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轅北轍的決定,立刻在李府引來一場大風波。
家僕們不斷地猜測文文究竟是用什麼方法改變了他們的少爺?讓少爺一反常態,肯花大筆錢為一個沒身份、沒地位,也算不上有出色容貌的女人,在外頭置屋、買丫環,甚至為了她,與自己的親娘對立。
但猜測歸猜測,可沒人有膽量親自去求證原因,尤其是事後,老夫人由老姜口中得知李鐵生將文文留下,差點氣暈了過去。如今,能避開暴風的家僕,早就避得遠遠的,可憐了待在老夫人身邊的人隨時提心吊膽,擔心自己會遭殃。
像這會兒,老夫人又因隨侍丫環不經心的一句話,氣得大發雷霆。
「那個不肖子昨兒又一夜未歸?那個狐狸精才幾歲,就將他洗腦,敢跟親娘作對!若她年歲再大點,不就把我這個老人給趕出門啦?」
丫環被老夫人突宋的怒氣嚇得將手上的茶點全掉到地上。
老夫人惱怒地瞪了那名丫環一眼,「李府怎麼盡是像你這種沒用的丫環?連端個東西也端不好,你到底是吃什麼長大的?」
正主兒不在,她也只能將積郁在胸中的怒意,全往丫環身上發泄。
丫環膽子小得很,被老夫人一罵,雙眼馬上泛紅,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顫抖不穩地道︰「奴婢……奴婢是被嚇……」看到老夫人簡直可以殺人的目光,立時發覺自己說錯話,「奴婢是不小心的,請老夫人原諒……」
「算了,去把姜總管給我找來。」老夫人不耐煩地命令。
「是!」
不一會兒,老姜踏著急促的步伐趕來。
「老僕見過老夫人。」
老夫人不待他喘口氣,劈口便問︰「少爺到昨兒夜里為止,又做了什麼好事?」
老姜嘆口氣,他就知道是為了這件事。自懷里拿出了張早早便寫好的紙條,「昨日少爺招了兩名僕人,買了三個丫環,並讓東大街的許大夫住進新買的宅院,說是好隨時照顧文文小姐的妹子……少爺還要裁縫師裁制數件冬衣給文文小姐姊妹倆。還有……少爺說,今兒個晚膳時,會回來陪夫人用膳。」
老夫人听得火冒三丈,她那個兒子何時曾對自己像對那個女人那般好過?而那女人不過才出現幾日,整個情況就變了,現在自己的兒子成了那個女人的「孝子」,她實在是氣不過呀!
「陪我用膳?哼!該不會是回來找我這做娘的談判吧?」
「夫人,請听老僕一言。」他是不希望文文進了李家大門,但他更不希望老夫人的怒氣落在自個兒身上,自是得想辦法安撫老夫人。
「說吧!」
「少爺既沒意思迎娶她進門,那夫人就不需為此生氣,文文小姐頂多也只能算是個侍寢,連名分都沒有的丫環罷了,一點都不會影響李家的聲譽;若夫人不願少爺被文文小姐給迷了去,老僕建議夫人盡早為少爺覓門媳婦,老僕相信,少爺只是一時迷了心竅,待少爺有了賢淑的夫人後,必定會回復正常的。」他半猜測半建議地說。
老夫人認真的沉思了起來。不多久,老夫人終于露出了三日來的第一個笑容。
「老姜,你說得對,立刻去清媒婆,將全城未出門的姑娘畫像拿來。」她瞥了老姜一眼.道︰「你該知道我對媳婦基本的要求吧?」
「是的,夫人。」
「那就馬上著手去辦。」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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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佳的一雙巧手裝扮後,銅鏡上的那個女人,擁有著嫵媚的五官,豐潤白皙的肌膚,猶如開在鄉野小道旁妖艷花般的朱唇,只是眉目間帶著淡淡哀愁。
「這真的是我嗎?」文文無法置信地瞪著銅鏡問。
小佳笑笑地說︰「是呀!小姐。」她拿了只李鐵生特地命人送來的珠花,為文文插上,「林嬤嬤說,化妝是可以讓一個女人變得更美的法術,真的沒說錯耶!看,小姐變得多美,如果到大街上走一圈,肯定會吸引許多男人。」
「小佳,我是李少爺的女人,你忘了嗎?」
「說得是。」自覺說錯話的小佳,連忙補救,「小姐現在這模樣,讓少爺看到了,肯定會很心喜的。」
文文沒有興致搭話。
小佳接著又滿是欣羨地說︰「小姐身上這些東西都是少爺命人特地做來的,沒想到少爺對女人家的東西那麼有眼光,喏,它們將小姐襯得多美啊!」
文文垂下眼,看著身上那套剪裁得既合身又精致的衣裳,自知這些東西雖然名為她的,實際上,不管是衣裳還是首飾,真正的主人仍是出錢買下的李鐵生,就連她自個兒,也是屬于他。
哀怨?可悲?
是的,她居然跟那些沒有生命的東西一樣,是屬于某人的。
文文不禁幻想起,頭上的珠花若是用力的往地上砸,是仍完好?還是四分五裂?
而她,如果經過一次無情沖擊的話,會變得如何?發瘋?自縊?還是墮落得讓人連瞧一眼都不屑的女人?
突然,翠兒由外頭跑了進來,在看到文文變得那麼漂亮,不禁愣了一下,才連忙說︰「小姐,少爺現在人已經在前院等著了,少爺要翠兒來請小姐快點。」
文文只得站起來。
「我已經好了。」她回頭對著小佳說︰「等會兒,麻煩你去幫我探望一下秀秀。」
翠兒匆匆忙忙地幫文文帶了件披風,才連忙跑到前頭為文文領開路,免得尚未習慣大戶人家建築架構的文文迷路了。
看到盛裝的文文,李鐵生滿意地點點頭。
伸出了手,淡淡地說︰「上車吧!我等會兒還要跟陳老板談生意呢!」
他瞥見翠兒及手上的披風,道︰「你將夫人的披風送上馬車後,就到前頭坐,今兒個你就陪著夫人出門。」
翠兒詫異了一會兒,才連忙照著李鐵生的話做。
待馬車開始往目的行駛,李鐵生才又對著文文說第二句話,「以後,除了在府內,我要你都要像今天一樣,好好的裝扮。」
文文對他的話實在是不解,她看得出他對自己這身裝扮並沒什麼特別的好感,又何必要她做如此的裝扮呢?但這是他的「命令」,他乖乖地低頭允諾,「我會的。」
李鐵生一雙深邃的眼眸直瞅著她,不知在何時,她身上撼人的毅力消失得無蹤無影,宛如這世間已不再有任何事可以引起她的注意一般,連他在她面前也一樣。
對這點,李鐵生竟莫名的著急和生氣。
「你在想什麼?」他問。
「沒什麼。」
「沒什麼?」若非這些夜里他都擁著她入眠,他定會以為她在想著另外一個男人。可他仍不放心地問︰「曾有男人讓你在意過?」
雖然對這突如其來的問題感到不解,她還是乖乖地回答,「有!那是我們村長的兒子,叫阿文。」
她想她沒看錯,那雙本就深邃的眼眸,正因自己的話而變得更加深、更加冷。
「他們一家子全都被土石紿淹沒了,連屋頂都看不著。」那淒慘的一幕再次浮現腦海,令她一雙眉不自覺地糾成了結。
李鐵生深覺自己好殘忍,逼她回想起那不愉快的過往。
「對……對不起。」他本能地撇開頭道。這是他頭一回向女人道歉。
「少爺沒有必要向我道歉,我只是……表示我的忠誠。」
即使文文講得很淡,李鐵生依然可以听出她語氣中的嘲諷,只是不知道是針對她自己,還是他?
他知道文文在他們彼此間築了道無形的城牆,不知怎地,對這點,他感到相當的不滿意。可他又免不了對自己說︰這不是很好了,她將人給了你,也對你獻出了難得的忠誠,感情既不在原先預定中,根本就不需去在意。
于是李鐵生沉思著,文文也不想開口。
也不知過了多久,當李鐵生自深思中醒來,才猛然發現,文文不知在何時已倚著他的肩,進入夢鄉。
看著她那安然的神情,李鐵生忍不住撫上她的容顏。
「分不清自己想要……是大忌,偏偏遇上了你,我怎麼也理不清我到底想要什麼。」他喃喃自語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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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文望著滿山青翠,不由得露出一臉純真無憂的笑容。
再看看另外一頭,那是她再熟悉不過的景象——
有些簡陋,卻讓人感到溫暖的屋子,那一瓦一木都是她再熟悉不過,後門邊的牆上有小時惡作劇的痕跡,那些小坑洞,是那時她與好友想為一只黑狗建屋所弄出來的。
隔壁阿埔嬸的屋外,總是鋪了一堆蘿卜,還有山上采回來的竹筍。
村尾的老阿福,是襯里唯一的獵戶,也是唯一會在自家門外曬些動物的毛皮,小時,她還曾為了只長相頗為可愛的狐狸被殺剝皮,而跑回家哭得死去活來,就只因她覺得老阿福好殘忍;她求他放過那只小可憐,反而挨罵,哭得更慘。若非她那親切溫柔的母親殷殷開導,她還不知人類狩獵那些小動物是為了活下去呢!
對了,娘!她好久沒見到娘了,她要回去看看她……
突然,她發現自己已站在自家門口,而皮膚黝黑,老是穿著那套常年不變的粗布衣的娘及背部因工作而有些彎曲的爹爹,都正笑著對她招手呢!
听到他們正在叫她回家吃晚飯,令她感到……安心。
文文心情愉快地抬起腳,想要帶著一直跟在身邊的秀秀沖進爹娘的懷里,突然眼前的景象猛然一變——
晴朗的天氣,變成又急又猛的豪雨,打得她臉頰發疼。
她娘要她去撿柴火,秀秀因一連好幾天的雨早就悶壞,所以穿了簑衣硬跟著她出門,而爹則跟娘正在廚房內張羅今晚的晚餐。
驀地,她感覺地底傳來異樣的騷動,接著,遠處傳來一連串的轟隆聲。
當她好奇地抬頭一望,頓時愣住了。
山上有一大片的樹木、土石,迅速地往她所住的村子,滾落了下來……
她想叫,叫大家趕緊逃,卻叫不出口,胸口仿佛有個東西壓著,讓她發不出聲音。
她看到有人因聲音而自屋內沖出來看,可是……
快逃!快逃呀!文文的心對著那些人吶喊著。
娘呢?爹呢?
文文想去救愛她的爹娘,可是,來不及了!只能親眼目擊被那片樹木、土石淹沒的村人,遙遙地對著她叫著、叫著
那些人臉上布滿了驚恐與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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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不要哇……求你……嗚……不要……」
「醒醒,你在作夢,醒醒!」李鐵生輕輕拍打著文文的臉頰。
文文似乎不願醒來,硬是將李鐵生的手給拍掉,逼得李鐵生不得不粗魯地搖晃她的身子,才讓她自噩夢中醒來。
睜開惺忪的睡眼,她所看到的,是一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孔。
好不容易理智回到她身上,才開口問︰「我作噩夢了?」
他自身後拿出了水壺,遞給了文文,「我想應該是,先喝口水吧!」
「嗯。」
「你還記不記得作了什麼樣的噩夢?竟恐怖到讓你尖叫?」李鐵生問。
他這麼一問,卻惹得文文再也壓抑不住,落下了兩行清淚。
「你若怕,就別講了。」他手忙腳亂地為她拭去臉上的淚珠。
「我……這是我已經好久沒夢到那一幕了,我以為……噩夢早已離我遠去,沒想到……」她無視他突然來的溫柔,哽咽地喃喃道。
他只是靜靜的听她敘述。
「他們的手高舉著……想求老天饒了他們,又想撐住那夾著洶涌氣勢的土石……臉上的神情是那麼絕望、恐懼,仿佛牛頭馬面就站在眼前……」她突然低低笑了一聲,「那迎面而來的樹木石塊確實是牛頭馬面,因為他們的命全都被索去了。」
她臉上的神情,仿佛又回到那一刻,迷茫中帶了無比的恐懼。
「我想叫爹娘快出來,想叫村人快逃,卻叫不出來……」她忍不住顫抖了起來,「被土石壓垮的村民哀嚎的伸出手……我知道他們想要我救他們,可是,我卻沒辦法……整個村子一剎那間成了一座土丘,不!是一座大墳場,埋了所有人的大墳場……」
李鐵生抱住她顫抖不已的身子,心疼地對她道︰「別再想了,別再想了!」
可已進入回憶的文文,壓根就沒有听到李鐵生的聲音,仍不斷地低喃著,「整個村子,兩百多口人,卻只剩下十多人……我們為所有人立了簡單的墓碑……之後我們繼續在那邊生活,可……壞事連著來。
「不久,我們之間有人生病了,起初只有一人,接著兩個、三個……他們發著高燒、嘔吐、下瀉,才兩、三天,生病的人全都死了!最後我們只得背棄家園……路途中,發病的發病、死的死,離開我們找工作的找工作,到最後就只剩下我、秀秀跟那兩個伯父伯母。
沒想到最後連我妹妹也病了。如今,秀秀已經不再是昔日的秀秀……是個失去靈魂的秀秀……就只剩下我一個人……剩下我一個人……」她臉上的淚水巳拭不盡。
「要不是我……要不是我……秀秀也不會變成那個樣子……我終該是孤獨的……我若沒那麼好心,秀秀即使生了病,有食物可以填飽肚子,應該可以早點好起來;若不是我的好心……也就不會害了秀秀,害了唯一還可以愛我的人……」
李鐵生不知道該如何去安慰她,只得擁著她那瘦小的身子,道︰「你沒有錯,最後你還是救了秀秀不是嗎?這一切只能怪老天作弄人,你從頭到尾都沒錯。」
文文滿是淚水的眼眸望著他,低吼著,「是我的錯,是我的錯!要不是我,秀秀不會變成那個樣子……沒有眼神的眼楮、不會講話……也不會再對我笑了。」
「可是,秀秀還活著不是嗎?你有听大夫說過,秀秀永遠都會是那個樣子嗎?」
她那迷失方向的眼神,一瞬也不瞬地望著他。
「沒有,對吧?」見文文本能地點點頭,他又道︰「有人小時候也曾因高燒燒壞了腦子,可是在親人的照顧下,到最後雖不一定可以恢復成正常人的樣子,卻也會講話、笑呀!你現在就想放棄秀秀嗎?你希望她永遠就像現在這個樣子嗎?」
文文猛然一振,連連搖頭。
他讓她貼著自己的胸膛,溫柔地對著文文道︰「那就不要放棄,你可以幫助她漸漸像正常人一樣;而我也可以幫助你,將來更可以為秀秀找個最好的大夫,不要這麼早就放棄一切,好嗎?」
文文那本已遭黑暗吞噬的心,忽然出現一盞微弱的小燭光,及以為不會再出現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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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文一路上反復咀嚼著李鐵生的話,反而無心游逛。倒是自進李府工作後,便不曾再離開李府大門一步的翠兒,在這一趟出游中,顯得最為開心。
李鐵生讓店內的兩名伙計跟在文文她們身後,以保護文文的安全。
只不過,這對伙計是對雙生子,不只是在外貌上相像,就連個性也如出一轍,讓人分不清誰是誰。
偏偏他們兩個像對姊妹似的,嘰嘰喳喳講個不停;一條大街都尚未走完,兩人之間的話題,已經由店內瑣事轉到朝廷政事,再轉到江湖上近來出現什麼好玩的事。
翠兒興奮得東張西望,文文則被那兩個「大男人」,吵到無法集中精神思考。
這會兒,他們的話題轉到了主子的身上,吸引住文文的注意力。
「听老包說,最近有幾個狠角色找上少爺,你說這是不是真的?」小車說。
「哪一次不是狠角色找上少爺。」小船不以為然地聳聳肩。
「可是,那個狠角色是關外的霸主耶!你想我們少爺會不會接受這筆生意?」
「會!當然會!難道老包沒跟你講過,那個霸主所提出來的條件,好得不能再好嗎?你忘了我們少爺就是愛錢,只要有人出得起錢,要他推磨也不成問題。」他有些夸張地說著。
「少爺哪會去賺那種錢,你別胡扯好不好?再說,少爺最近變了性子,很難講的。」小車目光示意性地瞟向前方的文文。
小船忍不住同意地點點頭,「說得也是。這不知道是好還是壞哦?」
小車笑得頗為開心,「當然是好-!你不覺得咱們少爺近來鮮少扣咱們的薪餉嗎?照這樣下去,咱們兩兄弟,說不定明年年底就可以買間大宅,娶個漂亮的妻子了。」
小船一听,反倒露出責怪的臉,「你還說!要不是你每次出差都捅出樓子,我們也不會老是被少爺扣錢了。」
「又不是都我的錯,上回你自己不也宿醉睡過頭,誤了事……」
文文微蹙起眉,那人平日真的那麼愛銀子嗎?連自己手下的薪餉都如此計較,那他為何願意為她花大筆銀兩呢?
可這樣的疑惑並沒有在她的腦海中停留太久,她告訴自己,毋需去在意他,她該想的是未來——自己的未來及秀秀的未來!對于其他人,現在的她,已無那個心、無那個力,她更不想再重蹈覆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