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祺!」
肩膀上傳來的力度把我從恍惚中拉了回來,只見帝天犬正審視著我。
「你怎麼了?臉色好難看!」
「啊……」
我潰散的瞳孔慢慢凝聚,才憶起這是一家寵物醫院,是我打電話叫的他。
「拉祺?」
我突地揪住他。
「你說過!他是個妖怪對吧?」
「什麼……」
「所以他一定不會死對不對?!」
我逼問著,恐懼如同蓮花一層一層打開,如漣漪一圈一圈擴大……
帝天犬剛要說話,手術室的門打開了,我丟開他,跑上前。
「醫生!」
「很遺憾,」醫生一臉的歉意,「那只貓……已經斷氣了。」
宛如一把匕首貫穿了身體,腦子嗡地一聲後就什麼也听不到……仿佛連空氣中最小的粒子也停止了流動……
不知是如何來到手術台前的,猝然躍入眼簾的,是一只雙目緊閉的貓,柔弱的身體蜷縮著,血液漸漸凝固成丑陋的顏色,傷口宛如吃人般,欲將我一同吞沒!
定定看著,眼楮一眨不眨,我緩緩伸出手,在那小小的頭顱上一下一下地撫摩著……還可以……還可以感覺得到那絨毛的溫暖……還可以感覺得到那的柔軟……還可以……听得到……喵……喵……喵……
****
「拉祺!」
待帝天犬拉了我一把,觸到那驚異的眼神,我才發覺我已淚流滿面。眼楮迅速地發熱發燙,一種不知名的東西在胸口膨脹,逼得那咸澀的液體大滴大滴地落下,落在手上,落在台上,落在……他的身上……
「不可能……」
「拉祺?」
「不可能……」
聲音如壓抑了幾千年般的沙啞……
醫生也擔心地走過來。
「不可能的!」
我暴吼出來,轉身扯過醫生。
「這不可能的!他是人啊,怎麼可能這樣就死了?!不會的!他沒有死!你快點救他!快點……」
帝天犬拉開我。
「你干什麼?他已經……」
「他沒有!」
我打斷他,驚痛交加,那一秒,淚如雨下!
「他沒有死!你們騙我!他是人,不是貓!不會這樣就死的!」就在一個小時前,我們還在吵架,他還一如即往的蠻不講理,我還在賭氣不理他……怎麼可能一下子就……!
一種窒悶而沉重的痛苦在心底爆裂開來,每一塊碎片都刺得我發痛。撞開他們,我沖到台前抱起那只已逐漸變得冰涼的小貓就往門外沖去。
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
他在嚇我,他是在報復我欺負他,他只是小小地惡作劇了一把……很快,很快他就會又生龍活虎地跳起來朝我喵喵大叫了!一定……一定是這樣的!
一路奔回公寓,我把他放置在床上,翻箱倒櫃地找干淨的毛巾和棉花,還有藥水。
「快醒過來!不要怕!很快就不會痛了……」
一邊用濕毛巾敷著他,我一邊為他拭去毛上的血跡,眼淚不受控制地簌簌下落,心也像打鼓似的,一聲重過一聲,一聲悶過一聲。
「快起來……不要怕……你不會有事的!不會的……」
可是,不管我怎麼哄,怎麼喚,那雙眼楮就是不睜開,手上的小身子也漸漸僵硬起來……
「仲德!你不要開這種玩笑!我知道你一定在氣我不理你對不對……快點起來……仲德!」
叫到最後,我的聲音連同握著毛巾的手也顫抖起來,眼前的景物慢慢看不清了,都是水……都是……水……
直到帝天犬出現抓住我不停為他擦拭的手。
「你在做什麼?這只貓已經沒救了!」
「你胡說!」我甩開他。
「你和他是宿敵,當然希望他死掉!可是他不會死的!他只是昏過去了,他又不是普通的貓,怎麼可能會死?!」
難得冷靜地等我歇斯底里到喊完,他道︰「妖怪難道就不會死嗎?況且他還是一只道行不高的妖怪,連我都感覺不到他的氣息了。」
渾身的力氣像是突然抽空般,我向後踉蹌了一步,痛楚自指尖彌漫。
「騙人……」
沒等他接話,我又上去抓住他一陣吼叫。
「你不是說有血光之災的是我嗎?為什麼會是他?被車撞到的應該是我不是嗎?!」
如果當時我不是跟他吵架,如果我不是走得那麼快,如果我不是不理他,如果我肯抱著他一起走……如果……所有的悔恨在這瞬間風起雲涌!
「為什麼……騙我?為什麼會是這樣……?」
帝天犬僵硬地扯扯嘴角。
「誰想到……他會舍身救你?」
我透過淚膜看他。
「他本來就是個又任性又自私的家伙啊……」
自私……任性……對……一點沒錯,他又懶惰又貪吃,又不講道理,總是和我吵個不停,處處只想到自己……一點也不顧別人的想法……而這次,他真正任性到了極點!就在悲痛欲絕之時,兩道人影從窗口飛了進來。
「王子!」
黑影落地,是兩名一模一樣的男子,見到床上的仲德都驚呼起來。
「是你們?貓族的左右護守!」
帝天犬濃眉一緊。
男子對看一眼,皆怒。
「女王預感王子有難,特派我們前來,莫非是你們……」
「看清楚!那只貓是被車軋死的!」
男子頓時露出慌亂的神情,其中一名把仲德從床上抱了起來。
「你們干什麼?放開他!」
察覺他們要將那只貓帶走,我沖過去,卻撲了個空,兩名男子如來時般快速地消失了。
「站住!你們要帶他去哪里?!」
「不用叫了。」
帝天犬制止我。
「你可以放心了,既然貓族派人來把他帶回去,想必一定有方法救活他。」
「這究竟是……」
「那小子沒有告訴你嗎?他是貓族的王子,剛才那兩個人是貓女王身邊的左右護守。」
貓族的王子……?
「你是說他有救了?那些人會救他是不是?他不會死對不對?」
在我一連串追問下,帝天犬抓抓腦袋。
「我猜的啦!」
****
一切來得那麼突然,去得也突然,好像一場夢,只一會兒,那只貓就不在了。我看看空蕩蕩的房間,再看看殘留在床上的血跡,一股悲愴襲上喉頭,幾乎不能呼吸……
「喂,你也不至于如此吧?」見我這個樣子,帝天犬頗不自在地道︰「他不過是只貓……」
「他不是貓!」
我的眼淚滴在握緊的拳頭上。
「他是人!」
盡管我一直那只貓那只貓地叫他,但是……我從來就沒有把他當成貓來看待……
「……你該不是愛上他了吧?」
沒有回答,心好似被什麼割下了一大塊,痛入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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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仲德被帶走後,一連幾天,難過得上不下課,我躲到他經常捉老鼠的樹林里,一個人在樹下發呆。心空空的,腦袋也空空的……
不知坐了多久,一個甜美的聲音在身旁響起。
「貓咪。」
抬起頭,一張清麗的臉蛋映入眼簾。黑岩敬輝……
「貓咪呢?」
他似乎已形成了習慣,一見到我就要貓咪,也不知在叫我還是叫那只貓。
我沒有答話,愣愣地看著他。他先是期待,而後詫異,繼而無措地四處模口袋,掏出一張紙巾。「眼淚,擦掉!」
他用一貫簡潔稚女敕的語言說,眼楮澄淨得好似泉水。
我愣了好一陣子,才伸出手,卻在接過紙巾的那一刻忍不住哽咽出聲,黑岩敬輝立即局促不安起來。
我哭著,卻也在笑著,眼淚流得一塌糊涂。
「沒關系……貓咪……他現在不在這里……但是,他一定會回來的……一定會平安無事地回來的……」不住地說著,說給黑岩听,也說給自己听,一遍一遍,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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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有一天,家里來了三位不速之客。
「仲德!」
第一眼就看到其中一人手中抱的正是那只令我連日來牽腸掛肚的貓,我又驚又喜,一個箭步上去奪了過來,卻發現他動也不動。
「仲德!快醒醒!仲德!」
四處檢查,原先的傷口都不見了,身體也有了熱度,可他就是怎麼也不醒,起初的欣喜又被一股恐懼所吞噬。
「你就是拉祺?」
抱著仲德進門的那名女子發話了。
我這才打量了她。那是一位氣質高雅的大美人,跟在她身後的正是前陣子帶走仲德的兩個男人。
「貓女王?」
我還沒說話,恰好走進門來的帝天犬就為我揭示了她的身份。
「原來是帝天犬,你還是那麼精神。」
貓女王啟唇一笑,四壁生輝,高貴的氣質展露無遺。
「哼,他還沒死呀?」
帝天犬雖沒有惡意,口氣卻很粗魯。
貓女王走過來,拉起小貓頸子上的那條鏈子。
「是這個東西救了他。」
「這是……」
我的護符!
「多虧這個,我弟弟才幸免于難。」貓女王微笑看我。
我聞言轉憂為喜,但又不敢太快相信。
「你是說,仲德沒事了?他還活著?」
貓女王點頭,卻斂起笑容,眉宇間罩上一層憂郁。
「可是,他卻一直無法醒來。」
「什麼?!」心一下又落入谷底。
輕輕地撫模著小貓的頭,貓女王頷首。
「我進入他的夢境,發現他夢到的都是你,所以我把他帶到這里……」
擁緊那柔軟的小身子,我心下一酸,如刀如割。
「我們貓族到了一定年齡都必須到人間修行一段時間,仲德也不例外,一開始他非常不情願,總是吵著要回家,說變身很痛苦,不要再做人了,直到遇上你……」
貓女王低柔的聲音訴說著,「這一切,在他夢里,都一清二楚……而你,似乎也有著神奇的力量,減輕他變身時的痛苦,你的護符又保護了他,想來或許你就是他命定之人吧……」
我的眼淚,開始不受控制地滴落在那只貓身上……
為什麼那個女人可以吻你,我就不可以?
我吻了你,所以你也必須喜歡我!這樣我們就可以繼續接吻了!
我們已經接吻了,所以就是戀人!
漸漸地,那一聲聲任性的吵鬧開始回蕩在耳邊,眼前也浮現出一張張喜怒哀樂皆不相同的面孔……
他看到食物時的饞相,無緣由發脾氣時的凶樣,變身時疼痛的齜牙,喝醉酒時的憨態,把票遞給我時的忸怩,發現我被關在雜物房時的驚憂……各種各樣,像貓,也像人……
他總是不分青紅皂白地找我吵,總是胡亂地批評我周圍的朋友,總是趾高氣昂地命令我做這做那,總是在我忙得團團轉時懶洋洋地靠在一邊……總是那麼的不講道理……
他就是這樣一只任性的貓啊……為什麼……為什麼……
「我……喜歡你……」
不在乎身旁是否還站有人,我抱住那只貓,淚雨紛紛。
「不要走……求求你……醒過來……」——
你該不是愛上他了吧?
是的,盡管他很任性,盡管他不是人,盡管他是妖怪,我也還是……還是……
「快……醒過來……我再也不會罵你,再也不會不理你,再也不會嫌你吵了……」
只要你……能夠活過來……
淚水,沿頰而落,浸入那暖暖的絨毛……
「王子!」左右護守驚叫。「他有反應了!」
不知是什麼力量起了作用,我驚喜地發現仲德的耳朵微微抖動著,四肢也開始動了起來。
「仲德!」
當那雙琉璃般的眼眸睜開,狂喜正欲席卷我,然而下一分鐘他的爪子竟向我抓來。
「喵!」
「仲德?!」
撫著手背上被抓出的三道火辣辣的爪痕,我愕然地望著跳出去幾尺遠的他。
「喵喵喵!」
小背脊拱得高高的,胡須怒張,小貓以充滿敵意的眼神防範著我們。
「仲德,是我……」
才上前了幾步,他又喵嗚喵嗚地怒叫起來。
「為什麼他會變成這樣?」
我急切地扭頭向貓女王詢問,卻見她直盯著仲德瞧。
「帝天犬,你感覺到沒有?」她開口了,卻不是問我。
同貓女王一樣,望向仲德的目光疑惑而不解,帝天犬半天才道︰「沒有……他身上,半點妖氣也沒有!」
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麼,我愈加著急,那全然陌生的眼神令我無所適從!
「他是不是失憶了?為什麼好像不認得我的樣子?」
貓女王沉吟片刻,「說是失憶,不如說法力盡失,果然和我最擔心的一樣,他雖然醒了,卻什麼也不記得,連變成人也……」
仿佛被什麼撞了一下,我震住。
「你是說……」
「現在的他,只是一只普通的貓……」
怎麼會這樣?!好不容易才盼醒了他,結果卻盼來一只普通的貓?
我看看牆角里那只張牙舞爪的小貓,手心竄起一陣涼氣。他……不認得我了?
「拉祺,謝謝你喚醒了他……」貓女王抱歉地道。
「可他這個樣子,只有先帶回去了,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了。」
我沒說話,只怔怔地看著貓女王捉回草木皆兵的那只貓。
「那麼,告辭了。」
「請等一下!」
在他們即將跨出房門前,我追上去。
「請把他留下來……讓我照顧好嗎?」
貓女王微詫,「他已經是只普通的貓了呀。」
「我知道,可是……就算如此,他也還是仲德啊……」
就算不能變成人,我還是無法割舍……
「拜托你,把他交給我好不好?」
即使是只貓,我還是……想和他在一起……
****——
那就拜托你了。
貓女王的一個點頭,我終于得以恢復與仲德同居的日子,只不過有了些許的改變。
「仲德,來,你最喜歡的煎魚喔。」
哄了很久,還是處于對峙狀態。不管我如何的和顏悅色,那只貓始終保持一定的距離,且我一靠近,他就拱起背脊,發出威脅的嗚叫。
「仲德……」
難過地幾乎要掉下眼淚,我只得把魚放在那里,自己回到桌旁。
見我走開了,他才謹慎地踏出腳,小小心地來到魚旁邊,又戒備地瞟了我一眼,確定我不會過去後才放心地大吃起來。我遠遠地看著,想靠近又怕驚擾了他。看他吃得那麼歡快,心里的酸楚才略微減少了些。
「咪……喵嗚……」
吃到一半,他忽然痛苦地叫起來。
「仲德!怎麼了?」
我一驚,忙跑過去,只見他的爪子在喉嚨處抓抓。莫非是吃太快被刺給梗著了?
「別、別怕!等一下……」
我慌慌張張地從冰箱里翻出女乃酪。
「來,吃這個!」
藉著本能,他撲過來大口大口地吞著,速度之快令我不禁輕拍著他的背。
「乖,吃慢點……」
「喵!」
緩和下來後,他發現我在身邊,又不客氣地揮出利爪。猝不及防,我手上又多了幾道貓的爪痕。
****
上學時。
「仲德,我去上課了,你乖乖待在家喔。」
我站在門口說,那只背對著我的貓像沒听到似的,徑自玩他的尾巴。極力壓抑住失落的心情,我合上門,一轉身正巧遇上也剛從對門出來的夜學長。
「拉祺,你怎麼了?這幾天見你總是無精打采的。」
「夜學長……」
「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見我強忍淚水,夜學長關切地問道。
努力地不讓眼淚掉下來,我問他︰「夜學長,如果有一天……你喜歡的人……忘了你的話,你會怎麼辦呢?」
眼底掠過幾縷訝異,夜學長微微笑了。
「我嗎?如果是我所喜歡的人,不管發生什麼事,都還是那個人,就算忘了我,忘了一切,我的心意也不會改變……我會盡一切地守在那個人身邊,直到永遠……」
我怔望他。
「只要……守護就好了嗎?」
「是啊,只要那個人幸福平安就好了,不是嗎?」
說這話時的夜學長似乎流露出一抹不屬于他的淒愴,但很快便消失無影了,快得我以為是我看花眼。低下頭,兩顆淚珠落在腳邊,暈開兩朵小花……幸福……只要他幸福平安……就算記不得也沒關系……就算是普通的貓,就算不是人……也沒關系……
****
就這樣,一個月過去了,我與仲德之間還是什麼起色都沒有,他依然對我抱有高度的警惕心,輕易絕不讓我靠近,這讓我感到無比的挫敗。
「你真的什麼都忘了嗎?為什麼要用那樣的眼神看我?!你自己說的,要我也喜歡你,為什麼你卻要那樣看我?!」
這天,同樣是哄他吃飯,他怎麼也不肯靠近後,我終于爆發出來,淚水隨之泉涌。
「我是拉祺啊……為什麼……你不記得……?」
雖然夜學長說過,只要喜歡的人幸福平安就好,只要默默地守護就好,可是……看著自己所喜歡的人像陌生人一樣地對待自己,堵在心中的話想說又不敢說,那又是一種怎樣的痛苦啊……
「就算你是只貓……就算你永遠變不回來,我還是……想和你在一起……為什麼你要忘記……?」
靠著牆,我緩緩坐下來,埋在膝蓋里哭泣,莫名的悲苦與絕望在心底蔓延開來……
哭了很久,我感覺有一個小東西踩上我的腳。抬頭一看,卻見他遲疑地站在腳邊,爪子輕輕搔著我的褲腳,似詢問,似安慰……
「仲德!」
短暫的驚訝後,是海浪般的感動,我一把抱住他大哭起來。
這一次,他沒有掙扎,而是伸出小小的舌頭,在我滿是淚水的臉上一舌忝一舌忝……