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像水面上從不留下痕跡的漣漪,一眨眼便淡淡地過去了。
蘇默的病只過兩日就已大好,曾經發生在沛城里的那件事,似乎並未對她產生什麼影響,她的行為舉止仍與往常無異,于是本還有點小心翼翼的花叔與花嬸,在她的保證下,也稍稍放寬了心,不再那麼緊張地時時盯著她。
只有沐策知道,蘇默偶爾會在白日里,望著遠方的山巒晃悠悠地出神,心緒好像飄到很遙遠的地方;有時他在夜半時躡著腳來到院子里,他也可瞧見,她又獨自一人在月下久立至夜深露重。
這讓他放不下。
雖說他不是很清楚,這股子放不下的柔情是打哪生出來的,它就像是繚繞山頭的雲霧般,雖是模不著,可確確實實地存在著。
那夜花叔花嬸在他的要求下,難得談及了蘇默她的家庭,也說了許多他始終都不明白,為何要將蘇默養在這座山頂上的蘇二娘之事。
他們說,那位多年來一如父母兄長般,視蘇默為無物的蘇二娘,在私底下,其實並非是那樣的人,可因蘇大夫人對外室出身的蘇默不待見,故她不得不在人前裝作也站在她娘親的那一邊上。
三年多前,當蘇府舉家遷至雲京時,蘇老爺一開始是帶著蘇默一道前去的,只是到了雲京後,蘇默才發現,長年對她不聞不問的蘇老爺,並不是突然對她生出了什麼父女之情,他之所以攜著她來,是為了雲京城中的一塊地皮,他打算將她嫁給那塊地皮的地主作為妾室,好讓地主能因沾親的關系給那塊地皮打個折扣。
早已嫁至雲京中為商婦的蘇二娘,在听聞此事後,自夫家一路風風火火的殺回蘇府,揚言這名生母出身可恥的小妹敗壞了她在京中的名聲,連帶也使得她夫家的生意受到了影響。接下來整整三日,她泣血般地在娘家連哭又帶罵,鬧騰得舉府上下無半日寧日,最終,在她身為皇商的夫君出面協調以及她的威脅下,蘇老爺取消了將蘇默許人為妾的這件事,並按著蘇二娘的要求,派人將蘇默與花氏夫婦打包火速送回沛城。
兩腳才沾上沛城故土的蘇默,並未來得及返回蘇府舊宅,立即被蘇二娘派來的人手給接來了這座桃花山山頂上,也從此,她與雲京中的蘇府斷了聯系。
像是要彌補過去多年的錯誤般,蘇二娘為她安排的新生活,精致得連她也不敢想像。
知道蘇默愛做菜,除了定時自沛城運送過來的新鮮蔬果魚肉,蘇二娘還三不五時差人自雲京運來特產和補品;听說她有午後臨帖的習慣,蘇二娘便把不知打哪挖來的前朝大家的筆墨真跡,一箱箱的往山上寄;有陣子,听說她正在跟花嬸學習精繡,于是,那本據說失傳已久的精繡工本十八法,至今還被搶去的花嬸壓在房里的枕頭底下;有次花叔寫信說,蘇默挺喜歡上回她隨手一贈的古蕈,于是這座宅子,便成了沐策眼中的古玩店……
去掉了父母與兄長這一層的束縛後,蘇二娘終于一圓多年來不可得的心願有了個妹子,她也總算再不必去掩藏那份心疼的感覺,可在這座山頭上,光明正大地寵起自家的麼妹。
原來,蘇默會帶著兩名老僕住在這山頂上,原因就是出自于一份……寵溺?
或許在他人眼中的蘇默,只是個蘇府不要的蘇三姑娘,可在蘇二娘的眼底,卻是千金不換。
終于解開這謎底的沐策,對于整座蘇府的觀感,也總算沒再那麼糟了。
這幾日果園里結實累累的蜜桃,在吸飽了陽光後,散發出陣陣香甜濃郁的氣味,經風兒一吹,那果香就連大宅里也能嗅到。蘇默自倉庫翻出所有還空著的酒缸與酒壇,還叫花叔再去山下多買些酒壇子,再招來他們三人一塊去園中摘桃,因遠在雲京中的蘇二娘甚愛桃酒,她打算將今年收成的果實全都釀成桃酒,好讓蘇二娘高興高興。
園中樹上顆顆飽滿的果實,皆是沐策這近半年來辛苦揮汗的成果,蘇默站在樹下,摘下一只新鮮的蜜桃掂量著果肉的厚度,而後她偏過頭來,對著一直站在一邊等待她評量的沐策款款地一笑,驀然間,沐策只覺得天地霎時失去了顏色。
早晨的陽光灑落在她的身上,模糊了她的輪廓,像是勻勻鋪上了一層金粉,是種筆墨難以形容的容光明艷,她那雙水似的眼眸,也不再像那日在沛城里的緊閉著,日光下的她,笑得兩眼彎得如月牙似的。
再次看見她的笑容,他才明白,這些日子里來究竟缺少了什麼,眼前這笑,是多麼的得來不易。
離果園不遠處的一座清澈的山泉,水聲淙淙,沐策常在忙完了農務時去那兒洗洗手,他記得,那飛濺的山泉,在山壁底下蜿蜒成一潭透明的池水,就像她此刻剔透的笑意。
渾然不知沐策正心潮起伏著什麼的蘇默,見有一滴汗快流至他的眼里了,她走上前,掏出衣袖里的繡帕替他拭去額上的汗水,然後,她只是婷婷的笑,像潭春水似的,害得一時失了心魂的他突地一腳踩了空,差點就被水澤給淹沒。
听著胸膛放肆大聲鼓噪的心跳聲,他忽地有些明白,為何蘇二娘要將她養在這座風光明媚的山頂上,哪怕是與世隔絕。
她是該如此住在這兒的,遠離塵世,不帶憂愁,亦不帶任何傷害,只記得今朝笑。
或許蘇二娘是明智的。
而他,現下則深深感激起她的這份明智。
忙了一早後,動作比他倆快的花家夫婦,早就各自背了一簍的桃子先行返家,沐策不想讓蘇默太辛苦,只讓她背個小竹簍就不許她多拿了,他自個兒則背著一大簍的蜜桃,跟在她身旁陪著她慢慢走。在出了果園,扶著她繞過一處積水後,他的掌心就一直握著沒再放開她的手,她以為他是忘了,也不怎麼在意,于是就這麼一路被他牽著回家。
隱約的陌生人聲,在他們就快到大宅後頭的樹林前,三三兩兩地自前頭傳來。
仿佛前次的陰影還沒洗去般,蘇默當下面容即變得蒼白,一下子扣緊了沐策的掌心躲至他身後,任憑他如何拉她也不肯出來。
「沒事的,我在這兒呢,別怕。」沐策干脆解下他倆背著的竹簍,將她摟在懷中輕拍著。
可蘇默無動于衷,一心埋首在他的胸口,用上力的十指,幾乎就快扯壞他的衣裳。
他安撫地一掌環上她的肩要她在原地等會,但她怎麼也不肯松手,無奈之下,沐策只好帶著她一同前去瞧瞧究竟是何人竟大膽擅闖私人土地。
住在另一座山上的李樵,拖住了一心想往蘇家大宅走的雲武。
「你到底是看上那跛子哪一點?」
「我……」
「瞧瞧那跛子,身子瘦得跟竹竿似的,哪是塊能生養的料?」李樵恨鐵不成鋼地用力打在他腦門上,「照我娘說,女人就是該圓潤該富態,你別光只為自個兒想,你也得想想你爹,他老人家就指望著你能早點給他抱上孫!」
「可她、她……她生得很美……」雲武結結巴巴的。
「別忘了她家還很有錢。」一道同來的獵戶牧立,嘴角揪著曖昧的笑不忘在一旁幫腔。
李樵不屑地哼了哼,「再美再有錢,蘇府不也一樣不要她?」
「她……」雲武還想說些什麼,卻被他刮了一眼。
「你有必要這麼執迷不悟嗎?全沛城有誰不知她娘就是個妓——」
沐策大聲朝他們唱道︰「夠了!」
沒想到話里的正主兒就在附近,擅闖上山的三人,不約而同地趕緊心虛地閉上了嘴。
「光天化日之下誹議他人之妻,閣下的人品可真高尚。」沐策銳眸一瞪,直定在方才將話說得最丑惡難听的人身上。
「我和他……那個我、我並不是……」雲武的一顆心全都落在躲在沐策懷里的人兒身上,急急忙忙地想要解釋給她听。
沐策打斷他的話,冷冷地開口逐客。
「此山山頂乃內人私產,請諸位現下就離開,今後別再踏上一步。」
上山偷獵還膽敢欺侮他家的人?
自沐策身上散發出的舉止氣度,是大刀不見血的從容和仇稚,是不怒而威的不留余地,漲紅臉的李樵本想與他較勁,但身形高壯頎長的沐策,那身板,可是貨真價實的武人體魄,哪是他們常在城中所見的一般商儒或百姓?
站在原地僵持不過多久後,怕事的牧立一手拖著心有不甘的李樵,一手再拉走還不肯離開的雲武。
「走吧走吧,讓他告上官府可就不好了……」
待他們全都離開之後,沐策稍稍松開懷抱,低下頭打量著蘇默的氣色,發現她這一回似乎沒有上次那麼糟。
「好些了?需不需吃藥?」他握住她發涼的小手,並忍不住皺眉。
「不必。」蘇默搖搖頭,一手止住他去取腰間繡袋的舉動,不知他何時起也像花叔他們一樣,都在身上帶了她的藥。
沐策看她站在原地反覆地深吸了幾口氣,看上去確實是比方才的樣子好多了,可她那沒有血色的唇瓣,和猶在發抖的手腳,讓他無論如何就是沒法放下心。
「上來,我背你回去。」他轉過身子蹲在地上,朝她招招手要她趴上來。
她遲疑地指著地上的大小竹簍,「桃子……」
「我再回來取。」他強勢地拉過她,背妥她後就邁開了大步急急往大宅的方向走,想讓她先回家喝碗茶壓壓驚。
回到了空無一人的家中後,蘇默發現花叔花嬸在桌上留了字條,說是兩人去半山腰處采些野菇好為今晚加菜,沐策則在安頓好她後,便一刻也不停地回去取置在山道上的蜜桃。
等沐策狀似輕松地提著兩簍返家時,早就緩過氣的蘇默已坐在後院的水井邊上,在盛了井水的木桶里浣洗起為數眾多的蜜桃。他擱下竹簍走上前再三地瞧過她後,見她心情還好,這才放心地找了張矮凳坐在她的面前,也挽起了衣袖。
一顆顆浮在水面上的蜜桃,看來潤亮亮的,蘇默在他專心洗桃時,好笑地看著他人前人後兩種截然不同的臉色。
「長工啊長工,你的演技又有所見長了。」連她都覺得還真有那麼一回事似的。
「小生受寵若驚。」他朝她兩手一揖,慢條斯理地將洗好的桃子放至一邊干淨的木籃里。
她低低地笑著,「改日替你搭個戲台子吧。」
「三姑娘若有興致,不妨也客串客串。」這戲只他一人可唱不起來。
「長工啊,方才我忘了告訴你……」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著他,「今日你所見的那兩名獵戶,是雲家父子的好友。」
沐策不感興趣地應著,「所以?」
「所以今後,咱們就沒有美味的獐子可炖肉或熬湯了。」這附近兩座山上也只有四名獵人而已,而他們,剛好全都得罪光了。
瞧著她憂愁的模樣,他轉轉眼眸,馬上應了下來。
「我會些家傳的功夫,我來打。」他是什麼出身?身為前大將軍之子,別說是打打野味,就是在疾馳的馬背上射雕,對他來說也只是件小事。
「也沒有山豬肉可做肉干或臘肉了。」她還在惋惜。
「我的腳程和力氣都不錯,我來獵。」他毫不猶豫地擴大府里長工的額外技能範圍。
她的柳眉愈揚愈高,「花嬸才說她今年想做件狐毛圍肩的。」他這麼有求必應?黃歷上有說今兒個是黃道吉日嗎?
「明日我就上山去找狐窩。」順道也替愛吃炖免肉的花叔獵幾只野兔好了。
蘇默微張著小嘴,很懷疑地看著今日不對勁過頭的他。
「長工啊長工,你是打算漲月錢了嗎?」怎麼事前都沒听花嬸跟她通風報信?
他微微一笑,「不,長工只是悟了。」
很久過後,當沐策都已帶著一籃洗淨的桃子,進去屋里瞧不見人影了,蘇默這才反應過來。
「嗯?」他究竟悟了什麼?
在那炎熱的夏日里,大宅上下的所有人,日日都投進了釀酒的巨大工程中,當大壇里的桃酒徐徐地發酵著時,某些情愫,也偷偷地正在滋長,就如同蘇默她親自所釀的酒般,它在空氣中蔓延得無聲無息,安靜得只有沐策一人心底明白而已。
等到蘇默所釀的桃酒全都封進倉庫底下的地窖後,這日子都已過到八月十五了。
沐策一早就去鄰山的山澗里釣魚去了,花叔則駕著馬車下山采買應節的東西,傍晚白日里的熱意都散去後,他們四人在院里弄了個火堆,置上烤架,由蘇默輕輕搖著扇烤起今日長工所釣回來的魚和蝦。
將吃食料理得差不多後,他們便移師至後花園的小亭中,花叔迫不及待地開了兩壇去年釀的桃酒,當酒壇開啟時,滿院的酒香芬芳縈縈不散。
月光下的花影,綽綽重重,像是個遙遠的夢。
吃了一會兒的他們,不約而同地將視線落在沐策的身上。
人們不都說,每逢佳節倍思親嗎?怎麼他看上去,卻還是一如往常的鎮定,也不見他面上有過半點愁容或是傷心。
懊不會是……他面皮薄,不想讓人看出他滿腔的傷懷,所以他才兀自在忍耐?
忙著替他們布菜的沐策,听著他們閑談了一會兒後,默不作聲地察覺到他們三人今日的異常處。
花叔與花嬸明顯地變得比平日還要話多,蘇默也跟著他們一塊接話找話題,漫無邊際地瞎扯著。當他們三人開始努力地說起笑話,想不著痕跡地轉移他的注意力時,他終于按捺不住了。
「我並無什麼心思,也沒觸景傷情,所以你們就都自在點吧。」他神色自若地說著,舉箸挑著盤里的烤魚魚刺,在挑好後首先遞給坐在他身邊的蘇默。
「……」這麼快就被他識破了?
他催著他們下筷,「再不吃菜都涼了。」該哭的該痛的,對他來說都已經過了,他並不想破壞大家過節的心情,因此只簡單地帶過。
花嬸乖乖地吃完一大盤烤魚後,以肘蹭蹭身邊的花叔向他示意,收到妻命的花叔,小心謹慎地看向沐策。
「有件事,我一直很想問……就是不敢問。」
「什麼事?」
「你不想回京為你父兄洗刷冤屈嗎?」雖說他們也不是想要他離開這兒啦,但他家的那事不挺大的嗎?怎麼從來都沒听他提起過?
沐策一臉茫然的眨著眼,好半天都沒回過神。
「冤屈?」這是哪來的誤會?
花嬸唱戲似的跟著幫腔,「是啊是啊,世上人人都知衛國大將軍父子是被冤枉的,若不是那個梅相禍國,而陛下又听進了那奸相的讒言,怎會害得你一家蒙冤不白,甚至家破人亡?」
這流言也太荒唐了……
沐策一手撫著額,實是有些哭笑不得。
「我父兄他們是真的有罪。」或許是往年他父兄的威名太過深植人心,這才會造成眾人的誤會。
「什麼?」花叔激動地拉著他的衣領,直接把他看成了個怕事的不孝子,「難道你不打算為你父兄翻案?」他怎可以就這麼認了?
沐策白他一眼,「他們犯了死罪是事實,有什麼好翻的?」
「好歹你父兄多年來鎮守邊疆,有功于國——」花叔都還沒把話說完,就被他給截住。
「功不能掩過。」他拉開花叔的手,鄭重向他們澄清,「況且,他們叛國賣國皆是鐵錚錚的事實。」
「怎麼會……」不只是花氏夫妻倍感訝然,就連邊上一直靜靜听著的蘇默,也好奇地湊上前。
望著三雙不怎麼相信他的眼眸,沐策無奈,只好對他們說出長久以來他刻意隱而不宣的自家秘密。
「我爹天性就貪財。」不然他家的大將軍府,就不會到處雕梁又畫棟,所用碗盤不是鎏金就是瓖玉的了,他這一身能辨認古董古玩的好本領,可都是打小訓練出來的。
「啊?」
「他的性子就是愛財如命,波若國以五十萬兩黃金賄予我爹這事,並非梅相杜撰,亦非陛下為削權而抹黑,是真有其事。」他還記得當初事發時,文武百官可是個個自掃門前雪,除了梅相外,無一人願對他沐家伸出援手,就是因為這案根本就死沉得翻不動。
他們三人還是照舊對他張口結舌,像是听到什麼官場奇譚似的,就是沒一個人打心底相信。
他苦笑,「是我親眼所見,這總假不了吧?」
「那……你兄長?」蘇默拉高了尾音問,總覺得,就算他家中出了個犯胡涂的親爹就算了,以他這知進退的性子來看,他家大哥應該也不會錯到哪去吧?
「我大哥他本性雖不壞,但就是。」他再娓娓道來另一個秘辛,「波若國的六公主國色天香舉世皆知,她有心下嫁家兄也非謠傳,事實上,家兄原本是打算休了大嫂,再攜著軍機地圖至波若國與六公主雙宿雙飛。」
「不、不會吧?」他們三人忙一手扶著下頷。
「而梅相,他也不是你們口中的奸相,若非他上書力諫陛下我有功名在身,萬不可將我處死,只怕如今我早已是一抔黃土。」這當中最是無辜的,應該就是他家那位長年都頂著黑鍋的老師吧。
本嚕幾聲,有些不太能接受事實的三人,紛紛拿起桌上的酒杯各自大飲一杯鎮定一下。
花嬸苦惱地蹙著眉,「怎麼事實和我們听來的全都不同?」嚴格來說,應當是差了快十萬八千里。
「市井謠言本就不足信。」沐策聳著寬肩,早就不在意世人對他沐家有什麼看法,無論是好或是壞。
蘇默盯審著他處之泰然的模樣,頗小心地問著。
「你……怨不怨陛下?」從沒見過被誅了九族之人,在提到親人之死時還能如此侃侃而談,是他心態調適得太好,還是他本性就太過堅毅?
「不怨。」
這回花嬸和花叔直接掉了酒杯,好半天都忘了去撿,而蘇默,她只是低首想了一會兒後,面上的神情略帶蕭索地為自己斟滿一大杯桃酒,再仰首一飲而盡。
「別喝多了。」沐策柔柔地叮嚀著她。
不只是蘇默,重新取餅酒杯的花叔與花嬸,他倆也不作聲地跟著一起多灌了兩杯。
「沐沐,你在黑牢的那三年……」打從一開始起,花嬸就一直很想知道,他那一身的傷究竟是如何而來的。
「我那三年每日都忙得很。」他邊說邊將桌上的酒壇拿離蘇默遠了些,再把剝好的花生放至她的面前。
「忙什麼?」
「忙著讓陛下心頭好過些。」在他的語氣里,全然找不到一絲波瀾,「因陛下有令,所以獄卒每日都對我或鞭或打,偶爾還會烙上一烙,所以我忙得沒工夫去傷春悲秋。」
花叔氣得用力拍打桌面,「為何陛下要把氣出在你身上?那些事不都是你父兄做的嗎?」
沐策看著酒杯里盛著的那顆明月,在酒面上浮啊蕩蕩的,時而殘缺時而圓滿,這不禁讓他想起了,當年初初知道父兄賣國叛國時,他在極度不可置信後,那一腔深深埋在心底的怨尤,可他又不知能往哪兒發泄、又該向誰傾訴,這份根本就不能告人的心情。
他仰首看向蒼天,「你們說,忠義二字,倘若只是簡單的金錢與美色即能被收買,這難道還不夠傷人嗎?更遑論,那個遭到背叛的人,還是個一國之君。」
所以他不怨,即使身在黑牢時日夜受盡苦楚,他還是不怨陛下;當他父兄獲了罪後,他也不怨他們,哪怕他可能會因他們而永生不得離開囚禁他的監牢。
說到底,就是傷心。
這二字,可讓人生讓人死,這一幕往事的起因,就只是一個傷心,而那個被傷透心的人,即是當朝皇帝。
「被鞭的地方,還疼嗎?」花嬸掩不住滿眼的淚光瑩瑩,好不心疼地輕撫著他的手臂。
他漾著笑,「不疼了,花嬸補得很好,就是傷疤看起來嚇人而已。」
「被打的地方呢?」花叔也低頭直模著他的膝蓋,不斷地回想起他剛抵山上時那一夜的慘況。
「被打斷的地方花叔都已幫我接起來了。」他開始擔心再這般說下去,今晚的中秋夜,恐怕就會變成抹淚大會了。
蘇默忍不住握住他的手,「你真不恨陛下?」
「不恨,是我的家人令他失望了。」
「你的父兄呢?」
「也不恨。」他無奈地勾著一抹笑,略過苦澀的滋味,「他們也不過就是對自己的心太過誠實,誠實到……一時只想到自己,而忘了本分也忘了他人而已。」
帶著桃果香味的醇醇酒香,再次在破壇開啟後,泛在沁涼的夜風中。沐策頭疼地看著他們一個個都不听話地又開了酒壇,一人一壇地抱著悶飲,任他怎麼勸都不听,接著在他們默默地喝了一會兒後,花叔開始吸著鼻子。
「哭什麼呢?」沐策嘆息連天地取出帕子,在他臉上擦呀擦的。
花叔揪著他的衣袖,「小沐子……有沒有人說過你很溫柔?」
「你喝多了。」
「溫柔的人沒好下場的……」花嬸醉眼蒙地望著他,豆大的淚珠顆顆掉下來,「瞧瞧你,不就是榜樣?」
「都過去了。」他只好一個個接著哄,「天下沒過不去的坎,只要能放下,那麼無論再痛再難,總有天都會過去的。」
蘇默听了,急急又飲了一大杯,花叔與花嬸生怕海量的她一人會把剩下的桃酒都給喝完了,連忙各抱起一壇到別的地方喝去。
「都說別喝多了。」沐策看不過她囫圇灌酒的舉動,一把按下她的手,不意卻讓酒灑了,在桌面上濺出一行映著旖旎月色的銀光。
低首看著桌上的酒漬,前陣子在沛城所經歷的遭遇,如潮水般反復地倒灌進蘇默的腦海里,她眼眶一熱,積蓄已是多年,卻始終都掉不出眶的淚水,當下滑過她的面頰。
「……可我明明都已放下了,怎就是過不去呢?」她哽著聲問,兩手攥緊了手中的酒杯。
她不想的。
她也不想生在蘇府,不想有張承襲了母親容貌的臉龐,她只想象朵藏在牆角的小小野花,不招人注目,安安靜靜地過著日子。她從來都不要人們注意到她的,她甚至曾希望,這世上要是都沒有人記得蘇默這人就好了,可自小一樁樁一件件落在她身上的,又從沒有給過她機會拒絕,偏她又不能選擇命運,不能選擇父母,不能選擇傷殘,所以她就只能學著將它們一一放下。
可她還是過不了自己的那道坎,人前的自卑是種根深蒂固的頑疾,它與性格堅強與否無關,與忍耐的限度無關,她再開朗、再不將之放在心上,全都是徒勞之功。
因它不著邊際,一眼之間就入了骨里肉里,平日找不著尋不到,它只暗暗地潛伏在心底的不知深處,唯有在眾多人們的目光下,它才會悄悄爬竄出來,將她好不容易築起來的心牆鑿破個大洞突圍而出,任憑血肉成泥。
自小以來,她夜夜在睡前告訴自己,不要自卑不要害怕,在日後,她定會勇敢而堅韌的,可是祈禱了這麼多年,為什麼她卻始終還是困獸一頭?
一只大掌扳開她的縴指取走了酒杯,然後,一具溫暖的胸膛朝她貼了過來,她整個人被高大的沐策給擁進懷里。他無聲地抱起她離開了桌邊,帶她來到了後院那處他所砌的池塘,接著他朝後背倚著大石坐下,讓坐在大腿上的她趴在他的胸口,便不再挪動了。
滿心的哭意,在他大掌一下又一下的拍撫中,悄聲躡著腳尖遠去,蘇默聆听著他沉穩有力的心音,側著臉看向灑滿銀輝的花園。過了許久,當她不再心緒激動,呼吸也變得和緩後,沐策平和而柔軟的音調,在她的頂上緩緩響起。
「娘子啊娘子,如此團圓秋月夜,你怎能丟下我一人只顧著自己傷心呢?」
她忍不住破涕為笑,「長工啊長工,戲台子又搭好了嗎?」
「咱倆的默契不足,沒事得多練練。」他的長指把玩著她背後的發辮,對那光滑如絲的觸感愛不釋手。
「戲碼是孔雀東南飛?」關于夫妻戲碼,她思來想去也只記得這一個。
他皺著眉,「能否換個不那麼觸楣頭的?」
「現下的我想不出開心的。」她將面頰貼在他的衣衫上,渾身也放松了力氣。
「那就說說你不開心的吧。」懷中的她因喝了酒的緣故,嬌小的身子整個熱烘烘的。
她閉上長長的眼睫,「其實那日在城里,我挺想找個沒人的地方痛快哭一哭的……」
「不然現下補上?」不錯,她終于願意談談沛城的那件事了。
她搖搖頭,「不行,這太有損我身為東家的氣質了。」
「長工會睜只眼閉只眼的。」倘若有天,她真能大聲地哭出來,那或許還比較能讓他放心些。
蘇默在他懷里動了動,換邊調整好姿勢後,還是繼續趴在他的胸坎上,並不太想離開這片屬于月光下的溫柔。
「外頭的人,真的很可怕?」雖然看過她是如何犯病的,但他還是想測量一下心傷的深度。
「可怕。」
「那麼下回再怕時,就把大無畏的長工帶上吧。」
她不解,「帶上你能做什麼?」
「居家旅行殺人放火……」他含蓄地頓了頓,「都挺內行的。」
「能把你藏在袖里備用嗎?」她揉揉眼,輕嘆一口氣後,整個人深深地倚向他。
「綁在身上都行。」他笑了笑,低沉的笑音透過他的胸膛傳抵進她的耳膜里。
醺醺然的醉意逐漸浮了上來,蘇默困倦地垂下了眼簾,被他迷人的體溫催烘得整個人昏然欲睡,他低首看了她一眼,兩手環著她抱緊讓她睡得更好些。
「娘子啊娘子。」
「嗯?」她下意識地應著,也不知究竟有無听見。
他緩緩收攏了雙臂,「今後,無論風雨,都有我來替你擋著。」
「嗯……」
在確定她已睡著後,沐策抱著她仰看向天頂,皎皎皓月,據空獨舞不見繁星,夜空晴朗如洗,用的是已涼的淚水,和早已過去的過去。
「悔了嗎?」沐第一手端著托盤,不帶同情地問。
「悔……」某三人委靡地趴在桌面上,各自捂著兩際申吟。
「下回還敢不?」
「不敢了……」
次日清晨,當身為長工的沐策做完家中所有家務,昨夜喝過頭的某三人,這才姍姍來遲地出現在飯廳里,個個面有菜色,不是捧著腦袋瓜喊疼,就是撫著肚子嚷惡心。神潔氣爽的沐策在欣賞夠了他們的慘狀後,這才去取來一早就給他們備上的解酒湯。
「都涼了,快喝吧。」他放下托盤,分配好湯碗後將他們都拉起坐好。
蘇默才坐正了一會兒,身子即歪歪倒倒地倚向椅背,沐策把像是還沒醉醒的她扶正,可往來幾回後她都還是這般,他沒法子,只好坐至她的身旁讓她倚在他的身上,再拿著湯匙一口口地喂著她喝。
「……」某兩人不語地看著有偏心之嫌的他。
他瞄了遲遲不動口的他們一眼,「你倆也要我喂嗎?」
他倆毫不客氣,「要!」厚此薄彼是不行的。
伺候完三位心滿意足的大爺夫人與小姐後,沐策正收拾著湯碗,卻听見外頭的大門處傳來力道十足的拍門聲,他轉首對他們吩咐。
「我去應門,你們歇會兒。」
一早就前來拍門的,是沐策常見的信差,他氣喘吁吁的將一封催魂似的信交給沐策。
「誰來了?」喝完解酒湯,精神好多了的蘇默懶懶地問。
「有信,是令姊寄的。」他將信遞給她,看她把信拆開後,便眉心深鎖的模樣,「信上說些什麼?」
「信上說,有位她的朋友,近日可能將會來訪——」
震天價響的拍門聲,在下一刻自大門處響起,令廳中的四人不約而同地看向大門的方向。
沒這麼快吧?這信前腳才剛到,客人後腳就到了?
這回前去應門的,也還是沐策。他方打開大門門扇,就見眼熟的某人,面上寫滿了驚喜地朝他撲來。
「表舅公——」
不待他飛撲上來,沐策當機立斷地將門扇兩手一合,直接賞了來者一記閉門羹。
「誰來了?」蘇默走至他的身後,對外頭沒完沒了的拍門聲顫納悶的問。
「走錯的。」
山頂上也就這麼一戶人家,這能走錯?蘇默不相信地瞧著他難得一見的大黑臉。
「表舅公,您開開門啊!」
蘇默驚奇地問︰「你家還有親戚?」
「……遠親。」他不情願地別過臉。
「不都被誅九族了?」難道朝廷有漏網之魚?
「遠在九族之外的遠親,遠得早已離了譜。」他扭頭對外頭喊道︰「別拍門了!」若是被拍壞了,要修的人可是身為長工的他。
「表舅公……」門外之人開始嗚嗚咽咽,不一會兒,壯烈的哭聲已自外頭傳來。
沐策壓根就不想理會外頭的那名遠親,他只是拍拍蘇默的肩頭要她放心。
「你別擔心,我不會讓他進來的。」不都說她挺怕外人的?那這客能不見就不見吧。
「可他似乎哭得挺可憐的……」蘇默眼中卻難得盛滿了同情,「你真不讓他進來?」听听,這哭得有多慘啊,怕是五子哭墓都比不上。
他有些猶豫,「可以嗎?」
「既是你認識的人,應該可以。」她想了一會兒,先是躲到花嬸的背後,再點頭催他去開門。
大門一開,蹲坐在地上淚眼汪汪的項南,隨即一骨碌地沖上前抱住沐策的大腿,開始了另一波驚天動地的哭嚎。
「表舅公,孫兒找得您好苦啊……」他死命地把眼淚往沐策的腿上擦,「您沒事真是太好了……孫兒還以為您死了,這輩子再也不能孝順您了……」
沐策僵著一張俊臉,「放開我。」
眼下這是什麼情況?
某三人呆愣愣地張大眼,瞧著一名身著華服看似三十來歲的男子,大清早的,就這麼抱著他們家的長工,哭得聲淚俱下好不摧心……
「等會兒。」蘇默一頭霧水地自花嬸的身後走出來,「你是他的……表舅公?」瞧瞧他倆的年紀,這什麼亂七八糟的輩分呀?
「事情就是如此。」沐策只想扯開腳上的八爪意魚,「別再拿我的衣裳抹淚了!」
「他是怎麼找到你的?」花叔想了半天,就是想不出沐策身在此處的消息是如何走漏出去的。
「問他。」他也很想知道這家伙何時變得這麼本事了。
盡情發泄過一通後,項南總算是覺得這三年多來悶堵得很的胸臆,終于不再那般難受了,他松手放開不是很開心的沐策,在拭淨了臉上的淚漬後,注意到了蘇默那張與蘇二娘有些神似的臉,登時他又開始激動了起來。
他音調顫顫的,「您……您就是蘇三姑娘吧?」
「嗯。」蘇默有些不安地看著他眼底又泛起的淚光。
「在下項南,與雲京蘇二娘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這回多虧她仗義告知消息,我才能找到我家表舅公,今日我就在這代我全族給您磕頭,多謝您的救命大恩了!」項南起身上前一步,然後衣袍一撩,兩腳就直直朝她跪下,接著額際便往地上一磕。
她連忙伸手想阻止,「別,我受不起……」
「起來,你別嚇著她。」沐第一手將他給拎起推遠些,再轉過臉柔聲對蘇默說著,「先進屋去吧。」
進到廳里後,沐策先是回房換了件干淨的衣裳,而後踱回廳里慢悠悠地喝起茶來,也不管那位客人還規規矩矩地站在廳門邊等候著他的發落。
半晌,他終于啟口。
「兔崽子。」
「孫兒在!」項南小跑步地來到他的面前,將身子站得直挺挺的。
「咳咳……」在場的某三人,不小心集體被茶水嗆了一下。
這兩人……都不覺他倆的年紀與輩分詭異得過頭了些嗎?虧得他們兩人面上都是一派的理所當然,還一來一往得都挺順溜的。
「兔崽子?」蘇默開始覺得天下無奇不有了。
「他屬兔。」沐策隨口解釋,再將目光瞥向遠房的孫兒輩,「說吧,你家的店是不是快倒了?」
項南愁苦著一張臉,愈想愈覺得心酸。
「要是能倒就好了……」他多麼希望他家生意的擴張速度能節制些啊,可打從七年前經歷過某人的大力整頓,並預先做了十年規劃後,他家那些商行的勢力,就開始了無止境的壯大。
沐策朗眉一挑,「你家老太爺把刀架到你脖子上逼你接手了?」
「我都說過我只想舞文弄墨,不想再打算盤了……」他又是說得好不委屈,還悲從中來地拉著袖子擦擦眼角的淚水。
沐策壓根就不同情他,「你家老太爺既說了下一任當家的是你,那位置就是你的。」
「但您明明就比我還適合——」
「我說過我不想摻和你家之事。」他一口氣打斷項南接下來想說出口的那些,不想在數年後又被同樣的問題給纏上。
項南還想說些什麼好改變他的心意,「表舅公,您……」
「話都說完了?」沐策決定這一回就來個速戰速決,「既是說完那你也可以回去了。」還是早早把這名不速之客給送出門較妥當。
「我能不能在這住下?」他大老遠跑來這兒,連茶水都還沒喝上一口,這就趕人?不行,依沐策的性子來看,誰知道下回他還有沒有這好運道能再踏進這宅子里來?
沐策定定看了他一會兒,而後自作主張做出不留客的決定。
「這兒不供借宿。」
他笑咪咪的,「我與表舅公一室即可。」
沐策再說得明白點,「府里不供‘外人’住宿。」
「那表舅公您是……」項南不明所以地指著同樣也不是這家人的他。
「我是府里長工。」
「……長工?」項南一臉活像是剛剛被雷劈過的表情。
他又下令逐客,「知道了就快下山。」
面皮甚厚的項南,轉身又是一個雁落平沙式的悲情跪姿,兩手熟練地再次抓緊他的褲管。
「表舅公,您別這麼狠心……」
花嬸在他倆一人撇過頭去看也不看,一人跪在地上不要臉面地耍起賴皮時,忍不住插了句話進來。
「真不讓他住下來?」好歹這名來客是他許久不見的遠親,又奔波千里的,這樣似乎太不近人情了。
沐策堅決地搖首,「真不讓。」
「為何?」
「我怕他會染指三姑娘。」他毫不猶豫地說出目前心中最大的隱憂。
「啊?」
在他們三人疑惑的目光下,沐策音調平平地介紹起自家遠親,「項南,年三十五,雲京人氏,為遠山商號第一繼承人,現今一等皇商,善詩詞音律,性好漁色,多年來獵女無數且無往不利。」
別看眼下項南一臉可憐樣,家大業大的他,至今仍未娶妻的原因即是他風流成性,不但吃遍雲京各色純情少女,更在貴婦人之間如魚得水,偏偏外貌不俗的他,又是個頗具盛名的才子,時常出入京中各大小宴會,因此他從不缺拈花惹草的機會,向來就是看準了馬上下手,迅速一網打盡。
花叔听了,登時緊張地摟著花嬸,生怕她會不小心誤入了虎口。
項南面上有點掛不住,頗尷尬地拉拉他的衣角。
「表、表舅公……」也不必在人前把他的底細抖得這麼清楚吧?
「這一路辛苦你了,記得趁早下山。」沐策在他的頂上留下這句話後,即走到門邊準備送客。
項南可憐兮兮地望向其他人,「那個,我……」
「不行。」某三人完全贊同長工的決定。
「不是,我是想問……」討不著同情的他站起身,怯怯地一手指向外頭的遠處,「請問,貴府的柴房可有人住?」沐第一時不答應他不打緊,他有得是耐心可以慢慢磨。
「沒有。」他沒事問這干嘛?
項南緩緩自袖里掏出一張銀票,一點也不掩財大氣粗,「那我能不能……就租下貴府的柴房暫棲一宿?」
「……」花叔與花嬸兩人,當下對著那張巨額的銀票發起呆來。
「他究竟來這找你做什麼?」蘇默乘機將沐策偷偷拉至一角小聲地問。
「逼我奪他家產。」他深深嘆口氣,愈想愈覺得那個姓項的一大家子,無論老少,還真是十年如一日的個個都有病。
她愣了一會兒,而後揚高了音調。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