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一下吧。」于佐亮看暖玉都快要趴下了,卻還努力睜大眼楮,硬撐著。「接下來的,讓我來。」
「不要,我撐得住、撐得住--」藍暖玉一邊嘴硬說自己不要緊,卻又一邊猛點頭打瞌睡。
唉,她逞什麼強呢?
她明明就快不行了。
于佐亮看著暖玉東倒西歪,卻又硬要逞能的模樣,一股難以言喻的情感偷偷的進駐他的心房。
在于佐亮還來不及厘清心里那股怪異的感覺是什麼之際,暖玉的一顆螓首便靠了過來,枕在他肩頭上。
「你讓我靠一下,我只靠一下,休息一會兒就好了,我不會睡著的--」話還沒說完,她便不雅的打了大呵欠。
那是尋常人家的閨女不會做的不雅動作,但是她卻大大方方的做了,難怪仲父要嫌她沒有大家閨秀的模樣了。
可,她的不雅之于他,卻覺得分外的輕松。
在沒見到暖玉之前,他心里不曾期待過他的娘子會是個什麼樣的人。在他印象中,全天下的姑娘,都該像他的娘,甚至是他的姊姊一樣,就連笑都文文秀秀的,不可露齒。
可她不一樣。
她大聲講話,說話輕率,又不懂得修飾,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有時候言辭還刻薄得過分,但是他卻不討厭她,甚至是有些喜歡她。
他喜歡她說話雖刻薄,但卻依舊保有她人性中最純真的那一面。她明明是那麼勢利的一個人,但卻在緊急關頭,對個孩子伸出援手,為那孩子的家人奔波,一會兒找大夫,一會又替那些她嘴里說討厭、嫌煩的孩子們洗澡,哄他們睡。
而這樣矛盾、心口不一的人兒卻是他的妻--
想到這,于佐亮不由自主地讓笑意爬上他的眼、他的眉,他心里一點也不排斥他爹替他許的這門親事,而且他還開始期待他的妻子將帶給他什麼樣的人生。
或許有她在,他的日子將會變得很不一樣也說不定。
「主子。」門外敲了兩聲。
于佐亮回神,壓低了嗓音說︰「進來。」
于管事依言,悄聲地推開門,卻撞見驚心動魄的一幕。
那個勢利眼的小妖女竟然把頭放在主子的肩頭上呼呼大睡!而主子不是打算退婚的嗎?怎麼還把肩膀借給那個小妖女依靠!
于管事一時之間看傻了眼,全忘了自己是為何而來。
「仲父。」于佐亮悄聲地叫了于管事一聲。
于管事這才回神。
是他失態了。于管事連忙清清喉嚨,「嗯、嗯--」
「噓--」于佐亮卻連忙將根食指豎直在唇邊。
那鄭重其事的表情、那小心翼翼的模樣,駭得于管事一口氣哽在喉嚨、鼻腔里,不敢吐出來。
現在是發生了什麼事?于管事的雙眼驚疑不定。
在他以為是發生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之際,于佐亮卻朝著他肩側上的人兒比一比,小聲的說︰「她好不容易才睡著。」
那又怎麼樣?于管事才想著。
于佐亮又說了︰「別驚醒她。」
什麼?主子要他小聲說話,竟是為了那個小妖女!?于管事嘴角抽了兩下。心里明白大勢已去,從主子待這小妖女的態度看來,他這輩子是別想趕走她了。
這小妖女是當定了他們于家主母,不可能變更了。
于管事嘆了口氣。
「噓--」于佐亮的食指又豎起,臉上的表情緊張兮兮的,生怕吵醒了藍暖玉。
于管事只好也學著主子壓低嗓門,道︰「天氣稍稍放晴了,而且孩子們的爹也回來了。」
「是嗎?」于佐亮看了身側的人兒一眼,當下決定--「將他們移往縣衙。」
「全部嗎?」
「嗯,全部。」
「那藍小姐」于管事看向藍暖玉,「也接回去嗎?」
「這是當然。」
「可是她還在睡--」
其余的話還來不及出口,于佐亮便笑著搖頭說︰「沒關系,我抱她回去。」
「抱她!?」于管事尖叫了。
他偉大的主子竟然要抱那個小妖女回縣衙!
要是、要是讓底下的人看見了,那怎麼得了!
于管事正想開口抗議時,卻見主子又把食指放在唇上,要他噤聲。
「小聲點,別吵醒了她。」
是喲,吵醒--
于管事小鼻子、小眼楮地睨了藍暖玉一眼。
瞧她睡得像頭死豬,只怕打雷了,也吵不醒她.
完了!怎麼會這樣?
暖玉今兒個一起床,就發現自己喉嚨痛、發燒,還全身起疹子、渾身上下沒什麼力氣。
「我怎麼會這樣?」唉呀,要死了,她才說一句話,竟然就頭暈!?這麼虛弱的自己,令藍暖玉好不適應。
頓時,藍暖玉心里一驚,「天吶!我該不會是快要死了吧!」
「妳不會死。」
「可是我渾身上下都沒什麼力氣耶,而且我的喉嚨好痛,像是有火在燒。」
「妳之所以不舒服,是因為妳病了。」
「病了?」有沒有搞錯,從小到大她就是個健康寶寶,大病、小病從沒犯過,怎這會兒她會生病!?
「妳被小七兒傳染了爛喉痧。」
「爛喉痧?」藍暖玉傻傻的重復著。「還好,原來只是爛喉痧。」不是得了什麼重病,快要死了。
藍暖玉拍拍胸脯,一副「好理加在」的表情。
她好,于佐亮可不覺得好。
是她說她得過爛喉痧,所以他才讓她照顧小七兒的,沒想到她根本是在說謊。
「妳根本不曾得過爛喉痧對不對?」
「對啦、對啦。」藍暖玉沒好氣地回答。
「妳騙我就是為了照顥小七兒?」
「是呀,誰讓虎子那麼愛哭,而他的弟弟又生著病,偏偏你這個身為大夫的,看起來像是三天沒好眠,我怕你一個不小心,醫死了小七兒,虎子當場又哭給我看,所以我還是自個兒來比較保障。」
說到底,她不是不信他的醫術,而是覺得事情掌控在她手里,比較有安全感。于佐亮嘆了口長氣,像是既無奈又沒好氣。
「你作啥嘆氣?」
「嘆妳行事魯莽。」
「喂喂喂,」藍暖玉不客氣的拿手去拍于佐亮的肩膀。「別以為你是個大夫,說話就可以如此不客氣,我行事哪里魯莽了?」
「妳騙我說妳得過爛喉痧。」
「那又怎麼樣?」
「我說過爛喉痧是一種極為棘手的病,小孩子得了就不容易根治,而大人就更難醫了。」
「什麼?」暖玉心里一驚。這麼說--她性命堪慮了是不是?
「而且--」
「還有而且!?」暖玉差點暈死給于佐亮看。「這病究竟有多嚴重,你可不可以一次說清楚?」
「水源縣不是大城市,物資來源不足,所以一些昂貴的藥材城里才有。」
換言之,能治暖玉的藥,水源縣沒有。
「可是你卻能治小七兒。」
「那是因為小七兒是個小娃兒,我能用別的藥材代替牛蒡讓小七兒服用;再者,小娃兒雖是易染病的體質,但是他們因為用藥的時間遠比大人來得短,所以身體比較不容易產生抗體,很多藥一試就能見效。
但大人可不同了,隨著年齡的增長,生病次數的增加,藥吃得愈多,身體便能適應藥劑。如果今天妳得的是普通、尋常常見的病,那還不打緊,可妳今兒個得的偏偏是爛喉痧--」
于佐亮沒往下說,藍暖玉卻懂了事情的嚴重性。
他說了這麼多,無非就是想說她的病很難治。
「那、那現在我怎麼辦?」
「能別說話就別說話,能不動就不動--」
「那我跟個死人有什麼兩樣?」暖玉馬上反駁。
「我只是要妳保持體力,讓我的人有時間去別的城縣買回藥材。忍耐一下好嗎?」他好言相勸。
他的態度這麼溫和,像是在哄孩子,藍暖玉也只能說好。
她就忍一下子,當個不說話、不動的死人.
才過一個下午,藍暖玉便發現她的身體狀況愈來愈差。
她不只全身無力,還全身發癢、發酸、發痛--
「娘--」在昏昏沉沉中,藍暖玉難過地叫著親娘。
如果娘在,她就不用在這個地方受苦了。
想想,其實老天爺蠻不公平的。明明她是做善事、扮好人,既花銀子給虎子的弟弟找大夫看病,又花時間精力去照顧小七兒,怎麼老天爺沒保佑她長命百歲、無病無痛,還讓她被傳染爛喉痧這種不好醫治的病。
想想,好人真是難做。
瞧,她頭一回做善事,就不得善終,實在是夠悲哀的。
「娘--」一想到這,藍暖玉就好想哭。
昏睡中,她的意識模模糊糊的,只是好想抓住娘的手,告訴娘--她好痛、好痛
「娘--」藍暖玉的手伸了出去。
暖玉以為那是她娘的手,頓時心安了不少,但是身體依舊難受著,整個身子像是火在燒似的。
嗚嗚嗚暖玉窩在于佐亮的懷里,哭得像個淚人兒。
「娘,孩兒好痛、好不舒服,咱們別留在這里了行不行?暖玉好想回家,妳別留下暖玉,別一個人走--暖玉答應妳,以後我會乖乖的,不到處惹是生非,娘--妳讓暖玉回家好不好?」她不要待在水源縣,不想住在這種鬼地方。「娘,妳答應孩兒好不好妳讓孩兒回家行不行」
藍暖玉不斷的求著。
她哭得好傷心,于佐亮心也跟著塌了大半。
他想答應她,跟她說--好,他讓她回家、他不會強留她在水源縣。但是如此容易講的一個「好」字,卻梗在他的喉嚨里,像根魚刺似的,咳也咳不出。
他舍不得她--他的心已戀上這個小姑娘,他自私地想留下她的人,不想讓她走.
「主子!」于管事推門進來。
「仲父。」于佐亮一回頭,見到來人,馬上站起來,迎了上去。「派去的人找到藥材了嗎?」
「找到了,現在下人們正熬著。」
「那就好、那就好。」于佐亮繃了好幾天的神經終于松懈下來。
「主子,時辰到了,柳兒該幫藍小姐擦身體了。」
「是嗎?」于佐亮看了看水漏--是時候了。「那我先回避一會兒。」于佐亮轉身出去,沒留在暖玉的閨房內,卻仍在不遠的內廳守著。
于管事跟了出去,卻見到于佐亮仍在藍暖玉廳房內,沒有出去的打算,于是他勸著主子。
「你不妨先回房睡個覺。」
「不用了。」
「可你連著好幾天沒睡了。」先是潮河水患,再來是小七兒的病,現在藍小姐一病倒,主子又是不眠不休的照顧著--
「主子,你若是再這麼下去,只怕自己也要累倒。」
「我沒事,我還有體力,而且--仲父,我答應你,只要她一月兌離險境,我就回房。」這是于佐亮最後的退讓了,再多的,他做不到。他要親自看到暖玉好轉,才能放心。
「好吧。」于管事不再多勸了。
看到主子如此執著對待她,他就知道主子喜歡上這個勢利眼的姑娘了。如果主子沒看到藍小姐好轉,只怕他說再多,也是勸不動主子的。
「那我去監督下人熬藥,藥一好,我就讓人送來。」
「有勞仲父了。」.
藍暖玉服了三帖藥之後,病情終于好轉了許多。
在床上休養了三天之後,她的精神就來了--這會兒她不只能下床走路,而且還能跑能跳。
而藍暖玉下床後的頭一件事,就是去找于總管。
「我要見于佐亮。」
「不行。」于總管斷然拒絕藍暖玉的要求。
「為什麼不行?」
「因為主子還在睡。」
「什麼?于佐亮還在睡覺!有沒有搞錯啊,現在都什麼時候了,他還在睡!喝!想來這個知縣也真好當,日上三竿了他還不起床,嘖,于佐亮真好命呀。」藍暖玉啐了一句。
而于總管听得可是萬分的刺耳。
他是個老光棍,沒娶妻、沒子嗣,他的全部心力就放在于家的小主子身上。
于佐亮是他一手帶大的,他就像個父親似的,看著于佐亮長大,甚至是功成名就。
于佐亮能官拜七品,當個清廉的好縣令是于管事這輩子最大的驕傲,而這會兒這小妖女把他的驕傲說成什麼德性了。
「藍小姐,說話請自重些。」
「我說話哪不自重了?」
「妳說我家主子日上三竿還不起床!」
「這是事實,我可沒有胡亂造謠。」暖玉不把于總管的歹臉色看在眼里。哼,她才不管于佐亮是什麼樣的人呢。「我現在就要找他。」她要趕緊跟他說取消婚約的事,然後早日回家。
「妳不能去。」于總管阻止暖玉,不讓她去。
「為什麼我不能去?」
「我說了,主子他還在--」
「還在睡!我知道,但是我有要事跟他商量,他就該起來,不該放著正事不談,光顧著歇息。」藍暖玉試著跟于總管講道理,但由這老頭子一心護主的表情看來--
算了!
「我不求你了,我自己去找于佐亮。」反正這官邸就那麼點大,她不信她找不到于佐亮。
藍暖玉提著裙襬,就奔了出去。
于總管是真的怕了那個小妖孽•昨兒個主子照顧她到三更,看她的病情沒什麼大礙了,他才回房歇著。
而主子才歇一會兒,天還沒亮,報事的下人又傳來消息,說大雨停了、潮水退了,縣民們正在潮河畔,主子二話沒說,披了件官袍就出去勘查災情。
這樣的青天大老爺是他活了大半輩子都沒看過的,而如此難得一見的好人,竟讓這個小妖女說成這副德性,于總管怎麼想都咽不下這口氣。
「妳別去--」于總管一路追著暖玉。
暖玉從小就野慣了,雖沒練過功夫,但手腳卻俐落得很。她三兩步就遠遠的把于總管給甩開,而後把一間間的廂房拍開來找著于佐亮。
「于佐亮,你在哪里?你快快出來,本姑娘有事找你--」暖玉拉大嗓門,四處嚷嚷著。
于家上上下下的人全出來了,而且大家還有志一同的把食指放在嘴巴上,異口同聲地噓了一聲。
「你們噓什麼噓啊?」藍暖玉拿眼珠子瞪他們,不喜歡他們一起噓她時的表情。
「主子在睡覺。」全于府的人都壓低了嗓門,就藍暖玉一個敢大著嗓音急嚷嚷。
藍暖玉一听又是「在睡覺」這個老詞,眼皮一翻,露出了個受不了的表情。
算了,這一家子想必都是護主的好奴才,所以才會她說話大聲了點,他們就一副天將塌了的表情。
罷了,要是她得靠這班奴才,才能找到于佐亮,那她這一輩子就甭想回老家了。想來那句古話說得好--靠山,山倒;靠人,人跑,還是靠自己最好。藍暖玉撇下眾人,又去拍開另一扇門。
「于佐亮,你在嗎?」
「于--」
她像匹失控的馬,一路往內房里沖,卻冷不防的撞上一堵肉牆。
「小心!」
于佐亮看暖玉莽撞地沖進來,沒看見門前的地上破了個洞,腳一顛,她差點跌個狗吃屎。
于佐亮眼明手快地扶住她。
藍暖玉沒先跟他道謝,倒是先回頭看了一眼。她想看看到底是什麼東西絆了她一腳。
「該死的!這地上竟然破了個洞!」差點跌死她,可惡、可惡!藍暖玉跑回去,狠狠的在那個洞上踩了兩腳才甘心。
等氣消了,她才回眸。
這一回眸,恰巧看到他在笑她。
「你笑什麼笑?這洞絆了我一腳,難道我不能還它兩腳嗎?」
「能能能。」她橫眉倒豎、杏眼圓瞠,一副凶巴巴的表情,他怎麼敢說不能?
于佐亮雙目含笑,一點也沒有被人吵醒的惱怒,相反的,當他見到暖玉生龍活虎地出現在他面前時,他的心像是打開了一扇窗,陽光、風、鳥語、花香一下子全吹了進來,令他頓時覺得神清氣爽,不覺得累。
「哇!沒想到你笑起來挺好看的。」藍暖玉沖到于佐亮面前,看著他好看的眼、好看的鼻--
「你呀什麼都好,就是那胡髭太礙眼。你是幾天沒整理門面了?」
「我這幾天忙。」
「忙什麼忙啊!?忙到連梳理的時間都沒有?你知不知道,你這樣讓人覺得好髒、好落拓。」
「是嗎?」他被人損了,卻依舊是笑吟吟的模樣。
暖玉不懂他,還當他沒什麼羞恥心,要不就是不信她。
「你別不信我的話,我說的全是真的,你這樣子真的是不好看。」
「姑娘既是這麼說,那--可否賜教一下,我該怎麼辦?」
「你連該怎麼辦都不知道呀!」唉呀,他真笨。「你把胡子修一修不就得了嗎?」
「我不會修。」
「不會修!?」
「要不,姑娘妳幫我修吧!」于佐亮口出戲言,存心逗逗暖玉。
「要我幫你修!」
「嗯哼。」他依舊笑吟吟地點頭。
他一笑,暖玉心里就有股怪怪的感覺,總覺得他的笑里藏著一股暖意,有春風、有暖陽,還有數不盡的青山綠水、好山好景在里頭,讓人看了就舒服。
「好吧,我幫你修。可我先跟你說好了喲,我沒幫人修過臉,不知道會不會。」
「沒關系。」
「我要是傷了你的臉,那怎麼辦?」
「那也不要緊。」他只是想要她像個小妻子一樣,幫他修臉,那他就心滿意足了。
「可我要是把你的臉弄得很難看--」
「不會的。」
「要是會呢?」
「那我認了。」
換言之,他隨便她怎麼都可以了。
「好吧,那我去準備熱水跟羊脂膏,你等著哦。」暖玉像只小蝴蝶似的飛了出去。
她從來沒幫人修過臉耶,嘿嘿,那鐵定很好玩。
暖玉開開心心的離開,完全忘了她剛剛還十萬火急地想找出于佐亮,跟他談她要退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