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初,到了錢塘什麼都可以忘,唯獨不可以忘記hexie人!」
溪雲初騎在馬上,只要一想起出門前娘的這句囑托,便像被一堆跳蚤攜兒帶女爬上身,渾身不自在。
所以說,女人一上了年紀,說話便不顧含蓄。
雲初這回離開雲岫宮,是去給姨媽拜壽。
姨媽和表姐住在錢塘,錢塘自古好風光,滿街滿巷有風流俊俏的小生,蛤蟆似的亂竄,雲宮主這才日囑咐夜叮嚀,教雲初不要錯失良機。
官道兩邊的荒野,藤蔓密密纏繞,遍開細碎小花,一陣風吹過,帶來清甜的香氣,雲初嗅了一口,反覺頭皮一陣陣發緊。
在她出門前幾日里,娘不僅嘮叨著要她在錢塘hexie人,還把武林新生代中凡排得上前幾名的年輕人比了一遍,這個好,那個也好,乍一挑似乎個個都能拉來當女婿。
司徒玲瓏,名字像女人,長得也像女人,鳳眼薄唇,細皮女敕肉,擅長使暗器,他的暗器質量很好,賣得很貴,年紀輕輕便是暗器這個行當中的首富。
封克,武當派掌門的私生子,獨攬寵愛——有房,整座武當山上的大小院落;有車,八匹馬拉、能坐能臥能打架的大車;有名,若沒意外,將來穩得武當掌門的寶座。
郭端樂,憑一手「生死人、肉白骨」的醫術,武林中不論正邪兩道、各門各派皆敬他幾分。尤其是女人,更是愛找他,他家里的門坎都快要被踩破了,因為他最擅長的是婦科。
蘇問水,乃瀟湘夫人和松鶴長老的愛子,又拜鏡苔先生為師,劍法一如他的相貌,清俊靈秀又斯文,偷走了一串小姑娘的芳心。
平心而論,這些人的條件雖然已相當優秀,但跟南宮秀一比,卻又差得遠了,簡直好比螢火對皓月,寒鴉對鸞鳳,他們所有人加在一起,也比不上南宮秀一人的光芒!
南宮秀,南宮世家長孫,長相、身材一流,武功一流,性格一流,琴棋書畫一流……是新生代中最光芒奪目、大神級別的存在,無數女人的夢中情人。
南宮秀、南宮秀,雖然也有可恥之輩把他的名字念成「南宮斷袖」,但在普天下的深閨芳心和丈母娘眼中,這樣的外號純屬惡意污蔑!
不提也罷,不提也罷。
要是有誰敢在公開場合提起這外號,必定遭來女人的群起而攻之!
雲初回想起娘對南宮秀狂流口水的面目,不由生出了三分尷尬和七分不服氣。
娘說,其余的人雖然也很好,但都有不足之處,唯獨南宮秀是一個近乎完美的人,溫柔從容,舉手投足間,一派世家公子的翩翩風度。
完美?
雲初嘟了嘟嘴。
這世間哪有完美的人?
況且,退一萬步來說,就算南宮秀真的很完美,娘也犯不著貶低她,來抬高南宮秀。
居然說像南宮秀這樣的人眼光一定很高很高,憑她的姿貌,只怕還配不上他。
雲初一邊閑看路邊的風景,一邊在心里哼了聲。
縱然能配得上,她也未必肯去匹配。
雲初一個人騎馬走在前,落下兩個隨從在後面,直到天邊忽然飄來一朵烏雲,轉瞬之間,便下起雨來了。
她和隨從下馬,暫避進官道旁的一間茶寮。
這種路邊攤舍的飲食都很粗糙,茶碗上還破了個缺口,若換了別的女兒家,早掩唇皺眉了,雲初卻毫不計較,隨意拿起碗便喝下一口。
她潤了潤干澀的喉嚨,放下碗,轉頭欣賞雨景,眼看雨珠打在尖尖細細的草葉上,驀然驚覺方才一路上,她居然滿腦子都想著南宮秀!
不象話啊!
可是真要說起來,比她更不象話的人是娘。
娘是想她嫁人想成癮了,怎能置自己的親生女兒不顧,反倒對那些男人不停口地夸贊,別人暫且不論,南宮秀她又不是沒見過。
這話說起來有些長,長話短說,雲初有個姑姑嫁去了南宮家,逢年過節把雲初叫過去玩,所以雲初和南宮秀也曾有過為數不多的幾次踫面。這些年以來,彼此不算陌生,無論在哪里,見了面都會大方打招呼。
客觀來說,南宮秀這個人的確很有風度,能從容應對各種場面,舉止穩妥,笑語溫和,對誰都客客氣氣的,若有人說南宮秀當得起「使人如沐春風」這個形容,雲初也絕對會點頭同意。
尤其她記得,有一年夏天她見到南宮秀時的情景——
那一年特別的熱,姑姑又派了車馬來接她去小住幾日。
除了姑姑和姑丈,她在南宮家「舉目無親」,閑來時一個人四處蹓,踫巧遇見幾個小伙子正在蹂躪一條青蛇。
雖說那條蛇私闖民宅不對,打死也就算了,但他們偏偏活活的用火去烤牠的月復部。雲初午睡剛醒,目睹這種殘忍的做法,一時沖動,從游廊跳進院子,把人給揍了。
那三四個都是和南宮家沾親帶故的小少爺,雲初區區一個小女孩,身手卻比他們好,想揍的,一個也沒逃過。
接下來的場面就更好看了,挨了揍的,哭叫著要讓南宮家的僕從來捆住她;揍了人的,氣定神閑,雙眸炯亮,半點也沒有愧疚和害怕的模樣。
僕婦下人听到吵鬧聲都圍了過來,越圍越多,當中走出一個老頭,看上去像管事的,凶巴巴想去扯雲初的手,雲初靈巧地閃身躲過,他剛想破口大罵,卻听一個聲音傳來︰「老劉,你們不要為難雲初。」
這聲音,明明很好听,很溫和,有如午後一抹淡淡的陽光,但又能讓人察覺出一種威嚴,不怒而威。
再囂張猖狂的人听到這聲音,也會像原本鼓張的船帆被收起,乖乖不敢再造次了。
但是對方既不是姑姑也不是姑丈,在南宮家竟還有第三個人記得她的名字,雲初不由大為驚奇。
隔著人群,她踮腳一看,才看見一個清爽俊挺的身影站在游廊下,也就是她方才跳出來的地方。
原來是南宮秀。她記得他。
因為這並不是他們第一次見面,在前年他們已經見過面了。
那時雲初不過才十歲,南宮秀大她五歲,姑姑在一旁笑嘻嘻地為兩個孩子做了介紹。
雲初會記得他,只由于他是南宮家一生下來便帶著光環的長孫,南宮老太爺最最喜愛的嫡孫,姑姑時常在她耳邊說啊說,讓她想忘記都難。
但南宮秀會記得自己,著實讓雲初意外。
南宮家賓客盈門,像她這樣的外客,他一定見過不少,若個個都去牢記對方的名字,他的記憶力未免也太好了!
何況,那一聲「雲初」,他說得很自然,甚至還帶了點親昵,彷佛他們已是認識很久的老朋友一樣。
雲初就這麼驚奇地睜大眼,直到他走到她的面前。
「長孫少爺——」方才那凶巴巴的老頭,早已變得很恭敬。
南宮秀看了他一眼。「這里發生的事我都知道了,不是雲初的錯。」
論起親疏來,挨揍的都是他的堂弟表弟,但他居然維護一個外人!
在場的人都很意外,雲初也不例外。
不過憑南宮秀的身分,既然他這麼說了,一時四下寂寂,根本沒有人敢出聲反駁。
南宮秀看向雲初的目光溫和。「雲初,我陪妳走一趟吧。」他對她說︰「妳姑姑如果知道妳四處亂跑,一定會很著急的。」
雲初被他的氣度所震住,呆呆地點了點頭。
不過若換了現在——
換了現在,兩人見面的次數也多了,雲初當然不會再傻傻的成了呆子。
但她怎麼也料不到,白日里想得多了,晚上居然會見到本人。
暮色降臨時,他們離錢塘已不遠,兩個隨從找了家客棧,但才跨腳進去片刻,便一起走出來直擺手。「這家客棧不成,已經被人包下來了。」
雲初騎了一天的馬,精神卻還不錯,听到這話也沒懊惱。「既然這樣,那不要緊,我們去下一家。」
她話音剛落,客棧里有人追了出來。「兩位請留步。」這話是對那兩個隨從說的,來人轉頭看到雲初,臉上笑得愈加歡暢。「原來真是溪公子!」
他故意開了句玩笑。
這個人是南宮家的一名小廝,個頭矮小,口齒伶俐,和雲初也頗有些熟悉,才敢說這種嘲弄的話。
不過會被人開玩笑,雲初也怨不得別人。
誰教她穿得和一個男人沒兩樣!
闖蕩江湖的女人並不只她一個,別人雖然也學劍術功夫,但在穿著與佩飾上還是盡量展現女人的溫婉柔媚。身上穿的,綾羅紗裙;臉上抹的,鉛粉胭脂;頭上戴的,珍珠木釵……唯獨雲初,自第一次出遠門以來,便愛上男人裝扮,往後每每在外,都是萬年不變的束發簡袍。
倘若別人不知道她的底細,女扮男裝以增加安全性,倒還說得過去,偏偏雲初是女兒身這件事,江湖上人人皆知。
換句話說,明明天底下的人都知道她是女扮男裝,她還是一如既往,始終堅持自己的獨特喜好。
當下雲初認出對方,吃驚得差點從馬上摔下!
因為潘安長年伴在南宮家長孫少爺身邊,他一出現,南宮秀必定也在場。
還沒等雲初吭聲,讓她想了一整個白日的身影,果然從客棧內走了出來。
南宮秀一身鮮亮白衣,輕袍緩帶,豐神俊朗,溫和儒雅,氣度華貴。似乎任你把所有的贊美之辭加在他身上,都不為過。甚至,無論何時何地,只要他一出現,便彷佛能看見自他周身散發出一層淡淡的光暈!
當他注視別人的時候,目光從來都是明亮而柔和的,還帶著種或鼓勵或安撫的笑意,像溫暖的陽光,能把堅冰消融,又像春風拂過,讓人從心底萌生出對生命的希望。
雲初乍一看見他時,整個人竟僵在了馬背上!
奇怪。娘對于南宮秀的評價,她原本並沒有服氣,可是眼下……
距離他們上一次見面,已經足有兩年多了,那麼久不見,再一次相遇竟讓她在霎時生出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心跳也比往常更快了一些。
她見到南宮秀居然會心跳?
可恥啊可恥∼∼
雲初受心頭小小悸動的干擾,一時說不出話來。
南宮秀笑吟吟地先開口︰「雲初,真巧,這還是第一次在南宮家以外的地方踫到妳。」
雲初還是老樣子。
沒有長高,沒有曬黑,出門在外仍是一身簡單英氣的男裝,鼻梁秀挺,眉色黛青。唯獨那雙眼楮,不同于一般俗世女子,和別人對視時越發的炯亮有神,落落大方。
她就這樣騎在馬背上,居高臨下,姿態明艷,簡直像極了一朵生長在山巔上的龍膽花!
見他笑得客氣,雲初想起白日里自己老想著有關于他的種種,不免心虛,唇角輕扯,笑得帶了幾分尷尬。「呵呵,真巧!」
潘安看看他們兩個,笑嘻嘻地插話進來︰「難得溪公子也路過這里,你們一行三人要去什麼地方?」
雲初答︰「我去錢塘。」
「錢塘是好地方呀!」潘安搖頭晃腦。「去錢塘找人?」
雲初點點頭。「我姨媽住錢塘,我去給她拜壽。」
「拜壽是好事呀!」潘安繼續晃。「多大壽辰?」
「是整壽,四十。」雲初捺著性子。
「四十是大壽呀!」潘安一口一個「呀」。「哦,對了,未知溪公子的姨媽是什麼人?」
南宮秀終于听不下去了,把聒噪的小廝往後扯了扯。「你真多嘴。雲初的姨媽是什麼人,和你有什麼關系?」
潘安跟著他家絕頂好脾氣的公子,一向沒大沒小慣了,賴皮答︰「和我倒也沒什麼關系,順嘴多問一句罷了。」
南宮秀微微一笑。「虧你一向自夸百事靈,居然不知道雲初的姨媽?我告訴你吧,她是錢塘月華閣的閣主。」
潘安恍然大悟地擊掌。「原來是月華閣閣主!那豈不是江湖第一美人的娘?」
听到他這樣問,南宮秀忽而轉首笑看了雲初一眼,並沒有回答。
天色將暗,暮靄漸起,她迎上他澄淨明亮的笑容,不知為何,心頭驀然一動,兩頰微熱,來不及細想,只得先答話︰「沒錯,我表姐便是第一美人習攬月。」
早在五、六年前,雲初和攬月尚處豆蔻年華時,江湖上的風雅之士便將這一對表姐妹,評為武林中最絕美的雙姝,攬月為第一,雲初為第二。
其實單論容貌,本是雲初勝出幾分,但因她的男裝癖,所以在人氣上反被攬月超過。
不過對于這類評議,雲初一向不甚在意,更何況去計較當中名次?
別說把她排在第二的位置上,就算是落在最後,她也不在乎。
「嘖嘖,真了不得!」潘安又嬉皮笑臉道︰「攬月是第一美人,溪公子是第二美,你們一家就出了兩位沉魚落雁、閉月羞花——」
南宮秀打斷他。「好了,莫再開玩笑,成天見了雲初就叫公子。」
听見自家公子這樣說,潘安又是彎腰又是作揖,總算恭恭敬敬叫了一聲「溪姑娘」。
滑稽刻意的模樣卻惹得大家笑了起來,就連雲初也忍俊不住。
南宮秀看在眼里,眸光溫暖。
「雲初,天色已晚,你們不妨一同在這家客棧里歇下。」南宮秀邀請道。
大家見面招呼已說了一堆的話,時候也的確不早了,人困馬乏,他這句話說得便像水到渠成般自然。
雲初听見,忍不住就想順勢答應,但旋即醒過神,匆忙擺手回絕道︰「不用不用,既然客棧被包下了,我們去找下一家就好了。」
依眼下這情形,她若答應,就好比欠了他一個人情。
欠下的,總有還的日子。
麻煩麻煩!
南宮秀也並沒有勉強的意思,只是站在原地,笑看著她。「這方圓百里內,只有這一家客棧。」
雲初不禁悻悻然。「呃……是嗎?」
客棧這種東西,不想住的時候,一條街上挨著有數家,想住的時候,居然就只剩下了一家——
簡直混帳!
南宮秀點點頭。「我們的人雖然有些多,總可以擠一擠,我已經吩咐下去了,要他們讓出兩間上房給你們。」
他這樣說,雲初不好意思再拒絕了。
唉,算了算了……
反正每次她一跟南宮秀見面,都會欠他一個新的人情。
俗話說,債多了不愁,虱多了不癢——就接下他這份好意吧!
雲初離開雲岫宮的時候,只帶了兩名隨從,一行三個都是女人,當晚她們分別睡下。
兩個隨從一間房,雲初獨佔一間。
待客棧內的伙計點上燈,關門退出,雲初只粗粗打量了一遍屋內陳設,便放心地坐下來。
根據出門前娘的教誨,夜晚落腳前,她本該對周遭環境多加警戒,可是今晚客棧內有好多南宮家的人,更有南宮秀……她一想起這名字,心頭竟又忍不住跳了一下!
冷靜!
無論如何,既然有他們在,這里應該很安全。
「叩叩——」
她剛伸手想替自己倒杯涼茶喝,忽然听見有低低的敲門聲響起。
「什麼人?」雲初遲疑了片刻,才出聲詢問。
「客官,小的來送一份點心。」原來是客棧的伙計在門外。
雲初這才起身開了門。「怎麼會有點心?」
她才剛問完,低頭瞧見伙計手中所端的木盤上,有一碟冒著熱氣的綠澄澄的小包子,模樣精巧,清香撲鼻,讓她忍不住在暗地里咽了口口水。
說來慚愧,雲初的個性雖與尋常女子不同,似男兒般大方爽利,但唯有一點,還是百分百展現了她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所會有的小毛病。
那就是嘴饞。
雲初不僅愛吃、貪吃,而且牙口好,記性佳,膽子大。
牙口好,甜的黏的咸的辣的酸的硬的……通通不放過;記性佳,凡是嘗過的、沒嘗過的各式美味點心,每日惦念心中;膽子大,對于一些做法獨到、食材奇特的菜肴,就算別人都不敢嘗,只要毒不死人,她張嘴就來。
當下,雲初一眼認出這道點心叫綠荷包子,兩眼愈加發亮。「想不到這里會有時令點心。」她邊說邊跟去桌邊。
伙計放下碟和筷,一臉的討好。「客官真是眼尖,這道綠荷包子是我們這一帶最出名的時令小點心,客官快請趁熱嘗嘗——」
這麼好的東西,當然要嘗!
雲初伸筷。
可是筷頭觸到包子皮,又驟然停了下來,痛苦地扭頭。
「你端回去吧。」
伙計嚇了一跳!
雲初悲壯地握緊筷子,縮回手。「我沒有在夜里叫點心,這包子你一定是送錯了。」
舍不得啊舍不得,可是……她雖嘴饞,亦有原則。
莫名其妙送來的東西,當然不可亂嘗。
伙計看著她別扭的模樣,差點忍不住笑。「客官,沒錯沒錯,今日是我們同福客棧三周年慶,今晚入住的每位客人,都能得到一份時令點心。」
原來是這樣。
雲初登時松了口氣,大感窩心。
「那客官就請慢用,小的還要趕去別間送。」伙計似乎怕她不信,多嘴補充了一句,然後才抬腳跨出門坎。
雲初的心思早已撲去跟小包子纏綿,手腕轉了轉,重新伸出筷子。
可是擾人的敲門聲又響起來了。八成又是那名小伙計!
快到嘴的熱包子又沒吃成,雲初轉念一想,便興沖沖一把拉開門,張嘴問︰「還有點心要送?」
可是問完,她卻怔在了門口。
門外站的人,是南宮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