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狼(上) 第五章 作者 ︰ 黑潔明

起風了。

當他吃飽走出帳篷時,營賬外天已大亮。

他轉頭看去,看見隔壁營區里,滿滿的旌旗隨風飄揚,獵獵作響。

咋日被抓來,他正瀕臨崩漬狀態,並沒真的看清這整個營區,如今才發現他所待著的這個營,真的比旁邊那些營區破舊,不像別的軍隊一個營有好幾座帳篷,士兵似乎多數都是睡在篷子里,這里的人都是席地而睡,若有一張毛氈當鋪蓋就很了不起;這兒唯一的帳篷又破又髒,整個就是灰黑色的,和其他帳篷半點也不一樣。

而且整座大軍里,看來似乎只有這里沒有插旗。

「整隊!」

一聲大喝突然響起,他嚇了一跳,轉頭看去,只見所有的人都立刻放下手邊的事物,快速奔跑到這破舊帳篷的空地,在那叉開雙腳的怪物前排列整齊。

他沒有動,只杵在原地,但那怪物沒有理會他,冷冷掃視著眾人一回,開始說話,他先用蒙古話說了一遍,一旁一位獨眼的大兵就用回回語說一遍,再用漢語復誦一遍。

他听著听著才發現,原來這家伙竟是要帶著這群奴隸兵回咋日的戰場上收尸。

「今日要做的,就是把戰場上遺留的可用之物拾回,凡遇我軍將士尸首,就搬上板車運回,交由孛額公祭。所有在戰場上找到的金銀財寶,戰甲皮革、刀槍劍戟都要交回,萬勿私藏。若有違者,軍法伺候。我可不會費事替你們收尸,听清楚了?」「是!」

那一日,那百來名奴隸兵都被帶到了那尸橫遍野的戰場上,成一直線開始整排往前,翻找戰死的士兵身上的錢財與刀劍,若是蒙古人的尸首便會被運回,若不是,其身上的武器、鎧甲就全都會被剝了下來,裝到另一輛車上。

既是戰場,尸身就不會太好看,常有缺胳臂斷腿、肚破腸流的。

清晨時,因為夜里寒凍,味道還好,但兩個時辰之後,天氣一熱,什麼味道都冒了出來。

汗臭味有、血腥味有,就連屎尿味也混雜其中。

起初,還有人試圖說話,到了後來,根本沒人想要開口,在尸體中打滾了幾個時辰,人人身上都沾染了尸臭味,那可怕的味道像是進入骨血,鑽到了皮膚之下、心肺之中。

而他胃里的食物,終于在看到一個眼珠子從眼眶里掉出來,腦袋只剩一層皮連著的士兵尸首時,沖到一旁把早上吃的東西全吐了出來。

那怪物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冷看了他一眼。

他以手背抹去嘴角穢物,壓下惡心感,搖晃晃的走回去繼續搶劫那些倒霍的尸體。

那天唯一發生的好事,是他趁嘔吐時,藏了一把找到的匕首在懷。他看見另一個新來的奴隸也藏了一把刀,他知道一定也有其他人這樣做。

不知道過了多久,所有的奴隸兵終于來到了城門口,那時他早已累得手腳發軟,身上沾滿了別人的血,思緒麻木成一片空白。

曾經保疆衛土的士兵們仍被棄于荒野,但他累到無法感覺,當他們進城離開那片戰場時,他對那些被搶劫棄置的尸首沒有任何愧疚,直到再次經過那熟悉的大街,看見那通往曾經住了數月的屋宅巷弄時,他才猛然回神。

那座坊牆已經傾倒,里面成群的屋宅焦黑一片,從昨夜到今日,這兒不知何時慘遭祝融,大火將所有的一切燒成了灰,只留殘敗的黑炭。

他有些恍惚,無法置信的瞪著那片焦黑仍冒著徐徐灰煙的廢墟,腦袋里一片空白。

這兒雖然偏僻,但人心良善,咱們先在這兒住下,待風聲過去後,看看情況再回鄉,可好?

娘溫柔的聲音,驀然響起,猶在耳畔,但這整座街坊早已燒光。

娘……娘還在那兒……還在那兒……

無法多想,忘了身處何處,他已轉身舉步,試圖朝住處奔去。

一只大手猛然抓住了他的肩頭。

「不準去!」

他回首,看見那高大又骯髒的怪物。

因為太累、太疲倦、太傷心、太僨怒,他忘了應該等待,忘了得耐心才能報仇雪恨,所有的痛苦、悲慟都上心頭,再顧不得其他,他再次叩起來對那王八蛋拳打腳踢,甚至忘了應該要使用藏在懷中的匕首。

「都是你!都是你!你把我娘還來!」

可他太過虛弱,揮出的拳腳都像雨點一樣,對那怪物無法造成任何傷害,那家伙甚至懶得阻止他,過度激動只讓他一陣目盲,再回神已癱倒在地仰望著開始被黑點佔據的無雲藍天。

淚水迸出眼眶,他上氣不接下氣,累得甚至爬不起來。

「把我娘還我……還我……」

他抖著蒼白千裂的唇說。

朦朧中,只看見那高大的黑影遮住了半邊的天,蹲在他眼前,冷謨開口。

「燒成灰比爛捭好。」

他氣沖上腦,只能很很的瞪著眼前那模糊的身影,嗄聲道︰「我很你……」怪物扭曲嘴角,冷笑。

「恨我的人不差你一個。」

他好很、好很,娘為他死于非命,而他竟連替娘收尸都做不到。

總有一天,我一定會親手殺了你……

黑暗逐漸奪去了他所有的視線與意識。

一定會……

我知道一

刀柄一

醒來,他已回到了帳篷里,眼前只有那把沒入土里的刀柄,那是他嘔吐時藏在懷中的那把。

他驚慌的坐起,匆匆拉開那骯髒的衣裳,在看見他的衣完好如初,腰帶也好好的綁著,可即便如此,他仍有些驚疑不定。帳篷里不見有人,只有地爐里的營火在晃動,帳外遠處有人聲,但不在附近。他太蠢了,蠢極了。

半坐在那骯髒的氈毯里,他知道自己差點又死于非命,他應該要冷靜一點,更冷靜一點。

可;娘

想起娘親被大火燒得尸骨無存,心中猛地一絞,淚水又上眼。

他不會再哭了,再也不哭了。

他早就應該明白,哭泣對事情沒有任何幫助,在仇人面前崩漬也一樣將臉埕在雙手中深呼吸,他試圖鎮定下來,然後才慢半拍發現他的手是干淨的。他瞪著自己干淨的雙手,知道有人替他擦洗了手,還有臉。

有那麼一瞬間,恐懼上腦,揪心。

驀地,有人掀開門簾走了進來。他猛然轉頭,發現來的是那怪物,這家伙說過不會扛他回來的,但他把他給扛回來了,還替他洗了臉和手。

為什麼?

他心跳飛快的吞咽著口水,莫名有些慌亂,害怕這家伙已經發現——「醒了?」發現他已坐起身,怪物橫來一眼,冷聲道︰「很好。去打水,打完水去領飯。」他僵看著那高大的混賬。

「老子他媽的餓了,你別以為可以裝病偷懶!」怪物不爽的瞪著他說︰「動作快!我這里可不養吃白食的蠢蛋!」雖仍有疑懼,他依然立刻爬站了起來,用最快的速度沖出帳篷去做事。他打了水、領了飯,那家伙如往常那般大吃特吃,看也不看他一眼,不像是已經發現、察覺。

那一夜,他仍是不敢輕易入睡,但那怪物沒有對他動手。

一日又一日,然後再一日,他日日皆累得手腳發軟,夜夜都過得心驚膽跳、睡眠不足,然後終于有一天早上起床,那怪物要他幫忙收拾帳篷里的東西,到帳外和眾人宣布拔營。

直到那時,他才發現戰場收拾善後的工作結束了,但如果他原以為可以就此喘口氣,那就錯了。奴隸營的人幾乎是最後兩批走的營,卻得負責拆解營賬,並背負大部分的器具和輜重糧草。

每一天,他們都比其他營隊晚起步,但卻必須最早到,好幫所有的高級將領先扎好營賬。

沒有兩日,他的雙腳已長滿了水泡,水泡被磨破了也無法休息,走路也開始變得一拐一拐的。

「喂,過來。」午當那王八蛋終于宣布停下來休息時,他才放下行李,抖著腿要坐下,就被那家伙叫了過去。

「到溪邊去釆一袋子這種草回來。」阿朗騰扔了一把草給他。

他早已累得懶惰反抗,也壓根不想間他究竟是想干嘛,只抓住那把青草,疲憊的舉起腳步走到小溪旁釆了一些回來。

當然,等到他回來,那王八蛋就站起來再次宣布要起行了,他臉色蒼白的背起那幾乎比他個頭還高的行囊,跟在他身後,因為太累,差點跌個狗吃屎,幸好最後旁邊的人伸手扶了他一把。

「小兄弟,你還好吧?」對方問。

他點點頭,連回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那可惡的家伙騎著馬像趕羊趕牛一樣的,強迫奴隸們扛著沉重的行李急行軍,到了夜里,每個人都累得倒地就睡,但他還不能睡,因為那怪物大爺硬是要他在地爐上拿銅鍋烘炒那在白日已被曬干的青草。

他累得站著就打起瞌睡,差點一頭栽進鍋里,但那家伙抓住了他,怒目道。

「站穩點,你想死嗎?」

他驚疑未定,只能舌忝舌忝干澀的唇,了頭。

「算了,回你氈毯里,別壞了我的藥。」那家伙對他擺擺手,自己抓過勺子開始翻炒起來。

藥?什麼藥?

他有點想間,但真的累到不行,便自行走回酕毯旁倒下。

他不該在這家伙睡著前先睡,這樣不安全,可即便他死撐著坐著,眼皮還是慢慢垂了下來,甚至已歪倒在氈毯上,恍惚中,只看見那怪物把烘炒干的青草,碾成了粉末,收到了一個小束口袋里。

鍋子剩下的,他拿水和成了泥,月兌去了衣物,敷在他腿上的傷口。

原來是傷藥。

得到了解答,他才甘心的閉上眼,不知過了多久,那人卻來推他。

「喂,起來,把鍋碗拿去洗。」

他累死了,他不想起來,他才不想爬起來幫這王八蛋洗鍋子、洗碗、打水,或做其他任何狗屁倒灶的事。半夢半醒間,他抬手撥開那只搖晃他肩頭的手,除了睡覺,他什麼都不想管了,反正爛命一條,要奸、要殺、要剮都隨便——這念頭才閃過,突覺靴被月兌去,他忽又覺得不甘,試圖奮力掙扎,但當他連眼楮都睜不開,更不用說要掙月兌了,那微弱的力道幾乎和抽搐沒兩樣,那家伙月兌下了他的靴與襪。

「走開……」

他擰眉疲倦的咕噥抗議,但那當然沒用,原以為這怪物終于獸性大發,月兌完了靴襪要月兌他褲,他死死揪著褲頭,下一瞬才發現那家伙的興趣在他腳上。

他終于奮力睜開了眼,只見那怪物正在替他的腳清洗敷藥,一邊碎念。

「狗屎,真他媽的自找麻煩……」

「不……」他困倦又惱怒的抗議︰「不用你管……」他的聲音像蟲蟻一般細小,想縮腳,兩只腳卻累得不听使喚,只抽搐了一下。可那男人卻听見了,雖沒抬頭,但手上也沒停。

「到下回開戰之前,老子沒空去找個新奴才,傷口沒處理好會潰爛,我可不想到時滿帳篷都你這雙爛腳的臭味。」他記得那潰爛的臭味,他在尸橫遍野的戰場上聞夠多了,光是憶起那臭味就忍不住想吐。

「要是一個弄不好,長了爛瘡,那就是斷你兩腳,也不一定能救得回來。」他一僵,停止了那微不足道的掙扎,倒回氈毯上喘氣。

怪物從頭到尾沒看他,只再次扭曲了嘴角,扯出了一抹嘲諷的笑。

在笑他,他知道,這家伙定是故意說來恐嚇他的,可他沒力氣抗議了。而藥泥浸潤了雙腳,像是將疼痛緩緩從足底吸走。

怪物走了,回他自己的氈毯上,用磨石子磨那把如新月般的彎刀。

他不想睡著,但沉重的眼皮又落、再垂。

火炭爆出亮紅的星子,發出小小的霹靂聲響,那是他意識到的最後一件事,然後他就陷入黑暗的睡夢之中。

清晨醒來,腳上破掉的水泡已經和藥泥一起收干。

他把干的藥泥剝開,里面的傷口看來好轉許多,雖然還是會痛,但比之咋日,不知好上多少。

咋夜裝藥粉的鍋子被隨意擱在他氈毯旁,里頭還有些許殘余的藥粉。

那怪物側著身,雙眼仍閉著,胸膛起伏規律,似還在睡。

見狀,他偷偷拿清水和了剩下的藥粉,再將藥泥里上兩腳傷處,才要將靴襪穿回,那襪卻透出可怕的味道。

至此,他方想起他幾日夜都沒月兌下這靴襪了,頭汗臭摻著破掉的水泡滲出的液體,臭到他一陣作嘔,教他實在不想將其穿回。

小心再偷看那怪物一眼,不得已之下,他用最快的速度月兌掉外衣,撕下里衣兩袖充當布襪,再把那臭得要命的厚重灰布外衣套回,這才穿上軟靴,抱著那銅鍋與勺子起身,掀開門簾迅速離開。

門簾重新垂落,隨風晃蕩著。

男人睜開了眼,盯著那門簾,再次輕咒出聲。

之前他就覺得有些不對,這孩子身板太軟、皮膚太女敕,容貌太漂亮,但他以為南方的人都是這般軟女敕秀氣,誰知道——沒有男人或男孩會有那樣一雙水女敕的手腳,還有那藏在層層臭味下的體香。

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忽略了這麼明顯的事實,他早就該猜出來,那不自覺整理自己儀態的樣子,那太過細瘦的骨架,那精致小巧的五官,那白透紅的肌膚,那過于清脆的聲音——可天知道,那家伙穿著男孩的衣服,而他確實也見過漂亮的男孩,他真的以為這家伙說話的聲音偏高,只是因為還沒有長大,嗓子還沒開始變聲……狗屎,或許是他根本不想承認自己鑄下了大錯。

嘆了口氣,他坐起身來,伸手耙過張狂的黑發,著惱的想著。

可惡!竟然是個姑娘!

瞧瞧他一時心軟,替自己找了什麼樣的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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