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莉走了。
她從尹光輝的住處搬離,搬回她與父親曾經相依為命的老房子。
她的父親歷經了兩次腦部手術,手術順利,生命無虞,只不過,就像一些中風患者一樣,因為血塊壓迫大腦某些區塊的緣故,暫時失去了流暢說話、正常行走,與某部分的記憶能力,需要長期復健。
由于凌莉是獨生女,必須穩固家中的經濟來源,才能持續支付她與父親的生活費與醫藥費。所以,當凌莉的父親離開加護病房,凌莉也回到工作崗位上之後,她安排父親住在醫院附設的護理之家。
「爸,你看我今天帶了什麼來?黑糖糕,做最愛吃的。我今天要來陪你做復健喔。」
凌莉走進護理之家,走到父親的病房,朝父親笑得燦燦的,熟練地搖起病床,讓父親坐起,將枕頭枕在他腰際。
這些日子以來,她盡量利用工作閑暇陪同父親做復健、說話,試圖幫助父親尋找失去的記憶片段。
「你……誰?」凌父空洞的眼神望著凌莉手中的提袋,再投向凌莉,眼底全是茫然,牽動嘴角的動作十分吃力,口齒不清。
「我是凌莉,你的女兒。」對于父親近來時常認不出她的行為,凌莉早已司空見慣,一句話說得極具耐性。
「我女兒……不是……」凌父定楮瞧著她,皺了皺眉心,搖頭,一不留神,便有一絲口水沿著嘴角流淌而下,面上全是懷疑。
凌莉迅速抽了張面紙為父親拭淨。
「是我啊,你看。」凌莉將臉龐湊近凌父,心想若非父親這次手術,她不知道從幾歲開始,就已經不敢如此靠近父親了。
她笑了笑,心中百感交集、五味雜陳,又說︰「是你女兒啊,只是今天有化妝,眉毛比較濃了,眼睫毛比較長了,你看,還是這個你好可愛的女兒,對不對?」
凌父靠近打量凌莉,臉上仍然充滿疑惑,這個女兒和昨天來的女兒分明就不一樣。
凌父舉起他尚能正常活動的右手,模模凌莉的眉毛,又輕輕踫了踫她臉頰,過了好半晌,才終于有點瞧出端倪。
「一點……像……點點……」凌父勉力擠出這幾個字。
「沒關系,爸,你想不起來也不要緊,我們先吃黑糖糕,吃完就要去做復健了,你今天也要加油喔。」凌莉將黑糖糕從袋里拿出來,放在櫃子上,細心地切成小塊,一邊切,又一邊說︰「爸,你以前在澎湖當兵,你記得嗎?」
凌父還是搖頭。澎湖?那是哪里?
「你說澎湖的黑糖糕好吃,老愛拿來配酒,現在你不能喝酒了,幸好還能吃黑糖糕,我來的路上恰好看見有店家在賣,想說你一定會很開心,就馬上推門進去買了。」
凌莉說的凌父一句也听不懂,他不懂她為什麼會因為買到黑糖糕,看起來這麼開心?
他不記得了。
他的記憶很混亂,記得某些小時候的事,也記得某些長大之後的事;他記得他好像娶過一個很漂亮的太太,那個太太似乎跟面前這個說是他女兒的人有點像……
他記得一些片段的、混雜的……但拼不起來,也看不真切。
他們說他生病了,可是,他也不知道他生的是什麼病。
凌莉喂了一口黑糖糕到父親嘴里,她將黑糖糕切得很小、很好入口,眼神亮晶晶地瞧著父親的反應。
「好吃嗎?還要嗎?」她十分期待地問。
「好……要……還奧……」黑糖糕的甜味在嘴里化開之後,凌父很用力地頻頻點頭,指著盤里剩下的黑糖糕,嘴角的銀絲再度滴落下來,臉上笑容痴痴傻傻的,憨厚樸實得像個討糖吃的孩子。
凌莉望著父親此時的模樣,不知怎地,有些想落淚。
她不知道父親這樣是好是壞,她有些惆悵,卻也感到慶幸。
她希望父親終有一天能完全康復,但也希望父親康復之後,能夠如同現在這般,不酗酒不賭博,依靠她,卻不掏空她,偶爾枕著她,靠在她肩上安穩地睡著,就如同他們是全天下感情最深厚的父女。
她偏首抹了抹眼角,整理好心情,又回頭過來,笑著對父親說︰「爸,你喜歡吃的話,我以後有經過都去買,一次不能吃太多喔……啊!你別急啦,不能用吞的,也不要用手抓……」
凌莉的聲音散逸在病房里,與父親之間的互動,也盡數落入在病房外窺探的尹光輝眼里。
尹光輝默默看著凌莉與她父親,不敢走近,也不敢出聲打擾。
過一陣子,他只是這樣安靜地看著凌父從加護病房轉到普通病房,又從普通病房住進護理之家;安靜地看著凌莉為父親安排打點一切;安靜地看著凌莉搬出曾經與他問同住在一起的家。
他想挽留凌莉,想資助她父親的手術費,想幫忙支付護理之家的費用,可卻又擔憂被她拒絕,也擔憂在她和父親遭逢巨變時,增加她的負擔,平添她的困擾。
于是他保持安靜,他不打擾,像他當時和凌莉承諾過的,他站在原地等候,絕不打擾。
陪同父親做完復健,為父親打理好一切,凌莉正準備回家之時,竟在護理之家的廊道上被何姐喚住。
「凌小姐,方便耽誤你一點時間嗎?」何姐一身套裝,手里還提著女性化的公文包,總是那副能干聰敏的模樣,很明顯是下班後從公司過來的。
「何秘書?」凌莉從來沒有想過她會在醫院的護理之家見到何秘書,本能以為是工作上出了什麼問題,開口詢問。「公事上有什麼需要交代的嗎?是我沒接到您的電話嗎?不對……您怎麼知道我在這里?」問到後來,她總算察覺不對勁了。
「我跟在執行長後頭來的,否則,我又怎麼會知道凌小姐與令尊在哪里呢?」何姐笑了笑,對凌莉說話的口吻就像個慈愛的長輩。
听見「執行長」這三個字,凌莉的神情閃過一抹微乎其微的不自在。
她就是一時之間還沒有辦法將尹光輝與「執行長」這三個字聯想在一起。
尹光輝在她的心里,是那個很陽光、很燦爛的氣球藝人,她真的很難想象,尹光輝是一間資本額龐大的公司執行長……
可是,何姐說她跟在尹光輝後頭……所以尹光輝剛才有來過?他來了為何不叫她?
不對,她好像也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見尹光輝……他若是叫她,她一定會很!尬,不知該如何是好。雖然,她也不明白她究竟在尷尬什麼,卻十分慶幸尹光輝沒有選擇出現在她眼前。
何姐一向敏銳,她發現凌莉臉色忽明忽暗,不知在琢磨不安些什麼,卻選擇不提問,只是將放在公文包內的某本刊物拿出來,遞給凌莉。
「凌小姐,我不是為了公事來的,我來,是為了私事,除了想與你私下談一談之外,順便也將這本雜志還給你。」何姐將凌父當時拿到「儷影」來找尹光輝興師問罪的雜志還給她。
當時,凌父在一陣手忙腳亂中被送上救護車,這本雜志躺在地上無人理會,她便跟在後頭收下了。
「噢,好,謝謝何秘書。」
凌莉微愕,走上前很有禮貌地接過雜志,接過雜志的那瞬間,卻有種錯覺,那本雜志彷佛有灼人溫度,幾乎燙傷她掌心,令她面上一紅,像再度被提醒她與尹光輝之間的天差地別一樣。
「凌小姐,你看過當中的內容了嗎?我是指,透過別種管道得到這本雜志,並且閱讀過執行長的專訪。」何姐問她。
「……沒有。」凌莉搖頭。雖然護理之家里也有擺放這本雜志,但是,她就是沒有勇氣拿起來翻閱。
她總覺得,那本雜志里頭藏著她不認識的尹光輝,只要她一翻開雜志,那個長久以來一直令她感到陽光、療愈、心動的尹光輝,便會就此消失。
她很害怕那上頭的白紙黑字,會無情摧毀她某種信仰。
「凌小姐,你沒有閱讀雜志上的內容,是因為你沒時間讀,還是因為你怪執行長欺騙你?」何姐已經得知尹光輝與凌莉之間假結婚的始末,而根據她之前與凌莉曾有過的公事互動,她覺得凌莉是個聰明人,所以不想花費太多時間兜圈子,迅速切入主題。
「不是的,我並不是沒有時間閱讀,但是我也……總之,我並沒有怪他。」思忖了一會兒,凌莉回答了個最貼切的答案。她確實沒有怪罪尹光輝的意思。
「那麼,是無法接受執行長的身分與他的家庭背景了?」何姐單刀直入,直接切入重點。
凌莉沒有回話。是嗎?是沒辦法接受尹光輝的家庭背景嗎?或許是吧。
她自慚形穢,自覺高攀尹光輝不起,所以無法面對他們的婚姻,也無法坦然面對他……凌莉咬了咬唇,垂顏。
何姐看著她為難且自卑的神色,淺淺地嘆了一口氣,語重心長。
「凌小姐,本來我身為一個下屬,不該插手上司的私事,但是老執行長與我終究是舊識,我曾受過他許多照顧,不能眼睜睜看著他辛苦栽培的兒子意志消沉。」
「意志消沉?」凌莉驚愕揚眸,十分懷疑她耳朵听見的,尹光輝怎麼樣都跟「意志消沉」這四個字扯不上關系。
「你很意外?不只你,我也很意外,執行長向來樂觀開朗,但近來話中卻屢有退意,我猜若『儷影』下年度的代言人不是你,執行長約莫已經請辭了。」尹光輝目前留在公司里最大的動力,應該就是好好經營凌莉明年的代言吧?何姐心想。
「……為什麼會這樣?」
凌莉從來不覺得尹光輝是公私不分的人,也從不覺得她對他的影響力有這麼大,但何姐並不是個會夸大其詞的人,凌莉感到十分驚詫。
「所以,這就是我來的原因。這幾年來,執行長縱然很想專心朝氣球藝術發展,但始終能夠兩方兼顧,將父親交給他的公司運作得很好,我不想看見他因為你往後退,所以只能希望你加緊腳步跟上來。」
因她往後退?怎麼會?
是因為她無形之中一直透露出那種高攀不起的訊息,所以尹光輝干脆不想站在高處了嗎?難道她的自卑居然成為尹光輝想果斷離開家族事業的導火線嗎?不可能吧?凌莉實在很難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