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狐歌(上) 第十三章 作者 ︰ 季璃

時隔多日,當藏澈再踏進『浣絲閣』時,明顯地發現整個莊子里的氛圍寧和平靜了許多,交談的人聲不多,來回的機杼聲卻是一如金陵的各家織戶,忙得沒有歇手的時候,在這些人勤勞的工作之下,一捆捆的錦布緞匹整齊的堆疊,一旁有人等著清點搬運。

那一天,當他與『雲揚號』的人前後腳到來之時,在他們眼里,這些人不知東家何世宗的去向,對未來的生計莫不是憂心忡忡,才不過幾天的功夫,這些人臉上沒了愁容,完全不見那天對他們這些要接手『浣絲閣』商家的一臉敵對,有人見了他,甚至于扯開微笑,就像是見了街坊鄰居一樣客氣致意,此情此景,教藏澈見了在心里稱奇不已。

「爺,你可是要找元姑娘?」一名十七八歲模樣的少年擱下手里的布匹,笑著說道︰「她在後院里,跟老陶在一起,昨兒個新織了一批錦布,是舊紋圖翻的新花樣,是元姑娘給咱們出的主意,我們先讓熟手織了幾尺試試,效果意外的好,老陶和元姑娘在看最後的成果,看是不是哪里再改改樣兒,爺……要是你不知道怎麼走,小的讓伙計領你過去嗎?」

少年似是見他遲遲沒有響應,話才問完,已經回頭要吆喝人過來。

在幾個織布的婦人身邊,有她們幾個孩子在幫忙換線梭,早就習慣這些活兒的孩子們,對于娘親們吩咐的顏色都認得很清楚明白。

其中,大多數是女娃兒,跟在娘親身邊,大概都是想學一技傍身,往後能靠織錦為生,也好找婆家。

「不必了。」藏澈喊住他,微笑道︰「這里的格局與我們分號的出入不大,你既然說是後院,我大概心里就有數在哪個方位,只是才短短幾天功夫,你們似乎與元小總管很熟悉了?」

「回爺的話,這些天,要不是元姑娘安撫我們,讓我們只管安心做事,我們只怕已經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說不定已經另找東家,不來這兒了!不過听元姑娘說,這些日子我們織的布所賣的錢,全歸我們去分,日後的出路,她會盡力為我們設法,絕對不會讓我們餓著肚子……不瞞爺,『浣絲閣』的錦布值錢,我們也都是知道數的,所以爺這不瞧見了?大伙兒一個個賣力得很,連幾家的孩子都過來幫忙了,大伙兒都想趁這段日子多掙些……」

少年說著,害羞地模模腦勺。

他並非十分知曉在這場交易之中,『京盛堂』與『雲揚號』是處于競爭的狀態,元潤玉所給的保證,並不代表藏澈就一定會同意,他只是以為兩家在那天最後達成合作的共識,自然一方說的話,另一方也應該不會有問題才對,是以面對藏澈,他就像在跟元潤玉說話般,和眉順眼,單純得很。

不過,還有另一個原因,是他們並非太知曉藏澈的身分,只以為是個年輕少爺,而這位年輕少爺面容溫雅,看起來似乎比他大不了幾歲,所以,他完全是用與同輩說話的語氣在與藏澈說話。

「我知道了,去忙吧!」

「是!」

藏澈看著少年眉開眼笑地回去搬布匹,知道那一匹匹錦布對他們而言,所代表的都是掙到手的銀子。

藏澈揚唇一笑,轉身往後院的方向走去,心里忍不住好奇起元潤玉在問家的地位,因為他想也不必想,光從那天問驚鴻安撫他家小總管的話看來,就知道是她讓問驚鴻答應『浣絲閣』的人可以賣布換錢,讓他們可以用這些錢,解東家不知去向,短期之內不能發下薪錢的燃眉之急。

其實,他今天會抽空過來,也是因為從大掌櫃那里听說了這幾天的情況,心里覺得有趣得很。

讓『浣絲閣』的人自個兒織布賣錢,就以生意上來說,是有些古怪,但是,不失為一個兩全其美的好辦法。

因為,在這個無法決定『浣絲閣』最後花落誰手的情況之下,讓『京盛堂』或是『雲揚號』取銀錢出來代墊都不對,既然庫房里備料充足,讓這些人賣力織布賺錢,除了讓他們得利之外,也省得讓他們胡思亂想,畢竟,這些人要是有任何輕舉妄動,徒然給兩家添亂而已。

這或許是問驚鴻會爽快答應他家小總管的原因之一吧!

『浣絲閣』里里外外栽種了不少太平花,四月正是剛好開花的時候,乳白微香的花海一路盛放到後院,藏澈走進穿堂,幾步之外就是後院,不遠之外,恢復了女子裝束的元潤玉背影,與老陶就著長案上的幾匹布在討論,看這一老一少談笑風生,他停下腳步,想听听他們究竟在談論什麼。

老陶拉開一大幅鴛鴦紋錦,套在元潤玉肩膀上比對顏色是否合適她,不過立刻搖搖頭,拿了回來,笑道︰「這鴛鴦紋錦讓元姑娘調過顏色之後,確實好看很多,不過,這白珠圈里的藍色,與姑娘不相襯,只是老夫心里納悶,姑娘你是如何想到,當年這鴛鴦紋錦可能更換過紅色部分的絲線呢?」

「果然是嗎?」

「沒錯。」老陶點點頭,「雖然只有些許之差,但是,經姑娘一說之後,老夫去調了圖譜,才知道當年老夫人在紋圖上指的是大紅色,可是,後來有一年,市面上紅花極缺,不得已只好改用茜草所染的絛紅色,同樣是赤色,這是茜草染的絛色,而這是紅花染的真紅色,元姑娘能看得出差別吧!」

說著,老陶取起兩束紅色絲線,放在元潤玉面前的桌案上。

元潤玉分別看了兩束絲線,笑著點頭,表示能看出來,「這個自然是看得出來,有道是︰紅花顏色掩千色,任是猩猩血未加。紅花所染的顏色是赤色之絕,所以才被稱為真紅,不是嗎?」

「能說出猩猩血,姑娘有點學問,所以,姑娘究竟是師承何處,才能夠指出當年連老夫人都忽略掉的差異呢?」

元潤玉似有猶豫,頓了半晌,才回答道︰「小時候,我爹有一個好朋友,這叔叔喜歡送我爹禮物,然後,有很多人為了討這個叔叔的歡心,想讓我爹在這個叔叔面前給他們多說好話,也會送很多禮物過來,連帶著我娘也會收到他們夫人的一些首飾緞匹,所以,小時候我一直記得,我們家有一間小屋子,里頭堆滿了各色的錦緞絲綢,我娘總說衣衫夠穿就好,從來也不會取那些布匹來裁作衣裳,也不輕易轉送他人,就怕被人知道了,可能會惹出不必要的麻煩口舌,最後,那間屋子就成了我玩耍的地方,許是孩提時見多了,那個鴛鴦紋錦或許也曾經見過幾眼,才會知道那大紅色被人改過了吧!」

听元潤玉說是一問小屋子,老陶也就沒放在心上,他並不知道她嘴里的那間「小屋子」足足有三間堂之闊,里頭所擺的布匹最少以幾十兩計,最貴的一匹當今之價,起碼二千兩,而最最無價的布匹,饒是有人願意花萬金,也求之不得,而這一切,都被她輕描淡寫,一語帶過。

老陶笑著點頭,先是取起一塊散點小花紋錦,後又取起了一塊乘雲綺繡,加披到元潤玉肩上,蓋過了她原本所披的那塊散點小花紋錦。

「老夫一直在想送姑娘一匹布,聊當是一番心意,姑娘的膚色勻淨,實在是穿什麼顏色都好看,不過,這匹乘雲綺繡,老夫覺得更適合些,要是姑娘以這塊錦布做底,裁件衣裳穿在身上,肯定十分好看。」

听見老陶的稱贊,元潤玉不答,只是咧起明燦的笑容,伸長手臂,攤開一大幅披在肩上的乘雲錦,細細地看著那花色,心里也是喜愛。

「元小總管。」

听見熟悉的含笑嗓音,元潤玉愣了一下,隨即轉回過頭,看見正好走出兩進相隔的穿堂,拾階而下,朝他們這里走來的藏澈。

在看見元潤玉回眸的那瞬間,藏澈不自禁地怔忡,他看見元潤玉半側回頭的嬌顏上,仍噙著未及完全收起的笑容,這一刻,他才體會到什麼叫做「回眸一笑百媚生」。

原來,不經意的一粲,真的能如嬌花迎春盛開般動人。

而且,那個老陶的話確實沒錯,那一塊乘雲繡錦,顏色以真紅與暖橘為主要的亮色,再以玄色為襯,深牙色為底,雅致卻不過分瑰麗的顏色,襯得元潤玉那張珍珠色的臉蛋白里透紅,再加上懸在女敕唇畔的淺淺笑痕……

藏澈不承認剛才一瞬心口的微緊,是因為她而心動,只是,她笑起來的模樣,確實教人眼前為之一亮。

元潤玉與他相視半晌,才轉頭對老陶說道︰「陶老伯,我與他有些話要談,你忙去吧!」

說完,她與老陶頷首致意,把身上所披的布交回到老人家手上,率先提步離開後院,臨上廊階之前,回頭看了藏澈一眼。

藏澈微笑,跟上她的腳步,兩個人走在幾進相連的長廊上,窗花外,可以看見太平花隨風搖曳,花的香氣隨著風撲面而來。

「謝謝你答應我的提議,讓他們可以自力更生。」元潤玉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一雙美眸從不遠外的太平花挪轉到身旁的藏澈臉上。

她抬起嬌顏,先前不覺,如今兩人之間的距離不到臂長,才發現藏澈比她印象中還要高大,雙肩的寬度比鴻兒略窄,但是更顯修長,面皮不似鴻兒有著鮮卑血統的白皙,但是極干淨,薄唇挺鼻,目光沉靜卻溫潤。

藏澈彎起嘴角,斂眸同樣也在打量她,發現近看時,她一雙烏玉般的眼眸,比想象中更加明亮,盈笑時,仿佛星辰般,閃亮卻不張揚,不由得,他的笑容加深,左嘴角邊那一顆小梨渦隱隱浮現。

「不客氣,元小總管的提議讓『京盛堂』不必花費半兩銀子,又可安撫人心,我沒有道理不答應,只是,如果最後拿下『浣絲閣』的是我們『京盛堂』,依你那天求你家少爺,想讓這些織手和伙計們都能夠繼續在這里做事謀生,倘若最後作主的人是我,你有想過要如何說服我嗎?」

元潤玉轉眸看著他,似在疑惑他為何突然有此一問,目光落在他嘴角的小梨渦上,想那天她果然沒瞧錯眼,他確實有一顆小梨渦,久久,她緩慢搖頭,輕聲說道︰「我沒想過。」

藏澈挑起一邊眉梢,神色溫和,只是眼眸深處閃過一抹銳利,「是因為篤定你家少爺絕對會拿下『浣絲閣』嗎?」

「明人不說暗話。」元潤玉淡粉之中帶著些許嫣色的唇瓣,微微勾起一抹弧度,對藏澈說道︰「藏大總管,何家當年生的是雙生子的事情,我想你們應該也有耳聞了,你的推斷,必定與鴻兒的推斷相去不遠,何家與我們的兩筆交易,必有一筆是那個假少爺所為,這件事情,只要能夠找到其中一位少爺,稍加逼問對質,就能夠真相大白,根本就容不了我們兩家任何一方去爭辯,現在,『雲揚號』與『京盛堂』的贏面各佔一半,鴻兒最後能拿下『浣絲閣』的機會,與你們是一樣大的,所以,我不會自大到認為鴻兒必定是最後贏家。」

「那又是為何呢?」藏澈笑著挑起一邊眉梢,雖然早就知道一切始末,但卻不曾想過這女子竟然可以老實到這種地步。

「我不會當面親自與你談,而是會請我們夫人全權作主,出面與『京盛堂』商量此事,夫人是『雲揚號』的當家主母,而我是什麼身分?」她的嘴角勾起月牙般的笑痕,這些年的小總管身分,讓她學會了凡事進退有度,說話從容有禮,不卑不亢,「藏大總管沒忘的話,就該知道我是『宸虎園』的小總管,與你這個大總管的性質不同,在『雲揚號』里,生意事上,我作不了半點主,即便再受到重用寵愛,該做當做的事情,我自己心里有數,為這些人謀出路,讓他們可以安身立命,說起來是件好事,我們夫人不會不樂意幫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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