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狼謠(上) 第十六章 作者 ︰ 季璃

其實,在雷舒眉摔馬受傷那一天,問驚鴻徹夜未眠,想了許多。

先前,他對于要娶元潤玉為妻之事,是說不上樂意,卻也不感到任何抵觸,對他而言,就是娶一位合意的妻子,然後與她生子,盡他身為問家子孫,「雲揚號」少東家的職責,順他爹娘的意願,過完這一生。

如此,他談不上樂意,卻也沒有不滿。

直到他遇上雷舒眉那個瘋丫頭。

她總有本事教人為她操心,也總有本事教人忍不住要動氣,或者,他有時候會覺得與她在一起很有樂趣,所以,才會明明覺得她有點煩,卻在她每一次糾纏他的時候,不明確地表示拒絕。

這世上,竟然能有一個人,可以影響他的喜怒哀樂,對他而言,是很新鮮的體驗,永遠想不到她下一刻還會做出什麼夸張的傻事,或瘋狂的事,讓他舍不得輕易的就與她斷絕聯系。

或許,很快就膩了也不一定?

在他的心里,總有這個想法,但卻不期待它的早日到來,甚至于在他心里的幽微深處,有一絲絲狂想,或許,雷舒眉永遠不會令他感到煩膩也不一定。

直到她從雪涯的背上摔下來,他才知道,原來她不止是能夠令他感到新鮮有趣而已,他對這個瘋丫頭原來還會有不舍與心痛的感情。

這時,他才知道,其實在先前早有許多、許多次,他會在她面前當肉墊,為她打跑壞人,為了不讓她從哪兒摔下去,他總會小心防範,卻不想,她最後卻是因為他想要證明她感情的自私而受了傷!

他很自私。

自私到只想這世上唯有他一個人可以欺負她,可以逗她,換成了別人,他絕對不允許,絕對會保護她到底。

如此說來,他是不是喜歡上雷舒眉了?

其實,他並不是十分肯定對那個瘋丫頭的感情,但是,比起娶元潤玉為妻,在他的心里,更想要與他共渡一生的人,是雷舒眉。

今天的「雲揚號」總號里,難得問守陽與問驚鴻兩位東家都在,父子兩人與號里的掌櫃與伙計們一起商討事情的景象,已經好一段時日不曾見過,在「雲揚號」里做事的老人們,心里都有數,不出數年,東家是必定將掌事的位置正式交給少東家,所以若非事關緊要,問守陽不太過問兒子所做的處置。

其實今天也不算有什麼大事要處理,不過是身為東家的問守陽例行的巡視,花信風過,已趨炎熱的午後,總號後院里,問家父子兩人吃完涼餅,一起享用西瓜冰碗,同樣的冰碗,今天總號里的大伙兒們,都是見者有份。

就這一點周到細心之處,問驚鴻從他娘身上學得微妙微肖,出自真心或攏絡,只有他們自己心里有數。

「你說雷家的千金在見到你的第一面就喜歡你,為什麼?」

廳前廊下,問家父子分別坐在兩張交椅上,中間擱著一張寬幾,上頭的西瓜冰碗還剩下小半碗,冰已融了大半,各色的水果與蜜餞,在冰糖水里半浮半沈,看起來仍是十分可口。

「這一切,全拜娘之賜。」問驚鴻噙著笑,低頭看著手里的紅梅雨花石,以拇指月復心輕揉慢捻,盤著石上的紋路。

「你娘?」問守陽笑了起來,沒想到兒子看上的女子,竟然會扯上自己的愛妻,搖頭不認同道︰「鴻兒啊,爹實在看不出來,人家姑娘喜歡你,與你娘有什麼關系,就算你這長相與你娘有幾分神似,但還是像爹多一些,是不?」

「爹知道娘有一本書,是當初震叔的爺爺給她的?」從小,問驚鴻與秦震和秦勇兩位叔叔,都算是熟稔,兩位長輩都對他很好。

他比較喜歡游歷廣闊,同時也聰明能干的震叔,勝過于心地雖好,但是少了一點變通的勇叔,听說震叔當年是喜歡他娘的,不過被他爹給橫刀奪愛了,對此,他爹表示自己不以為當年震叔有任何機會搶走他娘,對于他爹的這種說法,他娘只是笑而不語,與其說是默認,不若說是不予置評。

問守陽看兒子臉上露出有點詭譎的笑意,不知道這小子又在心里如何嘀咕他這位爹?他不想追問,就怕這兒子學自個兒娘親,最會潑他冷水。

問守陽點頭說道︰「那本書我知道,拜這位秦爺爺之賜,你娘不止是各色的棋下得好,就連賭牌的技術都異常高明,她說大半是秦爺爺教的,再加上後來她研究過老人家以畢生經歷,所寫下的術法秘籍,融會貫通之後,她說,除非真的遇上高手中的高手,要不,她都能應付得過來。」

「那本書,娘在我十五歲時,給我做了生辰禮物,娘教了我一點,後來我自己也有研究,這幾年,震叔來京時,我也請教過他,爹可知道,那本書里,不止是教賭術,還教人出千,以及如何識破老千手法?」

問驚鴻的目光從石頭上抬起,笑視著親爹微訝的面色,又道︰「娘當年給我那本書時,對我說過,就算今天爹窮得身上沒有分文,她也有能力養得活爹,我相信娘所說的話,爹,娘她真的很愛您啊!」

「嗯哼。」問守陽不想承認,卻也不能否認地悶吭了聲,想到當初唐家老太爺在世時,曾經在壽宴上開賭局,讓他的妻子必定要加入一份,那個時候,她總是能夠決定贏或不贏,這也是因為她能在賭局里出老千?!

不成,這他該回去問清楚才可以!

問守陽不介意自個兒的妻子會不會老千之術,而是很介意他家兒子都知道的秘密,他這個爹竟然被妻子給瞞在鼓里?!

問驚鴻知道再說下去,親爹就要惱羞成怒,很識趣的又把話題兜回他與雷舒眉的事情上頭。

「眉兒對我說,那天大概是去年的冬至前後,她在天橋邊看人賣藝,听說當天從外地來了幾組相當厲害的尖掛子……」他頓了一頓,想到那天她說的時候,自己也是听得迷迷糊糊,遂想到要與親爹解釋一下,「掛子說的是這些江湖人物,尖掛子說的是確實有真本事的高手,眉兒喜歡看這些人耍真功夫,以作為她寫武俠小說的參考數據,卻沒想會見到我路過,一時興起破了一群老千們的賭局,那時候我只是覺得好玩,說起來,那也不是我第一次壞人家設的局,有時候,我會故意經過天橋或鬧市,給自己尋一些不大不小,處理起來也不麻煩的樂子,但就是那一次被她給瞧見了,她說,那個時候的我,看起來與她筆下的小痞子簡直就是如出一轍,她喜歡我有點壞壞的樣子。」

就比如他逗她時,偶爾露出的頑劣表情。

問驚鴻有時候已經弄不太清楚,到底性格糟糕的人是他,抑或是她那個喜好不太一般的瘋丫頭?

問守陽不發一語地看著伸手從冰碗里拿了一塊西瓜出來吃著的兒子,好一會兒功夫之後,才道︰「這事,你想瞞著你娘,爹答應幫你,爹想,還是暫時別讓你娘知道,讓你與玉兒婚事生變的起因,竟然是五年前,她自己親手埋下,爹真怕她一時想不開,氣嘔到心肝都要疼了!」

問守陽身為沈晚芽的夫君,比誰都清楚,他的愛妻經過多仔細的盤算,才決定了讓兒子與玉兒成親,又是多麼小心翼翼維護,不想聲張,也是怕有些迫切著想與問家結成親家的人,或許會采取行動,從他們兒子身上直接動腦筋,硬是把自家女兒送上他們兒子床榻,事後再指生米已是熟飯,這也不是沒有可能。

人生之道原本就是充滿殘酷,而商場之道,尤有過之而無不及,身在其中,才知道這條道路,無異是人能吃人的畜牲之道,能否在這條道路上維持身為人的本心,實在是更嚴酷的考驗。

這麼多年,問守陽與沈晚芽都走過來了,如今,在他們心里,唯一懸掛的就是如何讓他們的獨子能夠安然生存下來,並且不失本心。

雖然得到親爹的答應合作,但是問驚鴻仍是不太滿意,吞下嘴里的甘甜汁液之後,慢聲又道︰「如果,我想要退掉與玉兒之間的婚事,依爹之見,該如何處理,才算妥當,才能讓我娘滿意呢?」

問驚鴻呵呵笑了,「你這兩年也沒少對你娘陽奉陰違過,雖說這事情牽扯到玉兒,但是,讓你如此慎重其事……」

「我不想讓娘對眉留下不好的印象,娘喜歡玉兒,覺得玉兒是最合適我的妻子人選,但是爹,我不以為玉兒今生嫁予我,她會覺得開心,她……似乎喜歡上了一個很了不得的人物,而那個男人對她也並非全然無心,爹,以兒子現在的想法,是想讓玉兒主動提退婚。」

「你覺得玉兒與那個了不得的男人之間,可能有結果嗎?」

「未必不能一賭。」

「你的意思是……」問守陽眼眸微眯,帶著一點遲疑。

「裝聾作啞。」問驚鴻不吝于為親爹釋疑。

話落,好半晌,問守陽只是大笑,反而是問驚鴻的表情只是一貫的淺淡微笑,目光落在手里的雨花石上,看著石上的紅梅更加溫潤生色了起來。

***

在那一晚,他真的想了很多,也想到了這段時日,他注意到玉兒與藏澈之間剪不斷理還亂的曖昧。

問驚鴻不喜歡藏澈,說起來這個男人盤算太多,心機太深,再加上那張明明年過三十,卻仿佛弱冠般顯女敕的臉龐,簡直就是天生騙死人不償命。

想想才多久時間,不久之前,人們在談論著藏澈背叛「京盛堂」,去了「至誠齋」,是個忘恩負義的叛徒。

如今情勢大逆轉,「至誠齋」因為縱凶殺掉無辜丫鬟,以及無數件生意上的骯髒事情被揭穿,藏良根等人被押進官府,藏家破產敗落,藏澈沒有證實,但在京中盛傳,當年害死藏澈親爹的人,就是藏良根。

誰也沒辦法證實,但許多人都言之鑿鑿的在耳語著,藏澈對于發現真相,與官府合作,對叔叔大義滅親,是如何心痛難忍……雲雲。

問驚鴻知道自己不喜歡藏澈,可是,如果是當初在「金陵」肯為玉兒善後的藏澈,是即便已經氣極,但是為了玉兒一句話,還能讓傷害親外甥女的男子安然離去,或許,他可以相信在自己與玉兒的婚事取消之後,這個男人可以代替他,給予玉兒妥當的保護。

所以,雖然這天底下沒有男人喜歡紅杏出牆的女人,但他這個未婚夫卻可以裝聾作啞,允許玉兒背著他喜歡另一個男人,因為那個人肯定會是藏澈,他沒忘記,那一晚,被藏澈言語冷待之後,他的小總管泫然欲泣的悲傷表情,若不是她心里極在乎,又怎麼會感到傷心呢?

所以,靜待時機,由她來退婚,對他們兩個人,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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