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虎記 上 第四章 作者 ︰ 季璃

深夜,一彎銀月如鉤,靜謐地掛在暗色的天邊。

在這初更時分,明明應該已經寂靜無聲的京城郊野,卻傳來天籟般的絲竹樂聲,幾幢大約都是兩層樓高的雅築臨湖畔而建,湖面上還泛著幾搜畫舫,人們飲酒作樂,美麗的女子們吟笑相陪。

而絲竹奏樂的聲音,是從主樓里傳出來的,現在大多數來尋芳的客人都坐在主樓里,有人坐在大廳,而身份比較尊貴特殊的客人,則被安排在二樓的雅房里,打開臨著開井的窗戶,可以將樓下的動靜俯瞰得一清二楚。

在南面最大間的雅房之中,在座的客人都是商場上叫得出名號的響叮當人物,而這場盛會的主人家是唐桂清老太爺,在生意場上,他的人面一向廣闊,所以,即使是天下第一皇商鷹揚天,以及「京盛堂」的當家雷宸飛,都還是要賣他三分薄面,出席了這場盛宴,只是短暫露了面,便借口離去了。

而向守陽即便不論身份,在情分上,也是唐老太爺最中意的晚輩,自然也被相邀前來共襄盛事。

只是原本應該是只有男人才來的青樓勾院,沈晚芽竟然也來了,就站在主子的身邊侍候,雖然靜立不語,但是一身月白色的衣裳,外罩湖綠色的襯襖半臂,宛若水仙般出塵挺立的姿態,還是引起在場爺兒們的注目與觀賞。

她身為何家的總管,一般不陪著主子出席這種場合,而是由歸家陪著,但是,今天是唐桂清特別指名,要問守陽一定要攜上家里的小總管,要不,他老頭兒可要翻臉不認人。

此刻,樓下傳來眾人的叫好聲,他們正欣賞著一群美艷的胡姬們跳舞,而這些正在跳舞的胡姬們,正是現在京城青樓里最炙手可熱的寵兒,她們大多有著一頭如黃金般的發絲,眼珠子的顏色是宛若寶石般的藍色或綠色,雖然在肌膚的細女敕度上不若中原女子,但是肌白若雪,透出花瓣般的紅潤。

不過,幾間樓上的雅房雖然臨天井的窗都是開著的,卻沒有傳出叫好聲,似乎在里頭的男人們對于美色當前,反應都是十分淡定。

那當然是因為他們來此,並非是為了欣賞美色,而是應了唐桂清所開設的賭局而來,幾間雅房里,分別賭著骨牌、馬吊,以及擲骰子,要論風雅的話,有人則選了雙陸棋與圍棋。

人們的目的不在于贏多少,因為所賭的籌碼甚至于不是銀兩,而是春天即將要盛開的姚黃魏紫牡丹植株,實在是因為唐桂清麾下養了一批厲害的高手,能與這些高手過招,教好勝的男人們蠢蠢欲動,欲罷不能。

沈晚芽所站的位置臨窗,能將樓下的動靜看得一清二楚,對于男人們的對話,她既插上不嘴,也不能過問,只能閉上嘴,不時地瞧望著樓下正跳著胡旋之舞的胡姬,欣賞她們美妙的舞姿打發這難捱無聊的時光。

「沈小總管。」唐桂清冷不防的開口喚她,略顯清躍的老臉上,帶著慈藹的呵笑。

聞喚,沈晚芽立刻不著痕跡的把眼光挪回唐老太爺臉上,「是,晚芽在這兒听老爺子吩咐呢!」

「你瞧樓下那些胡姬們樣子好看嗎?」

「老太爺這話,應該是要問在場的爺兒們吧?怎麼問起晚芽來了!」她吟吟輕笑,試圖把話題從身上轉開。

說完,她斂眸瞅了坐在手畔的主子一眼,見他只是淡淡地抬起頭,與她相視了一眼,唇側勾起似有若無的淺笑,回過頭,不打算幫她。

雖然沈晚芽沒寄望她的爺會好心幫忙,但見他那副完全打算隔岸觀火的態度,心里還是忍不住有一點火大。

「問他們做什麼呢?」唐桂清呵呵笑道︰「男人瞧女人,是憑著顆色心,哪有女人瞧女人來得細心呢?」

沈晚芽轉念一想,微頓了下,才開口道︰「是啊!是要細心沒錯,如果不細心瞧的話,又要怎麼挑剔呢?總歸都是女人家嘛!」

她巧笑倩兮,明明暗指著自己同樣是女人,當然會嫉妒美女,但是,由她的嘴里說出來,卻只覺得輕松逗趣,不失詼諧。

「哈哈哈……」

唐桂清與在場幾個男人都笑了,而問守陽依舊只懸著唇畔那抹淺笑,再抬起眸望著她,眼底多了抹深思。

「好好好,你這丫頭真得我心,不過,我听說你不只會說一些金毛胡人的話,還會讀蒙文,說突厥以及回紇人的話,這可是真的?」

「只是略懂一些罷了!不知怎麼被人傳著傳著,我會的一些雕蟲小技竟然成了一樁神話了!」她眸光柔斂地掃視了在場眾人一眼,「各位應該都知道昭武九姓吧?」

在場的人都是商場上的大擘,沒有不知道的道理,唐桂清點頭,回道︰「當然知道,誰不知道九姓胡人是做生意的高手,他們的足跡遍布大江南北,這些年看起來好像隱沒了,可是,知情的人都知道,有很多知名的商號,都是透過他們的金援扶植起來的,他們只是不出面而已。」

「是。」她笑著點頭,「其實晚芽能夠通曉蒙古、突厥,以及回紇人的語言與文字,不過就是一次因緣際會發現,他們的文字都是取自九姓胡人的文字,再加以變通而已,知道這個脈絡之後,學起來就簡單了。」

「好!很好!」唐桂清忍不住激賞拍手,「小總管,老夫一向都覺得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但你不一樣,記著,要是我那賢佷沒能善待你,盡管來唐家,老爺子我絕對不會虧待你。」

「太爺,您說這話,晚芽不好回啊!」她故意看了問守陽一眼,露出為難又埋怨的笑,惹得眾人莞爾不已。

唐桂清轉頭看作壁上觀的問守陽,「賢佷,那你怎麼說?」

沒想到老人家將矛頭轉到他頭上,問守陽先是勾起一抹淺笑,抬起眸來直視著存心要鬧他的長輩道︰「都听見太爺說這種話了,佷兒我哪敢不善待她呢?如今我的‘宸虎園’要少了她這位小總管,可要天下大亂呢!」

沈晚芽微愣了下,沒想到問守陽會說出這種話,這或許已經是這男人一直以來,所能夠說出對她最好的贊許了。

她斂眸看著他,正好對上他抬頭投來的視線,好半晌,他們誰也沒挪開目光,只是靜瞅著彼此。

唐桂清沉吟不語,瞅著他們主僕二人,活到他這一把年紀了,雖是老眼昏花,但有些別人瞧不見的東西,他卻是能夠看得一清二楚。

依他看來,這二人之間存在著比他們想象中更深的羈絆,遠勝過于男女之間的情愫,也絕對不僅只于他們自以為的主僕關系而已。

他泛起微笑,若說他這行將就木的老人還有什麼心願,那絕不會是希望已經成窩的兒孫們再多添幾個,而是在他有生之年,能否見到他生平唯一欣賞的女子與他疼愛的世佷之間開花結果呢?

如若不能,那他們之間,又會是什麼結局呢?

這時,樓下大堂傳來了一陣騷動,一道老人的聲音往二樓這里傳過來,「唐老爺子,你的老朋友來了!在的話就答我一聲,別讓我瞎打人!」

沈晚芽轉眸往樓下望去,見到一群人浩浩蕩蕩進來,其中為首的人是一名身穿著藏青色袍服的老人,年紀看來比唐老太爺小了十來歲,明明已經是頭發盡白,但是福態的臉上卻是一片紅光,就連皺紋也沒見到幾條。

她與問守陽交換了個眼色,沒立刻開口,卻見他頷首,想來他光听聲音就知道來人是誰。

這位老者在商場上的來頭不小,與南海的海商鳳家的淵源甚深,一般而言,鳳家雖然在海上稱霸,但是當家鳳熾不會親自出面,在中原內地的交易,都是由這位陶朱爺全權代理他發言。

「哈哈哈!」唐桂清聞言大笑了起來,讓人攙扶起身,往窗邊走去,朝著樓下大喊道︰「陶朱,快上來,我說的那個厲害丫頭就在這兒,棋局也讓人給備好了,就等你來。」

「好好好。」陶朱爺加緊了腳步,走上了通往二樓的階梯。

這時,唐桂清轉頭望向問守陽,笑道︰「其實,我要賢佷把你家的小總管一道帶過來,就是要讓陶朱大開眼界,沒讓他親眼見識小總管的一手好棋,他還當我是在跟他吹牛皮,如何?不介意太爺我借你家小總管一用吧?」

「既然我人都給太爺帶來了,就任由太爺處置吧!」問守陽微笑,比出了一個「請」的手勢。

「好,做人夠干脆!」唐桂清笑著牽過沈晚芽的手,就像是慈祥的長輩牽著晚輩走向隔門,立刻就有僕從為他們打開門板。「小總管,我和陶朱是從年輕斗到大的棋友,他一直不服氣我說你有多厲害,嚷著要見識你的功夫,如何?陶朱今天指名要跟你斗圍棋,你沒問題吧?」

「上了架的鴨子,還能有回頭的余地嗎?」她明媚的眨眨眼。

「哈哈哈……」唐桂清被逗得大笑,這時陶朱爺從另外一邊的隔門進來,見到沈晚芽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女敕丫頭,不由得愣了一下。

他往後擺擺手,示意一干隨從不要跟上來,一個人走到她的面前,打量了一圈之後,才朝著唐桂清嘖笑道︰「老爺子,我真的不敢相信,這個黃毛丫頭真的是你說的高手?」

「陶朱爺不信的話,不妨試試。」沈晚芽噙笑回道。

「丫頭,我可是幾十年的老江湖了,難道你不怕嗎?」陶朱爺呵呵笑道,一雙老練的目光瞅著她,也同時注意到站在她與唐桂清身後約莫十尺開外的問守陽,他雙手抱胸,倚在門旁,閑淡的目光似乎在等著看好戲。

「未戰先懼,仗還能打嗎?」沈晚芽微聳了下縴肩,笑著搖頭。

「好,不怕最好。」陶朱爺笑著半推半拉著她就座,活了一大把年紀,卻高興得像孩子,畢竟能夠遇上可以較勁的高手,是人生一大樂事。

這時唐桂清屏開了眾人的攙扶,拄著龍頭拐杖走到問守陽的身邊,與他一起遠觀陶朱公與沈晚芽的棋賽。

「人家都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可是沈家的丫頭就是跟別人不一樣。」唐桂清開口,對著晚輩談心,「跟她說過話之後,再看到我家那些婆娘們就覺得煩悶,因為她們都不若她有趣靈活,守陽,看在咱們兩家多年的交情上,你老實對太爺說,你真的對沈家的丫頭沒有丁點打算嗎?」

問守陽微微抬起下頷,勾起一抹淺笑,半斂的眼眸直視著正在與陶朱公對奕的女子,見她雖然只是一介女流,卻能夠悠游于男人之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舉一動之間,說不盡的明媚動人。

「守陽,怎麼不回太爺的話?」唐桂清臉色微沉,開口喚道。

「太爺希望我對她做什麼打算呢?」問守陽笑著反問,眸底閃過一抹感到煩膩的陰沉,「晚輩知道太爺對她的賞識之情,但她終究是問家的小總管,是問家的人,所以,無論我對她有任何打算,都不需要對誰做出交代。」

對于他冷淡的回答,唐桂清沒有生氣,反倒是呵呵笑了,「好,你不需要給太爺回答,但是,記著千萬不能傷害她,要不,太爺可是要不客氣了!」

說她是問家的人?

不回答沒打算,只說有打算也不必交代?

呵,有年輕人這句話,想來他老頭子是不需要太擔心了。

從那一晚之後,「宸虎園」就多了一位常客。

那就是陶朱爺。

雖然,那一夜的棋局,最後是兩人合局平手,勉強讓陶朱爺保住了臉面,但是,從那之後,他跟唐桂清一樣,迷上了與沈晚芽對奕的暢然快意,所以只要讓他找到一點芝麻蒜皮大的理由,他都能來「宸虎園」晃上一圈。

今年入春以來,雖然稱不上溫暖,但是極少下雪,園子里的梅花已經都是怒放生香,但是沈晚芽沒有風花雪月的心情,因為她必須張羅問守陽出門的事宜,每年的三月是雲南大理最熱鬧的時候,大江南北各地的生意人都會齊聚前往,宛如慶典般熱鬧,所以又被稱為「三月節」。

在忙了一整天之後,沈晚芽回到她所居住的小院,位置就與義父的居所比鄰,一直以來,她每天早晚都會去向義父請安,不過她看天地已晚,怕他老人家已經睡下了,決定明天再過去。

她回到寢房,關上門之後,終于忍不住一天的疲憊,用手替自己揉著肩膀,這時,她覺得屋子里不夠暖和,走到火盆前,打算再加上幾塊炭,卻沒想到打開炭盒,看見里頭竟然只剩下兩塊菊炭。

一瞬間,她喪氣的垂下雙肩,苦笑道︰「萱香這丫頭,去睡之前也不檢查一下炭盒,眼下就只剩這兩塊炭,教我怎麼撐整個晚上呢?」

她回頭看著床炕,忍不住嘆了一聲,想到前兩天她才吩咐可以停止燒地龍,所以現在炕也是冷的,她覺得既沒轍又無奈,只好把最後兩塊菊炭加進火盆里,心想等這兩塊炭燒完時她也應該把被窩睡暖了,最多就是早上起床時會比較難捱一點而已。

說也奇怪,每年到了春天,她反而更覺得畏寒,就算屋子里是暖和的,她睡覺時還是會忍不住打哆嗦。

為了不浪費火盆里散發出來的溫暖,她以最快的速度更衣上床,裹上了被褥,緊緊地將自己揪成一團。

大概是今天真的忙壞了,以為會很難入睡,沒想到一會兒就沉入夢鄉。

只是,她的意識沉入了黑暗,又慢慢地浮了上來。

在睡夢中,她開始覺得不安穩,覺得寒冷。

即便將自己蜷成了一團,寒意卻還是不斷地從腳底涌上來,她緊緊地捉住被褥,不自禁地打哆嗦。

這種感覺她似曾相識,那是埋在她記憶深處,在她以為早就已經忘掉的角落里存在的惡夢,這瞬間,她仿佛又是是兒時的沈晚芽,無法克制不斷竄上心頭的冰冷與無助。

半夢半醒之間,她仿佛穿梭時光,回到了她剛來「宸虎園」的時候。

對了,那一天也是乍暖還寒的春日,白晝時,還是風光明媚的晴日,入了夜,卻吹起了比冬天還寒冷的風。

而她,因為要替一名被客人兒子戲弄的婢女打抱不平,所以使計讓他被眾人嘲笑,這事傳到問守陽的耳里,他大為光火,罰她跪在祠堂前的廊檐下,被命令沒有他的允許,誰也不許讓她起來。

好冷,地好硬。

她的膝蓋跪得好痛,就像要碎掉一樣。

就算是拼了命地輪流揉著,卻還是無濟于事。

冷風呼呼地吹著,明明已經是入春了,卻還是十分寒冷。

她抬起頭,仰望著因皎潔而顯得分外冰冷的銀月,痛苦抿住已經干澀不已的雙唇,不讓自己因為痛苦和寒冷而申吟出聲。

這時,她听見了有腳步聲,轉頭看見義父前來的身影,她笑了。

猜想應該是她的主子終于發了好心,肯讓她起來了。

但是,當她看清楚義父的表情之後,一瞬間,笑容就像冰塊般凍住了她的唇,生硬得教她覺得痛。

他攢著眉,朝她這個方向望過來時,臉上是滿滿的歉意。

看來,她的爺終究沒打算輕易饒過她!

她忍住了失落的心情,差點忍不住幾乎快要壓眶而出的淚水。

義父將帶在手里的襖子覆到她的肩上,陪著在她的身邊坐下來,告訴她說不能讓她起來,至少可以讓她穿暖一點。

然後,義父出乎意料地開口,說他在老家有親戚,可以把她送過去。

但是他的提議立刻就被她給拒絕了。

不走!芽兒不走!求義父不要趕我離開,不要!從今以後我會努力,一定不會再惹爺不開心,絕對不會了!

听了她的話,他嘆了口氣,搖搖頭。

義父就怕你樣樣事情都做好了,爺還是看不慣你啊!爺雖然不比以往溫和,可是,我也沒見過他罰誰比罰你更狠心啊!

她的爺對她不好的事情,早就已經是人盡皆知了。

打從她進‘宸虎園’的第一天開始,他就瞧她不順眼,同樣做錯了事情,罰她的狠勁是別人的數倍,起初,她會不服氣朝他叫囂,說他不公平,但她很快就知道這樣的做法,是在給自己討更多苦頭吃。

捱得住的!看是要打要跪,還是要我三天不吃不喝都可以,只要爺不趕我出「宸虎園」,那些就都是小事,只求義父以後別再為芽兒求情,我怕連累了您,心里會過意不去。

她拉住義父的手,笑著搖搖頭,看見他听完她的話之後,老臉上一時露出又急又氣的神情。

丫頭,我怎麼可能不替你說話呢?難道要我眼睜睜看你——她用著無比堅定的嗓音,打斷了義父的話,「請您看著就好了!芽兒說過會爭氣,就一定會做給您看,我一定會做到讓爺滿意,不會再讓他罰了。」

啊啊!好大的口氣!

半夢半醒這間,沈晚芽覺得當時的自己好天真,愚蠢得近乎可笑。

如今再想來,真覺得自己當時的膽量大得嚇人。

可是,她想知道這些年,她做得好嗎?

人人都在夸她是萬能的小總管,唯有他,沒有過一句像樣的夸獎。

難道,在他的眼里,她還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夠好嗎?

還有哪里不夠好嗎?

每次,當他跟著人家一起喊她「萬能的小總管」時,她總覺得他不是稱贊,而是故意在諷刺。

好冷。

睡夢之中,她忍不住更加用力地抱住自己,蜷起了雙腿,但是一雙冰冷的腳丫子卻是無論如何都溫暖不起來。

好冷……誰來幫幫她?她真的覺得好冷,好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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