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覺天氣似乎因他的話語一下子變得更冷了些,伍嫣跳過了這個話題,刻意清了清嗓子忙著轉移話題。「對了,最近我媽都不肯摔你了。」雖然他偶爾還是會來隔壁的道場走動,不過也不知怎麼搞的,她家老媽卻像轉了性子一樣,都不再對他痛下毒手了。杜寬雅將下巴擱在她的頭頂上道︰「那是因為她怕要是摔壞了我,隔壁家的富大少就得哭著接收妳了。」
「說得好像你挺犧牲似的。」她撇著嘴角,才想轉身抗議,不料頸間的圍巾卻遭他拉開,還被他迅速印下一記吻,「啊,又偷襲。」
說到這點,他比她還更想抱怨。
「妳和富大少別三不五時爬來我房里夜襲就好了。」都幾歲了他們兩個還在搶床位?偏偏又一個鐘愛睡床頭一個熱愛床尾,害得他這床主常常睡到夜半就被他們給聯腳踹下床去,這象話嗎?
銀鈴似的笑音在公園的一角里輕輕響起,杜寬雅側首看著她那絲毫沒有任何反省的笑臉,沒好氣地一手轉過她的臉龐,再低首把她的笑音收進唇里。
感受著如雨般溫柔落在面上的細吻,伍嫣斂去了面容上的笑意,什麼話也沒有多說,只是微側過身子緊緊的抱住他而已。而他,卻像許願似的,一一親吻她的發絲、面頰、唇瓣,而後再執起她的兩手想一並親上去時,這才發現她又再次將她的手給弄得一團糟。他瞪著她的十指,「我都說過要戴手套了,妳就是不听。」她一天得洗多少碗?更何況是在這種寒冬里去模一整晚的冷水?
她聳聳肩,「我爸說在客人面前戴手套太沒誠意了。」
「明天我就去跟伍爸抗議。」對著那一雙紅腫又月兌皮的小手,他的兩眉幾乎快並攏成一直線。
「你媽……她還好嗎?」在他拿出總是放在口袋里的手用藥膏,為她仔細地上藥時,她乘隙把想了許久,卻始終都找不到時機問出口的話問出。
杜寬雅為她抹藥的動作頓了頓,似是有些動搖,但很快的又恢復了慣有的冷靜。
「我已經通知我父親了。」
她不放棄地凝視著他的雙眼,等待著他把其它沒有說出口的心事說出,到後來,受不了她這般沉默質疑的杜寬雅,在把藥膏收回去後,只好低聲吐出她想听的實話。
「我希望他至少能來見她最後一面。」
「你呢,你想見他嗎?」
他想也不想地就回道︰「不想。」冰冷的拒意,听起來,雖不像是有恨,但也沒有包含著太多的親情。轉正了身子再次靠回他胸前的伍嫣,在他以腳搖晃起秋千,帶著他倆一塊兒在風中規律地搖動時,彷佛又再次看見了那夜他獨自坐在鋼琴前,那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蕭索身影。
她知道,對于那些他從不詳細提及,也從不想說出口的過去,無論是她或是誰,在沒有他的允許下,都不該,也不可以去觸踫,因為在他心中有著一道她不可以擅自跨過的黃線,她更明白的是,黃線之外的世界,並不是她所能夠想象和理解的,也因此,她選擇從不跨過去。
不知道與不願意知道,是有很大的差別的。她這個人啊,和外表不同,實際上的她,其實是個膽小的人,就是因為她很清楚,一旦她跨過去那道黃線了、一旦明白了,那麼,他離開她的時間,恐怕也就快到了。
秋千晃動的孤單金屬聲,在無人的公園里听來格外刺耳,而四面八方涌來的寒意和恐懼,讓她不得不振作起來試圖去制造點溫暖。她搖搖他的臂膀,「今年你和婆婆都來我家過年吧,我媽說她要好好的感謝你常來替她代班,而且人多我家也會熱鬧點。」
「可以順便在妳家留宿嗎?」他想了一會兒,而後故意以充滿期待性的語氣在她耳邊問。
她一掌往後拍向他的額際,「道場很大,你不會缺地方睡的。」
「我看我干脆找個正當的理由,往後年年都在妳家吃年夜飯算了。」與其去跟一堆臭男人擠在一塊兒睡,他寧願睡香閨。
她滿臉無所謂的模樣,「等你打得過我媽時再說吧。」
「我真的可以嗎?」早知道他就不保留實力了。
「別太有自信了。」為了他的大言不慚,她小力的在他的月復側架上一記拐子,豈知卻惹來他一陣忍不住的輕笑。
久違的笑意再次飄進她的耳底,伍嫣滿足地感受著他胸膛間傳來的震動,像是要留住流星的尾巴般,極力想要將這稍微忘記現實的片刻再多留久一會兒。
「再不回去我們會感冒的。」他輕聲對她提醒,可是他本身卻連動也未動。
她笑笑地偎進他的肩窩里,「到時我們再傳染給四海,給他來個有難同當。」當殘留在他們嘴角邊的笑意,逐漸在淒冷的夜風中沉澱了後,他們就像是放棄了抵抗寒意,再也不點燃另一根希望的火柴般,不約而同地咀嚼著此刻有些令人難以下咽的默然。
承載著兩人重量的秋千,在颯冷的風中蕩呀蕩,即使彼此的吐息都在風中因寒意而化為陣陣白煙了,他們還是一徑沉默地以擁抱感覺著彼此的存在,只是單純地分享著彼此的體溫,並且遙望著浩瀚的星空,想象著在那片星海里一艘艘即將揚帆遠航的旅船,日後將會在天際的哪個角落瑞安心靠岸。
勁韌的寒風吹掀起伍嫣的一繒發,飛快地掠過她的眼簾,她眨了眨眼,試著在鼻息催吐出的白色煙霧里仔細地回想起,在她身後的杜寬雅,以往曾經在面上有過的幸福笑意。
自從他母親入院了以後,她就沒在他臉上看過什麼特殊的表情過,與其說他是無動于衷,不如說是,他把心頭的一扇門緊緊地關了起來,既不想讓人知道他究竟把那扇門藏在哪兒,也不希望有人前來敲打。
看著這樣的他,她不想去計算,距離他傷心的日期還有多久,可是,眼看著有如夕陽西落般的日子一日倒數過一日,靜靜地待在他的身旁的她,默然旁觀著他那有如細火慢熬在心頭上的煎熬,令她很不想卻又很是希望,這段難捱的日子它能夠早些結束。
只是,她再也不想听見,他近來總是在夜半里孤零零地彈奏著令人感到悲傷的肖邦夜曲,或是看著他獨自一人站在星空下瞠大了空洞的雙眼,漫無目的地遙望著,那一段似是不堪回首的過去。
只要現在就好。
只要現在他仍牢牢的握著她的手就好,只要他還戀戀地依偎著她,她可以什麼都不看也都不理,也不會強行推開他心版上沉重的門扉,試著去刨挖出他的傷痕。
因為她隱隱約約地覺得,一旦當他們路經了那個必然來臨的傷痛彎角後,恐怕,他們就要永遠月兌離青春單純的軌道了。
過完年後不久,一切來得很突然。近來一直都在醫院加護病房守著的杜寬雅,在突然提前下起春雨的某天里,向學校請了喪假。接下來的日子,他拒絕了所有師長與朋友們的幫忙,獨自一人打理起母親的後事,在殯儀館與家中忙碌地進進出出,就好像唯有讓自己忙碌些,他才有辦法在疲累中忘記發生在他身上的這一切一樣。
火化的那一日,是個冬末早春中,難得一見的晴朗好天氣。
身著一身黑衣,獨自站在火葬場外的杜寬雅,在等待火化完成的那段時間里,他並沒有等到他本來就不指望的父親到場。而當年,因他母親是為愛拋棄了一切,與父母斷絕親子關系、斷絕往來的緣故,所以在這一日,除了那個患了重感冒無法前來的外婆外,母系那一方的家族,也沒有半個人出席,或是站在這里陪他一塊兒等待。迎著仍是略嫌寒冷的風兒,杜寬雅仰首望著晴空中,那一縷正裊裊升起的白煙,試著去回想起,母親那一張在病榻上蒼白又美麗的面容。
終于,她可以自思念中解月兌了。
她再也不必過著那種與所愛之人分離的人生,她亦不必再背負著思念的重量,也不必孤獨地仰望著天空,然後把心放逐到很遠很遠的地方,總是遙想著那一段她曾經擁有過的愛情。
听火葬場的住持說,已經很多年,沒見過這麼潔白干淨的骨灰了。
撿拾好骨灰的杜寬雅,不語地低首看著手中壇里有如白沙般細致的骨灰,在合上壇蓋之前,他不能阻止自己地一直在想,在終于走完人生的這一遭之後,他手中的母親,為什麼仍然是這麼的單純潔淨?為什麼,她還是這麼不遺余力地刺痛著他的眼楮?那彷佛就像是……
像是……她年少時的那一段愛情,就像場根本就不曾存在過的惡夢般。
她仍舊是當年那個不知世事險惡的富家嬌貴少女,她還是活在那個等待著白馬王子來迎接她的完美夢境里,她從沒有踫觸過這世界的塵埃,沒有遇見他的父親,更沒有品嘗過長年的思念與等待,她也從來沒有過……他這個她始終都不能對別人道出口的私生子。像是想要在傷口上灑鹽的朝陽,在他捧著骨灰走出外頭時,毫不客氣地刺向他的眼瞳。他下意識地停下了腳步,等待著眼中那一陣不適過去,可是,等著等
著,即使眼楮已經不再酸疼了,他還是沒等到那種該松手放開,讓一切都隨之過去的感覺,他只看見了,眼前這一片被淚水模糊的朦朧世界。
那個在他記憶里,氣質高雅、美麗無比,卻沒有擁抱過他幾次的母親,此刻,輕巧巧地停棲在他的懷里,再也不會背對著他只留給他孤單的背影,也不會再忽視他的存在,繼續活在她一人的遙遠天地里。
她哪里都不能去了。
而他,也終于有機會能將她牢牢抱緊在懷中了。
帶著些許的自嘲,他喃聲地道︰「到頭來,妳還是沒有愛過我。」
懷中的白色瓷壇沒有回答他半點聲韻,也沒有給過他答案,就如同以前一樣,也像現在一樣。
他難忍哀切地問︰「對妳來說,在沒有了他之後,難道我就什麼都不是了嗎?」飄浮在藍天里的朵朵白雲,此刻看在他的眼中,怎麼看都像是伍嫣那開朗燦爛的笑臉,她總是那樣,從不帶給他半點陰暗晦澀,那份愛他的心情,也沒有過絲絲的猶豫。可在這時他卻難堪地發現,就算是翻遍了他心底所有的記憶,他卻怎麼也找不到,那半點關于母親的笑意。
也許他腳下所站的這塊土地,對母親來說,它貧瘠的土壤,並不能種植出靈魂,更遑論是培育出屬于母親的愛情花苗,也因此,她才會不顧一切地飄洋過海去追尋。只可惜,當所有短暫的美麗終告枯萎後,到頭來,它並未如她所願地結出屬于愛的果實。
耗費一生去等待一個人,只求能夠得到對方偶爾的關心或溫柔,他不知道,這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殘忍與無悔?他有時候會想問,那一雙苦苦懇求的淚眼,真的能挽回些什麼嗎?而愛情,真有令人舍生忘死到不惜一切、甚至是拋棄所有愛她的人嗎?為了一段短期且不知是否真心的愛,值得這般奉上一生去找個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