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澀女人 第一章 作者 ︰ 七季

燈紅酒綠的商店街,熙來攘往的人群中,林芸庭覺得自己有點呼吸困難,她正在市內最高級的餐廳樓下,不時向四處張望,每次視線的落空都換來一個無奈的嘆氣。

再看一眼手腕上的卡通兔圖案手表,離約好的時間還有十五分鐘,也就是說她還要像這樣傻乎乎地在這里站上十五分鐘;真為自己的冒失感到丟臉,她都已經是二十歲的人了,還會出于緊張提早到達約會的地點,而且是提早了足足一個小時。

心里總是慌張著千萬不能遲到,一定要以最好的狀態出現,就這樣專門空了一天時間,從早上起就開始打扮自己,挑選衣服,早早地做好了準備,緊張兮兮地出門,其結果就是她已經在這被夜色沐浴的繁華街道中心呆站了四十五分鐘。有時候,會有多事的年輕情侶向她投來好奇的視線。

有什麼好看的,她就這麼奇怪嗎?顯得與這地方這麼格格不入嗎?林芸庭重新審視自己,好吧,也許她是有那麼一點另類,相較滿街隨處可見的那些超短裙爆炸頭的辣妹,叼著煙、揮舞著手臂、滿口蹩腳ABC的青年,她的穿著就像一位職教四十年的古板教師;平常看來還很正常,不過在這條以高消費和地下舞場出名的街上,她這個像廣告牌一樣佇立著的古板教師就尤為醒目了。

那有什麼辦法,她只是想讓自己看上去好相處一點,好給對方留下好印象啊!林芸庭調整著自己的情緒,心情壞的人會顯得面目可憎,今天可是她正式和繼母吃飯的日子,是她爸爸正式將他的女朋友介紹給她的日子。

她媽媽在她六歲那年因病去世,不過她的人生並沒因此受到太多沖擊,這全要歸功于她那個超級稱職的老爸。長大後才了解到,一個男人獨自帶大女兒,是件多麼不容易的事,在她懂事之後老爸也毫不松懈地,將大多精力都放在她身上,說實話她連親生母親的臉都已記不太清楚,可她老爸仍是對自己的事放任不管,像是一點都不感興趣,她一直很擔心自己那個不懂變通的老爸,會這樣在不知不覺中變成老爺爺。

大學時她決定搬出去住,並且留下威脅性十足的話給她老爸,如果他準備獨自終老她是不會管他的,可不要拿她當成自己人生淒涼的理由。這樣的激將法能不能生效她本來還不太確定,直到三天前她老爸突然打電話給她,說要介紹一個人給她認識。

天知道,她當時興奮得想要親吻電話、興奮得兩天沒睡好覺,比被自己暗戀的男人告白的那種心情還要興奮一百倍。

拍拍臉頰,不能臭著一張臉,萬一扯了老爸的後腳她鐵定連作五年惡夢;為了打發時間,林芸庭再次在心中細數起從她老爸那邊得來的對方的資料。

她老爸是在一年前經人介紹認識那位白阿姨的,白阿姨六年前同丈夫離婚,帶著一個兒子。那個兒子今年高二的樣子,听她老爸說是個成績很好的孩子,念的正好是她念過的學校,這麼算來還是她的學弟。

她那間高中是有名的難考,能在那里念到前三名的,一定是聰明又穩重的人,就像當年的她一樣,不知道她能不能和那個新弟弟好好相處,有點小小的期待呢。

這個方法很有用,林芸庭的心情又好了起來,四人大家庭的設想讓她的心又噗通、噗通地跳了起來。可總有人就是不懂看別人臉色,偏挑人家心情正好的時候過來找麻煩,當三個頭發分別染成黃色、綠色、紅色的男人出現在她眼前,林芸庭的第一個反應是,紅綠燈會走路了。

「美女,一個人啊?」

十幾年了,搭訕的第一句話從來沒有變過,林芸庭不免覺得有些無聊,這已經是她在這一小時內第三次听到這句開場白了。

三個人見她不說話,半低著頭怯生生的樣子,相視一笑貼著她圍了過來,「被男朋友放鴿子了嗎?真可憐,要不要和我們去玩一玩?」

「我不是在等男朋友。」她後退了些,以防那個人的肩膀踫到她。

「不管你在等誰,對方八成都不會來了吧,一起去唱歌好不好?我們請客哦。」

「對方會來的,請你們去找別人。」她又後退一步。

那三人黏乎乎地又靠了過來,他們身上的煙味讓她本能地排斥,他們意外地執著,其中一個試圖搭上她肩膀,「不要這麼無情嘛,我們已經看你在這站了好一會了,和我們約好的女人也不來了,正巧咱們都這麼寂寞,放心啦,我們不會對你做什麼的。」

不會,才有鬼。林芸庭的耐心有些消耗光了,她瞄準時機,在想光用說的也許對方听不懂,是不是該以實際行動表明下自己的立場?比如給自己右邊的那個豬哥來個手刀什麼的。

她在沉默中估量著這三個男人的實力,對方卻似乎誤會了她的意圖,說得越發起勁,說著說著那人不老實的手已環到她身後,她還沒想到好的對策,只是出于本能一把將那人推開,明顯的厭惡寫在臉上,「都說我不去了,你們真的很煩人耶!」

「一起唱個歌又不會怎樣,不用這麼小氣吧!」那人被她推出去,反而燦笑起來,「膽子太小,可是在這條街上混不下去的哦。」

林芸庭吸了口氣,有沒有搞錯?她被人強行搭訕還要被瞧不起,他們以為她是初來乍到的太妹嗎?因為尚不得要領還很茫然,就像是向往城市生活而從鄉下跑來的熱血青年,穿著自以為流行的服飾、做著自以為很酷的動作,卻被當地人笑話成土包子,一副很好騙的樣子。

真不知該怎麼解釋這種可笑的誤會,別的不提,單從年齡上來看她就已經過了追求叛逆的階段了吧。

「我真的是在等人,請你們離開好嗎?」她壓下那種又笑又氣的情緒,自己的這張女圭女圭臉還真是會給她添麻煩。

那三人互相努了努嘴,擺出一副已經跟她變成好朋友的架勢,「那好吧,我們陪你一起等好了,一個女孩子在這種地方很危險哦!如果對方沒有來,我們再負責送你回家。」

說到底就是他們不相信她的話,這種厚臉皮的無賴還真是讓人心生敬意,反正等她爸爸來了他們自然也就走了,可要是教那個很可能成為她爸爸妻子的白阿姨,見到她的第一面是她和三個小混混在一起,雖然對方一定看得出來她是被糾纏的,她也不要啊……

「你們啊,真的是瘟神耶!」她握起拳頭,想到自己生平第一次跟人打架,對手是三個男人,心里還是會不安。

「啊?你說什麼?」

瘟神!妨礙她爸得到幸福的瘟神,不可饒恕!林芸庭向前走了一步,隨之拳頭就要出手,那三人還在說笑,完全沒注意到她的意圖,她以為自己絕對能成功,拳頭還沒到自己胸口的位置就被一只不知從哪伸出的大手包了起來,那只手無論是力量還是速度全都與她不相上下,就那樣把她的拳頭拉回了身後。

結果,那三個人毫不知情,自己剛才差點被揍了一拳,而對此最無措的應該正是她林芸庭本人,她不可置信地回頭,就見身後多出一個比她高出一個頭的男人,正一手自然地搭在她肩上,另一只手裹著她的拳頭藏在她身後。

「你這家伙是打哪冒出來的?」紅綠燈組合搶先一步說了她的台詞。

「不好意思,請問你們找我女朋友有什麼事嗎?」她身後的男人語氣謙和,但是面無表情。

原來如此,林芸庭當下明白過來,想不到這年頭還能看到英雄救美這種戲碼,真是難得。比起感謝,倒是自己的拳頭這麼容易就被他攔下,感覺有點不服氣。

那三人一見她真是有伴的,嘀咕了一陣,啐了聲就前後離開了。真是不公平,如果這種情況下出現的是個女人,其結果只能變成是兩個人被糾纏,可是男人的話就連談判威脅之類的事都省了,又沒有證據證明男人一定比女人有用,這簡直就是男人間的潛規則,是男人們為了自己的同類能出風頭而心照不宣的潛規則。

不管是找麻煩的還是幫忙的,女人在這兩邊都是男人們游戲的犧牲品。林芸庭知道自己的是非有些極端,可就是對這種不得不被迫欠對方一個人情的事情,充滿了懷疑;不管怎麼說,按照社會常識對方是替自己解了圍,好歹要說些漂亮話。

待那三人走遠,林芸庭站直身體面對那名英雄,「謝……」

「回家去。」

她的感謝之詞卡在半空中,被那位英雄命令的語氣給嚇了回來,「什麼?」會不會是街上太嘈雜她听錯了。

「這里不是你這種翹家小鬼該來的地方,想找刺激的話就叫父母帶你去迪斯尼,不要大半夜跑來這里讓他們擔心。」

林芸庭的臉僵在那里,感覺自己有千言萬語,可嘴巴就是動不了。她這才仔細地審視起這位半路殺出的英雄,和街上大多數人相比,他的打扮屬于中規中矩,頭發沒有染成奇怪的顏色、剪成奇怪的形狀,耳朵和鼻子上也沒有打洞,是張很干淨的臉,笑起來的話可以用俊朗形容,但她確定自己是看不到那俊朗的一面的,他那平板的面孔正在無聲地指控著她的罪行。

有如訓導主任的話從他的嘴里說出來,不知為什麼就是讓人感覺格外可惡;就算他的出發點是好的,可要單論對她的評價,他不是比剛才那組紅綠燈還要瞧不起她嗎?

那人不知從她臉上看出了什麼,竟然還皺了下眉頭,補了句︰「真不知道現在的國中生在想些什麼。」

國中生?國中生!這三個字在林芸庭的腦中反復回蕩,真是奇恥大辱,這已經超過她所能忍受的極限了,女人都希望自己能顯得小一些沒錯,但小到無法被當成女人就又是另一回事了,因為這張臉,她不知吃過多少悶虧,這次是最氣人的一次。

「我不說話,你就在那里喋喋不休的……」林芸庭怒視對方,「我是不曉得你有什麼資格在這里說教,如果是你覺得我欠你什麼,那我也要說,我可沒向你求什麼援,就算你沒有出現我自己也可以解決的。」

段彰宇沒想到這個小女孩還能這麼有精神,他以為她已經被剛才的事情嚇壞了,可她那不服氣的小臉分明是不領他的情,「怎麼解決?用拳頭嗎?」

林芸庭自信滿滿,「我好歹也是空手道三段。」

「這麼說,你完全沒想過對方掏出刀來的話會怎麼樣?」

林芸庭眨眨眼,再眨眨眼,段彰宇繼續以平穩的聲調說︰「如果他們三對一真的輸給你,比起逃跑,用不光彩的方式將你制服,再以各種方式報復一番不是更合常理?還是說,你來到這里,卻不曉得像他們那種人身上常帶著折疊刀是很平常的事?或者你覺得他們不會對一個女人用武器?」

被說中了,全被說中了,這真是一堂生動的社會課,可林芸庭一點受教感都沒有,反倒是雙頰火辣辣地燙。

「你說得倒是真詳細。」她表示不服,「那幾個人只不過是搭訕而已,你說得倒一副對他們了若指掌的樣子,我看八成你也是他們的一份子,串通起來演這出戲的!」

「演戲?」

「你現在的表現不也屬于一種搭訕,這分明是你計劃好的,就像電視里演的那樣,和那幾個人串通自己當英雄博得好感,仔細想想如果對方真的身上有刀,你明知道還跑來解圍不是很奇怪嗎?我看對我有興趣的人八成是你才對!」

段彰宇愣了下,說︰「我沒有特殊癖好。」

哦,好氣,這簡直就是二次傷害,林芸庭瀕臨抓狂,「什麼特殊癖好,你到現在還沒看出來嗎?我才不是什麼國中生!」早就不是了!

如她所願,段彰宇露出了足夠吃驚的表情,甚至那吃驚程度遠遠超出了她的預料;只見他直勾勾地盯著她,嘴張了張,艱難地吐出一個字︰「小……」

「我是大學生、大學生!成年的大學生!」小個頭啊?林芸庭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如此動氣地,跟一個陌生人爭論她長相有多幼齒。

「所以說謝謝你的雞婆,但請你不要再對我說教了好嗎?我已經可以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了,來這里也不是尋求刺激,我是來吃飯的!」

早知道就先進店里等了,她只是覺得比主角先一步坐在椅子上很破壞氣氛,而且對著菜單不能點又很無聊才選擇在外面站著,如今她確定這真是一個錯誤。

「身分證。」一只手伸到了她面前,「身分證拿出來。」

拿就拿!林芸庭翻起包包,心中忿忿不平,等她拿出身分證,看他還能說什麼。翻著翻著,她的手停住了,抬頭一看,那個男人仍伸著手,等在那里,她想了下,拉上包包拉鏈,「不對啊,憑什麼我要給你看身分證,你是警察嗎?」

他說得那麼自然,讓她也跟著認為自己被他檢查身分是天經地義的事,差點就要被他牽著鼻子走;仔細想想,他是她的誰啊,她根本沒必要按他說的去做吧!

那男人一副早就料到的樣子,沒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什麼不對,反而以一種居高臨下的語氣對她說︰「如果拿不出來的話就把電話告訴我,我打去你家確認。」

「你到底為什麼,就非認定我是離家少女不可?」這樣好管閑事的人原來真的存在,看他的臉還以為他是對旁人漠不關心的那種,原來骨子里根本是個熱血過度的大閑人啊。

林芸庭嘆了口氣,看向他,「其實你就是想找我搭訕吧?直接承認不就好了,這樣拐彎地打听我的名字、住址、電話有什麼意思?你這樣咄咄逼人不是更可疑,直接說出真正目的的話,我還可以考慮告訴你哦!」

段彰宇不甘示弱,沒因為對方覺得他可疑,就放棄自己臨時決定的「感化不良少女」行動。他自認自己不是個愛管閑事的人,只因為他要進這家餐廳吃飯,才不得不從糾纏中的四個人身邊走過。

本來是很單純的事、彼此間毫無交集的事,可當他無意中看到那個被三人圍住的少女的臉,不知怎地就停下了腳步。

她有一雙很大很亮的眼,沒有一絲混濁,並且正露著隱約的憤怒,那種憤怒直接反應在了自身的行動上,那個笨女孩竟然企圖跟三個男人動手。

在他腦中掠過一句「真是笨蛋」時,他的身體已經改變了方向,向著那女孩走了過去。他也不太明白自己是哪根筋不對了,明知道這年頭就算做了好事,也不一定會被對方認可,可他就是覺得不能放著她不管。

他不是個愛管閑事的人,但他的確是個一旦做了某事就不會輕言放棄的人,有始就要有終是他的做事風格。也許有了這個理由,他就可以一路將這女孩的事情管到底,而忽視掉自己在她眼中是個多麼奇怪的人。

那雙明亮的眸子瞪著他,好像她真的被冤枉了一樣,段彰宇想,如果她學會說真話,那他也許會再多管一次閑事,比如認她當干妹妹什麼的,日後多帶她去游樂園玩,讓她遠離這種復雜的地方。

「喂,你在深思什麼啊?」林芸庭很沒好氣,「好啦,是不是真要這麼煩惱啊?我知道你不是要找我搭訕,你是二十一世紀絕種的高尚衛道人士,心中不存一絲邪念全心全意造福人類,這樣總可以了吧?」

「不,我在想一些事情。」說他不存邪念,好像也不對。

為什麼他想事情,她就要在一邊等著?最奇怪的是,為什麼這個人好像很肯定她不會掉頭就走呢?林芸庭最後的結論就是,怪人的想法果然不是普通人能理解的。下意識地看了下表,離約定的時間已經過了三分鐘。

正想著人怎麼還不來,一個開朗的男聲在她背後響了起來,「芸庭、彰宇!」

她轉頭,正看到她爸爸在向這邊招手,他旁邊那個很有氣質的阿姨在看到她後,也微笑著向她招了招手。

她笑開了,可又一想,「芸庭」必然是指她無疑,那「彰宇」是誰啊?如果用排除法,可得出結論,那是指白阿姨的兒子,可她爸爸為什麼指著她叫別人?有一個顯而易見的答案,但她不願意去相信。

她爸爸已經走到了跟前,春風滿面地對著她和她背後的人笑道︰「看來你們已經認識了,不過既然都到了,怎麼不去里面坐呢?」

不會吧!林芸庭猛地轉身,再次以一種看異類的驚異眼光,去看那位「多管閑事先生」。他的臉、他的身高、他的語氣、他的表情……

林芸庭受了太大的打擊,聲音超過了極限反倒沙啞得厲害,「你,高中生?」上帝啊,不會吧!現在的高中生……都長得好高大啊……她竟然被一個真正的未成年人教育不能夜游,她的臉以後要往哪放啊?

比起她所受到的打擊,段彰宇則顯得冷靜多了,他媽媽和林伯伯的笑談內容、林芸庭那無聲的慘叫,他全都听不到,他已經傻了。

林芸庭的臉扭曲成了各種形狀,只有她多變的表情仍然那樣鮮活;她一直在低聲嘀咕著什麼,肯定是在抱怨,因為背對著家長,本該只有他能听到,可是他完全沒在听,雖然沒在听,但光看她的樣子,他已經知道她在說些什麼。

看著看著,他笑了起來,看著他未來的姐姐︰「你可真是個詐欺犯啊。」

林芸庭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著,「什麼啊,你才是勒!」

這是她想說的話好不好!這個時候,她已經忘記了自己千方百計要給新家人留下好印象的誓言,自己的台詞又被人搶先一步,她很氣!

在一旁的白阿姨驚訝地捂住了嘴,像是發現了什麼新物種,帶著孩童般的興奮,「天啊,小彰笑了耶!」

如果知道之前發生了些什麼,不管是誰都會笑吧!林芸庭仰天長嘆,偷瞄了眼段彰宇,正好與他的視線對上。

她對他吐出舌頭做了個鬼臉,死小鬼,以後要對她萬分尊敬哦!

結果,與新家人的見面還是跟她想象中的場景天差地別,要說的話就是熱鬧得過了頭,四個人鬧哄哄地進了餐廳,感覺真的像家庭聚餐一樣,一點也不正式。

不過這樣也好,真正的家人不就是整天吵吵鬧鬧,真正的姐弟不就是吐槽大于贊揚,不過內心還是覺得自己家的人最棒;這麼想來,她和段彰宇,也許真能成為關系很好的一家人呢!

她之所以會被他牽著鼻子走,不自覺地按照他的話去做,就是因為她知道他不是個壞人啊。

七年後,墓園。

林芸庭忙碌地用手去壓被風吹得亂飛的長發,可發絲仍是不受人力影響,黏在她臉上讓皮膚一陣搔癢。林芸庭很怕頭發貼在臉上的感覺,可能是皮膚比較敏感的緣故,不過就算如此,她仍是堅持將頭發留長,理由只有一個︰這樣顯得比較成熟。

想她也已經是二十七歲的人了,三十大關就在眼前,可素顏出去時還是會被人認為是學生,一副女敕女敕的樣子很容易給人一種很不可靠的感覺,以職場來說可算不上什麼好事。

一年中最重要的一次掃墓,偏偏又趕上了一個大風天,林芸庭邊和刮飛的頭發周旋,邊對著面前的合葬墓抱怨自己的苦惱,以及這一年的生活。

合葬墓上面容慈祥的夫婦照片,正是她的爸爸和段彰宇的媽媽;她與新媽媽只一起生活了短短一個月,但這一個月已經是她生命中不可缺少的珍貴體驗,她相信如果沒有那次交通事故,她與白阿姨一定可以成為很親密的母女。

她爸爸和白阿姨正式登記後,她也退掉了租賃的公寓重新搬回家來住,加上段彰宇一共四人;那是如同她年幼時作過的夢一般美好和樂的一個月,當時是她慫恿兩人出去渡蜜月,要是沒出過那種主意就好了。

她爸爸和白阿姨在去溫泉的路上遭遇了車禍,是由于旅游大巴士的司機疲勞駕駛造成的,那次車禍很嚴重,還上了當地報紙;一晃七年過去了,除了受害人家屬外,大概已經沒人記得那時的事。

「總之,今年我和小彰也都健健康康地,小彰也還是和以前一樣不把我放在眼里,像個小老頭一樣管東管西。」她想了想,彎下腰對著墓碑上的照片輕輕地抱怨道︰「小彰他啊,真的很羅嗦耶,有時候我真的會懷疑他到底是不是我們家的孩子,他到底像誰啊?」

回答她的人不可能是天堂的父母,但身後的確是傳來了一個平穩低沉的男聲,那毫無音調起伏的聲音讓林芸庭脖子後面發麻。

「悄悄話還沒說完?」

她做了虧心事,心虛地捂著心髒轉身,就見穿著短袖襯衫、藍色牛仔褲的段彰宇正望著她,和七年前比,他已經是個徹徹底底能夠獨當一面的優秀男人,起碼在其他女人的認知中是這樣。

但在林芸庭的眼里,這位優秀的弟弟永遠是用訓導主任的眼神監督著她,不管外貌多養眼,她也早已經沒了知覺,只要對上他那似乎能看穿一切的法眼,她就沒來由的心虛。

「你怎麼隨便偷听人講話,我不是說過這是我的‘悄悄話’時間,你不許听!」特地把他趕到了好遠的地方,這家伙怎麼走路都沒聲音的啊,什麼時候躲到她背後的?

「你突然不見了,我想你會不會是被風刮跑才回來看看,就看到你蹲在這像個歐巴桑一樣鬼鬼祟祟地講人壞話。」段彰宇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原來你每年‘悄悄話’的內容就是這些,看來我讓你積累了不少壓力。」

這種壓力無法和朋友傾訴,于是積累了一年到父母的墓前抱怨嗎?段彰宇在考慮自己是不是該為此覺得她很可憐,可無論怎麼想,好似也都是可恨多一些,竟然利用重要的掃墓日抱怨這些有的沒有,老爸老媽在天之靈也會被她煩死。

「誰會被風刮跑啊,我又不是風箏,分明是你想要偷听還理直氣壯的……」林芸庭別過臉去嘟嘟囔囔,「再說抱怨一下又怎樣,這說明我們還和往常一樣啊,爸媽听到一定很放心。」

「听到自己的兩個孩子互講對方壞話還很放心的父母,應該沒有吧。」

「啊!」林芸庭抓到他的語病,指著他的鼻子,「原來你的‘悄悄話’時間也在講我壞話!快說,你都講了些什麼,是回家後鞋子亂丟?還是用過的東西不收回去?」

「原來你自己都很清楚啊。」

「因為你總在念啊!不要轉移話題,你到底說了我什麼壞話?既然你已經听到了我的悄悄話,那我也要知道你的才公平!」她不屈不撓,圍著段彰宇轉。

「大聲講出來就不叫悄悄話了吧?這規矩不是你定的,只能講給爸媽听,你這樣問算犯規哦。」段彰宇見林芸庭真的生氣了,卻又因被他的話堵住而無言以對,不禁有些壞心地笑了下,「誰叫你不來偷听,想听悄悄話就要悄悄地听,這不是常識嗎?」

「哪有那種常識,听都沒听過!拜托你不要擅自發明常識好嗎?快講啦!」林芸庭晃著腦袋,仍將注意力全放在段彰宇身上,雙手抓著他的袖子不讓他走。

真沒想到,她對他的一句戲言還真的如此執著,段彰宇真的很沒辦法,自己又不像她那樣無聊,怎麼可能利用難得的時間講那些無關痛癢的事?

忍不住撥開她臉頰亂飛的頭發,按在她耳側,她的頭才不再搖來搖去,她那張因為冷和生氣而發紅的小臉上,兩顆圓圓的眼仍死死地瞪著他,光燦燦的,在黑夜中也不會被掩蓋的黑色眼眸。

「既然那麼不習慣自己的頭發,剪短些不就好了?」這話他已經不知說過多少次了。

「不用你雞婆,這是我的自由!」每次她都不厭其煩地這樣吼回來。

好吧,她的個人自由他就不過問了,那麼告不告訴她自己的悄悄話內容也就屬于他的個人自由;他的決定是保持沉默,永遠都不要讓她知道?

那些會真的將他們爸媽再氣死一次的話,怎麼可能讓她知道呢。

「走了,明天還要上班吧。」他說,「山上風越來越大了,小心明天感冒。」

「不行,你不告訴我我就不走。」

「是嗎?那我就先回去了。」他從口袋里掏出車鑰匙,朝她晃了晃,「講狠話前,應該先確認有利武器在自己手上才對。」放著免費司機不用,坐計程車回去可是很貴的。

林芸庭見他真的走了,完全沒有停下或回頭的意思,氣到牙癢癢的,如果她明天真的因發燒而無法上班,那發燒的元凶也絕不是風!

「小彰!」他那漸小的背景舉起了只手,手上的車鑰匙還在閃閃發光,林芸庭咬了咬牙,小跑步地追了上去。

一大清早,林芸庭迷迷糊糊地從床上爬起來,穿著印著她最喜歡的卡通兔圖案的黃底白花睡衣、踩著同樣是那只兔子形狀的軟綿綿拖鞋,像個找不到天堂入口的游魂半閉著眼,全憑本能地走向盥洗室。

本來是為四個人準備的房子,如今只住了兩個人,略顯寬敞的客廳中只听到拖鞋摩擦著地板的「刷刷」聲,林芸庭堅持不把腳踩起來,就那樣磨著鞋底來到了盥洗室。盥洗室的門開著,里面的燈亮著,一個只穿著睡褲上身赤果的男人正低頭刷著牙。

林芸庭無力地在門框邊靠了會,只是一會兒後,她又蹭著拖鞋進了盥洗室,有氣無力地站在那個刷牙男的身後。

他的胳膊牽動著背脊的運動,林芸庭迷茫的眼眨了兩下,隨即向前一倒,全無支撐地撞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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