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薏倩听完介紹,將戒慎的黑瞳從介紹人轉向大老板。她無法理解有人會把社會地位祟高、而且收入優渥的堂堂法官職務辭掉,跑來開殯儀館。
這里除了死人,還有一堆怪人。
大概她臉上錯愕的表情明顯又可笑,所以貞子姐姐又伸出蒼白、浮著青筋的手拍她的肩,配合著神秘的笑容說︰「以後令人驚訝的事會一樁連著一樁,保證集集精采刺激。對了!你最好去做個體檢,尤其心髒要檢查徹底。」
什麼意思?!蘇薏倩很討厭背脊三不五時就發涼一次。「貞子姐姐——」
「時間不早,你們都不餓嗎?」嚴力宏看不下去了,皺著眉打斷想唬死人的貞子。
餓啊!她餓得前胸貼後背,餓得腦袋只有洗衣機里的漩渦,餓得肚皮適時的咕咕叫教得大家都听到了,叫得她紅著臉想找地洞躲進去。
花玉貞裝成什麼都沒听到的勾著蘇薏倩的手。「今天早上我賺到閻王的午餐,我一個人吃不完,來幫我吃一點。」「我——」蘇薏倩羞愧地搖頭。「貞子姐姐,我不——」
「走啦,你不餓我倒快餓死了。」花玉貞拖著她走。「我們邊吃邊聊,我順便告訴你一些公司的制度,還有員工守則。對了,小倩,我告訴你一個賺錢的門路,公司會替我們找兼差。」
難不成這里是掛羊頭賣狗肉的地方?蘇薏倩小腦袋不安地把殯儀館當成「賓館」想,沉下臉說︰「我不兼差。」
「為什麼?你不是需要錢?那很好賺的。」花玉貞像看怪獸一樣的看蘇薏倩一眼,然後拉著她繼續走向他們的辦公室。
「我是缺錢,但不正當的錢我不賺。」蘇薏倩停住腳步,一臉正義凜然。
「你最好習慣貞子的溝通方式,她說的兼差是當孝女。」
「賣笑的當然是笑女。」蘇薏倩神情嚴肅地告訴說話的阿達副總,沒想到她回一句話,他們三個竟然呵呵大笑。「有什麼好笑的?!」蘇薏倩鼓著小臉惱怒地問。
「我們是在‘笑你’。小倩,我說的兼差是跪在別人靈前替人哭天搶地的孝女,孝順的孝。」花玉貞不顧蘇薏倩滿面羞紅,按住肚子直笑。巧得很,眼角不經意地瞄到閻王。她趕快用手肘偷頂阿達腰側,笑得更大聲地暗示他快看。
吳民達詫異地看到平時「惜笑如金」、又冷又酷的閻王竟也露出珍貴的白牙。吳民達放慢腳步,笑著走到閻王旁邊。
「閻王,嬸好不好?」
嚴力宏臉上難得的笑容立即不見,搖頭跟好友說︰「不好,住院了。」
吳民達攏起濃眉,抿著嘴嘆氣。和力宏交情夠的好友都知道,力宏將曾經扶養他五年的堂嬸當成母親般孝順。「你不用陪她嗎?」
「嬸是听到秦世強結婚的消息氣得掛急診住院。叔偷偷告訴我說,醫生擔心嬸的癌細胞擴散,所以留她住院檢查。」
秦世強是嚴力宏堂妹的丈夫,和堂妹結婚不到兩年,堂妹就意外身亡。誰會想到,才當一年鰥夫的他竟然閃電結婚!
「啥?那他當年在你堂妹靈前哭得死去活來,發瘋說要陪葬,把所有人感動得亂七八糟的話都是他媽的放屁啊!還不到一年耶,什麼秦世強!我看是秦世美還差不多。」吳民達還記得當時秦世強感動了多少親族。
不知怎地,阿達的那句秦世美讓嚴力宏忽地心寒起來。昨晚才听堂嬸提起,堂妹死後不久,秦世強就領到一千六百萬的保險理賠金,嬸又說這張保單是她婚後才買的,娘家的人並不知情。
「阿達,黑拓今天從馬來西亞回來,我要去找他。」
黑拓是國際再保公司禮聘的特級專務,專門調查可疑詐領高額保險金的案子,職權很高,可以自由進入世界各保險公司的資訊系統,和嚴力宏、吳民達是臭味相投的好朋友。
吳民達看閻王那張臉忽然寒氣颯颯,雖然看不進他的眼神,但憑著剛才的話題和他現在冷颼颼的聲音,就知道閻王要查秦世強。
「閻王,你認為秦世強……」
「秦世強替我堂妹買了一千六百萬的壽險和意外險。」吳民達瞪大眼楮,豎直耳朵。嚴力宏更冷地說︰「要是讓我發現他為了一千六百萬不惜毀掉一條生命、一個家庭,我一定不會饒過他。」
「貞子,有沒有看到閻王?」
第一天上班沒事做,蘇薏倩听到有人來找閻王,就循著聲音來源看過去,見一位個頭矮胖、笑容親切的歐里桑,穿著白色西裝、黑色襯衫,脖子上系著銀灰色粗條紋領帶,腳下穿著干淨「昂貴」的白色布鞋,頭發霜白,一對圓圓小小的招風耳,高挺的鷹勾鼻紅紅的,一雙銳眼左小右大,雖然長相怪異,但拉到耳根的笑容讓人覺得他有副好脾氣。
「阿發,你真會算時間,閻王剛剛才進來。」花玉貞笑著走向他。
「那我進去找他。」
「等一下。」花玉貞拉住正要往里頭走的人。
「小倩,我跟你介紹一位很特別的人,他叫阿發。阿發,她就是我跟你說過的小倩。」
「阿發伯。」新人蘇薏倩趕快起立,跟極像日本歐里桑的阿伯鞠躬。
「不用客氣,在這里大家都叫我阿發。」阿發退一步,忙揮動雙手,左眼習慣性地眨了一下。
花玉貞蓮花指輕搭在阿發肩上,一臉崇拜地介紹︰「阿發是我們的‘土公仔班長’,閻王給他放了張辦公桌在那里,不過他每次上來還沒沾到椅子就又走了。所有和喪葬禮儀有關的學問他都懂,手指頭隨便彎一彎就能替人課日,尤其是他有一對陰陽眼,連閻王都很倚重他。」
「不敢,是閻王肯收留我。」阿發笑了一笑,又眨了一下左眼。
陰陽眼!這里是殯儀館,如果世上真有鬼魂,那阿發在她旁邊會看到些什麼東東?蘇薏倩毛骨悚然地瞧瞧四周。阿發看穿她的心思,咧開嘴向蘇薏倩說道︰「小倩你放心,我看到你頭頂上靈光強盛,妖邪不敢欺近你;還有你身邊有一對夫婦守護著你,說是你的父母,想必在陽世時積了大功德,才能向地藏王菩薩請假來看你。」
「你真的看到我爸媽?」蘇薏倩半信半疑。
阿發陡然靜默,蘇薏倩感覺他對她後面的牆點頭,她趕快跟著回頭,當然什麼都看不到。「你爸媽說他們可以放心你和擎光,他們能夠安心去轉世了。」
蘇薏倩听到「擎光」兩字,眼眶馬上轉紅。擎光正是她哥哥的名字。哥哥的名字她並沒有對這里的任何人提過,第一次見面的阿發隨口說出,讓她相信她的爸媽真在她的旁邊,也一直保佑著他們兄妹。她激動地上前抓著阿發的另一只手臂。「阿發,叫他們不要走!」
「我不可以。」阿發嚴肅地拒絕。
蘇薏倩傷慟的黑眸里懸著淚滴,很快地一顆、二顆、三顆往下掉。花玉貞心軟,鼻子跟著酸起來,她和阿發熟,所以抱著阿發的手搖晃。
「阿發,能幫就幫啦。」
「貞子,你忘了閻王的話?」阿發能同時看穿陰陽,也早就看淡人世的悲歡離合。
只要抬出閻王,貞子就不敢造次。「我哪敢忘啊。」
阿發低聲奉勸小倩︰「小倩,轉世對魂魄來說是好事。可能是你還太年輕,等你在這里看多了,慢慢地你就會懂得什麼叫‘舍’。不要哭了,下午有場告別式,喪家人丁單薄,說要請孝女給他哭熱鬧一點,你要不要和貞子去賺點錢?」這丫頭壓抑太多心事,讓她去哭一哭,放松緊繃的情緒,對她有益無害。
阿發說的沒錯,死去的父母能放心轉世是好事,她不該哭的。蘇薏倩用力吸著鼻子。「我不會替別人哭。」
「簡單!我們休息室有卡拉OK,那是給守夜的人打發無聊時間用的,午休時我帶你去練習。」花玉貞高興以後多個歌伴。
阿發笑著拍拍胸口,告訴她們說︰「把積存在心肺的痛苦哭出聲來對身體有好處,哭得好听可以賺紅包,又算做一件好事。你看貞子在這里過得多快樂。只顧著和你們說話,忘了我急著找閻王。」
「蓮岩雙姝」不敢再耽擱阿發,趕快放手讓他走。蘇薏倩回頭問正用手指輕刷睫毛的貞子姐姐︰「孝女的哭調也有卡帶?」
「小倩,咱們有幸活在這個混亂又進步的世界,卡拉OK有孝女專用的哭調就不算奇怪了。走啦,加倍賺,說不定你哥哥以後開醫院的錢是被你哭來的。」花玉貞難得正經地回答。
「給人認出來怎麼辦?」心動的人問。
經驗老到的人說︰「頭低一點,蓋在頭上的敢頭‘孝女芸風在頭上的白布’再往下拉,臉就完全遮住;再不放心的話,就是化妝讓自己變得和平時不一樣。」
「貞子姐姐,中午陪我去練哭好嗎?」既然是做好事又可以賺錢,聰明的蘇薏倩想通了,決心學好這項「一兼二顧」的技能。
「好啊。等一下,」花玉貞拍拍蘇薏倩的手,「為你介紹高貴的楊小姐。」花玉貞不很熱衷的看著突然出現、正走向她們、高人一等的楊蓮婷。「小倩,這位是楊蓮婷檢察官,閻王的好朋友。」
「檢察官好。」閻王的好朋友讓蘇薏倩的眼楮特別停在她臉上。
來找嚴力宏的楊蓮婷站在花玉貞面前,對花玉貞介紹的女孩敷衍地點個頭。蘇薏倩卻羨慕又自卑地看著美麗耀眼如公主般、高貴冷傲氣質非凡的檢察官小姐。
「貞子,他呢?」楊蓮婷瞥蘇薏倩一眼後,臉上保持淡淡的笑容。
「在里面。」花玉貞雙唇盡量往耳根彎起,笑著用下巴指門。
「謝謝。」楊蓮婷頷首,不再看她們兩人,敲門走進嚴力宏的辦公室。
「不客氣。」花玉貞揉著臉頰對楊蓮婷的背說。
「貞子姐姐,萬一人家突然回頭……」蘇黃倩拉下花玉貞的手小小聲地說。
「小倩,這個楊蓮婷八成和黑木崖那個場蓬亭是血親,除了變態,沒什麼值得讓你崇拜的優點。」
楊蓮婷態度是驕傲了些,這也不能怪人家,因為人家命好,生下來一帆風順,連風浪見了她都會自動兩邊閃開,難怪人家夠資格走路有風,把大部份的人看低。蘇薏倩輕笑著問道︰「貞子姐姐,你不喜歡她?」
花玉貞手貼著臉故意喊道︰「糟糕!看得出來嗎?我當然不喜歡她,我是沖著閻王的面子才招呼她的。還好,她也不喜歡我。」
「有沒有看到小倩?」嚴力宏問辦公室里的其他職員。
「和貞子去‘思親堂’當孝女。」正在打電腦的職員甲回答。
嚴力宏愣了一下。是錢的力量大,還是貞子的說服力大?沒想到動不動就嚇昏倒的膽小鬼,已經願意跪到靈前去當孝女?
「找人去叫她上來,我在辦公室等她。」嚴力宏說完就回他的辦公室。
職員甲領了閻王的命令,馬上下樓去找小倩。過了一會兒,一身孝女裝扮的小倩披散著頭發,手上抓著孝女的道具「敢頭」跟著職員甲跑上樓。
「閻王,您找我?」小倩還在喘。
「紅包拿到了沒有?」嚴力宏靜靜地看她。雙頰因奔跑而緋紅,黑瞳因哭過而瑩亮,整個人比昨天顯得更有生氣,看來她的適應力很好。
「嗯。雖然我不認識死者,可是哭過以後心情很好。」蘇薏倩提起袖子胡亂擦臉。本來在她眼楮下面的黑痣被移到嘴角旁邊。
嚴力宏搖頭,那顆痣一定是貞子貼上去的。他站起來說︰「給你五分鐘的時間恢復早上來上班的樣子,五分鐘後我在樓下停車場等你。」
「喔。」她現在一定像瘋子,閻王只給五分鐘時間整妝,還要跑到樓下停車場,時間比消防隊救火還趕。蘇薏倩沒多問,應了一聲,轉身就跑出閻王的辦公室。
嚴力安愣了一下,好像看到女鬼從面前晃過。
五分鐘,一秒不差,蘇薏倩臉紅氣喘地跑到停車場入口。嚴力宏將黑色賓土駛向她,打開門問︰「你的化妝箱呢?」「化妝箱?要帶嗎?」蘇薏倩瞪大眼楮問。
「當然要。兩分鐘,我繞到前面大門口等你。」
「好!」蘇薏倩看閻王臉拉得像橡皮一樣,更不敢問,轉身開跑。還好,國、高中時她都是班上一千公尺長跑選手,念技術學院時更是經常沖馬路、追公車。
嚴力宏看著她賣力地奔跑,兩分鐘後,蘇薏倩整個人趴進閻王的車里,車里淨是她短促的喘氣聲。
「把安全帶系上。」蘇薏倩听到這話,馬上低頭找安全帶扣上。
嚴力宏開車的速度很快,很快就上了中彰快速道路。嚴力宏開始只是很專注地開車,後來才開口告訴很安靜的蘇薏倩——
「剛才耽擱了一點時間,所以我們才要趕那麼快。」
「喔。我們要去哪里?」蘇薏倩第一次提出問題。
「彰基。」嚴力宏簡短回答。
去醫院,那不就是要——蘇薏倩緊張地抱著她的化粉箱問說︰「對方過世多久了?希望不會讓人覺得害怕。」
「人活得很好,是我的堂嬸。」嚴力宏回答的時候,忍不住眉頭皺在一起。
「對不起,我不知道。」蘇薏倩偷睨閻王,看到墨鏡上的一對濃眉擰得像一把刷子,嚇得趕緊垂下頭。
想到癌癥復發的堂嬸,嚴力宏重重地嘆了口氣。蘇薏倩垂頭配合的嘆了口氣。「你們兄妹感情很好嗎?」嚴力宏邊開車邊問,打破兩人間的沉默,也順便了解員工的家庭狀況。
「很好。」蘇薏倩簡短地回答。
「你為了他的學費借錢,他知道你現在的工作嗎?」
蘇薏倩收斂笑容回答老板的話︰「我只告訴他我在做美容師。反正都一樣!我們需要錢,所以,他不需要知道太多。」
嚴力宏回頭看蘇薏倩。「你是說,你哥哥知道的話,會反對你做這個工作?」
若不是急需學費和搬家費,她也不願去褻瀆人家冰冷的臉孔,雖然還沒正式上場,但想到這些事心里就發毛,晚上也很難入眠。
好好的干嘛問這種令人頭痛的問題?
「我是說我還沒嘗試讓他接受。」
「很有魄力的說法。」有點貞子的味道。這令嚴力宏想笑。
「自助助人,何況我也沒得選擇。工作難找,我又急著要錢。」
蘇薏倩不覺嘆氣,雖然聲音不大,但被嚴力宏听到了。嚴力宏關心地問她︰「你有沒有進去停尸間看過?」
「還沒。」答話的人聲音細如蚊蠅,缺少剛才的自信。
蘇薏倩不知道花玉貞威脅大家說死人化妝師難找,先穩住她,不許把她嚇跑,她才能僥幸來了兩天還沒昏倒半次。
嚴力宏閉上眼楮深吸口氣說︰「膽子不夠大,怎麼面對那些蒼白浮腫的尸體?」
「我——我不戴眼鏡,貞子姐姐說畫糊了,‘他們’也不會到消基會告狀。」
「貞子說話向來不負責‘不滿意包換’的。」
「你是說我一定要進去停尸間看那些尸體?」蘇薏倩回頭看著閻王,乏力的聲音輕輕顫抖。說完,才想到她問的是廢話。
嚴力宏陡然對蘇薏倩驚怕無助的模樣覺得不舍,心里怪起阿達和貞子,如此善良可憐的嬌女他們也忍心招進來折磨。現在他如果多說什麼,又怕小倩以為她要丟了工作,只好狠心鼓勵小倩︰「最好這樣。膽子可以訓練,在我們‘蓮岩’,膽子小是沒辦法工作的,如果真有決心留了下來,就要先練膽量。」
听完閻王的話,蘇薏倩臉上健康的粉紅此刻只剩慘淡的黑白雙色。
車行速度很快,嚴力宏再開口時已經進了醫院停車場。下車前他拉住小倩的手臂交代︰「我嬸不喜歡別人為她愁眉苦臉,等一下請多露些笑容。你的頭發很亂。」
「喔。」怎地忽然注意起她的儀容?蘇薏倩趕快找梳子把過肩的頭發梳順綁好。
嚴力安無法不注意小倩的動作——輕盈流暢,很有女人味;當然和貞子完全不同,他喜歡小倩這份自然。因為她雙手抬高的關系,他忽然發現小倩衣服扣子沒有完全扣好,讓他意外看到她衣服里的春光,內衣包不住她渾圓豐滿的胸脯,嚴力宏轉頭咽了下口水。
蘇薏倩弄好頭發,提著化妝箱就要下車。閻王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小姐,先把你的衣服扣好。」
「……」等蘇薏倩听懂時,馬上花容變色,低下頭檢查自己的衣服,這才發現蕾絲內衣裹不住的胸部不知被人看了多久,頓時臉頰紅得發燙。
剛才為了趕時間,她穿上衣服眼楮就開始看著裙子,所以扣子是跳顆先扣上,然後又一路跑來跑去忘了檢查。她快速用輕顫的手將扣子扣好,扣好後再仔細上下檢查一遍,然後鼓著粉紅的臉,氣唬唬地瞪一眼把色眼藏在深色墨鏡的偷兒,接著下車用力甩上車門,大步往前走。
「你要去哪里?」嚴力宏鎖上車門,蘇薏倩已經沖到好幾步之外。
「等電梯。」蘇薏倩立在電梯門前不肯轉頭看他。
又不是他的錯,不過她生氣的樣子挺可愛。他不語,雙手插在口袋擠進電梯。
「到了。」
蘇薏倩生著悶氣,隨著閻王走出電梯,一路就像不會說話的跟屁蟲,跟到病房門口時,嚴力宏才轉過頭來擋住她。
嚴力宏看著她說︰「等一下請你多露點笑容,我堂嬸問你什麼,請你都說‘是’或‘好’。」
為什麼?蘇薏倩沒有出聲,只張著一對澄明的蒙眸提出疑問。沒想到嚴力宏竟也看得懂,緊繃著嚴肅的臉說︰「回去再說。」
就算距離近得看得到彼此臉上的毛細孔,不知怎地,蘇薏倩卻覺得閻王那雙神秘的眼楮仍離她很遙遠。她順從地點頭,閻王馬上轉身推開門走進病房。
「叔。」嚴力宏進去先和一個中年男人打招呼。
「力宏。嫻,力宏來看你了。」
蘇薏倩看到病床上的婦人笑了笑,向閻王伸出滿是針孔、教人不忍多看的削瘦的手。閻王握住瘦骨峽胸的手,充滿孺慕之情地叫聲︰「嬸。」
「女朋友?」閻王的堂嬸輕輕問道,然後抬起眼楮看著蘇薏倩。
蘇薏倩以尷尬的微笑來掩飾慌張無措。閻王仍以後腦勺對著她,她當然看不到他的表情。就算正面對著她也沒用,有那副黑色墨鏡擋著,誰也猜不透他的想法。沒想到閻王竟然對他堂嬸點頭,讓她驚愕得差點停止呼吸。
閻王的堂嬸露出欣慰的笑容。「是不是叫楊蓮婷?」
「我——」蘇薏倩正想說不是,但她看到背對著她的閻王點頭。
不知道誰饒舌跟嬸說楊蓮婷是他女友,為了不想讓蓮婷產生過多聯想,嚴力宏才決定臨時找蘇薏倩來冒充。
「沒想到有這麼漂亮的檢察官,你會嫁給我們力宏嗎?」
嗄?心里千般不舒服的蘇薏倩把差點沒掉下巴的嘴合上,正猶豫著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時,忽然看到那對關心的眼楮霎時失去剛才的光采,她一時心急月兌口而出︰
「會!」好像……太大聲了?
真希望大家都沒听到,蘇薏倩尷尬萬分地咬住下唇。要不是看到那對似乎將滅熄的眼眸又恢復神采,她更想挖個地洞跳到樓下,直接跑回台中去。還好,沒有人笑,背著她的閻王頭還輕輕點著,似乎在感謝她,讓她稍微安心一點。
堂嬸拉著蘇薏倩的手語重心長地說︰「我們力宏是個體貼敏感的人,答應嬸,要愛他一輩子。」
「嗯。」善良的蘇薏倩不忍見堂嬸臉上的笑容消逝,所以紅著臉點頭。
「害臊了?你讓我想到琪琪,當年琪琪告訴我她愛秦世強的時候,也是害臊的臉紅了大片臉。」
堂叔和堂嬸剛剛才笑著,現在眼里卻噙著淚水。嚴力宏戴回墨鏡,柔聲勸道︰「叔,嬸,琪琪一定不願見您們為她難過。看,您快變成丑老太婆了。」
「嬸,」聰慧的蘇薏倩柔聲學著閻王叫。「躺在這里一定很煩,可惜我沒有帶做臉面霜來,不如我先替您按摩,然後化個淡粕好不好?打扮起來就會有精神,然後我們去散步曬些太陽,你就會好得很快。」
不知道她哪句話說錯了,大家像觸電一樣滿室無聲。誰叫她多嘴的!蘇薏倩小小的牙咬住紅紅的唇,垂下臉轉身要出去外面罰站思過,沒想到堂嬸不放手,模模憔悴的臉笑了。
「嬸啊,以前是很愛漂亮的,嬸期待著呢。」女人都是愛美的,堂嬸像少女般的要求,讓堂叔和嚴力宏同時笑了。
蘇薏倩力道適中的替嬸按摩,讓嬸舒服地閉上眼楮笑了。嚴力宏和叔坐在一旁談話,偶爾偷看嬸,然後和叔交換會心一笑。過一會兒,蘇薏倩開始替嬸化妝,化好粕把鏡子交給嬸看。「喜歡嗎?」
「ㄟ……好漂亮!」堂嬸忘了病痛,喜悅地模著臉,抬頭給她丈夫看。
「嗯,像我剛認識你的時候。」堂叔忽然覺得喉嚨硬住地說。
「真的!」堂嬸臉上蒙開嬌羞的笑容,好像回到少女時代一樣的幸福。
嚴力宏看到堂叔珍惜地把含笑的堂嬸抱進懷里。他咬緊牙齦,頸間的喉結激動地上下滑動,然後開了門出去。這空間要留給一對恩愛的夫妻。
蘇薏倩也覺得雙眼似有水霧遮住視線,她趕緊眨眨眼楮,隨著閻王出去。閻王站在轉角,肩倚著牆,背向著她。
蘇薏倩站在閻王的後面說︰「看他們鶼鰈情深的樣子,令人好羨慕。」
「醫生說我嬸的癌細胞有轉移跡象,只剩下六個月的生命。」男人壓抑哭泣的聲音,和女人的放聲大哭同樣悲傷,蘇薏倩覺得心被揪得一陣酸楚。
「貞子姐姐告訴我,她說吞進肚子里的眼淚比哭出來的還苦。阿發說想哭就哭,眼淚積太久會變成濁水,很傷身體。」
蘇薏倩單純地想安慰一位正在傷心的朋友,不多想地拿著手帕繞到閻王面前。嚴力宏突然將臉偏開,粗暴地拉下蘇薏倩的手,蘇薏倩嚇了一跳,往後退一大步。
是她不對,听說野獸都是自己躲起來療傷的。蘇薏倩低下頭,眼楮看著腳尖前方五十公分的地方。「抱歉,我進去拿化妝箱,等下我坐客運回去。」沒想到閻王拉住她的手臂。
嚴力宏說︰「我送你回去,」起進去跟叔、嬸說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