難怪他前一陣子瘋狂的打我，居然是遷怒于我……」
幸好她早把所有可能性都想過，應對的說詞也準備好了，而且這顯然很有效果，叢大勇及林氏似乎已被她說服，目光中皆是憐憫，只不過明天晴、叢大孝和叢敏仍是半信半疑。
「天晴妹子，我不會爭大房位置的。」曹慧心又拿出她最拿手的一招——裝可憐。「求求你接納我，好嗎？這里若不收留我，出去萬一被李永的人抓了，我一定會被打死的！」
「天晴，我看她也滿可憐的，不如先讓她留下來一陣子？」叢大勇是考慮到了叢小昊，故有意先讓曹慧心躲一陣子再決定她的去向，倒不是對她有什麼留戀。
「大哥！怎麼她說什麼你就信？我總覺得這事情很古怪，不能留她！」叢大孝卻是站在反對的陣營，而叢敏也抱著警戒的態度瞪著曹慧心。
「你們這些孩子怎麼這麼不懂事？雖然慧心說的事難以判定真假，但她確實是小昊的親生母親，萬一被那李永派人抓走可就不好了！」林氏則是完全站在兒子與孫子的立場想。
叢小昊不喜歡即將到來的新弟妹，又覺得後娘在孩子出生後會虐待他，到現在仍是很排斥，她自然會想讓叢小昊有生母疼，才不會輸給了弟弟妹妹；而叢大勇就更不用說了，她完全不介意兒子左擁右抱、享齊人之福，只不過她自己是二房，吃過當偏房的虧，心EE中的大房自然是明天晴。
明天晴沉默了，如果只有叢大勇，她大可直言不贊成留下曹慧心，但現在連林氏都插了一腳，卻是將她所有拒絕的話都壓了下去。
她定定地看著叢大勇，雖然她看得出他表情中純然的憐憫，但他卻看不出她神色中明顯的黯然。
心，有點痛。
「一個月，就讓她留一個月。」明天晴吸了口氣，這已經是她可以做出的最大讓步。「你怕她被李永的人抓了，那麼一個月後，也該找到安全的地方安置她了。」
皓月當空，本該是月涼如水的美好夜晚，叢大勇夫妻卻是同床異夢，背對著默然無語。
「大勇。」明天晴先開了口，只有嚴肅的時候，她會直喚他的名字，而不是親熱地叫著相公。「你留下曹慧心，真是對她一點感情也沒有嗎？」
叢大勇想了一陣子才轉過身來面對她，這或許是他說話前思考最久的一次。
「當年我與曹慧心成親，是爹去說的親事，他怕我沉迷武藝不想傳宗接代，所以我一開始根本不認識她，成親後她也算乖巧認分，所以日子就這麼過下去了。
「後來我從了軍，受到呂大將軍賞識，升了副將調往南方駐軍，要離開她時，心中卻沒有太多不舍，幾年後爹死了，我接到消息回來，竟听到她與人跑了，那感覺非常難受，非常……丟臉。」
對，與其說是心痛，不如說是丟臉。這也是叢大勇首次在他人面前吐露對于妻子跑了這件事的感受。
「今天這事我很同情她，至于對她有沒有感情……只能說如果她又走了，我不會心痛，也不會難受，只會覺得她很可憐。」他老實地坦白。
這番話雖然沒有安慰到明天晴，但至少她不會在心里一直糾結著他們會否舊情復燃，為了兩個人的未來，她覺得自己有必要和他說清楚一件事，于是她扶著大肚子坐起身，面朝著窗戶方向，讓月光能清楚地映出她認真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