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于蘇三姑娘的婚事該如何解決,沐策沒明說,他只是催著大家收拾好遠行該用的行李,再把大宅托給山腳下的一對寡婦母女代為照料後,即帶著一家子趕在蘇老爺派人來接前起程赴京。
窄小的車廂內,花嬸不滿地瞧著項南那雙沒處安放的長腿,又再次佔去了大半的地方。
「兔崽子,你家的馬車不是很大嗎?怎麼你還過來與咱們擠?」日日清早都過來搶位子,當他們這車是什麼風水寶地嗎?
項南相當無奈地瞧著跟在後頭的另一輛大馬車,慢慢回想起某兩張桃花朵朵開的臉龐。
「……那兒熱,這涼爽些。」他也不願在這人擠人啊,可他能不識相點把車讓出來嗎?
花叔與花嬸在思及這陣子春風滿面的某兩人後,由衷地點點頭表示贊同。
「是挺熱的……」他們三個還是一塊窩吧。
在另一輛豪華且寬敞舒適的馬車里,蘇默正無言以對地看著身旁某位樂此不疲的長工。
沐策心情甚好地梳弄著她的三千發絲,一下子將她頂上的發整治成少婦挽髻的發樣,一下子又挽成未婚姑娘的垂髻,然後定眼將她瞧了又瞧,覺得手藝不佳之余,又全都拆散了,開始重新替她編成她最常編的發辮。
「我怎覺得……這陣子你老黏在我身邊?」害她的手腳都不知該往哪兒擺才好。
沐第一臉的理所當然,「都說過了,咱倆的默契不足得多練練。」
都已說要坐實名分了,還練個什麼?
「我倆的事,花叔花嬸同你說過什麼嗎?」要赴京的幾人中,最是處之泰然的,大概就屬這名不務正業的流犯了。
「並沒有。」他好奇地低首看向她,「怎了?」
她伸手自她的行李中翻出一只繡袋,自其中取出一串佛珠,仔細地戴在他的手腕上。
「這是?」
「花嬸替你求來保平安的。」家中的長輩為他設想的可多了。
「給我?」他有些錯愕,心底卻因此而暖暖的。
她拍拍他的額際,「長工啊長工,你頭上可是還頂著二十年的流刑啊,雖然遠親說天下人皆以為你已死了,但誰知道入京了後會出什麼意外?戴著這個或許沒什麼用處,但至少咱們一家子都會安心點。」
他心情很好地問︰「擔心我?」
「難不成還能放心你嗎?」她睨他一眼,滿心不解他打哪來的從容。
「三姑娘也似花嬸一樣在乎長工?」
蘇默笑了笑,揚手在他身上不斷游移,「瞧瞧這面皮,我養的,瞧瞧這身子,我補的,你說我能不在乎?」
「三姑娘是否還漏了什麼?」他懶懶地握住她的手,黑亮的眸子直盯得她都有些不好意思回望。
她微微別過臉,露出一對又染上顏色的耳朵。
「……瞧瞧這男人,我的。」他就一定要她說出來嗎?
沐策心滿意足的低笑,以指挪回她的臉蛋,低首親在她艷紅的耳垂上,她怕癢地縮了縮頸子,無奈才躲過這一邊,另一邊的耳朵卻沒躲過他的襲擊,害她直在心底大嘆不過就是點美色,她的耳朵真是不爭氣。
聆听著前頭馬車停下的聲音,沐策再三流連在她耳畔的雙唇總算是挪開了,在他們所乘的馬車也跟著停下後,他順手替她理了理衣衫,隨後揭起車簾,看著已下車的項南邊走過來邊向他招手。
透過車窗看去,今日他們即將下榻的項氏別邸已在眼前,不愧是財力雄厚的胭脂皇商,堂皇富麗的建築甚是招人注目,沐策難以理解項氏族人喜好地搖搖頭,伸手打開了車門後,側過身子朝蘇默伸出一掌。
「來吧,在進去里頭前,咱們今日再練練。」
蘇默听了,立即如臨大敵地緊捉住車椅。
「一定要嗎?」為什麼每日在他們找到過夜地點後,她就得負責去買項南指定的當地特色土產?這事就不能換個人做嗎?
「要。」他瞧瞧她抗拒的模樣,二話不說地湊上前將她的十指給扳開。
「今兒個我累了……」她轉身就想往車里鑽。
「不行,非得這麼做不可。」沐策眼明手快地一手環住她的腰,邊說邊將她摟下馬車,「況且你已進步多了,所以在到選雲京前得再繼續練下去。」與從前她在沛城里犯病的下場相比,他們這一路行來,她早就不暈也不喘了,這就說明了持之以恆是件好事。
對于每日都可見他倆這麼拖拖拉拉、揪揪扯扯的模樣,項南早已經麻木成習慣了。他耐性十足地站在馬車旁等待沐策將蘇默給拎過來,而後他即上前對她奉上此城的特產清單。
「來,這是今日的份,一樣都不許漏了喔。」他家太爺爺最愛吃各地風味小吃了,因此在他回家挨罵領罰前,他得先將獻媚的貢品都給準備好。
望著遠處人擠人的城心,黑壓壓的人群也不知都打哪冒出來的,蘇默登時心跳加快了不少,令人覺得不愉快的窒息感,再次熟門熟路地找上了她。她一手按著胸口,強自定下心神,反覆在心中告訴自己,跛了一腳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她不過就是有點小小的不同而已,城中比她特別的人多得是,真不差她一人的……
她緊張地叮嚀沐策,「說好你不會走遠的。」
「我就跟在三姑娘後頭看著。」他輕輕頷首,一如前幾回般就跟在她的幾步後。
「真的不能走遠喔。」她往前走了幾步,不放心地又回頭看他。
「真不走,我就在這。」
得到了他的保證後,蘇默握緊了掌心,邁開了步子朝人群走去,一步一步地,踏上來往人群最多的大街,她盡可能保持著自若的神色,尋找起這回也不知藏在哪條巷子中的名產小店。
當她繞過兩三條擁擠的大街,來到了行人不是那麼多的小道上時,少了人群的遮蔽,街上行走的人們紛紛注意到她的右腳,且愈來愈多人看向她時,她忍不住轉過身子往回走,直躲至沐策的身後,緊捉住他的衣裳小聲喃念。
「居家旅行殺人放火……」
他忍不住好笑,徐徐把她自身後拖出來,「不行,都說過不能躲了。」
「我……」
「又忘了嗎?他們全都是你自菜圃里撥出來的什麼?」沐策捧起她的臉龐,好聲好氣地問著。
她皺著眉,低聲咕噥,「蘿卜。」
「所以就算他們瞧你的腳又如何?他們的眼色再怪又如何?你真不必去在意蘿卜的看法的。」他說著說著即按住她的雙肩,轉過她的身子後,再接再厲地將她往前一推。
蘇默站在原地不動,躊躇地看了他一會兒,在街上吹過一陣颯涼的西風時,她不禁抖了抖。
「你哪兒都好,就是在人前慌張這一點不好。」沐策走上前握住她冰冷的小手,有耐心地替她搓暖。「不要當自個兒哪兒有錯,因那不是你造成的,你不需為那些不明事理的人感到傷心或害怕,知道嗎?」
胸膛里急促的心跳,在她望進沐策平靜似水的眼眸中時,鎮定似的漸漸緩和了下來。她側過臉龐瞧了瞧,果然在不遠處看見花叔與花嬸又再次偷偷跟在後頭,而兩人臉上都帶著鼓勵的笑意。
她深吸了口氣,「我再去試試。」
「嗯。」
按著項南給的店名和地扯,稍稍冷靜下來的蘇默一路向人打探問路,在大道和小巷中來回穿梭。當她終于買好那些指定的特產,兩手拎著大包小包打算走回原處時,一轉身,即迎上了四下朝她投來的眾多目光,她低首瞧著自己,這才發現自己現下有多醒目。
「三姑娘?」沐策在她久久不動時,擔心地走至她的身旁問。
「他們在瞧我……」她的聲音有些顫抖。
「那就對他們笑吧,誰瞧你,你就對誰笑。」沐策想了想,還是不打算伸出援手。
「笑?」
「嗯,笑得愈甜愈好。」關于這點,他是很有把握的,因他也曾被她那笑勾得差點回不了魂。
蘇默半信半疑地轉過頭去,硬著頭皮對著幾個直打量著她的路人緩緩漾出一笑,在他們愣了愣後,她試著放松全身緊繃的肌肉,誠心誠意地對他們亮出她在桃花山上時常可見到的笑靨。
半晌過後,她止不住地睜大了眼,因回報她的,既不是鄙夷輕慢的眼神,也不是偶爾可見的同情,他們……竟也對她笑了?
此刻那些路人面上靦腆的笑意,在她眼中看來,就像深秋重雲密布的天際里,一束束羞澀示人的陽光,那份暖意,不但珍貴,還一下子趕走了她遍身的寒冷。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三姑娘可明白?」沐策邊說邊取走她手邊一半的東西,微笑地向她示意繼續前行。
蘇默按下滿腔激越的心緒,不讓它在面上顯山露水,她朝他重重一點頭,再次邁開了步子。
當他倆回到別邸前,天色已逐漸暗了下來,項南在接過一大堆特產後,小心翼翼地觀察著蘇默的神色。
「如何?」好像臉不似昨日那麼白了,看樣子是又有進步了。
她揚起唇角,「我很好。」
「沒逞強?」花叔不放心拉過她一手,小心地診起她的脈。
「真沒逞強,這回我沒兩眼發黑也沒喘。」她的害怕,她的心結,總有天她會自己跨過去的。
花嬸忍不住想拭淚,「三姑娘已做得很好了……」
「待會兒就要用膳了,表舅公你們先去梳洗一下吧。」月復中早就餓得咕咕叫的項南,領著他們往自家別邸走。
早就看出她不對勁之處的沐策,在進了別邸領她到了她的房里後,只是關上了房門站在房內並未離去。
「娘子啊娘子。」他朝一直面向著角落的她低喚。
「嗯?」
他伸長了兩臂,對她敞開了他的懷抱,「別再忍了,有我在這,你想做什麼都行。」
蘇默一怔,而後毫不遲疑地撲進他的懷里,感覺他的體溫燙熱了她的面頰時,也同時溫熱了她的眼眶。
貝曳而出的淚水,一下子即濡濕了他胸前的衣襟。自在街上就一直忍耐著的她,禁不住回想起自小以來的種種過往,那些怨尤的,委屈的,不甘的,憤怒的,曾咬牙忍著的,以及今日所見的一切……突然間,她覺得她厚實的心牆好似崩塌了一角,只因為在回來的一路上,那些路人所給她的過于和善的笑意。
伴隨著不受控制的眼淚,那些曾經刮也刮不去、拋也拋不掉的陳傷,好像,也隨著她的淚水悄悄流盡了……
也不知她究竟哭了多久,待蘇默回過神來,天色早就黑了,外頭廊上的腳步聲來來去去,卻也無人停下敲門打擾。她拭淨了面上的淚水,穩定下情緒後,仰首看向一直默默陪伴著的沐策。
「長工啊長工。」
「嗯?」他以指輕撫著她有些紅腫的眼眶。
「三姑娘想回家。」她很想就這麼賴在他的懷里一步也不要再動了,她一點也不想去雲京面對那些麻煩的人與事。
「待事情都辦妥了,咱們就回家。」
「可我爹要我嫁人。」她有些不安地蹙著眉,也不知他究竟有何打算。
「放心。」沐策自信十足地摟她入懷,「你這盆花不會長腳跑了的。」
她已經很想跑了。
抵選位在雲京中的蘇府當日,才下了馬車被人領到了正廳不久,蘇默環顧著四周就站在邊上圍觀的蘇府奴僕們,隨即認出了不少熟面孔,而那些面孔,曾在她小時候令她印象十分深刻過。
站在廳中聆听著紛至沓來的竊竊私語,蘇默意性閉上眼回想著沐策的臉龐,並在嘴邊輕聲低哺。
「蘿卜蘿卜蘿卜……」
站在她身旁的花嬸忍不住問︰「三姑娘,你在說什麼?」
「沒事,我念咒。」她家長工說了,此乃沐氏名咒保證管用。
等了好陣子,蘇府的當家主母總算是現身了。蘇默睜開眼,再次見到坐在主位上的那張臉龐後,出乎她意外的,她竟發現自己此刻無悲也無喜。
回溯起記憶的源頭,在那時光的長河里,蘇默對于眼前的這名蘇夫人,其實並沒有什麼恨,雖說她的腳是因蘇夫人而殘這點沒錯,但說到底,蘇夫人也就是恨她身為外室的娘親,為人子女的她沒處躲,也只能代母生生受著這份恨意了。因此她將這跛了的右腳當作償還的代價,每每心頭難過時,她就會告訴自己,這樣也好,至少母業子還,這下兩不相欠了。
在蘇府里,雖說她爹終究還是認了她,表面上也給了她一個蘇三姑娘的名分,可私底下,她自小就在下人堆里長大,衣食住行用度,也都與下人相同,與他們的不同之處,就只是她姓蘇罷了。長久以來,在這對蘇氏夫妻的眼中,她就是個下人般的存在,倘若蘇二娘沒將她給送至桃花山上,或許她這輩子,就會一直待在蘇府的廚房里當個廚娘,或是被發配到自家藥鋪里當個捉藥的雇員。
既然他們皆將她當成下人看待,那麼,她就將他們當成雇用她的東家視之吧,也不知怎地,當她這麼想時,一直沉在她心頭的那個擔子,就似解開了禁錮般,反而令她覺得輕松多了。
沐策在家破人亡後,能對往事舉重若輕,她又為何不能?再怎麼說,眼前的事都是上一代的恩怨所引起,真與她無關,她何以不能輕輕地將它放下,再跳出這個永無寧日的圈子去?她實在是不想再與他們,也不想和那些陳年舊事攪和下去了。
一鼓作氣向她說明了與九王爺府上下人結親之事後,坐在廳上的蘇夫人輕輕擱下手中的茶碗,有些不解地看著站在廳中的蘇默。
今日一見,蘇默不再似從前般,見了人總像只受驚的兔子躲躲藏藏,相反的,這回她像棵新生的小樹筆直地站著。一開始時她還能正眼看人,面上盡是寫著恭謹,可沒過多久,她就開始很明顯地走神,走神後不多會兒,她又接著兩眼頻轉,左看看右瞧瞧,最後她索性望著頭頂上的廳堂橫粱發呆,一副莫可奈何的模樣,就像是不小心走錯了什麼地方。
蘇夫人忍不住出聲問著不知神游到哪去了的她。
「我說的你究竟听見了沒?」
「听見了。」蘇默自無邊的漫想中勉強拉回神,定了定眼後,才看向這位也曾是她心結之一的人。
蘇夫人揚手一揮,「那你就等著出閣吧,王府那方面日前已派人來下了聘。」
「我不嫁。」她站直了身子,坦然將話說出口後,忽然覺得以往曾讓她覺得難堪的往事,其實根本就不需要存在。
既然親情強求不來,那她就當自個兒是下人吧,在蘇府當了那麼多年的下人,她也從沒領過什麼月錢,如今她也看開了,她決定就開革這位老看她不順眼的東家,帶著一家老小自立門戶去。
從沒想過個性溫順的她竟會反抗,蘇夫人難以置信地問。
「你說什麼?」
「我非有價之物,不賣亦不嫁。」蘇默微笑地看著她驚愕的神色。
「你……」
她從容地再道︰「這婚事我是不會從的,若夫人您真嫌我礙眼,那將我逐出蘇府從此斷絕往來就是,嫁人為妾這一事,真不可能。」
「夫人!」花嬸趕在氣抖的蘇夫人發作前急著搶先開口,「小姐一路奔波也著實累了,依我看今日就先到此為止吧。」
蘇夫人再三瞪了瞪蘇默那副打定主意的模樣,滿心憤懣之余,措手指示著身旁的伴婦。
「將她關在後院的小房里,待她哪時改變心意再放她出來!」
對于這個下場,蘇默並不意外,因此當她獨自一人被送至後院的一座小房,環顧著麻雀雖小卻五髒俱全的環境時,她反倒覺得有種放松感,至少,她不必繼續與外頭的人們處在一塊,再時不時地念起沐氏名咒。
當她點亮房里的燭光時,一道柔和的男音忽地在她身後響起。
「三姑娘可確實拒絕婚事了?」
她側過臉,無辜地看著打從一進京就不見人影,到了這時才偷偷溜進府里與她會合的長工。
「拒了,也被關在這兒了。」她懷疑地問向逼她做壞人的他,「你說你這計劃真能成嗎?」
身為主謀的他拍拍她的臉蛋,「要有耐心。」
空氣中彌漫著陣陣食物在燒烤過後的誘人香氣,蘇默見他走至窗邊取了個小提籃,拿至桌邊打開提籃後,里頭有盤已經片好的烤鴨,還有數碟不知名的小菜。
「這是哪來的?」餓了一晚尚未用膳的她,眉開眼笑地在桌邊坐下。
他忙著替她布菜,「大街上買的,嘗嘗長工的家鄉味。」
「沒人認出你?」他居然上街去晃?
「沒,進了京後我就在臉上做了小小的修飾。」人們是很依賴記憶的,他在臉上貼了大把胡子,又是一襲黑衣黑褲純粹下人的服飾,任誰也沒想到以往光鮮亮麗的沐家二少,就站在他們之中與他們一塊排著隊買烤甲鴨。
此刻吃在他嘴里的,是屬于鄉愁的滋味吧?蘇默不語地看著他斯文的吃相,她不知在他回來雲京後,心境上是否有了什麼變化,或是在京城里遇見了什麼人,雖說他看上去還是一如往常,面上總是無風無雨的,可她總覺得在他的身上,似乎有著什麼正在悄悄改變。
安靜地用完晚膳後,在沐策烹起茶時,她忍不住想找話題打破這片沉默。
「听遠親說,在你二十歲那年,你在京中風光無限?」項南說了,他乃開國以來史上第一人連中三元,又如此年少,當時就連太後也想把公主嫁給他為妻。
他不以為然,「不過就是個殿試而已。」
「听說陛下自從殿試一見後,對你甚是贊賞。」
「可我偏看他那張臉不順眼。」現下想想,當時他的直覺也真準確。
她一愣,「啊?」
「就連老天也不要我為他賣命。」沐策笑了笑,取出懷里的巾帕去一旁盛水的水盆里打濕後,為她一一拭起她指尖沾上的油膩。
「此話怎說?」
「在殿試後不久,我因母喪故須守孝三年,原本在守完孝期後,我是得依旨入朝任職的。」
她轉眼想了想,「後來出了你爹那事?」
「對,孝期最後一年我沐家惹來了大禍,我也被打入了黑牢,最後還被奪了功名,你說,這不是天意嗎?」他交握著十指侃侃而談。
「你不在意嗎?辛苦得來的功名就這麼付諸東流了。」再怎麼說也是寒窗數年。
「功名利祿早晚皆是糞土,何須在意?瞧瞧我沐家不就是最好的例子?」世上無不老的青春,當然也無永遠的富貴榮華,更沒有不變的常情。
因他面上的神情太過平淡,甚至可說是絲毫不在乎,蘇默不禁愈想愈是起疑,也愈想愈覺得,他的想法很可能是有些月兌于常軌。
「難道說……你其實並不想為官?」他不會是只想去測測自個兒的能耐吧?
他狡黠地對她眨眨眼,「娘子啊娘子,你悟了。」
竟真是這樣……
「為何?」她一手撫著額,總覺得有些恍惚。
「因我不認為我能當。」沐策往身後的椅背一靠,慢條斯理地說著,「舉個例來說,當個清官吧,可我的心本就不誠,如何清?當個貪官吧,百姓又沒對不住我,何以我非得去對不住他們?可在朝廷中不是黑就是白,一旦涉入官場就非得擇其一不可。」
「不擔當文官,你也能當個武將吧?單憑你的家世淵源,你一身的功夫,何愁不能名揚邊陲,為國建立功業?」她總覺得他還是有選擇的。
他一臉的敬謝不敏,「然後被派到那等鳥不生蛋的地方長期駐守,不是一年到頭看著塞外滾滾黃沙,就是陪著一大群離多背井的怨男戎馬一生?」
那得多悶多無聊啊!蘇默光是想想,就覺得那樣的日子跟坐牢其實也相去不遠,也怪不得他的父兄在那環境里熬了那麼久後,最終也守不住一顆都快荒蕪的心了。
「說實話,我既不想忠君,對家國也無大愛,更無心勤政于百姓,你說,我當官做什麼?」既是無心也無意,那他也就不去辜負天下人了。
她淺淺一笑,「當長工就有前途了?」
「可不是?」他一臉自得得很。
「這點出息就夠了?」
他伸臂一探,將她擁進懷里,滿足地嗅著她發間的香氣。
「只要能讓一家子生活和美,日子過得像喝甜水般,對我來說,是夠出息了。」誰說每個人的心都非得很大不可呢?他的夢想就是這麼微小和簡單。
蘇默在他親吻起她的耳朵,漸漸連親帶咬後,忍不住縮著肩頭,怕癢地閃避著。
沐策將目標改挪向她細致的頸項,大掌挪至她的背後托住她,雙唇輕觸上她的頸項,不一會兒,他微側著頭,伸指擦開她的衣領,唇舌緩緩滑至她的後頸,溫熱的鼻息與潮濕的吻,不疾不徐地受延開來。
濕濡的觸感滑過她的頸間,引燃了一片令人戰粟的灼熱,她睜開眼,側首看向他,驀地在他眼中挖掘出蘊藏的熱情,她不禁微微怔住,在交融的氣息中,他款款對她一笑,低首將一吻印在她光潔的額際上。
「這兩日……你究竟在忙些什麼?」她有些沙啞地問,也不知他一聲不響地跑哪去了。
「在忙著準備解決蘇老爺嫁女之事,兔崽子的頭痛家務事,以及兩件師門間的小事。」他將她拉來坐至他的腿上,心情很不錯地收攏了雙臂將她環在懷中。
「可有把握?」
「長工是很有才的。」
她忍不住笑了起來,倍感安心地深深倚著他,無意識地把玩著他修長的十指。
他在她耳邊低聲地問︰「娘子啊娘子,你怨不怨蘇大夫人?」
「不怨了。」
「也不怕她了?」
「長工在手,蘿卜不怕。」她伸出五指,與他的緊緊交握。
他在她的頂上印下一記響吻,「三姑娘記得就好。」
听花嬸說,那位行事作風常讓蘇府上下頭疼的蘇二娘,在收到她即將嫁人的消息後,又再次從夫家那邊殺過來了。
收到消息便專程往府里趕的她,听說在蘇府里一連住了三日,而這三日,即足以讓蘇老爺與蘇夫人的眉心打上十個死結,恨不能從沒生過這個既愛財又愛面子的女兒。
這日在收到花叔的通風報信後,特意避開了眾人的目光,偷偷模模自外頭鑽進蘇府再溜進後院的蘇二娘,才坐下沒多久,即為蘇默帶來了關于這樁婚事的最新消息。
「婚事暫且擱置了?」蘇默難以置信地問︰「你做了什麼?」前些天蘇夫人不是才派人來撂話,說這回蘇府是打定主意非嫁了她不可嗎?
「我只做了一事。」蘇二娘神色悠然自得地啜飲著手中的香茗。
「何事?」
「哭。」
「啊?」這麼簡單?
「見面哭、問安也哭、喝個茶照哭、吃個飯更是哭、日也哭夜也哭、提到你的婚事那是更加的往死里哭。」只要能事成,她向來是不怎麼顧忌手段的。
「……」她錯了,這一點都不簡單,這得有天分才成。
滿面笑意的蘇二娘,在喝著自家妹子親自為她烹的茶時,那心底其實是一整個難以言喻的感動啊!這二十多年來,她終于有機會體會這等姊妹感情融融的天倫之樂了,真不枉她不惜血本地將小妹養在桃花山上數年,瞧瞧,小妹再也不像以往那麼怕她,也會主動親近她了。
蘇默懷疑地看著她完全不紅也不腫的雙眼,「這麼哭……管用嗎?」
「爹娘鐵了心要嫁你,故而對我心腸硬無所謂,我家相公吃我這套就成了。」她主要哭的對象,才不是她爹娘,而是跟著她一塊來的慕家少爺。
「姊夫他……」
「自然是心疼得很。」她得意洋洋地睞了睞眼,「別忘了,如今在雲京中,一手操持著慕家商行的人可是你家姊姊我,你姊夫那個半點商事也不通的腦袋能不順著我?而我家公公能不看在我這手握大權的媳婦面子上,趕緊派出大批說客去九王爺府上把這婚事緩下來?」
「……」原來是挾天子以令諸侯啊。
蘇二娘邀功地湊上前,「佩服你家姊姊我吧?」
「那可不是?你是慕府里只手遮天的蘇二娘啊。」蘇默崇敬地望著她,一雙明眸閃亮亮的。
滿腔的虛榮感,當下滿滿地補足了蘇二娘前幾日浪費過多的淚水,她呵呵地笑了起來,兩目瞬也不瞬地瞧著蘇默面上的笑容,在感動于蘇默難得在她面前一現的開心笑靨時,不禁直在心中想著,她家妹妹怎會這麼可愛。
半晌,蘇二娘斂了斂心神,壓下了滿腔的喜悅,正色地問。
「今日你找我來,究竟有何事?」她們不都說好了,盡量別在蘇府踫面了嗎?要是教外人知道了,這對她倆可都不好。
蘇默將一封信交給她,「這是長工要我轉交給你的。」
「沐策?」就是一聲不響偷了她家妹子的那個男人?
「嗯。」她小心地看著蘇二娘似是有些不悅的模樣。
蘇二娘不情願地啟口,「你和他……」
「就是那麼回事。」她婷婷地笑著,全然不掩快樂的神色。
「他待你可好?」
她側首想了一會兒,而後鄭重地頷首。
「我想,我是不會後悔的。」
「告訴他,有空我會找他聊聊。」女大不中留啊!蘇二娘長長地嘆了口氣,再如何不舍,也只能成全她所想要的。
「嗯。」
當暮色降臨,在花叔與花嬸的掩護下,蘇二娘又再次作賊似的溜出了蘇府。送走她後,蘇默搭了件較厚的衣裳,站在窗前凝望著院中在西風中搖曳的竹林,直至月上東山。
在她看得出神時,又是一日不見人影的沐策已來到她的窗外,勾起指節輕輕敲著窗根。
「娘子啊娘子,搭台子唱戲的時辰到了。」
她秀眉一桃,「今兒個唱的這出是樓台會嗎?」
「不知三姑娘可願與長工一同月下出游?」他替她打開窗扇,站在外頭朝她伸出一掌。
在他的幫助下,首次攀窗逃家的蘇默,頭一回踏上了雲京的大道,此時大道上,白日往來的人潮早已歸家散去,三三兩兩的行人提著燈籠猶在路上走著,冷清清的風兒不意路過,令行人們紛紛拉了拉衣裳,趕緊加快了腳下的步伐。
「上哪呢?」蘇默趴在他背上由他背著,也不知他想帶她上哪去。
「我家。」
他家?
不是……早就被抄了?
她兩手環住他的頸項,似是想要分給他一點溫暖。
「長工啊長工,今日我將信交給家姊了。」走了許久,見他一路上都不怎麼說話,她也只能對他說說正事。
「知道了。」他繞過曾走過多年的巷口。
她不得不提醒他,「家姊說她會找你談談,你知道,她這人的性子……」
「頗執拗。」沐策淡淡地笑著,「這事我會有分寸的,所以三姑娘就別擔心了。」
餅了一會兒,沐策的腳步停在道旁一座府宅前。往昔曾車馬賓客熱烈往來的府門外,冷清地堆積了一地未掃的枯葉,蘇默抬首望去,門高府廣的大將軍府邸,在萬家燈火中黯然一片,里頭絲毫不見半盞燭光,大門上還貼了兩張陳舊的黃色封條。
帶著她輕松翻過府院高牆後,沐策輕輕地放下了她,蘇默在兩眼適應了黑暗後,發現在今晚格外明亮的月光下,大地上的一切都被照得很清晰,前頭不遠處的大廳廳堂,廳門似是壞了,歪歪斜斜地掛著一扇,一旁窗扇上的窗紙也全都在風吹日曬下破了,冷風可自由地穿竄而過,因久無人居也無人修葺,地上鋪著的石板碎了好些處,庭中以往可能扶疏的花草樹木,早枯荒成一片。
看著這座短短數年就落拓淒涼至此的府邸,她忍不住伸手握住了他的掌心。
「同我說說你小時候的事吧。」
「嗯?」打從進來後就一直發怔的沐策,好一會兒才回過神。
她拉著他往里頭走,「我想知道。」
沐策牽著她的手,就著月光,帶著她走過府中的一處又一處,指著大宅中的一房一院向她仔細介紹,小時他曾在這間書房里讀過書、又曾在哪個院子扎馬步練過功、曾在廚房的水井邊爬過樹……
再小再細的事,隨著他走動的步伐,一一浮現在他的腦海里,它們是那麼的熟悉與清晰,就像只翻過一頁的書頁,仿佛還在昨日尚未走遠,只要他回過頭去,那些早已失去的,就又能夠重回到他的生命中。
明明這些,都已隨著他的父兄,不在了……揮之不散的哀傷懸在他的眉眼間、凝在他的喉際,漸漸地,他的聲音愈來愈低、音量愈來愈小,到後來,竟是說不出話了。
在他已經干涸的眼底,沒有一絲的淚意,可巨大的心酸感卻無處不在,他才明白,原來過去是可以過去,曾傷心過的也可以逐漸在日子里遺忘,只是這份傷懷,它會永久存在,在觸及了些許回憶的片般後,它才會自記憶的深處再次被翻閱出來,令人痛不可抑。
一雙溫熱的手覆上他微涼的面頰,他張開眼,看進一雙明亮的眸子里,沐浴在月色下的她,長長的眼瞳清晰可見,在風中輕輕翕動著,自她掌心傳來的溫暖,一點一點地化去了滿庭滿院的孤單清寂。
「還有我呢。」她的目光溫潤中帶著眷戀,「你還有我。」
沐策伸出兩手環在她的腰際上拉近她,而後低下頭,微涼的唇輕觸著她的,見她合上眼簾後,他輾轉在她唇上淺吻,隨後溫存的舌探入她的唇里吸吮與索求,就像是急需要她般。
在這吻中,他再不苦苦壓抑著,在來到雲京後那份心涼的感覺,如今京城里的一切,都變成了他記憶中的傷痛,而桃花山上種種的瑣碎生活雜事,卻都成了他記憶中的美好。一想到山頂上的一切,他的心就不知不覺間安定下來了,不再那麼惶惶不可終日,不再覺得飄浮不安。
他想起每日在桃因里揮汗農忙,每日在夕陽西下時,總有人正等待著他回家,他就莫名地覺得安心,就像他為小雁們蓋雁窩般,在不知不覺中,他也在那座山上替自個兒蓋了個窩,而在那窩里,則有著與他毫無血緣卻親愛關懷的家人。
與桃花山相比,常年偏冷的雲京,空氣中有種腐朽的氣味,天空就像潭黑壓壓的死水,沉滯不動且時時包攏著他。繁華錦繡中,迷途的總是靈魂,與他繾綣的只是寂寞,在這兒,沒有半個能在夕陽燃盡余暉時,親自為他點上一盞燈的人。
他從未告訴過任何人,自他進過黑牢後,他就變得怕黑,而從他第一天對蘇默說了別滅燈後,蘇默便每晚必定在他房里為他點上一盞燈,讓他無論何時在黑夜中醒來,總能在一睜眼時,就見到那拯救他月兌離惡夢的光明。
就算現下他已再次回到了京中又如何?這世上他早已沒了親人,昨是今非的一切不會再重演,死去的親人們亦不會再回來,而他,也再變不回從前的那個沐策。
有種滄海桑田過盡的感覺,緩緩地浮上他的心坎,在這份傷懷擴大前,他想起了當園中蜜桃結實累累時,蘇默站在樹下對他的那一笑,那記憶中的燦爛,仿佛一盞光陰中的燭光,為他照亮了前路之余,也為他這迷途之人指引了新的方向。
只要有她,只要她還在他的身旁,他想,或許他就能跨過那些已是斑駁歷歷的往事。
蘇默在他不語地埋首在她的頸間,呼吸逐漸變得徐緩不再急促時,她的兩手攀至他的背後徐徐輕撫。
「怎麼了?」
他緊緊地擁住她,難以自抑的柔情像荒煙中的蔓草,在她的懷抱中任性地滋長,他不禁感謝地在她的耳畔低喃。
「不知怎地,每每見著你,我便覺得,這世上似乎又變得美好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