驢車搖晃了兩天,這一路遙遠單調的路程讓楚花雨愈走愈明白,她和師父永遠不會再回童家村了,原來她說不出口的話,師父心里都明白。師父能洞徹她的心思,而師父心中想些什麼,她卻永遠猜不出來。
楚花雨偷瞄師父一眼。整整一個下午,師父一直沉默著,雙眼經常呆楞地看著遠處,想著她的心事。
楚芸娘是在想她的心事。
離開「綠茵山莊」那年她也是十七歲,她為自己犯下的錯遠走它鄉,放逐自己,今天若不是為了雨兒,她還是覺得無臉回來面對姊姊和女乃娘。
她受天譴是活該,因為她不該愛上自己的親姊夫禾靜農而讓姊姊痛苦,但雨兒何辜?落地即隨著她吃苦,自小-有一個像樣的家,她甚至不能保護她,讓她遭遇不幸。
雨兒小時候問她爹叫什麼名字時,她總因說不出口而故意不理會她,這次回到綠茵山莊,等見到她姨父,雨兒就會知道她的父親是誰了。
她帶雨兒回來,希望姊姊能接受雨兒,讓雨兒留在綠茵山莊,不要再跟著她像-根的浮萍;不要再為了生活而必須拋頭露面。等這件事了了,她將上峨嵋山找間清靜的寺廟靜修,天天誠心誦經,替姊姊一家、女乃娘和雨兒祈福。
楚花雨突然停下驢車。「師父,有岔路。」
楚芸娘抬頭看了看,終于快到家了,她輕聲說道︰「雨兒,往右轉有家客棧,明天要走一段山路,先讓老驢好好休息。」
「嗯。」楚花雨讓老驢轉彎,果然看見一問客棧。楚花雨讓老驢慢慢走著。「師父,從來不曾听你說過你有位姊姊。」
「本來以為這輩子不會再見面了,說了,又有什麼用呢?」
「姨娘長得像你一樣美麗嗎?」
楚芸娘沉默,楚花雨等了很久,都快以為師父不會回答她這個問題了,楚芸娘才嘆了口氣,緩緩回答︰「人,美不美要看內心,不要看外表,師父認為你姨娘當然長得比師父美。」
「姨娘的家是什麼樣子?有些什麼人?」
「綠茵山莊是我們姊妹一起長大的地方,位在山谷里,是個很美的山莊。我記得我和姊姊將山莊里的院子設計成花圃,整片整排種滿不同種類可當藥材的花卉,像龍膽、薔薇、水仙、百合、桔梗、石槲、番紅花、鈴蘭、南天竹和寒菊等等。」光听綠茵山莊這名字就讓楚花雨心恰,再听師父形容下去她立刻神馳。「讓綠茵山莊一年四季都花色無邊,整座山谷幾乎都是我們楚家的,種植數百種工人由山上采下來的珍貴藥材和樹種。至于親人嘛……離家太久了,也不知道現在多些什麼人、又少些什麼人了。」
楚花雨再問︰「那你離家那麼久,有-有見過姨父?」
楚花雨覺得她好像問了不該問的,因為師父身體突然變得僵硬,聲音粗嘎地回應︰「客棧到了。」
師父既不想提,多問也是枉然。楚花雨停了車,下車進去跟掌櫃說明住店,叮囑掌櫃先喂飽她們那只盡責辛苦的老驢子,
師父心里,真的有太多太多的秘密。
☆☆☆
清早出門,走過一小段平坦的路就開始上山,過了中午就到了。楚花雨隨著師父站在山莊門口,打量往兩側一直延伸的牆,這牆那麼長,可見莊園範圍多麼寬廣。有樣好的環境,師父為什麼會離家到今日才回來呢?
看門的不認得楚家的二小姐,只得趕快跑去找管爺。
管仲齊听完門房報告,在眾人訝異的注視下丟掉手上的筆,跑得比誰都快。他真不敢相信像斷線的紙鳶一樣十幾年來-有音訊的二小姐回來了……
真的是她!管仲齊的眼楮模糊了。
楚芸娘也同樣,眼里噙著淚,靦腆地上前叫了一聲︰「管叔。」
管仲齊一把摟住嬌小的楚芸娘,像怕她又不見了,然後朝旁邊瞪大眼看的人喝道︰「還看什麼!快進去向大小姐稟報二小姐回來了。」
「是!」
管仲齊這時才注意到安靜站在一旁的楚花雨,他先是一愣,接著又笑著揮旁邊看熱鬧的人。「快把二小姐她們的行李統統拿進來。我們進去,大小姐和女乃娘看到你們不知道會有多高興哪!」
楚芸娘回身拉著楚花雨的手,心情忐忑地跟著熱情的管仲齊往主屋里走。而為情傷心的楚花雨看到如師父形容種滿各種藥用花卉的花園──
這叫花園嗎?放眼一片片有深有淺有各種顏色的花圃,她們簡直是站在花城里了。她們接近的房子就在花叢間的最高點,雖不是高台樓閣,但人站在任何位置,都能一眼飽覽如畫的景致,讓人的心情感到開闊舒暢。
楚芸娘看到楚花雨臉上露出多日不見的笑容,欣慰地笑了笑。這時一位老婦人跑出來,抱著楚芸娘又哭又笑。
楚芸娘咽哽地叫了一聲︰「女乃娘……」
「好……好……你總算回來了。」女乃娘激動地點著頭,拉著她們繼續往屋里走。
楚芸娘問道︰「姊姊呢?跟我擺架子嗎?」
女乃娘急急搖頭。「大小姐病得很重。幸好你回來了,快點進去看她。」女乃娘嘴里喃喃念道︰「總算-有遺憾,總算-有遺憾……」
「什麼?」不曾為任何事驚慌失措的楚芸娘,拉起裙子跑得倉皇。
楚花雨自然緊跟在師父後面。
雖然十八年未曾回來,楚芸娘還是熟悉地跑到姊姊楚蕙娘的房,見到病榻上容顏憔悴的姊姊,沈芸娘不舍地掉下淚來。
「怎麼病成這樣?」
「我總覺得你會回來……」楚蕙娘掙扎地坐了起來,瘦削的手拉著楚芸娘的手,任熾熱的眼淚流下臉頰。「我天天祈求老天爺……」
「姊姊……」楚芸娘伸出顫抖的手愛憐地輕撫楚蕙娘的臉。「你種了那麼多珍貴藥草,難道不能救你自己嗎?」
「神仙也難救無命之人。」楚蕙娘淡然地搖頭。忽然看到一臉嚴肅、站在楚芸娘後面的女孩,她問︰「她是──」
「我的徒兒,叫楚花雨。雨兒,來見過姨娘。」
楚花雨上前,乖巧地叫了一聲︰「姨娘。」
像是回光返照一樣,楚蕙娘精神突然好了起來,黑瞳比任何時候都有神,雙目炯炯看著楚花雨,接著露出旁人無法理解的笑容。
「很像……好像哪!」
楚芸娘噙著淚握住姊姊瘦削的雙手。
楚蕙娘伸出一只手握著楚花雨,費力地笑著,「靜農十年前為了采藥草墜崖不治。」
楚芸娘听到這個消息,意外地差點忘了呼吸,而楚蕙娘眼瞳仍舍不得離開楚花雨。
連女乃娘都點頭,只有楚花雨一句也听不懂。
楚蕙娘用力吸了口氣,繼續說道︰「芸娘,我一直很遺憾-為我們楚家生下一男半女,如今你帶雨兒回來了。真好,我可以放心了……」
楚蕙娘手漸漸放松,眼皮也無力地垂下……
楚芸娘上前抱著她瘦弱的身體。「姊姊!提起精神,我-答應,你不許走。听到-有,听到-有!」
楚蕙娘嘴巴動了動,楚芸娘趕快將耳朵貼近她。
「芸娘,對不起。原諒我……」楚蕙娘閉上眼楮,漸冷的手自楚芸娘手上垂下,臉上最後的表情是,嘴角有一抹安慰的笑容。
「姊姊,楚蕙娘──你怎麼可以!你怎麼可以撒手不管?你怎麼可以把一切都丟給我來承擔?」楚芸娘搖著剛斷氣的姊姊痛哭。
「嗚……大小姐……」女乃娘放聲號眺大哭。
「姨娘……」
☆☆☆
辦過楚蕙娘的喪事後,楚芸娘在管理綠茵山莊之前先翻過帳冊。她愈看眉頭擰得愈緊,然後將帳冊拿給楚花雨──山莊將來的繼承人看。雖然外有管叔、內有女乃娘,但綠茵山莊這幾年入不敷出,楚芸娘把管叔和女乃娘叫來問。
管仲齊說︰「大小姐禁不起人家要求,只要來求工作的她都收,像賈、鐘、程三家說是從祖父那代就為楚家工作,每一家十幾口,加上來投靠的叔嬸姨舅哥嫂佷甥,造成每月領錢的人很多,但做的事比他們說的話要少。」
女乃娘也說︰「唉!只要是人,都會比較,會做事、多做事的往往會抗議,人多聲勢大的就欺侮人少的,尤其大小姐一病下,仲齊說的話有些人甚至都不听了,山莊就像個撒錢窟,也不知能維持多久。二小姐,你從小腦筋就靈活,快想個法子救我們山莊吧。」
楚芸娘默默听完管叔和女乃娘的話,突然她想知道楚花雨有-有管理的能力,便問︰「雨兒,你說該怎麼辦?」
楚花雨在她們說話的時候,已經再一頁頁翻過帳冊,她听到師父的詢問時才說道︰「師父,先從開源節流做起。讓工人苟且懶散的原因是,肯做事和不肯做事的人能領同樣的錢,我想我們要訂定新的規則。收入不理想的藥材區,不如改種。我發現城里的女人很喜歡品質好的香油,香膏,我們可以種香花做成香油香膏賣給城里的大胭脂商鋪。」
「二小姐,你有位不得了的副手!」管仲齊佩服地拈須笑道。
楚芸娘和楚花雨會心一笑。楚芸娘說︰「雨兒,就照你說的辦理。但要做之前,記得要多和管叔商量。」
「是。」
日子在適應新環境和忙碌中過了三個月,綠茵山莊的新制度在過年前順利改革完成︰改作的坡地先讓它空著,等著來年春天種下玫瑰和茶樹,楚花雨成為人人口中的「雨兒小姐」。
雖然一切都很順利,但楚花雨的私人煩惱隨著加厚的衣裳愈加沉重──她懷孕了。楚花雨幾度提起勇氣想要告訴師父,每次都覺得難以啟齒,只好又把梗在喉間的話給吞入肚月復內。
幸好楚芸娘發現楚花雨近日常皺著眉,臉色蒼白搗著胸口默默發呆,她借著和楚花雨說話的同時,忽然手指搭上她脈搏,不久雙眉就牢牢地聚攏。
楚花雨羞愧地不敢抬頭看師父的臉。
「雨兒,你早就知道了?」楚芸娘問。
師父的嘆息聲讓楚花雨胸口緊窒,她紅了眼,輕輕點頭。「師父,我求您,讓我撫養這個孩子。」
她最是清楚-有丈夫的女人帶著孩子,人前人後要忍受多少的嘲笑;父不詳的孩子,地位不如孤兒,這個從小-爹的傻孩子,難道忘了自己身受的苦嗎?楚芸娘支在桌上的手托著她沉重的頭。
就在楚芸娘回神要把壓在楚花雨脈上的手縮回來時,她一對黑眸忽然變得嚴肅無比。把過楚花雨右手的脈,又將她左手拉過來把脈,然後剛才還-撫平的眉峰再度緊緊蹙攏。
雨兒什麼時候得到心病的?楚芸娘噙著淚,踉蹌地走到窗前。
師父很少驚慌失措的,楚花雨隨著跟上。「師父!」
楚芸娘轉頭看著花樣年華,卻命運多乖的女兒。她恨過去詛咒楚家的人;她恨忌恨楚家的女人過得幸福的人……
楚花雨溫柔地拭去她的眼淚,關心地看著她。
她虧欠雨兒太多了……楚芸娘吸口氣,決定從這一刻起盡量寵她這個命苦的女兒。雨兒想怎樣,就全由著她吧,她這個當娘的只要盡全力保護她,讓她開心就好。
楚芸娘伸手愛憐地撫過楚花雨尖削的小臉。「雨兒,師父答應你。你得吃胖些,將來小孩才會長得好。」
「師父……」楚花雨感激地將臉貼在師父的頸肩說︰「希望是個女兒,讓她將來好好孝順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