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芝加哥慣有的強烈風雪吹得人人都不想出門的這一日,杜寬雅與富四海來到了市郊外的一座療養院。陪他來的富四海,留在一樓的會客室里接著始終都響個不停的電話,而杜寬雅則上樓去探望那個黑幫老大的位置都還沒坐熱,即被尼爾森一槍給永遠打下來的父親。
也不管自己受不受病房里頭的病人歡迎,杜寬雅在踏進病房後,徑自走至病床不遠處的沙發上坐下,然後就著房里不甚明亮的燈光,靜看著那一張曾經令他母親朝思暮想的臉龐。
「你來這里做什麼?」僅只剩下頸部以上還能動彈的派斯頓,沒想到他竟還有臉來此。
「看你。」
「我都听說了。」這小子以為他躺在這里就什麼都不知道嗎?
「听說了什麼?」杜寬雅好笑地問︰「我將你交給我管理的所有企業,全都挖得空空洞洞的,再拆成一片片後,以低價賣給你的眼中釘?」
多虧了那個肯為朋友兩肋插刀的富四海,這些年來原本只能一點一滴在拆賣組織企業的他,在有了富四海的幫忙後,他將旗下一家家企業挖成空殼子進度,因此大大超前了不少,不然以他的估計,他本來還得再多花個五六年的時間,才有辦法從這堆泥團里月兌身。
派斯頓登時氣得漲紅了臉,「你竟吃里扒外?」
「錯,我從還沒回來芝加哥前,我就一直是城西黑幫派來的臥底,我從沒有背叛任何人。」遠在當年他接到電話必須返回美國之後,他就已經主動與父親的眼中釘聯絡過,他願意成為另一個想要打倒他父親黑幫的棋子,他才不是什麼都沒準備就空手回來的。
「什麼?」派斯頓震愕地看著他,從沒想過當年那個年幼的孩子竟會這樣做。
「你還不知道嗎?」他輕聲笑著,低首看著自己造成今日的雙手,「這些年來,我一直都很努力的想要毀掉你的一切啊。」
「你在報復我?」
對于他過度自以為是的聯想,杜寬雅莞爾地挑高朗眉。
「當然不是,你有什麼值得我報復的?」他與母親之間的事,是只屬于他們兩人間的私事,與他根本就無關,而他相信,他的母親也定不樂見于他代她去報復父親當年的薄幸。
「那你為什麼!」
杜寬雅自寬大的外套口袋里,拿出一份剛出爐不久的晚報,再拿至派斯頓的面前要他看清楚,他是怎麼斷絕這個組織的最後一線希望。
「你替我找來的那個未婚妻,我可是前前後後送了一整打男明星給她享用,這才讓她改變心意放我一馬呢。」想利用他的婚事找個穩當的靠山,好讓這個黑幫組織在失去了底下的企業財源後,能夠繼續苟延殘喘?門都沒有。
「你……」完全被蒙在鼓里的派斯頓,當時還以為他會那麼爽快的訂婚,也是為了組織著想。
「想不想知道我毀掉你所愛的這個組織的原因是什麼?」參觀完了病房里那些維生器材後,杜寬雅舉步繞回他的病床前。
「是什麼?」
他微微一笑,「我想回家。」
……回家?
就為了這個莫名其妙的原因,他情願放棄唾手可得的黑幫首領地位,情願毀滅這個無數人辛辛苦苦經營了數十年的心血?
杜寬雅走至窗邊看著窗外咆咆呼嘯的雪勢,將思緒放至很遠很遠的地方,試著去探望當年那個曾在雪中放棄了一切的少年。
「無論是你,或是我的母親,你們都不曾給過我愛,也吝于給我,對你來說,我只是個繼承人備用品,對我母親來說,我則是一個可以令你回頭看看她的原因。對于你,我沒有愛也沒有恨,我之所以會乖乖听你的話回來美國,就只是為了徹底斬斷與你之間的關系,我不過是要你滾出我的生命,再也別來打擾我的人生而已。」
「你就這麼恨我?」
杜寬雅回過頭來,眼眸平靜得沒有半分波瀾,「我不恨你,從來都不,正確來說,你的存在對我來說並不是必要的,你只是一個讓我短暫轉岸的港灣而已。」
「港灣?」
「我有一個屬于我的港灣,日後我要永遠停泊在那里,再也不要再次出航遠行了。」十八歲的那一年,他跟伍嫣做了一個約定,為了要實現這個約定,要他再怎麼咬牙苦撐他都願意忍。
「所以你不惜毀掉我的一切?」憤目以對的派斯頓,惱火得不斷在床上掙動,可奈何他已癱瘓的四肢卻不從他所願。
杜寬雅傾身為他蓋好滑落至肩上的被子,「對。」
「為什麼?」
「因為愛是自私的。」自他有記憶起,他們不都是這麼教導他的嗎?
「愛?」派斯頓難以理解地瞠大了雙眼,怎麼也不相信,造成今日這終點的元凶,竟只是一個對他來說毫無意義的東西。
杜寬雅淡淡地說著,「我母親對你的愛,自私到甚至不能分給她唯一的兒子一點點,哪怕我有多麼的渴望,我再如何向她乞討。而我的愛,則是自私到,我只要能夠回到那個愛我的人的身邊就可以了,我不在乎我販賣了我多少年的光陰,和是否曾經出賣過我的人生。」
趕在把話說完了就要走人的杜寬雅離去前,派斯頓極度不甘心地憤瞪著他的背影。
「愛情並沒有那麼美好,權力才是。」
杜寬雅對他回以一笑,「你錯了,那是人生至樂。」
追求了近一輩子的權力、與金錢,在下一個轉瞬間,已全數遭自己親生的骨血轉身帶走,躺在病床上的派斯頓,貪婪地睜大了眼看著眼前最後一絲的光明,遭杜寬雅給掩在身後的門扉里。
坐在會客室里等著他的富四海,在他走下樓來時,邊問邊迎上前去。「談完了?」
「嗯。」杜寬雅點點頭,將掛在會客室里的長外套穿上。「你通知小嫣了嗎?」
「剛才打電話給她了,我叫她半個月後在機場等你。」也跟著穿起外套的富四海,在走向醫院的大門處時,還怕冷地在脖子上多圍了一條圍巾。冷至骨子里的寒意,在大門敞開的瞬間隨即撲上他們的面頰,杜寬雅拍了拍身旁抖個不停的富四海要他振作,再以輕快的語調向他提出邀請。「接下來,就讓我們為這出荒謬的舞台劇來個優雅的謝幕吧。」
「你自己要小心點。」雖然計劃都已經很周全了,但富四海還是有點不放心。
杜寬雅朝他點了個頭,轉身走向停在不遠處的房車,在發動引擊後,先富四海一步離開了醫院。目送著他遠去後,富四海抖了抖身子,趕緊走向自己開來的車以免會凍僵。
在他上車不久,都還沒發動車子時,放在他外套里的手機響了起來,他才按下通話鍵,即傳來艾倫驚惶失措的聲音。
「四海哥哥,我哥人呢?」
富四海皺著眉頭,「他照原訂計劃上車了啊。」
「快點去把他攔下來,他會真的出事的!」收到老管家通風報信的艾倫,急得在電話那頭大叫。
「你說什麼?」
先一步離開醫院,準備分頭行事的杜寬雅,在接到富四海的來電示警時,已是遲了一步。原本按照他和富四海所擬定的計劃,他是該將車子開出這片森林後,因風雪過大視線不清而意外墜橋身亡的,怎知車子才開上路不久,一進森林後他往腳下一踩,這才知道完全沒有了煞車。依他的猜測,動手的,應該是組織里對前任首領忠心耿耿的干部們吧,趁著他去看派斯頓時,就在醫院的停車場里對他的車動了手腳。
漆黑得不見五指的森林中,除了車前的燈光映照出來的雪花外,什麼都看不清,無法減速的杜寬雅,在林間的路上連連打滑了好幾次,驚險的路況令他除了極快的心跳聲外什麼都听不清楚,就在他艱辛地在森林里操控著方向盤閃躲的瞬間,他想起了伍嫣。
他記得當年她坐在秋千上那不安的眼神,他記得每次他要離開前,她總會在無意間流露出來的焦慮模樣,還有每一次當他回到她身邊後,在夜里她像是失而復得般緊抱住他,不想松手放開他的那個溫暖懷抱。
眼看這個季節,又是屬于他們的星星季節了,他本打算在回去後,再次與她一起去觀星的。他一直都沒有告訴過她,每次在觀星時,他眼里所看的,其實並不是那片夜空里的星子,他靜靜看著的,是她臉龐仰望星空時的美好弧度,和當她閉上眼親吻他時的模樣……若是可以許願的話,此刻他僅有一個遙遠的盼望,那就是回到她的身邊,可是在這個雪夜里,他看不見任何星光。
失速的房車,在沖出森林後,以飛快的速度滑下了小坡,在漫天蒙去了視線的雪花中,房車沖向坡底那一座橫跨在河水上的美觀小石橋,在失速打滑後,車子強大的力道撞破了橋上的圍欄,房車筆直地掉進了河中,而後掙扎未久,緩緩地沉入了冰冷的河水里。
當光陰再次殘忍的切割著妳我時,記憶的迥廊里,妳的容顏,究竟還剩下多少的輪廓?而我們,還能夠剩下多少的心願?
這些年來,獨自一個人孤零零地長大,任憑寂寞在歲月上添上了年紀後,到底還要怎麼做,我們才能夠溫飽一個美夢?
到底還要再失去些什麼,我們才能在天堂的港灣裹靠岸永久停泊?這個答案至今我仍然不知道。我所知道的僅僅只是……曾經有過那麼一段日子,我們過得很幸福,妳說是嗎?
她沒有等到他。
在半個月後,按照富士海所給的消息,在機場等待了將近半天後,伍嫣雖是等到了杜寬雅預計要搭乘的班機了,可是她卻沒有等到杜寬雅的歸來。呆坐在機場大廳的她,隨著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不禁有些緊張起來,當她再也坐不住地準備打電話去給富四海,問問他是不是對她說錯了班機時,她在大廳那個為旅客所準備的大銀幕電視里,先後看到了兩則消息。
半年前在杜寬雅訂婚時,那個曾經與他一起出現在音樂雜志上的黑幫千金未婚妻,正在電視銀幕里摟著某個好萊塢的男星,開開心心地對著鏡頭高調宣布訂婚,而在下一則短短不到十幾秒的國際新聞里,新聞主播以制式的口吻平板地說著,芝加哥某個黑幫內部重整的消息,以及權力斗爭過後的死者名單中,那個黑幫華裔死者的姓名。當她回過神來時,她已瘋狂地打著所有能與富四海聯絡上的電話,可無論她再怎麼打,另一頭不是無人接听就是已停止通話。
「小嫣,妳在哪里?」好不容易才打通她手機的伍賀蘭,邊開著車邊問。
「……我還在機場。」
自家中看到新聞後,伍賀蘭便十萬火急地趕來機場,當她沖進大廳里時,她找到了一徑呆坐在椅上的伍嫣。
「寬雅有沒有聯絡妳?」拉著伍嫣急急往外頭走時,伍賀蘭不忘回頭問她。
「沒有。」
「四海呢?」那個小兔患子不是最機靈了嗎?怎麼出了事也不先通知他們一聲?
「也沒有。」
伍賀蘭一手撐著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她,將她塞進臨時停在外頭的車子里後,對著狀似失魂落魄的她說道︰「我試著聯絡過我那個在美國當記者的朋友了,他說黑幫那方面全面隱瞞一切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