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客棧歇腳用過餐後,谷少川騎著追日離開城南鬧市。
稍早,他在秦大夫的春心藥鋪附近瞎晃一個時辰,街上玩耍嘻鬧的小鬼頭一堆,就是未見著初晴,他問過一票孩童,沒人認識初晴,這麼說她可能不住附近,是跟親人上街的,毫無頭緒瞎找下去也沒用,想到初晴跟他說過秦大夫醫過她的眼楮,他遂直接上門找秦大夫詢問。
見他又上門,知曉他的來意,那臭老頭竟給他擺架子,直言「不是看病的話,一旁等著,我若有空興許會告訴你」。
照他近幾年的暴戾性情,敢對他如此傲慢無禮,他肯定二話不說拆了他的藥鋪回敬他,可一想到初晴仰著小臉,又怒又懇求的說「可不可以不要這樣,我以後生病還要給秦大夫看病」,他便心軟了,破天荒的乖乖靜坐一旁耐心等著。
許是見他耐心等候又無惡意,半個時辰後那秦老頭主動來到他面前,告訴他自己所知的一切。
他說,他記得給一個名叫初晴的小女娃醫過眼楮,他不記得有見過她爹娘,倒是每回來復診都是她義父帶她來的,他不知他的姓名,但有一回他穿著武將的衣服前來取藥。
邊想著方才探听到的消息邊騎出城外,谷少川一臉悶樣,那秦老頭看起來不像在糊弄他,他相信他也沒那個膽,只是他問了等于白問,他不識初晴爹娘,亦不知她住何處……
虧他還耐心地乖乖靜坐。
想來好笑,他一整夜未闔眼,本該在府里好好補眠睡上一覺,卻為了尋一個小女娃,在外奔波。
她的義父是武將,這是啥爛線索,朝廷里武將何其多,教他從何打听起!
騎著追日恣意奔騰,見周遭景色越來越有種熟悉感,他才意識到自己正往山腳下前去,他緊急拉扯著韁繩,馬兒前腳高舉,倏地停下。
他是出來解憂的,好不容易想到初晴讓他心頭歡欣,他可不想繼續往前去見那個壞他心情的女人,八年前離開鳳陽城前往邊關時,他早打定主意對她此生永不再見,讓她在鳳山別院自生自滅,已算是他對她格外開恩。
馬兒甫掉頭,後方不遠處卻傳來孩童的讀經聲,那清亮甜稚聲……像初晴的聲音!
「……竇燕山,有義方,教五子,名俱揚……」
回頭一看,路的另一端陸續有三個小蘿卜頭從轉彎處走出來,遠遠看去,其中兩個娃兒的身形,一個像初晴,一個像大寶,谷少川微微一笑,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將馬兒再度掉頭,他緩慢地騎馬接近。
三個小娃兒看到僻靜小路上有馬,高興地直奔而來——
「是不是我義父?」跑在中間的初晴,迫不及待問著跑在最前方的小毛。
「初晴,不是你義父,是別人,不認識的陌生人。」
初晴加快腳步跑來,仰首看著坐在馬背上的人,先是一怔,旋即開心大叫,「大叔!大寶,是大叔耶!」
听到初晴的呼叫,跑最後的大寶看清楚騎在馬背上的人,嚇得停下腳步轉身便跑,「初晴,小毛,快跑!」
小毛見大寶一臉驚駭樣,不由分說跟著跑,初晴則不畏懼地杵在原地。
「大叔,你來這里做什麼?」她仰首問。
谷少川跳下馬,見到她,整個心情豁然開朗,「你住這兒?」他不答反問。
「我不住這兒,我住更里面的地方。」想到他的「惡行」,她一臉警戒,悄退一小步,「你來這里做什麼?該不是想抓我去試刀?」
他朗聲大笑,「我不是來抓你試刀,我以前也在這兒住過一段時間,今天恰巧路過,回來看看。」以前他娘在別院祈福,他也曾來住過幾回,不得不說,這山野鄉間的日子,挺無趣的。
「大叔,你住過這兒?」初晴眼楮登地一亮,住在這兒的人都是好人,既然他以前住過這兒,那他應該也不是壞人。
他點頭,見她手中拿本三字經,好奇問︰「有夫子來教你們讀經?」
她搖頭,「沒有。」
「可我方才听見你讀經的聲音。」
「那是我在教大寶和小毛……不,是我在懲罰大寶。」她一臉正色道。
他听得一頭霧水,「你在懲罰大寶?」莫怪她稱他大叔,這些小娃兒說的話,委實令他不解。
她鄭重點頭,向他控訴,「都是大寶啦,他抱著我義父買給他的球在街上亂跑,我去追他回來,我娘就當我也是亂跑,責罰我下一次義父來的時候,不許我跟義父上街去玩。」她氣嘟著嘴續道︰「大叔,你說,這是不是大寶的錯?」
見她鼓著腮幫子,配上她發頂兩個小發髻,怎麼看怎麼可愛,莫說本就是大寶的錯,就算不是,他也覺得初晴沒錯,他于是點點頭,贊同道︰「是大寶的錯!」
「所以嘍,大寶做錯事就該接受懲罰,他最不喜歡讀經,我就偏要他讀經。」
谷少川輕笑,這小女娃還懂得治人呢!
「初晴,你今年幾歲?」他突然想到問。
「七歲。」
「七歲?你上過私塾?」她顯然識字,要不怎會拿著書。
她搖頭。
「那你怎會讀經?」他訝問。
「我娘教我的,等我娘把我教會,我就教大寶和小毛。」
「你娘?」他不由得懷疑這地方有識字的人,若不是貧苦人家,沒人會來這窮鄉僻壤定居。「你娘叫什麼名字?」
她緊抿唇,一逕的搖頭。
「你不知道你娘的名字?」
「不是,我娘說不許跟陌生人說她的名字。」
他淡笑,「我們見過兩回了,不算陌生人。」這小女娃的娘還真謹慎。
初晴躊躇了下,「可我娘她沒見過你,只要她不認識的都算是陌生人,我還是不能告訴你她的名字。」
「好吧,那你爹呢,他叫什麼名字?」
她又搖頭。
他苦笑,「也不能告訴陌生人你爹的名字?」這家人,敢情是朝廷欽犯?!
她搖頭,「我爹死了。」
「你爹死了?」心口莫名一窒,他臉上流露出這輩子從未有過的憐憫神情,「你這麼小你爹就死了,他生病死的?」許是窮苦人家沒錢醫病死的吧!若他早點認識初晴,或許能出錢幫他們一家人。
她又搖頭,「我爹是笨死的。」
他一怔,以為自己听錯,「你說你爹是怎麼死的?」
「我爹是大笨蛋,他是笨死的。」
她一副正經八百的模樣,惹他發噱。
「沒有人會因為太笨而笨死。」
她顰眉,「可每回我問我娘,她都是這麼跟我說的。」
他啞然失笑,這小女娃顯然對她娘的話深信不疑。「你爹不在……噢,對,你還有個義父,他是個武將?」他越看初晴越覺得有股莫名的親切感,恨不得收她當義女,可惜她已經有義父了。
她點頭,「我義父他是副將軍,他是個保家衛國的大英雄!」
他突地冷嗤,在他谷少川面前,誰敢同他爭「保家衛國的大英雄」這個名號!「他叫什麼名字?」
「我義父叫石俊,他上過戰場殺敵,把壞人全殺光了!」
「石俊?」他似乎听過這名字,只是他無心于朝政,再大的官他都不理,何況是一個小小的副將軍!「那他……」
谷少川還想問她話,不遠處,剛才跑離的大寶和小毛又折了回來,兩人各拿一根竹竿躲在草叢堆里。
「初晴,你快點過來,當心他會把你抓起來!」大寶自草叢堆里露出一顆頭喊著。
「大寶,大叔他住過這里,他是好人。」初晴向他們喊話,旋即又想到什麼似的回頭對谷少川說︰「大叔,天黑了,我得快點回家,要不,我娘若生氣,說不準連讓我出來外頭玩都不肯了。」
「那你快回去吧!」他突地想到以前小時候陪娘來這兒祈福,他總貪玩,野到天黑還不回家,結果一回到別院,他爹就把他吊在別院門口那棵大樹上,罰他不許吃飯。
初晴還這麼小,又是小女娃,倘若被吊在樹上罰不許吃晚飯,那多可憐、多教人心疼!
「大叔,再見!」
初晴揮擺小手,轉身跑了兩步,谷少川突又喚住她。
「初晴。」
她停下腳步回頭,一臉不明所以的看他。
「你有沒有想到可以跟你義父再一起上街去玩的好法子?」他兩手環胸杵在原地盯著她,她成日待在這僻靜鄉間,定是很渴望上街游玩,若連這個期望都被剝奪,那不是太可憐了!
她搖頭,一臉苦惱。
「你娘不是說,責罰你下一次義父來的時候,不許你跟你義父上街去玩?」
初晴點頭,她正為這事發愁呢!
「她只規定『下一次』不許,那下下一次,是不是就可以去了呢?」他狡猾一笑,「如果你義父明天來,那就是『下一次』,他後天來,不就是『下下一次』?」
他狡猾的方法在初晴腦袋中轉了轉,她突然茅塞頓開,恍然大悟。
「對呀!下個月我義父再來時,我就叫他別住我家,隔天再來,那就是『下下一次』了,那我就可以和他一起上街去玩了!」她高興地笑道。
谷少川微蹙眉。她話里的意思是,她的義父每次來都在她家過夜?搖了搖頭,他輕笑一聲,這是別人的家務事,關他什麼事,男女之間,不就是那回事。
「大叔,謝謝你,你真聰明,再見!」初晴急著回家,道謝過後,轉身就跑去和大寶小毛會合,兩個小男孩丟了竹竿,跟著一起跑回家。
目送三個漸遠的小身影,他面露得色,不是為了小毛頭懼怕他嚇得未開打就棄械逃跑,而是為了初晴稱贊他聰明。
想到此,他啞然失笑,自出生落地便沒人說過他笨,他的聰明甚至狡猾眾人皆知,何需要一個小女娃來認同,但,他就是沒來由的在意,且在得到她的稱贊後,快樂無比!
想不到他谷少川花心一輩子,最後,居然栽在一個七歲小女娃的手中!
他朗聲大笑,心情愉悅的跨上馬,掉頭離去,一時間,他竟忘了這里住著一個讓他立誓這輩子都永不相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